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押沙龍

凈土這么好你咋回來了

文/押沙龍

一

老能聽到一些人在贊美西藏、不丹之類的地方，“世外桃源”“最后的凈土”什么的。其實他們不光是贊美西藏和不丹，他們贊美的是一種生活方式：虔誠、淳樸、簡單。最重要的是簡單，沒有遍地的樓房和超市，只有空曠的大地，高高的雪山，還有磕長頭的老阿媽。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贊美者大部分都瞻仰了一番凈土后，還是回到了骯臟的凡塵。當然也有留下的，我查過資料，確實有，但是很少。大部分還是回到北京上海的家，歇歇腳洗洗白，過兩天就該干啥干啥去了。你要是問問他們?yōu)樯恫涣粼谒麄儭办`魂的老家”燒牛糞，他們就會嘆息一聲說：“回不去了?！逼鋵嵒夭蝗€P，還是不愿意。對都市里的糜爛生活，嘴里說著不要，身體還是蠻誠實的嘛。

有時候，這種心態(tài)里有一種可惡的東西在。人們喜歡看看跟自己不同的生活，游歷一下跟周圍不同的環(huán)境，這個沒什么。但是如果自己享受現(xiàn)代文明便利的同時，卻盼著別人永遠“虔誠、淳樸、簡單”，這就有點拿人家當動物園里的珍奇動物了。

當然他們不會這么說，反而會美化別人的生活，說的好像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憧憬似的。說的多了，有時候自己也信了。

就是腿不信。

二

大多數(shù)情況下，你贊美的簡單生活，其實只是沒有選擇。

你可以留下來燒牛糞，也可以回上海燒煤氣，你選擇了燒煤氣，那就是你的選擇。

他不能去上海燒煤氣，只能留下來燒牛糞，然后你說他們選擇了簡單生活，這就是虛偽。

如果現(xiàn)在把你周圍的超市都抹掉，把你周圍的飯館都抹掉，把網(wǎng)上包郵的淘寶店都抹掉，把你家里的抽水馬桶砸掉，把你的暖氣和空調都拆掉，你肯定會像殺豬似的叫喚，認為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既然你需要這些東西，憑什么認為別人不需要？

小資們可能會解釋說現(xiàn)代人的靈魂已經(jīng)被物欲玷污了，那些凈土里純潔心靈不需要這些。

可惜這是胡說。

我不否認，一個社會里會有少數(shù)特立獨行的人，即便你給他豐富，他也選擇簡單，但是作為普通人，如果你讓他們選擇旱廁還是抽水馬桶，他們一定會選擇抽水馬桶。你讓他們選擇一年四季的酥油茶，還是各種各樣的飲料，他們也一定會選擇各種各樣的飲料。你讓他們選擇羊圈還是超市，他們也一定會選擇超市。年長的人也許出于習慣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是長遠來看，一個社會一定會這么選擇。

這沒有什么可恥的。這是人類的本性。

作為一個物種，人類就是喜歡多嘗試，喜歡各種各樣的刺激，喜歡各種各樣的選擇，喜歡生活上的各種便利，就是靠了這種本能，人才進化成了現(xiàn)在這個物種，人才發(fā)明了飛機和鐵路。沒有了人類的這種本能，你連去那些“凈土”都去不了。

不管他們怎么贊美那些凈土的淳樸，那些凈土也都開始有了麥當勞，有了超市，有了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事物。那里的人們第一次可以在牦牛肉之外選擇吃炸雞，可以在《佛經(jīng)》和《格薩爾王傳》之外，選擇看《哈利·波特》和《冰與火之歌》，可以在成為牧民或者僧侶之外，選擇成為工程師、飛行員、職業(yè)經(jīng)理人。

這不是墮落，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進程。

在短期內它可能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亂，但是從長遠來看，也許這是凈土里發(fā)生過的最好事情了。

三

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總是容易高估人類對“單純生活”的忍耐程度。

光是“美麗”并不頂用，豐富永遠比美更重要。一片草地再美，你看了20年以后，也會覺得跟你家門口的土堆差不多吧？蒙娜麗莎好看吧？讓你搬著凳子對著蒙娜麗莎看三個月，然后在旁邊喊一嗓子：“咦？電視怎么有信號了？演的還是×××的爛片！”你肯定會扔下麗莎，跑過去看看×××又拍啥爛片了。

其實不光是現(xiàn)代人，古代人也是這樣。過去的文人最喜歡憧憬田園生活，你也寫歸隱詩，我也寫歸隱詩，好像這些人最大的理想就是種地（或者準確地說，是看別人種地），其實不到不得已的時候，這幫人誰也舍不得歸隱。辛棄疾在農(nóng)村待過幾年，據(jù)他自己說，那生活真是爽透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鄙钫媸茄褐嵉拿篮?。可是一旦朝廷召喚，辛棄疾也顧不得看溪上青青草了，急吼吼地出發(fā)，“單車就道，風采凜然”。

想想這位辛詩人，背后是美好的蓮蓬和青草地，他一臉凜然的風采，坐著單車轱轆轱轆往前跑，怕是歸隱后的生活也沒那么好吧。

說是遠離煩囂，洗滌自己的老靈魂。但關在一起，時間長了沒話說，你那洗的干干凈凈的靈魂估計看見你都煩。

最后說一句：真的不要把你的妄想投射到別人的生活上。

編輯/羅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