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維春

氣得江山助 才隨日月新—紀念書法篆刻家孫龍父百年誕辰

□ 武維春

孫龍父是20世紀杰出的書法篆刻家，今年適逢他誕辰100周年，回顧其創(chuàng)作歷程，對我們繼承和發(fā)揚祖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十分有益的。孫龍父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學人：論古典文學，他是當年揚州師院最受學生愛戴的老師，桃李滿天下；論書畫，他是早慧的書畫家，特別是章草，年輕時即名聞大江南北；論篆刻，他用刀渾厚，是繼吳昌碩、黃士陵之后的重要名家；此外，他還為揚州評話的整理做出特別貢獻，為說書大家王少堂整理了《武松》《宋江》各十回，使這一曲藝遺產(chǎn)保存下來。

孫龍父（1917-1979），原名瓏，字愳玲，號赤城居士。后改字龍父，號弄斧，以字行。江蘇揚州人。他出生在泰州，早年跟隨做醫(yī)生的父親在泰州生活，因此他講話是泰州口音，王少堂當年稱他為“泰州才子”。據(jù)其友人王退齋（1906-2003，名均，字治平）介紹，龍父的父親孫白華業(yè)中醫(yī)，詩文音律皆精，龍父幼承庭訓，髫齒能文，稍長習畫，工意筆花卉，又愛金石，后入正風文學院肄業(yè)。又入持志大學，攻文學。抗戰(zhàn)軍興返里，泰城易幟，后任泰州中學語文教員，與王均、葉大根同開畫展于泰州。從這段介紹看，孫龍父在20多歲時，書法篆刻即已嶄露頭角。今天我們還能看到孫龍父

作于辛巳年（1941）的篆書《樊樊山詩》、作于癸未年（1943）的草書《李商隱詩》，以及作于壬午年（1942）的印章，這些作品已風格初具。在書畫史上，有些人是大器晚成，所謂人書俱老；有些人是年輕早熟，出手不凡；孫龍父屬于后者。我們以同為江蘇書壇四老（林散之、高二適、費新我、孫龍父）的林散之作一比較，如果林散之不是高壽，我沒有他80歲以后的作品，林散之在書壇上的地位也會大打折扣。而孫龍父，我們在痛惜他62歲早逝的同時，稍可慰籍的是他留下了那么多一流的作品，他的光華是遮掩不住的。

孫龍父和林散之兩位大書家的交誼很值得一表，林散之生前到揚州次數(shù)較多，除了因為揚州的名城風光外，還與其女公子林荇若、女婿李秋水生活在揚州有關(guān)，也因此，他和揚州的文士多有往還。林散之曾寫過一首《贈邗上孫龍父》詩云：

有友孫龍父，維揚一篆人。殳書播史籀，垂露更懸針。氣得江山助，才隨日月新。瘦西湖內(nèi)水，端為洗凡塵。

這首詩，主要贊揚孫龍父的書法篆刻。中國傳統(tǒng)書畫很講究氣韻生動，這氣韻從何而來？林散之認為是靠江山之助，也就是大自然的恩賜和造化之功，而絕不是書法的某些個別技巧。有意味的是，孫龍父寫給林散之的詩，也有“江山助”的字樣，孫龍父的詩有云：

林翁八十精神健，萬里征途老未休。紅雨京華踐高會，綠楊城郭喜重游。吟哦自得江山助，揮灑方期歲月稠。四化同看還策杖，百年人瑞此添籌。

孫龍父在詩后有一小注，內(nèi)容是為林散之一九七八年五月重游揚州所作，“今春（林）曾由寧赴京參加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由此可知，林老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回江蘇后曾再游揚州，這首詩即作于其時，這也是孫龍父逝世前一年。兩位先生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都提到“江山助”之語，我想到弘一大師指導揚州黃福海寫字的情景。黃福海告訴我，弘一大師除將寫的字給他觀摩外，還常常持經(jīng)卷帶他外出登高，默默無語，讓空中的風、草中的蟲、樹上的蟬“講話”給他聽，還帶他觀風云、看松枝、望海濤，讓他感悟自然。也許得江山之助，正是大師與匠人的主要區(qū)別。

孫龍父 賀林散之八十壽詩 紙本釋文：林翁八十精神健，萬里征途老未休。紅雨京華踐高會（今春曾由寧赴京參加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綠楊城郭喜重游。吟哦自得江山助，揮灑方期歲月稠。四化同看還策杖，百年人瑞此添籌。一九七八年五月，林老來游揚州，適逢八十周歲，同好舉杯相慶，即席賦詩，以當頌禱并請郢政。龍父呈草。鈐?。糊埜福ㄖ欤?/p>

不久前，我看到與孫龍父同事幾十年的文藝理論家譚佛雛一則短文手稿，他說“維揚故多名士，以書畫詩顯于世，自清雍乾以來，史不絕書。若鄭燮、李鱓之傳，其尤著者也。先生（指孫龍父）躬承其緒，而自運新意，于各體書無所不工，草書尤精能，勁骨天縱，而變化無方，蓋而傳之。晚年惟畫蓮梅，水墨滃郁，或密萼繁枝，各極其趣。題詩亦精老，書畫以至篆刻，流芳海內(nèi)外……板橋、復(fù)堂二百年后而得先生，若踵相接也”。這則短文，寫于孫龍父逝世的當年，幾十年過去，猶感譚師論述之精到。他將“揚州八怪”與孫龍父一脈貫通，這就是揚州文脈之重要一翼，當然這其間還有優(yōu)秀作者，如清末冶春后社的吉亮工諸人，他們也是“八怪”的真正傳人。自孫龍父歿后，揚州書畫界就缺少這樣的大家了。有意思的是，當代對于“揚州八怪”的研究，孫龍父也是最早的涉足者之一，他在1961年發(fā)表的《揚州八怪之我見》就是一篇有分量的文章。事實上，他對揚州八怪的分析也是他的夫子自道，是凝聚著他自己的心得的，因此也是我們深入研究孫龍父本人的鑰匙。他說揚州八怪“這一派畫家主張創(chuàng)新，也并非不要傳統(tǒng)。他們不但沒有忽視學習傳統(tǒng)，而且學習的面非常廣闊”，“他們在學習傳統(tǒng)時，不為傳統(tǒng)的技法所限，而能自出己意，自成一家”。孫龍父特別強調(diào):“他們的詩文和書法也都各有特色，各有家數(shù)。分開來看，都可以稱為‘三絕’，但詩書畫合起來又是一個綜合的藝術(shù)整體?！边@里，對“三絕”的解讀，對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解讀，對我們欣賞孫龍父本人的作品也具有不可忽略的意義。如他說鄭板橋“書法學黃庭堅，合以八分，自創(chuàng)一體。又以草書的中豎長撇等筆法畫蘭葉，秀勁瀟灑，天趣橫溢”，鄭稱自己的書法為六分半書，孫則稱自己是“三章六草一分吾”，這都是強調(diào)要有自家面貌，也是學揚州八怪的要各立門戶。

孫龍父的篆刻也與他的書法有很大關(guān)系，我將他的印章給幾位搞篆刻的朋友看，有人說受鄧散木的影響，有人說受鄧石如、吳讓之影響，而他自己刻了一方印是“牧倉樓”，據(jù)張郁明解釋，“樓”是“糅”的諧音，這方印的意思是將黃牧甫、吳昌碩的風格糅到一起。這是符合孫的本意的。但他同樣會受到其他篆刻大家的影響，從多種流派中吸取營養(yǎng)，愛好者舉其受影響的一端，并不奇怪。林散之在給孫的詩中就有“乾嘉余緒存孤詣”，并有小注“揚州在乾嘉時金石之學最盛”，這也講了孫的淵源所自。林老還多次講到毛筆與刀筆，他在題孫龍父之友蔡易庵的印存時序云“書家宜從筆法追溯刀法，刻石家宜從刀法追溯筆法。二者相倚相生，同期并進，以是知今古刻石名家，無不知書法也”。在林老看來，印人須“能悟入書家用筆之妙”，體會他們談藝的細微處，就能真正領(lǐng)會藝術(shù)各門類之相互關(guān)系。由此可見，孫龍父的書法和篆刻又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更能體現(xiàn)這種關(guān)系的是孫龍父的畫印，他將一首詩詞的每一句制成一印，總體觀之，美輪美奐。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別人曾替他治印，他不太滿意，給孫龍父看，孫拿起筆勾了一下，將圖給刻家參考，后來重刻的章，果然令人滿意。柔軟的毛筆，畫出的竟是刀鋒，這不能不令人稱奇。蔡易庵曾作歌贊曰：“龍父作印，易刻為畫。有筆有刀，神與古化?！睂O龍父自己也對這一絕技也頗為自負，他說“我的字畫凡是畫印的，皆為真跡。而蓋印的，則可能參有偽作”，這說明，畫印是別人更難摹仿的。

孫龍父 酒國功名淡 書城歲月閑（附邊款）

孫龍父 花間客

孫龍父 龍威館

孫龍父 盡驅(qū)春色入毫端

孫龍父 龍父草書

孫龍父 看竹何須問主人

孫龍父 梅花歡喜漫天雪

孫龍父 短褐論交天地間

孫龍父 俯首甘為孺子牛

孫龍父 不貪少慮 知足多閑（附邊款）

孫龍父 李白詩 紙本釋文：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向北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李白詩。善庭同志屬，龍父書。鈐?。糊埜福ㄖ欤?/p>

今天，我們?nèi)绻綋P州游覽，在一些重要地點就能見到孫龍父的字，如揚州第一名園“瘦西湖”三字就是龍父的手筆，你到平山堂，也能欣賞到龍父的墨寶。“揚州博物館”五個大字也是孫龍父所書，這些都反映出這個城市的文化高度。據(jù)博物館退休的副館長李萬才介紹，當年啟功先生到揚州博物館參觀，館方想請啟功為揚州博物館寫一牌匾，啟功笑瞇瞇地說，剛才我進門時看到你們的牌子寫得很好呀。當他得知是當?shù)氐臅覍O龍父所寫時，啟功接著說，他的字比我好，我就不能班門弄斧了。最終，平時有求必應(yīng)的啟功先生沒有為揚州博物館的牌匾題字?，F(xiàn)在在揚州，因為孫龍父的粉絲多，造假之風亦盛，但稍具眼光的人就會看出其中的破綻，因為仿者缺少孫氏的全面素養(yǎng)，所以雖然形似，終究經(jīng)不起推敲。

孫龍父去世已經(jīng)38年，真是彈指一揮間。我記得他去世前不久他給我們辦過一次書法講座，印象中聽講的學生并不多，但孫師親和的形象卻是深深留在我的心中。記得那次聽課后不長時間，我和曹文彪兄到譚佛雛老師家拜訪，譚心情沉重地說，今天下午孫龍父住院了，可能腦子長瘤。據(jù)說孫師在到學校的途中，于新北門路口的大圓盤轉(zhuǎn)圈子，不認識路了。不久傳來孫師的噩耗，靈堂就在我們教室南邊的小禮堂。堂內(nèi)滿是挽聯(lián)，其中有云“鵝池尚在右軍去”，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后來我讀到譚師的短文，他將清代姚鼐和孫龍父的風格做了一個對比，他說“昔姚姬傳主梅花書院，以雅峻稱。先生（指孫師）殊溫瑩恬退，無疾言，無忤容，莊生所謂游心于淡，庶幾近之”。他是一個低調(diào)而不張揚的人，譚師說他“有三絕之能，而槖然似一無所能，抑其人之德也”！今天回憶那一輩學人，他們的形象愈益高大，他們留下的遺產(chǎn)，是后人取之不盡的寶藏?！?/p>

責任編輯：陳春曉

孫龍父 毛澤東《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 紙本 南京博物院藏釋文：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龍父敬書。鈐?。糊埜福ㄖ欤?/p>

孫龍父 希蹤振衣十言聯(lián) 紙本釋文：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乙酉秋八月，龍父引書。鈐?。簩O（朱） 龍父（白）

孫龍父 朱彝尊詩 紙本釋文：九里橋西落照銜，櫻桃初熟鳥爭鹐。須知美酒烏程到，遙見新塍一片帆。馬場漁溆幾沙汀，宿雨初消樹更青。最好南園叢桂發(fā)，畫橈長泊煮茶亭。曼石吾兄有道正之，弟龍父書竹垞詩。

孫龍父 毛澤東詞 紙本釋文：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毛主席詞《十六字令》三首，龍父。鈐?。糊埜福ò祝?/p>

孫龍父 毛澤東《卜算子·詠梅》 紙本釋文：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毛澤東《卜算子·詠梅》詞一首。長光屬，龍父書。鈐?。糊埜福ㄖ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