文丨王開嶺
耳根的清靜
文丨王開嶺
■“不動筆不讀書”,要知道語文老師閱讀一篇文章的方法,奧秘就藏在他們的讀書筆記之中。這里有他們原始閱讀狀態(tài)的直觀呈現,你可盡情地從他們的視野中汲取養(yǎng)分。
從前,人的耳朵里住過一位偉大的房客:寂靜。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薄傍B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p>
在我眼里,古詩中最好的句子,所言之物皆為“靜”。讀它時,你會覺得全世界一片清寂,心境安謐至極,連發(fā)絲墜地都聽得見。
古人真有耳福啊。
耳朵就像個旅館,熙熙攘攘,誰都可以來住,且是不邀而至、猝不及防的那種。
其實,它最想念的房客有兩位:一是寂靜,一是音樂。
我一直認為,在上蒼給人類原配的生存元素和美學資源中,“寂靜”,乃最貴重的成分之一。音樂未誕生前,它是耳朵最大的福祉,也是唯一的愛情。
并非無聲才叫寂靜,深巷夜更、月落烏啼、雨滴石階、風疾掠竹……寂靜之聲,更顯清幽,更讓人神思曠遠。美景除了悅目,必營養(yǎng)耳朵。對人間美好之音,明人陳繼儒曾歷數:“論聲之韻者,曰溪聲、澗聲、竹聲、松聲、山禽聲、幽壑聲、芭蕉雨聲、落花聲,皆天地之清籟,詩壇之鼓吹也。然銷魂之聽,當以賣花聲為第一?!保ā缎〈坝挠洝罚?/p>
當以賣花聲為第一。
開頭雖只有一句話,卻綜合運用了暗語和借喻的修辭手法。
“無聲勝有聲”之妙,正是白居易賞琵琶樂時得來。
這便是我們學古詩時常說的“以動襯靜”之法。
兒時,逢夜醒,耳朵里就會躡手躡腳溜進一個聲音,心神即被它拐走了:廳堂有一盞木殼掛鐘,叮當叮當,永不疲倦的樣子……那鐘擺聲靜極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它,我邊默默幫它計數,一、二、三……邊想象有個孩子騎在上面蕩秋千,冷不丁,會想起老師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我想,這叮當聲就是光陰,就是黃金了罷。
童年的福祉,恐怕不止于耳朵。
現代化是城市文明的特征,連聲音的類型都與鄉(xiāng)村有著鮮明的區(qū)分。
或許,這也算是都市人耳朵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吧。
用“反抗”照應前文中的“進攻”。
只要抓住一個關鍵的相似點,放開腦洞去聯(lián)想,就能組合出絕妙的比喻。
回頭看,那會兒的夜真靜啊,童年耳朵是有福的。
今天,吾輩耳朵里住著哪些房客呢?
剎車、喇叭、拆遷、施工、裝修、鐵軌震蕩、機翼呼叫、高架橋轟鳴……它們有個集體注冊名:喧囂。這是時代對耳朵的圍剿,你無處躲藏,雙手捂耳也沒用。
耳朵,從未遭遇這般黑壓壓、強悍而傲慢的敵人,我們從未以這么惡劣和屈辱的條件要求耳朵服帖。機械統(tǒng)治的年代,它粗大的喉結,只會發(fā)出尖利的嘯音,像磨砂,像鈍器從玻璃上狠狠刮過。
一朋友駕車時,總把“重金屬”放到最大量,他并不關注誰在唱,按其說法,這是用一個聲音覆蓋一群聲音,以毒攻毒,以暴制暴。
我們拿什么抵御噪聲的進攻呢?
耳塞?地下室?使窗戶封得像磚厚?將門縫塞得密不透隙?當然還有,即麻木和遲鈍,以此減弱耳朵的受傷,有個詞叫“失聰”,就是這狀態(tài)。偶爾在山里或僻鄉(xiāng)留宿,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那份靜太陌生、太異常了,習慣受虐的耳朵不適應這犒賞,就像一個餓者乍食葷腥會滑腸。
人體感官里,耳朵最被動,最無辜,最脆弱。它門戶大開,不上鎖,不設防,不攔截,不過濾,不像眼睛嘴巴可隨意閉合。它永遠露天,只有義務,沒有權利。
其實,耳朵也是一副心靈器官。人之煩躁和焦慮,多與耳朵有關,故有種醫(yī)術,叫音樂療法。
但,耳朵總要反抗點什么。它的反抗即生病 :失眠、憔悴、抑郁……科學家做一研究:觀察馬路兩岸的樹,噪音污染越重,樹越無精打采,枝頭耷拉,葉子萎靡,儼然一個驚恐的孩子。和人一樣,樹是有情緒的,是長耳朵的。
為撫慰可憐的耳朵,我淘過一張CD,叫《阿爾卑斯山林》,采的是純粹的自然之聲:晨曲、溪流、雀啾、疾風、松濤……買回家的那個下午,我急急關好門窗,打開音響,一個人浸泡到傍晚。
那個下午,耳朵在逃竄,我攜它一起私奔,向著遙遠的阿爾卑斯。
彌漫山林的,無論什么動靜,都是“靜”。久違的靜,亙古的靜,偉大的靜。我給耳朵美滋滋過了個節(jié),像楊白勞給喜兒買了尺紅頭繩。
此后,我多了個習慣,每逢機會,便錄下大自然的天籟 :秋草蟲鳴、夏夜蛙唱、南飛雁聲、風歇雨驟、曙光里的雀歡、樹葉行走的沙沙……我在儲糧,以備饑荒。城里的耳朵,多數時候是餓的。
我對朋友說,現代人的特征是:溺愛嘴巴,寵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嗎?論吃喝,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華夏之餮,舉世無雙。視覺上,美色、服飾、花草、櫥窗、廣場、霓虹,所有的時尚宣言和環(huán)境主張無不在“色相”上下功夫。
恐怕,低頭族們還要加上“手機”。
心和環(huán)境若皆是浮躁,自然是聽不到這樣的靈性之音的。
是不是有許多城市長大的孩子,五谷不分,走進菜園子,也不知各為何物呢?
用對比結尾,簡明有力。
口福和眼福俱飽矣,耳福呢?
有個說法叫“花開的聲音”,一直,我當作一個比喻和詩意幻覺,直到遇一畫家,她說從前在老家,中國最東北的荒野,夏天暴雨后,她去坡上挖野菜,總能聽見苕樹梅綻放的聲音,四下里噼啪響……
苕樹梅,我家旁的園子里就有,紅、粉、白,水汪汪,亮盈盈,一盞盞像玻璃紙剪出的小太陽。我深信她沒聽錯,那不是幻聽和詩心的矯造,我深信那片野地的靜,那個年代的靜,還有少女耳膜的清澈——她有聆聽物語的天賦,她有幅畫,叫《你能讓滿山花開我就來》,那絕對是一種通靈境界……我深信,一個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她敞開的就多。
我們聽不見,或難以置信,是因為失聰日久,被磨出了繭子。
是的,你必須承認,世界已把寂靜——這大自然的“原配”,給弄丟了。
是的,你必須承認,耳朵——失去了最偉大的愛情。
我聽不見花開的聲音。
我只聽見耳朵的慘叫。
老子曰:“五音令人耳聾。”“大音希聲。”在現代都市生活背景下,聽覺器官與心靈感知都如同卡夫卡筆下的甲蟲一般開始了異化,人為文明與自然天性二律背反。城市越來越喧囂,且耳畔的內容逐日更新,而那個被許多人遠離了的農村,卻依然頑固地滋長著自然之聲,如同千萬年前一樣。
王開嶺先生從聲音的角度,獨辟蹊徑,對現代文明進行反思,而文中站在另一面的,是空靈的音樂與古典的詩詞。甚至,作者還動用了“最偉大的愛情”,來描繪耳朵與寂靜之音的關系。愛情,本就是至美又難求之物,失去愛情的痛楚,應是讓人心碎不堪的,然而許多現代人卻對此后知后覺,甚至無知無覺。是麻木了,還是迷失了?
現代文明自然有它的優(yōu)勢,但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我們永遠要對多元的思考保持敬重之心。城市固然可愛,但我們總需要時間去往田野、森林、大海、高山,因為那也是我們人類共同的來處。不要總急著趕路,不妨停一停,聽一聽。
文丨胡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