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芙
成功的那一天,好想你陪在我身邊
◎林一芙
前幾天我出了第一本書,恰巧遇到大學(xué)校友聚會,老唐也在場。
場面太熱鬧,讓我以為這熱鬧能讓我和老唐之間沒那么尷尬。聚餐的間隙,我戳戳老唐:“新書發(fā)布會你要不要來?”
他一臉痞氣地回我,哈哈,別了吧,我老婆還在家里等著我呢。我知道他是認真地回絕我了。如果他不是那么認真,也就不是我曾喜歡過的老唐了。他還像從前那般,凡事從頭到尾都做得干干凈凈,叫人放心。而我明知道會得到這個答案還是很想問一問。
五年前,我和老唐還在一起時,我說:“真的好想出一本書啊!”那時北京還沒有那么多圖書工作室,到了周末,老唐就陪著我一家一家出版社地找。
有次我們?nèi)ヒ患页霭嫔绲拇髽?,進門的時候,對方要我們填寫訪客名單。等我們填好了,對方開始皺著眉打電話,不知和誰說了幾句后,就斷然拒絕了我們要進去的要求。
“人微言輕啊,世態(tài)炎涼!”老唐說,“所以我們都要努力變好!”老唐一手攬過我,暗中用力。
我們在北京都過得不容易,我是醫(yī)學(xué)專業(yè)轉(zhuǎn)做媒體,老唐是化學(xué)專業(yè)轉(zhuǎn)做金融。我們選擇了兩個看似在北京最有前景但對我們來說完全陌生的行業(yè)。沒有什么職業(yè)規(guī)劃,純粹是誰給的錢多就跟誰搭伙兒。
畢業(yè)的第一個月,我一狠心就斷了家里的“月供”。老唐也一樣。我們都有著年輕人標配的“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熱情,以為猙獰著兩張野心勃勃的臉就能無往不勝。
北京真的太大了,我們就在一次次兜圈子中熟悉了北京的交通。起初兩個人一起,晚了就去簋街來盤小龍蝦,然后一覺睡到天亮。后來老唐就沒力氣陪我跑了,他接了太多私活兒,周末撐著眼皮都做不完。
他常說,“你要不要緊啊,自己知道怎么回來嗎?”但他也只是說說而已,倒頭就睡著了。
有天我跑了好幾家工作室,傍晚到了木樨園。出門已晚,夜色下的北京跟白天的太不一樣了,本來就不熟悉的路在夜色里根本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找到了車站,我傻了眼,末班公交已經(jīng)停運了,整個車站空無一人。我只好打電話回去,“都停運了,我掐時間了,還是停運了……”我本來不太委屈的,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差點委屈到哭出聲來。但終于還是吸了吸鼻子,大概是因為太冷的緣故。
“停運了嗎?”
“嗯?!?/p>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咬咬牙對我說:“打個車吧?!?/p>
“這里打回去挺貴的?!蔽艺f。
“貴就貴吧,再貴能有你貴嗎?”
最后我還是舍不得花這筆錢,在夜色中摸索著走了兩站路,找到了一個有夜班線的車站坐回去。
還記得那天經(jīng)過了一座天橋,天橋旁邊都是大排檔,塑料小椅子圍在一起,讓人想起了郭襄在風(fēng)陵渡口那夜的圍爐夜話。
好想點兩個烤串兒坐下來聊聊,可聊什么呢?聊聊前半生的不順遂,聊聊二十幾歲沒車沒房沒存款的人生?太孬了。我下意識地裹緊了毛衣快步向前走去。
我知道人在不成功的時候,都是極其暴躁的,像上膛的子彈般,一觸即發(fā)。
有些夢想的性價比是特別低的。我們漸漸沒有了剛來北京時的那股沖勁兒,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嘲笑你,然后有一些好心人會安慰你“時機未到”。無論是老唐還是我,都面臨著一模一樣的情況。
我還在堅持幫小公司寫軟文,一些電影片方會送給我們試映票。那時候我們很窮,一張電影票好幾十塊錢,舍不得買,這就成了我們唯一的消遣。我們都挺自得其樂的,無論是多么奇葩的片子。
我們一起看過無數(shù)爛電影,他無數(shù)次想伸過手來牽我,剛湊過來就被我打回去:“別鬧,我回去還要寫稿子呢。”
看著電影,我就急著準備稿子,全程亮著手機屏幕做記錄。他嗑著瓜子笑個不停,把椅背震得亂響,拍著我的大腿:“嘿,你看,挺逗的!”我一筆桿子敲過去:“你別講話行不行,我開錄音都聽不到了。”
我常常忘了不只是我一個人在奮斗事業(yè),老唐也在奮斗。我知道再好的脾氣也會被耗光,但慢性子的老唐始終沒有發(fā)火。他選擇沉默。而我,只能比他更沉默。
我們有很多用于彼此的托詞,用“未來”“成功”“事業(yè)”做擋箭牌。見面的時間從一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再到一周一次,最后到一個月一次。
即使這樣,我們只知道感情薄了、淡了,但從來沒有想到要分開。就像兩個花了好幾年時間長成連體嬰的人,分開太耗血傷身了。
我們都太忙了,根本騰不出時間談分開。那時候,我離別人定義的成功很遠,卻離他很近。
不知道老唐信不信,可我真的想過—我想過有一天書里寫的都是我和他的故事,我想過有一天翻開書本的某一頁告訴他,那個我曾經(jīng)深愛過的主人公是他。
我們都以為自己會永遠待在北京。最好扎根在北京,生根在北京,愿望是成為講話有點兒話音的體體面面的北京外來人口。
我們倆曾經(jīng)假裝過事業(yè)順利的徹夜狂歡,抿完一大口酒,然后他端起酒杯,拿起炸玉米對著嘴:“今天是我們的林女士出新書的日子,她被列為北京市榮譽市民,林女士作為我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是民族的驕傲,是國家的驕傲……”他頓了頓,“我的驕傲!”那時莫言還沒拿獎,諾貝爾文學(xué)獎離中國人還很遙遠。我們發(fā)神經(jīng)一樣狂躁,夢想都撿大的圓。
我順手拿購物袋掄他:“還北京市民呢,下個月房租都不知道在哪兒,再不行,下次搬家就是香河了?!蹦翘熨I了件體面的衣服,花了我2/3的工資,這一掄,讓我心疼得不行。
意外總比想象來得迅猛。家里來電話,說有一個很好的工作崗位,保我一世衣食無憂的那種。我放下電話,比誰都清楚自己在搖擺。
我約了老唐,沒說我的決定,但我想老唐已經(jīng)猜到了。我從來不會這么鄭重其事地跟他說一件事情。
我以為他會挽留我,說“這事兒我們就不提了,明天好好過日子”,但他沒有。我特別怕他說話,怕他說出來,我就走不了。但他一直冷靜地聽我說完,最后沒頭沒腦地接茬道:“干杯!”
我們開了一瓶白云邊。好辣,居然嗆得掉眼淚。
在北京事事不順的我,在這件事上竟格外順利。我結(jié)束了短暫的五年北漂生涯,回到家鄉(xiāng)做了一個仍有野心的小城人。后來的一切都順利,順利到我都懷疑,是不是我們兩個真的命格相沖,還是說我們兩個在一起會和整個北京城相沖。
我想我早已經(jīng)忘記老唐了。分開的這么多年,我再也沒有想過他,白天整日忙碌的時候沒有,夜半無人的時候更沒有。現(xiàn)在卻在離夢想最近的一剎那,情難自抑地想起他。
他和你一起經(jīng)歷過理想的崩塌,卻沒能一起熬到成功的那天。我從來不曾貪戀現(xiàn)在的他,但午夜夢回,21歲時信誓旦旦地說著過要一起成功的我們,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