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生

一

幫Z搬家的同事都走了，房間里立時就空寂了下來。只剩了Z一個人。

客廳的地面鑲嵌了綠色與白色相間的馬賽克。這些馬賽克的表面早已經(jīng)被頑固的污漬掩蓋了光澤。在Z的童年記憶里，馬賽克是一個時髦的東西，那時候的很多建筑表面都用馬賽克來裝飾，頑童們也經(jīng)常在建筑工地上撿廢棄的馬賽克來玩耍。馬賽克流行的時間不長，后來逐漸滅跡以至于多年不見了。Z沒有想到，再次相見，卻是在這個時間被凝固了的房間里。

客廳并不小，卻只有一個舊式電視柜、一個簡易的茶幾和一個可以拆開做床用的木沙發(fā)，一律是沒有光澤的黃色，黃得發(fā)暗。天花板上掛了一把沾滿油漬的墨綠色吊扇，還能轉(zhuǎn)，聲音很大。門口還有一臺只剩下三只腳的冰箱，塑料商標已經(jīng)脫離了一半，剛好是海爾娃娃垂下的頭。

客廳兩側(cè)各有一門，通向兩個房間。一個房間的門被上鎖了，成為墻壁的一部分，房間里面的內(nèi)容對Z一直是一個謎。另一個房間就是Z的臥室。臥室很小，里面有一單人床、一茶幾、一衣柜，一律是沒有光澤的紅色，紅得發(fā)天的深夜里，就能聽到外面大門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然后隔壁的那位瘦削的女主人就打開她的房門，從過道經(jīng)過Z的房門，再去打開大門，繼而傳來不能分辨的低聲對話，幾分鐘后，來客在她的引導(dǎo)下，從過道經(jīng)過Z的房門，進去她的房間，“啪”的一聲，門關(guān)上了。Z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過道里的對話，但是能夠肯定的是，每一次的來人都不同，有男人、有女人，有一個人、也有好幾個人。

有時候Z起得早，竟然能在過道里正遇夜間的神秘來客從大門口出去，他們都不像是城里人?？偸翘嶂蟀“男欣?，像遠客。女主人送客出門后，轉(zhuǎn)身看到Z，笑道：

“老家親戚，來借宿一晚。嘿嘿，你這么早就上班??？”

那副謹慎而防備的眼神。是Z至今不能忘記的。

“嗯。今天有點兒事情?！盳有很多疑問，卻從來沒有問過她什么，擦身而過。

三

區(qū)莊立交縱橫交錯。初到廣州，Z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分清楚了立交橋下每一個路口的去向。每天早上從黃花新村出來，經(jīng)過新大新百貨公司，穿過區(qū)莊立交橋下的通道，就到了Z的公司所在的寫字樓。

在公司里，Z也算是個領(lǐng)導(dǎo)，大家都叫Z經(jīng)理，其實沒人理。老板乾綱獨斷，下面的人都是老板的嫡系，唯他馬首是瞻，Z連個刷瓶子的也叫不動。另外，工作經(jīng)歷和人生閱歷有限，也讓Z無法游刃有余于其間。想做點事情而不能，時間長了，Z就這樣寡淡無味地在公司里混著。

公司來了個工程師，四十歲左右，長相出老，做派跟大家明顯不像一代人。大家叫他L工，也有人叫他L老師。聽說L是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那個年代的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生，真的可以算是天之驕子了。L從武漢過來，是老板的老鄉(xiāng)。老板打算請他來擔任技術(shù)總監(jiān)，但是又懷疑他的能力，所以設(shè)置了一個考核期，暫不宣布正式任命。

L在公司里算是技術(shù)大拿。剛來的時候，頗有一點風流人物的派頭。Z自然是不太入他的眼，對Z有些頤指氣使。Z也不以為然，一直以老師之禮待他。時間長了，L覺察到，在這樣的公司架構(gòu)和人際關(guān)系中，他明顯是被老板的嫡系當作了最大威脅，處于孤立地位。漸漸地，他主動走近了Z。

除此之外，Z的生活沒有什么亮點，也沒有什么變化，繼續(xù)著朝九晚五的日子，繼續(xù)著心不在焉與心事重重。

Z突然意識到，隔壁的女主人不見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聽到她的動靜。晚上也再沒有聽到有“老家的親戚”來投靠她了。

有一天，隔壁的房東來了，一位干練的老太太。她其實是Z的房東的內(nèi)親，所以這兩套房子，以前住的實際上就是一大家子人。

老太太告訴Z。隔壁的人走了。是她讓他們走的。

“為什么？”Z隨口問了一句。

“那個女人把這里用來開旅館，她男人在鐵路上給她拉過夜客。對面住戶去居委會投訴她了?！崩咸珣崙嵉卣f。

“??！旅館！”

老太太突然神秘地對著Z的耳旁低語：“你知道你那里以前住的什么人么？”

“什么人？”Z警覺起來。

“是個小姐?！崩咸旖锹冻鲚p蔑，“經(jīng)常晚上拉客回來，也是被人投訴。走人了?！?/p>

Z突然覺得全世界只有他自己是個傻子。

老太太讓Z去她那邊挑幾件家具，她想把房子騰出來賣了。Z這邊突然就添了幾個大件。一個高而且闊的大衣柜、一個轉(zhuǎn)角木沙發(fā)、一張墨綠色的大寫字桌。Z收拾了一番，這屋里竟然有了那么一點朦朧的現(xiàn)代感。

Y喜歡那張寫字桌。她站在客廳里，張開雙臂，作出攬住寫字桌的姿勢，身子像要飛起來了，“我要在這里畫稿！”

最終她也沒有在那張寫字桌上畫過一幅畫。只是把那盆長勢喜人的小仙人球從黃得發(fā)暗的電視柜上搬到了那張桌上，挨著她的一摞服裝雜志。

Y還是每周都來廣州，到江南的輔料市場看貨，然后過來住一個晚上。逢休假的時候，可以在黃花新村待上一整天。

有一天下午、Z在臥室里上網(wǎng)。Y坐在床上，臨窗，看著洞口，幽幽地說：

“我就像一只被囚禁的小鳥。”

四

青龍坊是離Z的公司不遠的一個社區(qū)，就在花園酒店背后的一條小街上。那里算是個小紅燈區(qū)。分布著一些帶顏色的發(fā)廊和洗浴中心。那條街上還有一些小飯館，是Z和L工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他們常在下班后去那里吃飯，喝點兒酒，輪流做東。

L工是喜歡喝酒的，一則生性好酒，二則工作壓抑。因為老板嫡系的挑撥，他遲遲沒有被正式任命。他這個老板請來的高級人才，卻屈辱地被老板長期以“考察”的名義給掛著，干著實際上是技術(shù)員的工作。

有時候，L工請Z去他住的地方坐坐。他租的房間里的陳設(shè)簡單至極，卻有一套不錯的茶具。他總是熱情地請Z喝茶，每一次必定會給Z講茶道以及他的茶緣。Z感覺到，茶是他作為精神貴族的象征。有時候，Z甚至覺得，他需要的，只是一個仰視者，而Z，是扮演這個角色的不錯人選。

L工每個月底會坐火車回武漢看望家人。他每次都帶一個芭比娃娃給他的女兒，從來都不重樣。Z見過他的老婆和女兒的照片，一個賢惠并且有幾分姿色的母親和一個乖巧可人的女兒?？吹贸鰜恚軔鬯齻?。人到中年，離妻別女，來到廣州謀生，這不是一個容易做的決定。他一定是承載了一家人的希望的。

有一次，他們在青龍坊里喝了點酒，然后去L工的那個小屋里喝茶。L突然居高臨下地看著Z，神情嚴肅，一字一頓地問：“Z，你是學(xué)醫(yī)出身的，你說說看，為什么有的男人喝了酒后，那方面就不行了？”

Z惴惴地笑：“從生理學(xué)上來說，人的血液總量是一定的，飲酒以后，血液在體內(nèi)會重新分布，比如體表、大腦里會有比較多的血液。其他地方就會……”

L工果斷地做了一個向下的手勢，“那我知道了，我明白了。”神情釋然。

那些日子里，除了L工，還有很多人去黃花新村找Z，為了短暫的寄居。

有一位曾經(jīng)的同事。在老家的一所民辦高校謀了個教書的職位，臨走前，自己租的房已經(jīng)到期了，卻還有一些事情要辦，于是在Z那里住了一段時間。他回老家后不久就結(jié)婚生子了。幾年后，因為那份工作不理想，又獨身跑到了深圳，繼續(xù)打拼。

有一位外地的老同學(xué)，辭了當?shù)蒯t(yī)院的工作，來廣州考博，在Z那里暫住下來備考。終于不負有心人，考上了。畢業(yè)以后走上了漫漫行醫(yī)路，先去了老家的醫(yī)院，然后調(diào)到成都，現(xiàn)在竟然又到上海的某醫(yī)院去了。

還有一位老同學(xué)，本也是學(xué)醫(yī)出身，畢業(yè)后卻在東莞的工廠里做了行政管理的工作，后嫌收入不高，立志返回醫(yī)藥行業(yè)，來廣州找發(fā)展機會，也寄居在Z那里。面試了很多家公司后，在一家做醫(yī)藥代理的公司安頓了下來，后來被派回東莞去開拓市場了。

Z這里成了中轉(zhuǎn)站。一邊目送前人離去，一邊迎接后人的行李。

生命中遇到的人，都是過客。只是他們停留的時間更短暫。

Y依然每周都過來，卻漸漸少了過去的刁蠻和任性，多了對Z的禮貌和客氣。

Z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一個晚上，躺在床上，她背對著他。他失眠了，她也沒有睡著。

“你去尋找你的天空吧?！盳說。

Y沒有轉(zhuǎn)過來，沉默了半晌，低聲說，“那你怎么辦呢？”

“我沒什么。”

抽泣聲……

五

公司的政治斗爭越發(fā)厲害了。L工雖然年紀僅次于老板，斗爭經(jīng)驗卻明顯不足，書生氣重，勢單力薄，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這個“候任”技術(shù)總監(jiān)和老板的嫡系們逐漸勢同水火。起初，老板還有耐心居中調(diào)和，后來對他日漸生厭。言語間越來越有不客氣之意，經(jīng)常在公開場合讓他難堪。以他的資歷，又是做技術(shù)出身，哪里受得了這個委屈，情緒也就越發(fā)不正常了。

所以他們?nèi)ズ染频拇螖?shù)更多了。一次酒過三巡，L工舉著空杯子搖晃著，

“Z。我現(xiàn)在的日子不好過啊?！崩^而，眉頭深蹙，“我再給老頭子一個機會，給他時間考慮，讓他想明白，誰是忠臣，誰是奸臣。”

有一天，L工告訴Z，他去聽安利的講課了，他說他知道那是騙人的，就是想去找點感覺，找點激情，給自己一點動力。

“你沒當真就好，L工?！盳說。

不久后，Z發(fā)現(xiàn)，如此老派的L工。居然在電話里和一個在安利工作的女人調(diào)起了情。腔調(diào)是那么別扭，表情是那么扭曲。

再后來，L工就真的買了一堆營養(yǎng)品回來，算是納了投名狀，正式入伙了。此后的每次喝酒，他就多了一個話題，宣傳安利的健康理念和保健產(chǎn)品。他真的是在讓自己“推心置腹”地和Z交流，從Z的身體的種種贏弱談到性格的種種弱點，從健康之重大意義談到一個男人應(yīng)該有自己的事業(yè)。Z覺得，他實在是一個老實人，讓他講這些東西，真是難為他了。他甚至不能把話說得周全，也不能把表情做得自然。他就是一個工程師。

Z隔壁的房子終究沒有被賣出去。卻搬來了新的租客，一群小姑娘。她們從清遠的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來到廣州，在酒店里做實習生。

這些小姑娘經(jīng)常很晚才下班回來，嘰嘰喳喳的，鬧到深夜。有時候回來得早，從窗口看到Z在客廳里。她們會不矜持地過來看電視。Z總是歡迎她們進來，并且招待她們吃點零食或者水果。Z想要他的房間里有一點活人的聲音。但是她們看上癮了，時間長了還不肯回去，Z就煩了，又想要安靜，于是會趕她們回去。

Y不再每周都過來，有時候一個月才過來一次了。

有一次，她對Z說：“我以后不能常來了，公司安排別的人來廣州看貨了。”

“好的，那我以后有空就去虎門看你?！?/p>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p>

“嗯?！?/p>

“我知道。”Z補了一句。

第二天早上醒來，Y已經(jīng)走了。電腦桌上放了一張男式襯衣包裝里的那種白色的硬紙殼，上面寫滿了字。不是字多，而是字大，一目了然。

Y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下班后，Z獨自去“藍加白”吃了頓飯，還是那些菜，還是一瓶啤酒，只是一個人吃。Z一邊吃著，一邊看著窗外，天色漸漸變暗以至于黑透了。Z在路邊買了個小西瓜，提回了黃花新村。

Z坐在木沙發(fā)上吃小西瓜，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著吃，邊吃邊看電視到深夜。

Z伸出手去取寫字桌上的一個杯子，卻不小心碰著了那盆小仙人球。盆掉到了地上，原本圓得飽滿的仙人球被摔得變形了，泥土撒了一地。

Z頓時狂躁了，隨手操起桌旁一本服裝雜志，猛地擲到地上，咆哮了一聲——

“滾你媽的！”

六

L工終于辭職了。

走的那天，他們?nèi)ズ染屏?，算是散伙飯?/p>

L工解脫了，心情也輕松了許多，他說武漢的朋友都勸他回去，那邊朋友的公司已經(jīng)給他安排好了工作。以他的資歷，不值得在這里受這樣的氣。

L工喝了點酒，臉上有了紅暈，卻也更顯老態(tài)，他已經(jīng)微醺了，“臨走前，我去見老板了，老板說我，技術(shù)上，沒問題，政治上，too simple！老板說我too simple啊，我too simDle……”

回到L工租住的房間，收拾停當，他煮了一壺茶，他們又坐了一會兒。時間差不多了，Z在前面開門，L工在后面提著行李，出去了。

到小區(qū)門口，L工回頭看了看他的小屋，“廣州啊，就是一場夢！”

Z送他一直上到火車廂里，等他放好了行李，他們?nèi)ピ屡_上抽了一支煙。末了，L工踩滅了煙頭，和Z握手，

“Z，你不錯，好好干?！?/p>

“我能力不行。在這里也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

他打斷Z：“你人很好，心地善良。”

Z開始進入一種無規(guī)律或者說另一種規(guī)律的生活。他每天下班回到黃花新村里就睡覺，十點左右醒來，開始上網(wǎng)、看碟、或者看書，直到凌晨三點后，再睡到天亮。

有時候餓了，Z就到外面去吃夜宵。區(qū)莊立交橋下面的過道，到了深夜就成了夜市。Z看到過夜場的男員工們，穿著整齊劃一的黑色西裝，坐在路邊大吃大喝，也看到過20歲不到的小情侶，站在燒烤攤旁，為是否點一個蒜蓉茄子而猶豫不決。

更多的時候，Z在看碟，他沉溺在一部又一部片子的劇情里，幻想自己是其中的某個角色。壓抑、狂歡、興奮、爆發(fā)，成功了，又失敗了。

在深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循環(huán)播放《潛伏》的片尾曲《深?！罚?/p>

在黑夜里夢想著光

心中覆蓋悲傷

在悲傷里忍受孤獨

空守一絲溫暖

我的淚水是無底深海

對你的愛已無言

相信無盡的力量

那是真愛永在

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之夜，那群小姑娘也早早地回來了，擁擠到Z的客廳里看開幕式。絢麗奪目的煙花表演、大氣滂沱的鴻篇巨制，敦煌飛天、夢回唐朝，真是欣逢盛世啊！她們激動萬分，把手里的空飲料瓶子當熒光棒，瘋狂地揮舞著，放肆地高歌，亂舞……

不久以后，這些小姑娘結(jié)束實習，返回學(xué)校去了。此后，直到Z離開黃花新村，隔壁再沒有搬來新的鄰居，過道里一直是空蕩蕩的，只有Z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