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

春曉及其他 [組詩]

●余笑忠

田園詩

天色陰沉。從疾馳的列車上望去

公路上的每一輛汽車

都像是在跟列車賽跑

我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的滿足感

仿佛我就是列車

一根根電線桿

像某個不明之物的化身

站出來，又退下去

白楊樹葉片凋零

在寒冬到來之前，放棄了它的抱負(fù)

肅立于霧氣中的烏桕樹，楓樹

向金黃的稻田傾吐一腔熱血

我看到了水牛，但沒有看到

與它為伴的白鷺

想到隔日返回途中，我只能

在夜幕里再次經(jīng)過這一帶

高樹上的雀巢，像少年的誓言

讓我眼前為之一亮

生日詩

寒冷的一天，雨夾雪

人們辨認(rèn)出

混跡于雨中的雪花

雨是現(xiàn)實，雪是舊夢

我推測五十一年前的今天

也是小寒，雖曰小，實為最

我是雙親的頭生子

我的父親母親會依我的年齡

推算他們自己的年齡

就像我常以自己的年齡推算他們的

仿佛這樣更牢靠，更確定無疑

就像后來，我的父親走了

我依然這樣推算

就像如今，我想把父親應(yīng)享的天年

加進(jìn)母親的壽命里

為此，我將繼續(xù)混跡于斯世

上帝沒有舊夢

灶膛常有煙火

距離

母親在妹妹家做客時

臨近傍晚摔了一跤

還是右腿，從前摔過幾回

這一回，好起來很慢

她說再也不出遠(yuǎn)門了

她所謂遠(yuǎn)，也就是十里開外

一個多月了

從臥床、拄杖，再到只身緩慢移步

為了讓我相信她已經(jīng)痊愈

她說起今天太陽算是打了個照面

去了一趟廟里，捐了錢

我推測，這個來回有五六里

在我看來，母親混淆了

她和寺廟、太陽之間的距離

而我混淆了我和母親、和詩歌之間的距離

映山紅

相比杜鵑花

我更喜歡這個更土的名字

哪怕只有一棵

哪怕只有幾朵

我也叫它映山紅

這里有三棵，差不多一人高

除了細(xì)瘦的枝條

就只有紅色的花

除了如此明艷的花

它獻(xiàn)不出任何別的東西

有那么一刻，我覺得我和父親

從不同的方向望著它

而父親離它更近

我不忍折下一枝放在父親墳頭

因為這純屬多此一舉

因為落在泥土上，日曬雨淋

它就不再是

映山紅

偏方

我的一個親戚，飽受咳嗽之苦

一個月幾乎夜不成眠

打針、吃藥，不見好轉(zhuǎn)

得一偏方，服藥三回

頑疾全消

我想起霾都的一位朋友

也有同樣的病癥

想起一位久無音訊的朋友

因為久無音訊，不聞其咳嗽、聲息

就如宿疾全消

也想起詩歌原本無用

有害如毒藥。幸則如偏方

我還是說出這偏方吧：取竹皮

以紅糖煮之，可一飲而盡

春曉

草地上滿是落花，春梅、白玉蘭

一只狗在那里狂叫

仿佛這不是花園，而是狗窩

它扭頭，沖著它的一條后腿

從它的怒吼中，可以聽出

那傷害令它痛不欲生

可以聽出它在苦苦央求

它已經(jīng)跪下去了

過往的路人只能投以匆匆一瞥

這是一只流浪狗

排除掉極端手段，讓它安靜下來

可能性微乎其微

百鳥爭鳴，依然是美好的春曉

母親從孩子的頭發(fā)上撿出落花

而孩子追問：那狗怎么了

明天它會是什么樣子

明天，它會在哪里

他多么希望母親能給出一個答案

好讓他記得：鮮花、飛鳥

好讓他忘掉：那只狗苦苦吠叫

它的痛處，一團(tuán)漆黑

烏龜想什么

孩子們逮住了一只烏龜

把它的身子翻過來，讓它四腳朝天

又在龜甲上放了一塊石頭

孩子們猜測：烏龜想什么？

假如烏龜能想，它會不會

后悔：與其有堅硬的甲殼

不如有修長的四肢，即便要死

也會四肢交疊，整理最后的儀容

藍(lán)天平靜、高遠(yuǎn)。烏龜

又能想什么？它有無法挽回的過去

像一塊石頭壓著它，它的甲殼

原本就像石頭。一只烏龜

從來就不能

好好抱一下另一只

記憶

此刻，晾曬的衣服

輕薄的衣衫已迎風(fēng)飄曳

厚重的

毛衣、羽絨服、牛仔褲

還在滴水

滴水的過程

是吐盡的過程

是無關(guān)緊要的倉促

與延遲

星辰隕落。螞蟻上樹

此刻，唯有晾曬的衣服

以搖擺不定

忖度我們未知的命運

“熟悉如淚水……”

這里安靜極了

在客舍里，聽到店家開門的聲音

早起的人跑步的聲音

慢慢行走的人

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

人們咳嗽的聲音

以及雞犬之聲，鳥鳴之聲

我剛剛從一個夢里醒來

在夢里，老父親向我打聽

這個地方的名字

在他看來，這里似曾相識

1939。我父親出生的那一年

兵荒馬亂之年

母親捂住嬰兒

啼饑號寒的小嘴之年

所有的車輪都在重負(fù)下

輾轉(zhuǎn)于途之年

幸運的人們來到這里

李莊、板栗坳、螺旋殿

瓜蔬果腹，山花浴眼

桐油燈下，苦讀的書生安靜極了

風(fēng)雨如晦又如何

被燈光照亮的雨絲，格外明亮

這是山坳里的中國，盛開泣血之花

這是中國李莊，我們當(dāng)屬它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