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欣
打碗花
□曹瑞欣
1
面條爺爺正在給自行車打氣。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面條——面——條——我啊嗚一口吞下肚——面條變成了尿。雙喜一看見面條爺爺就高聲喊起來。面條爺爺好像沒有聽見。面條爺爺接著給自行車打氣,頭都懶得抬一下。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面條——面——條,雙喜高聲喊著,兔子那樣敏捷地跑到面條爺爺身后。面條爺爺一個急轉(zhuǎn)身,打氣筒往地上一扔,抓住了雙喜的兩只手腕。面條爺爺?shù)氖终朴謱捰执螅p喜精瘦精瘦的兩只手腕子,面條爺爺用一只左手就輕松地攥緊了。面條爺爺向著右手手心吐口唾沫,抓起打氣筒,做出給雙喜打氣的架勢。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快去看呀,面條爺爺要給雙喜打氣了??烊タ囱?,雙喜的肚子就要像氣球那樣,砰的一聲爆炸了。我們嘰嘰喳喳喊叫著,小鳥一樣飛到了面條爺爺身邊。
雙喜,以后還敢不敢喊你爺爺面條?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了!雙喜用力掙脫著面條爺爺?shù)氖`,但就是掙脫不得。
真的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
要是我再聽到你喊面條,怎么辦?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要是有一天我吃的面條,人家問我吃的什么,我說什么好?
好你個小兔崽子,正兒八經(jīng)和我說話,你要是再沖著我喊面條,我就逮住你,把你的肚子打成一個氣鼓鼓的蛤蟆。叫爺爺,快叫我爺爺。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面條爺爺,雙喜扯大嗓門喊了一聲。
不是叫面條爺爺,是叫爺爺。面條爺爺笑著說。
爺爺,雙喜又扯大嗓門喊了一聲。
唉,面條爺爺應(yīng)答著松開了手。
可是,雙喜一逃開,他又馬上唱歌似的喊著,面條——面——條——
這個小鱉羔子。面條爺爺注視著故意氣他的雙喜。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2
我在滿頭大汗地踢毽子,紅美站在旁邊數(shù)個數(shù)。我的毽子忽然被一只寬大的手掌接住了。毽子落到了面條爺爺手里。爺爺,我沖著面條爺爺大聲喊道。
面條爺爺笑著把毽子向空中一拋,雙手接住;再向空中一拋,比第一次拋得更高,再用雙手接住……面條爺爺把毽子拋到第三次時,他故意把毽子拋向我面前,毽子落地的瞬間,我快速伸出右腳去接著,毽子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我的腳面上。
我們接著踢毽子。面條爺爺哼著小曲兒從我們面前走過去了。
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3
面條爺爺?shù)乃暗舻教鹚锶チ?。面條爺爺站在井臺上,悠哉游哉地像個皇帝。面條爺爺笑著看看四周,看不到一個來打水的,他便放心地彎下腰,慢慢悠悠地把井繩遞到井里去,同時往井里落的還有一把二齒鉤子,用井繩拴著。
爺爺,你在干什么?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面條爺爺跟前。
我在干什么,好孩子,我的井掉到桶里去了。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你的井掉到桶里去了?我重復(fù)著面條爺爺?shù)脑挘┛┛┐笮ζ饋怼?/p>
是啊,我的井掉到桶里去了。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爺爺,應(yīng)該是桶掉到井里去了吧?
你爺爺我老成老糊涂了。你爺爺大笨蛋一個。綠子,快給你爺爺想個辦法,叫你爺爺變聰明些。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爺爺想變聰明嘛,去讀書!我拉長調(diào)子模仿著語文老師的語調(diào)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嘖嘖,讓你爺爺我去讀書,天底下誰見過白胡子老頭讀書的?面條爺爺是笑著的。面條爺爺左右輕輕擺動著井繩哼起了小曲兒,我一聽就聽得出來,他哼的是《打碗花》:
打碗花,爬呀爬
一爬爬到了三里洼
三里洼是姥姥家
舅舅給我一盤炮
姥姥給我剪紅花……
這首歌謠,我聽面條爺爺唱過多少遍,數(shù)不清了。面條爺爺唱起這首歌謠時,面條爺爺沒有一次不是笑著的。面條爺爺哼著小曲兒忙活了半天,也沒把水桶撈上來。面條爺爺一點(diǎn)也不氣餒,面條爺爺一點(diǎn)也不失望。風(fēng)吹走了面條爺爺氣定神閑的自言自語:
水桶,你跑到臺灣去了嗎?水桶,你跑到美國去了嗎?水桶,你跑到小日本去了嗎?水桶,不管你跑到哪里,你就是繞著地球轉(zhuǎn)一圈,你也一定要記住,安丘拉麥鎮(zhèn)是你的家!你只有安丘拉麥鎮(zhèn)這一個家,你一定記得回來。面條爺爺悠然自得地提起了空空蕩蕩的井繩。面條爺爺輕輕松松地提起了孤孤單單的二齒鉤子。面條爺爺就是沒把水桶提上來。面條爺爺哼著小曲兒離開了井臺。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4
面條爺爺是安丘拉麥鎮(zhèn)的飼養(yǎng)員。面條爺爺白天大部分時間和豬待在一起,夜里住在場院的屋子里,和狗住在一起。面條爺爺睡在大炕上,狗睡在炕沿下。狗是一條大黑狗,黝黑的一身毛,眼睛賊亮,面條爺爺管它叫老黑。面條爺爺說老黑是多年前他趕集時拾來的,但有人一直說是面條爺爺偷來的。
大黑狗真是面條爺爺偷來的嗎?我問父親。
不是!你面條爺爺不會偷東西。不用說偷,就是白送上門的東西他都不會要,年輕時他去趕安丘拉麥鎮(zhèn)大集賣香人家多給了錢,他頂著雪追出去三里路,把錢退還給人家。父親從不騙人。我相信大黑狗不是面條爺爺偷來的。
有人故意問面條爺爺,面條,你這只大黑狗是只母狗吧?
面條爺爺不說話。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有人問面條爺爺,面條,你這只大黑狗,一到夜里就搖身一變,變成個蹦俊蹦俊的大閨女,鉆進(jìn)被窩給你暖和身子吧?
面條爺爺照樣不吭聲。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面條爺爺不太喜歡和大人說話。面條爺爺喜歡和孩子說話。面條爺爺喜歡和動物說話。有時候,面條爺爺還喜歡和樹和石頭說話。
清明節(jié)那天,一大早,面條爺爺折下一串柳樹枝子擰了五支口哨。面條爺爺把五支口哨從長到短排成一排。面條爺爺讓我們五個孩子從高到矮站成一排。
你是大老高,給你配個大老矮!面條爺爺說著,把最長的口哨放到了個子最矮的孩子手里。面條爺爺是笑著的。你是二老高,給你配個二老矮!面條爺爺說著,把第二長的口哨放到個子第二矮的孩子手里。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面條爺爺把五支口哨送給了五個孩子。五個孩子吹起了口哨,吹成了一個小樂隊。
面條爺爺擰了支最短的口哨,給自己。面條爺爺也吹起了口哨。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5
雙喜赤腳在安丘拉麥鎮(zhèn)最寬敞的大街上走著。走著走著腳趾頭撞上了一塊尖石頭,石頭扎破了雙喜的腳拇趾,眼看著鮮血慢慢滲出來,疼得雙喜蹲在地上哇哇大哭。面條爺爺正巧走過來。面條爺爺一眼就看明白了,他一腳把那塊尖石頭踢出了地面,彎下腰拾起來訓(xùn)斥道,臭石頭,破石頭!我叫你敢來扎破雙喜的腳趾頭,看我不把你扔進(jìn)老鼠洞里去,叫老鼠在你身上拉屎,叫老鼠在你身上灑尿。面條爺爺一揚(yáng)胳膊,把那塊石頭扔到了大樹底下。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雙喜注視著面條爺爺慈祥的目光驀然想起了什么。雙喜不哭了。雙喜看著面條爺爺笑了。
面條爺爺從路邊拔來一把七七毛菜,雙手合掌,用力擠著七七毛帶刺的綠葉,擠出了翠綠色的汁液,一滴一滴,對著雙喜的傷口滴下去。滴了一會兒,血止住了。面條爺爺扶著雙喜站起來,雙喜疼得直唉喲,只走了一步,再不敢邁第二步。面條爺爺在雙喜面前一彎身子,寬厚的脊梁彎成一座牢固的小橋。雙喜,好孩子,快趴到爺爺背上來吧!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雙喜乖乖地趴到了面條爺爺?shù)谋成稀C鏃l爺爺背起雙喜一氣走到了雙喜家里。面條爺爺把雙喜放到了大炕上。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6
面條爺爺笑著鍘豬飼料去了。面條爺爺笑著砍豆餅子去了。面條爺爺提著滿滿一桶豬食走到豬圈門前,腰一彎,輕輕放下豬食桶。面條爺爺要是用力蹾水桶,豬食就會溢出來白白地流到地上,那多可惜啊。面條爺爺一手提起豬食桶,一手扶著桶把手,不緊不慢地把豬食倒進(jìn)石頭鑿成的長條豬食槽里。
面條爺爺撥開豬圈木頭門的插銷,豬擺動著肥胖的身子走出了豬圈,嘴巴伸進(jìn)豬食槽里呱唧呱唧吃起食來。面條爺爺彎腰仔細(xì)看著豬吃了一會兒食之后,他直起腰來,提著豬食桶走到另一個豬圈門前,推開了另一扇低矮的木頭門。
我看著面條爺爺額頭上的閃亮的汗珠子說,爺爺,你真能,你是了不起的豬總管!
面條爺爺轉(zhuǎn)身摘了一大把寶石藍(lán)色的打碗花(喇叭花),分別插在我兩個羊角小辮的辮根。面條爺爺是笑著的。因為藍(lán)色打碗花的映襯嘛,面條爺爺笑得更好看了。
養(yǎng)豬場是一個獨(dú)立的院落。院東邊是一面墻,院西邊是一面墻,院北邊是一排豬圈,院南邊坐落著一排平房,由一條南北過道隔成東西兩部分,過道寬敞得能過馬車。穿過過道,向南通向開闊的場院。面條爺爺每年都在西圍墻上種葫蘆,在東圍墻上種打碗花。
面條爺爺喂的豬又肥又壯。天氣晴朗時,面條爺爺就打開所有的豬圈門,讓豬們集體出來玩耍。有一頭懶豬趴在土里不動彈,面條爺爺就揮動著一根樹枝子輕輕抽它的屁股。它站起來了,但原地站著不動彈,面條爺爺就繼續(xù)抽它的屁股,依然是輕輕地。那頭懶豬走出了豬圈,面條爺爺邊趕豬邊不停地喊著,嘮嘮嘮——嘮嘮嘮——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豬們在草地上拱來拱去。面條爺爺搬來一個小板凳,把手里那根長樹枝條子交給我,叫我坐在西墻根下管著豬,別讓豬吃了葫蘆苗。葫蘆苗剛長出兩片嫩黃的葉片,面條爺爺用長短不齊的樹條子在葫蘆苗周圍插了個圓圈護(hù)著。
豬還沒有靠近葫蘆苗,我就用力揮著樹枝子把它趕跑了。
豬跑到了東墻根,我緊跟著跑到東墻根。我要管著豬,不讓它們拱了打碗花。打碗花爬了滿墻,五彩繽紛,鮮艷奪目。大紅、粉紅、寶石藍(lán)、金黃、藕荷、銀白都有。仿佛數(shù)不勝數(shù)的寶石,又如彩色的星落了滿墻。我最喜歡寶石藍(lán)色的打碗花。
我管著豬,面條爺爺安心干活去了。面條爺爺推起了小推車,小推車兩邊分別系著個長條簍子,簍子里裝滿干凈的新土。小推車推到豬圈門前,面條爺爺腰一彎放穩(wěn)當(dāng)小推車,直起身子來,摸起豬圈邊的鐵锨,彎著腰走進(jìn)豬圈里,一鐵锨一鐵锨把臟土鏟到大坑里,再從簍子里鏟些新土,墊到剛才清除了臟土的地方。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一個豬圈,一個豬圈。面條爺爺打掃完了這個豬圈,打掃完了那個豬圈,新土用完了,面條爺爺就再去推一車新土來。連著推那么多車的新土,換個小伙子也會累個夠嗆。面條爺爺不覺得累嗎?面條爺爺一定是累的,每走進(jìn)一個豬圈里,面條爺爺?shù)难鸵粡潱驗槊恳粋€豬圈里有一個頂棚,面條爺爺要是不彎著腰,他的帽子就會頂著頂棚。面條爺爺滿臉是汗,汗珠子滴答滴答從他臉上落下來,滴到草地上。面條爺爺清掃完了豬圈。面條爺爺是笑著的。面條爺爺笑著來看他的寶貝葫蘆苗,寶貝葫蘆苗沒有被豬吃掉,面條爺爺哼起了小曲兒。那稔熟親切的旋律一飄進(jìn)我的耳朵,我就聽出來是《打碗花》。
爺爺,你唱的歌真好聽,全安丘拉麥鎮(zhèn)數(shù)第一。
爺爺瞎唱。面條爺爺是笑著的。面條爺爺笑著伸手從青褂子口袋里一摸,摸出兩塊硬梆梆的糖塊,遞給我。糖塊包著橘黃色的糖紙,糖紙上面印著一排大紅向日葵。
我剝開一塊糖,踮起腳尖,打算放進(jìn)面條爺爺嘴里。
綠子吃吧,爺爺不愛吃糖。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爺爺不愛吃糖,爺爺愛吃什么?
面條爺爺脫口說道,爺爺愛吃香油果子(油條)。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我說,我長大了,我要賺很多錢,天天給爺爺買香油果子吃。
面條爺爺說,那敢情好,爺爺?shù)戎G子長大,爺爺?shù)戎跃G子買的香油果子。面條爺爺是笑著的。我咯嘣咯嘣嚼著糖,兩塊糖一會兒工夫就吃光了。面條爺爺拿過我手里的兩張?zhí)羌?,給我折了一只蝴蝶。面條爺爺是笑著的。
到中午了,父親的事情忙完了,父親喊我回家吃飯。我一只手拉著父親的手,一只手揮舞著糖紙蝴蝶,陽光在蝴蝶翅膀上閃呀閃,那蝴蝶眼看著就要飛起來了。
7
葫蘆架上結(jié)了三個大葫蘆,面條爺爺動作麻利地摘下其中最大的葫蘆塞給我,說,綠子,抱回家讓你媽包葫蘆餃子吃吧。面條爺爺是笑著的。淡綠色的、滑溜溜的皮,摸上去涼絲絲的。我把大葫蘆抱回家,母親買來肉,叮叮當(dāng)當(dāng)跺碎新鮮的大葫蘆,包了餃子。餃子煮好了,母親打發(fā)我先給面條爺爺送一碗去。
面條爺爺接過盛滿餃子的大白碗放在桌子上,先一把抓起三個餃子給他的老黑吃了,接著他倒了一碗清水,剝好一頭大蒜,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吃起來。面條爺爺一邊吃餃子一邊自言自語著,真香啊,香到牙縫里去了,多少年沒吃到這么香的葫蘆餃子了,明年我要多種些葫蘆,多吃幾頓葫蘆餃子。面條爺爺又哼起了小曲兒,我側(cè)耳細(xì)聽,他又哼起了《打碗花》。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8
面條爺爺也有自己的屋子,也有老婆孩子。面條爺爺?shù)睦掀盼液八棠蹋俏腋赣H用手推車把她推到安丘拉麥鎮(zhèn)來的,手推車后面緊跟著另一輛手推車,上面坐著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三歲女孩五歲。面條爺爺一下子做了丈夫當(dāng)了爹。面條爺爺是笑著的。面條爺爺本來寂寞的三間老屋里一下子充滿了生機(jī)。
有人說,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一下子老婆孩子全有了。有人說,真是天上掉媳婦啊,那小媳婦摟在懷里還不舒服死了。面條爺爺什么也不說。面條爺爺是笑著的。面條爺爺還是睡在安丘拉麥鎮(zhèn)的場院里。面條爺爺還是穿著他的青布褂子、藍(lán)布褲子和黑布鞋。面條爺爺依然戴著他的青帽子。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
9
這一天,吃過早飯,我跟著父親來到場院。父親到他屋里忙事情去了。我飛速跑向養(yǎng)豬場,我的腳剛踏上過道,就聽到豬們在集體哼哼,是餓壞了時發(fā)出的動靜。我跑到一個豬圈前,豬食槽里空空蕩蕩,里面沒有一滴水,沒有一小塊豆餅,沒有一口豬食。我跑到另一個豬圈前,豬食槽里照樣空空蕩蕩;再跑到一個豬圈前看看,豬食槽里還是空空蕩蕩。太陽曬著屁股了,面條爺爺怎么還不喂豬?平日里,這個時間該是豬們出來玩耍的時間。
我跑到面條爺爺?shù)姆块T前,一邊大聲喊著爺爺,一邊使勁拍打著房門。喊了半天,拍打了半天,門也沒打開。我跑去喊來了父親。父親站在面條爺爺?shù)姆块T前,一邊高聲喊著小叔,一邊用力拍打著房門。喊了半天,拍打了半天,門也沒打開。會計、保管員、管理粉房的叔叔聞聲趕了過來。
一二三——大家喊著口號撞開了房門。面條爺爺原來在屋子里。面條爺爺安詳?shù)靥稍诖罂簧?。大黑狗安靜地陪著他。面條爺爺依然是笑著的。父親“小叔小叔”喊了半天,也不見面條爺爺睜開眼睛。我“爺爺爺爺”喊了半天,也不見面條爺爺睜開眼睛。父親卸下一扇門板,四個人把面條爺爺抬到門板上,把面條爺爺抬回了家。
第二天中午,面條爺爺躺進(jìn)了一個棺材里。兩個矮壯的中年人負(fù)責(zé)打棺材,他倆掄著鐵錘頭,砸著棺材上的大釘子,砸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釘子砸結(jié)實了。叮當(dāng)聲聽不見了,面條爺爺和他的笑臉再也看不見了。
面條爺爺出殯那天是他家里最熱鬧的一天。面條爺爺活著時,家族里連個腳印都不踏進(jìn)他家門的人,現(xiàn)在都大吃大喝來了。老人、小孩都跟著來了。菠菜炒粉條,里面漂著些肥肉片,一大盆連著一大盆,開著吃;白塑料桶散裝的景芝白酒,一大桶挨著一大桶,隨便喝。大鍋蓋那么大的一個福餑餑,切成無數(shù)個小方塊,每個孩子手里塞一塊。我咬了一口福餑餑,味同嚼蠟……
送殯的人組成一支小隊伍??蘼暡唤^,但就是聽不到那種不顧一切撕心裂肺的哭聲。我頭上纏著白布條走在母親身邊。我聽到了母親輕輕的哭聲。我聽到了母親輕輕的絮語:他面條爺爺,你可真是命苦啊!他面條爺爺,苦命的人啊……面條爺爺命苦嗎?我不信。命苦的人總愛愁眉苦臉,面條爺爺他總是笑著的。
天上飄起了零星小雨。
到了墓地,抬棺材的人把肩膀上的繩子放了又放,我跪在墓穴邊,膽怯地驚訝地看著慢慢下沉的棺材,當(dāng)棺材落到墓穴最底部時,一股莫名的憂傷驀然塞滿我的胸口,面條爺爺真的被埋進(jìn)土里去了嗎?從此以后我再也見不到面條爺爺了嗎?這樣一想,我的眼淚流下來,唱“打碗花,爬呀爬”也不管用了。
兩個小伙子高高揮著鐵锨,向著棺材揚(yáng)土,你一锨,我一锨。棺材看不見了。土坑平起來了。兩個小伙子接著揚(yáng)土。土坑越堆越大,漸漸地變成了一座新墳。新墳的旁邊,是另一座墳,里面躺著面條爺爺?shù)挠H爹親娘。
雨越下越大。我們前腳剛走進(jìn)屋門,淅瀝的小雨后腳就變成了滂沱大雨。
母親站在屋門前扶著半門子,看著傾盆而下的大雨喃喃自語著,雨斬新墳,騾馬成群……老天爺保佑,保佑他面條爺爺?shù)搅硪粋€世界里享清福去吧!我站在母親身邊,踮起腳跟雙手把著半門子頂,看著天井里大雨濺起的小蘑菇般的雨花,心中默默地唱起了《打碗花》,我是唱給面條爺爺一個人聽的:
打碗花,爬呀爬
一爬爬到了三里洼
三里洼是姥姥家
舅舅給我一盤炮
姥姥給我剪紅花……
責(zé)任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