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馬思源

父親的“黃金葉”

河南/馬思源

父親從田地歸家，鋤頭靠墻根一放，洗把手，坐在堂屋門檻上，扯上半張小孩子的作業(yè)本，指頭一捋，折好，卷成筒；自家炕出來的煙葉，細(xì)細(xì)切成金絲，三根指頭撮上一撮，紙筒里一裝，父親便可以在裊裊而起的蒼青色里，聞得見草木的清香。

谷雨前后，楊花落盡，子規(guī)夜啼，櫻桃在我家枝頭紅了，紛紛提著小燈籠告訴父親：春天已盡，該育煙苗了。

父親積下最壯的農(nóng)家肥，太陽地里曬干，抓鉤耬好，手搓碎，雞糞豬糞的氣息從父親的汗水里蕩出來。父親挖出一個個工整有形的畦子，煙葉的絳色小種子在育苗畦里萌動，它們摩拳擦掌，見風(fēng)就長。

春風(fēng)和肥力讓煙苗郁郁蔥蔥，青翠欲滴。到了移植的時候，父親給煙苗澆水。父親肩上挑著水，在太陽底下走得又快又穩(wěn)，桶里的水竟然一滴不灑。一畦畦的苗苗咕嘟咕嘟喝得正歡。畦土厚墩墩肥實(shí)實(shí)，父親用刀具切割成方塊，帶著“姥娘土”。父親小心翼翼把它們送上架子車，拉到東北地里。東北地是一塊沙黃地，適合煙葉生長。煙苗在這里吸足天地精華，終于長大成棵。

沒有苦難的人生是沒有分量的人生，沒有經(jīng)過煉獄的煙葉片不是有價值的煙葉片。父親指揮一家老小，摘葉，織葉，把一堆堆煙葉片子織成芭蕉扇的模樣。父親滿身是油，腳上手上臉上，裹滿黑色的煙油和辛勤的汗水。那些黑色的煙油糾纏著父親，了無止境，一直到他脫離貧困的晚年。

父親一個人在煙炕里勞作。煙炕很高，排滿了木頭杠子。杠子粗細(xì)均勻，上下錯落有致，煙葉片子掛著，吸引著父親想望他的幸福生活。父親汗水不斷，內(nèi)心充盈。

煙炕是煙葉錘煉的場地。女人不能進(jìn)煙炕，女人進(jìn)煙炕會驚擾神靈，神靈怪罪，烤煙就會烤得黑且焦薄，賣不上價錢。東頭小碗娘可憐小碗爹一個人辛苦，偷偷進(jìn)去幫她爹擺放煙葉，她爹知道了打傷了她娘的手指頭。母親遵循神靈之說，即使再心疼父親，也不敢擅自入內(nèi)去勞作。父親的愛恨隱在一片神秘里。父親一個人把煙葉扇子擺放好，煙炕里一鍬一鍬填上煤，火苗舔著父親古銅色的皮膚，汲取父親的汗水當(dāng)養(yǎng)分。煙葉在煙炕里氣象萬千，慢慢顯出金色的品質(zhì)。

煙葉終于出炕了，品質(zhì)非一般上乘。一片一片，大而修長，厚墩墩有質(zhì)感；一片一片，金碧輝煌，金黃色上汪著一汪油亮亮的光。那光輝耀著父親古銅色的臉，神圣且慈悲。父親眉眼都笑開了花，朵朵如蓮。父親看著閃亮的煙葉，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滿心喜悅。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黃金葉”！呵，黃金葉，多么吉祥的名字！這些金子要換成紙幣，給小子閨女交學(xué)費(fèi)、換口糧。

老家鹿邑，接界安徽亳州。順著種煙葉的東北地東行四五里，一腳就踏進(jìn)了江南地?！敖系亍笔羌亦l(xiāng)人對安徽的稱呼。江南地是父親的理想地?？纯慈思遥Z交得少，提留提得少，即使是煙葉，價格也高得多。煙葉買賣實(shí)行區(qū)域管制，“江南地”的汗水值錢得多。

父親黑夜當(dāng)白天，領(lǐng)著一家人揮汗如雨分揀煙葉。挑好揀好捆扎好，每一片煙葉都細(xì)心鋪展開，每片葉子都如黃金鑄成，散發(fā)光芒。三更時分，父親騎著剛買的“永久”牌自行車，馱上兩大包，足足二百斤，伙著村里的老孬和歪好，腳尖一點(diǎn)腳蹬子，歪歪拽拽騎到江南地去賣煙葉。

那時的江南地深夜未明，玉米地花生地紅薯地一派生機(jī)蓬勃，各種蟲子唧唧啾啾叫得正歡。月光下父親想到了說書人講古的情節(jié)，蕭何在月下追的韓信也是這樣倉促且心慌嗎？父親到底跟韓信的故事不沾邊，韓信身懷絕技，父親雖為子女的天，但于別人，父親僅是靠手藝和辛勞生存的普通煙農(nóng)。

父親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眼前一亮，瞬間一陣眩暈。父親下意識扶穩(wěn)車把，穩(wěn)定一下身子，一只腳支在地上，一只腳掛在自行車的前大梁上，后面的大包煙葉晃了幾晃，差點(diǎn)連人帶車晃下來。父親的眼睛被透眼的光罩住，黃的綠的藍(lán)的白的，各種顏色一齊登場。原來是江南地的公家人在巡邏。

“沒收了！誰讓你來這里偷賣的！”公家人嚷嚷著，理直氣壯。拖的拖，拉的拉。父親頓時沒有了招架能力，握住車把，身子緊貼著自行車不放?！斑@是我一家人的血汗，孩子還要讀書，可憐可憐吧！”父親心存幻想，不停哀求?！罢l讓你亂跑的？”公家人似乎秉持了正義，父親一下子矮了下來，嚅囁著：“誰讓跑來的，那還不是‘黃金葉’？”

黃金葉？幾個公家人來了興趣，拆包一看，黃燦燦，香噴噴，這成色，這質(zhì)地，簡直是一堆黃金！“黃金葉”，多難得的煙葉！這要對煙葉多虔誠，才能烤得出這樣的成色呀！

他們在強(qiáng)光下傳看著煙葉，不停贊嘆。咱抬抬手讓他過去吧，這是個“煙傻子”，還有上學(xué)的孩子……一個年長的聲音順著風(fēng)傳來，爹聽到他們在嘀咕。煙傻子，是對父親最高的贊賞了，父親這輩子，除了以莊稼為癡，還真的沒有什么其他愛好。

一場虛驚。也許父親遇上的同樣也是煙傻子吧。

江南地的暑夜清風(fēng)徐來，各種夏蟲唧唧啾啾，似為父親的幸運(yùn)而興奮得手舞足蹈。

近二十幾年，父親不再烤煙，“黃金葉”于他已不再是人間美景，他的子女一個個早長大成人，在各自崗位上蓬勃向上。那些往事如風(fēng)又如酒，夠讓他瞇細(xì)著眼睛回想一遍又一遍，蒼老的笑容，一片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