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1
那天和往常一樣,香芹先起來,送小豆上學(xué)。出門的時候狗還在窩里,它怎么就失蹤了呢?
我在床上。因為夜里創(chuàng)作時間長了點,撐了三次眼皮才打開。鏡子里,我的發(fā)型完全沒有型,在頸窩那里亂成一團,頭頂也支楞了兩撮。這個形象不太馴服,跟我在單位的狀態(tài)一致。我到單位的時間是九點,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當(dāng)初調(diào)進創(chuàng)作室就是圖那“文藝”二字,不想單位的頭兒退下來,上了個搞音樂的人。三令五申,朝令夕改,把三個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往死里管,手段毫不文藝。據(jù)此可以判斷,她搞的不是音樂,是人。這人等這位子等了十年,此番上臺一改往日作小伏低姿態(tài),形狀大異。人到中年,心底有些恐慌,身份一旦轉(zhuǎn)變,那種極力端著而又張牙舞爪之態(tài),每日滾軸播出。我開始還寄希望于上級單位,誰知那奇葩早已做足功課,在上面灌輸了各種言辭。那種話只要說者有心,聽者一次不放心上,兩次一笑而過,三番五次也就當(dāng)真。在這種環(huán)境里安心搞創(chuàng)作,就是白日做夢。在夢里我也能聽到那廝公鴨嗓的叫囂聲,制度!體制!室里還有一個書法家,一個畫家,三人每每相對苦笑。門的咿呀一響,一燈一窗,身陷小機關(guān)那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心機小布置里,我非常窩火。
早上我做了個夢,心里亂糟糟的。走到陽臺。狗睡得比我舒服。毯子掉到了窩外面,順腳給它踢到墻腳。我打開窗,打開門,讓空氣對流一會兒。我家小戶型,陽臺朝北,南面是門,空氣里遍布被窩的穢氣和廚房油煙以及狗毛的混合味道。可能就在這個時候,狗溜出了大門。我去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就看到空著的狗窩。狗來我們家兩年多,貴賓和泰迪的雜交,咖色,遇到生人都親熱得能被帶走。香芹說它滿了三歲,還給取了個外國名,安娜蘇。我知道安娜·卡列尼娜,知道娜娜,不知道安娜蘇。狗就是狗,還安娜,還蘇。香芹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網(wǎng)購,她不怎么出門。每當(dāng)傍晚,她圍著圍裙,用一頂紫色浴帽包住頭發(fā),在廚房炒菜。這種時候,狗就趴在廚房門口,守她出來。廚房是香芹的地界,她不許狗和我入內(nèi)。在這個層面上,我和狗享受了平等待遇。
我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就著香芹留下的幾塊煎饅頭片吃。玻璃杯上面的浮沫翻涌上來,我記起了安娜蘇。我出門在樓道里走了個來回,回來把饅頭片吃完,沖了杯子,然后下樓圍著樓體轉(zhuǎn)一圈,詢問背著兩手在勘察天氣的門房老頭。前后也就半個小時不到,狗就無影無蹤了。就這樣我遲到了。我記起遲到扣60塊錢的規(guī)定,早先是遲到扣30,曠工扣50,那個月畫家請病假扣得最多。我被扣了300。扣了幾個月,見我們沒反應(yīng),那奇葩年后開始變本加厲。上午遲到扣30下午遲到扣30,上午曠工扣50下午曠工扣50。開始我琢磨了一下,既然這個上午30沒了,索性把余下的20獻給狗吧。不過,最近我感覺香芹炒菜有點偷工減料,桌上葷少素多。我心里有數(shù),為維護我這點小自由主義德性,她是隱忍克制的。把先天性正能量和擅長調(diào)適的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我決定把今天結(jié)余的70留給中午的飯桌。
我給香芹打了個電話。她沒聽兩句,就掛斷電話。
我想象著她心急火燎,挎包下樓的神情,感覺挺無聊的。即使是聽到我丟了飯碗,聲譽不保,她也不至于這么慌神。這類神情偶爾出現(xiàn),無一例外跟狗有關(guān)。可恨就在于她毫不自知,毫無自查,就像那奇葩扣我們的錢。完全出自真心實意。兩者當(dāng)然不同,那奇葩以此為樂,自大與自卑一樣強烈。香芹則尋常得多,或者說,看上去更正常。
2
她認(rèn)為我不喜歡安娜蘇。隨時提防我,蹩在我身后看我逗它,手里拿著個抹布要擦不擦的。多年前聽我接打電話時,她也這樣。那時我結(jié)交了個女網(wǎng)友。香芹什么也不知道,又像什么都知道。既神經(jīng)質(zhì),又有分寸,是她這種紡織女工的職業(yè)特點。只有一次,她把電話打遍我一干酒肉朋友,包括我的個別同事、上司、文友和小學(xué)同學(xué)。那一夜我深切領(lǐng)會到女人帶來的災(zāi)難。天亮前我們決定離婚。女網(wǎng)友的頭像是夢露,樸素,肉感,妖冶而迷茫,不同于我所處這個時代的女性,她們苗條,有序,不屑于擁有她那愚蠢的激情和發(fā)達的淚腺。這事我解釋不了。在她出現(xiàn)前我從未迷戀過夢露。我認(rèn)為自己喜歡赫本、楊麗萍、林徽因,她們身上的巫性、理性更有價值。那一夜,當(dāng)夢露陡然從黑白變成彩色的,從平面走向立體,整個人反而模糊了。消散了,就像揭開她裙底的那股風(fēng)。從這點來說,香芹拿她當(dāng)假想敵,對她、我和夢露三方都不公平。
現(xiàn)在小豆長大了,小豆養(yǎng)的狗長大了,我們還是沒有離婚。我如她所愿改邪歸正,不在單位就在菜市場。她手上總拿個抹布,戴著浴帽像個清潔工,好像家里真有那么臟。她如臨大敵。尤其當(dāng)客廳只留下我和狗。我下腳稍微重了點,她的聲音就追過來了,它跟人一樣——你愿意別人這么對你嗎?我聽了這種話就頭暈,有時她也用這句式教育小豆。長大不是越來越酷,你想變成這樣嗎——越來越溫柔,對全世界都溫柔。這一套她大概從網(wǎng)上搬來的。我能肯定的是,她是在狗到來之后,長大的。
自它進門那天起,她從未對它的劣跡不耐煩過:撕爛靠墊源于缺少安全感,在客廳大便是需要存在感,咬碎一地衛(wèi)生紙是排遣孤獨感。至于它在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尿,是表達它的渺小感。半年來我有這種感覺:她是潛伏在這家里的一名地下黨,為了這只狗的幸福,她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包括在床上。她自己毫無察覺,只一味求全。每當(dāng)我的喘息稍稍平息,都能看見狗發(fā)亮的眼球。在被我踹下床后,它蹲伏床尾,時常夜半巡視,看我是不是謀害它主子。有一次香芹醒來,披頭散發(fā)找狗。最后,我發(fā)現(xiàn)它安然臥于床底,連睡姿都模擬她的形狀。
兩年來就是這樣。我身邊躺著兩個生物,我的妻子,她的狗。
下午我打了個電話過去,第二次她接了。回來了嗎?我問。她答得很有秩序,我在湖邊,小豆我請門房看著。財校前門、后門,麥當(dāng)勞、別墅群都找過了,現(xiàn)在繞湖走。上午沒會嗎?她聽了不作聲,似乎不想回答我。晚上吃什么?我換了個話題。她說好了,我看見前面像是它。電話斷了。我聽見里面嘟——嘟——嘟的盲音。這時有幾個老齡詩詞愛好者登門。向我打聽詩歌大賽的規(guī)章程序,并同我探討詩詞存在和崛起的意義。他們吟誦的詞句里,每個意象都有香芹魂不守舍的背影。
下班后我尋思著買點什么菜。剛進小區(qū)就看到香芹媽背著小豆的書包,和小豆在綠化帶轉(zhuǎn)悠,口中呼叫著安娜蘇回來。我上前給了小豆一個螺螄,說,叫魂哪,媽。香芹媽回頭看到我,笑說,下班了?喲,這是小豆愛吃的通心菜。她接過我手里的菜袋子,上樓了。小豆不肯上去,說媽媽讓我守在這兒。怕安娜蘇進來不知道坐電梯。我說,你們平時就該訓(xùn)練它這個,怎么按電梯,教它識數(shù)。小豆說別逗了,就算它智商堪比你,個頭也不夠呀。你還是想好供詞,看怎么過關(guān)吧。我家這個兒子牙尖嘴利,不知道像誰。
我?guī)鹤釉谘睾粠мD(zhuǎn)悠。眼前晚霞如火,熾烈地鋪了滿天。回家的人,喇叭聲,亭子里響起《回家》的薩克斯旋律。小豆雖然心系于狗,倒沒亂了陣腳,兜了幾圈蹲石墩上了。我考了他幾道地理題。車來車往。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香芹出現(xiàn)在天邊。她顯然披了一背的霞光,頭發(fā)絲帶著橘色。開春后頭發(fā)長長了,到夏天就能披在身后了。香芹從未離我們這么遠(yuǎn)過,這個距離很陌生,讓我多看了她兩眼。小豆拋下我,沖媽媽跑去。娘倆并排走著,我發(fā)現(xiàn)小豆和香芹幾乎一樣高。
我攬過香芹的肩。小豆吊著她那邊胳膊。我沒發(fā)現(xiàn)她眼睛發(fā)紅,或含著淚花,好多年前她就不這樣了。這事沒我想的那么煎熬。我問她累不累,她什么也沒說。我決定在回家前將事情交代完。我望望天說天氣真不錯。我說早上我只是打開門透個氣,像以前常做的那樣,它趁機溜出去了。估計晚上最遲明天就會自己回來。我找了它幾圈,一定是躲到哪里找骨頭吃了。咱家飯桌的肉腥不夠,所以今晚我買了兩斤肉。
我搔搔她的腰說,你媽來了,她做紅燒肉小豆最愛吃。小豆嘀咕說,安娜蘇吃不上。我說,它不是不能吃鹽嗎,嗯?她還是什么也不說。我看她耳邊的劉海兒都叫汗浸濕了,顴骨下那一小片雀斑變成了粉褐色,她的眼睛在這個環(huán)境下,顯得很迷惑人。后背也濕了。我把手貼在她臀上,感受著這個喘息未平的肉體的動蕩。
3
吃過飯,香芹把碗丟給她媽,我拎著垃圾袋,跟她出來等電梯。門口小豆在反復(fù)央求,他也要跟去。我放好垃圾,看著香芹朝小區(qū)外走去。她沒有等我。她走得看上去不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路盡頭。我上樓給小豆輔導(dǎo)作業(yè),講了幾道算術(shù)題。香芹媽要去幫忙找狗,我讓她回去,送她上了巴士。天色黛藍(lán),各種燈光。不知道香芹一個人轉(zhuǎn)哪兒了。我忽然有些擔(dān)心,撥她電話,沒人接。十點,我安排小豆睡了。他彈了半小時鋼琴,預(yù)習(xí)了課文和單詞。我留了客廳的壁燈,藍(lán)幽幽的滿室荒誕,下了樓。一旦浸入夜色里,時間變得很慢。一般這個時間段我都在書桌前,看幾頁書,或?qū)χ娔X打字??梢哉f,我很少在這樣的夜色里出來。暮春的風(fēng)涼涼的,估計香芹不會出汗。晚上鍛煉的人們顯得愜意。他們有的手里牽著狗,有的狗則跑在他們前面。有一只朝我撅著屁股跑來,朝我褲腳嗅嗅。我試探著叫了句,安娜蘇。它撇下我朝前搖搖擺擺地跑走了。這只泰迪在月光下很像安娜蘇。我問它的主人,為什么大家養(yǎng)狗?女主人笑瞇瞇地說,它得人疼呀。會纏人,聽得懂我說話。我不覺得這算什么優(yōu)點。對于女人來說,做任何莫名其妙的事,找到一個理由就夠了。在這只狗身上香芹投入得太多了?,F(xiàn)在自拔要困難些。我記得小豆出生那會兒她也這樣過。
因為除了網(wǎng)購,她沒有別的愛好,我才沒有反對養(yǎng)狗。
養(yǎng)這只狗純屬偶然。周末小豆和香芹媽逛商城,回來身后就跟著這只狗。小豆蹲在門外,對它又抱又逗的,喂它吃香腸。不時跟進廚房,對著香芹央求一番。小豆申請養(yǎng)只小狗蠻久了。我想她有輕微潔癖,或是照顧我父子倆已經(jīng)很操心,她從未松口。在小豆的一再邀請下,她在門邊站了一會兒。當(dāng)時它臟兮兮的,咖啡色亂糟糟的毛,把腦袋裹得像個老頭兒,兩只玻璃珠似的眼睛向上抬起看我。此后它看我就用這一種眼神。我拋給它一塊大骨頭,但它從未對我有過好感。這是一只被主人遺失的狗,身量不大,估計半歲不到。我想香芹會很快打發(fā)它。從而打消小豆層出不窮的想法。當(dāng)我夜深從書房出來,這狗已經(jīng)駐扎在陽臺臨時搭建的一個紙箱里。渾身香噴噴的,躺在我的一件舊棉襖上。垃圾桶里有一小堆打著圈的狗毛。次日我陪小豆慶祝了一下,給他和小狗各買了個冰淇淋。香芹得知后從網(wǎng)上下載了個很長的“養(yǎng)狗須知”,對我倆一番掃盲。與狗有關(guān)的她凡事親力親為,手里除了抹布,就是一把金屬梳子。她把它當(dāng)小女孩打扮,訂購了橘粉色狗窩、蝴蝶結(jié)、飲食飲水器皿、英倫范裙子、棉襖、帶鈴鐺的項圈。到我媽家吃飯她也帶上它,逛街,散步,為了它她走出了家門。一路上她不斷同有狗的人、有主人的狗相遇,交流,彼此恭維。就狗狗的糞便、鼻子顏色、耳孔的干燥程度以及毛色同陌生人喋喋不休地討論。她買了個錄音筆,隨時記錄他們的養(yǎng)狗食譜和心得。沒人時她一個人自言自語。我不知道香芹這么能說話,她不是一個愛表達的女人。
她對狗說的話更叫人費解了。我記得她叫過小豆“寶寶”“崽崽”,現(xiàn)在小豆比她高了,她有時摸摸他的頸窩,聞一聞,對他的意見越來越重視。現(xiàn)在她改喊狗“寶寶”“寶貝兒”。它常趴在她膝頭,有時在圍裙上,夏天到了就直接肌膚相親。她給它剪毛,除了腦袋和尾巴,身上的毛剪光了。它流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那個上午我目睹了整個過程,因為手法不專業(yè)。狗被剪得像只癩痢狗。有的地方露出雪白的皮色,顯然它有點不自在,困惑。她失手把它剪破了,它只是象征性地彈一下,躲都沒躲。香芹上去就把它摟住了,對著那個血口流眼淚。它在她懷里安詳?shù)卣0椭劬?,沒叫一聲,仿佛不疼,仿佛那是她應(yīng)當(dāng)做的,它承受即可。按說它該為自己的新形象自卑的,但她和小豆大呼小叫,對它夸贊個沒完。它也就像只干癟的羚羊,精神抖擻,細(xì)腳伶仃地在客廳里竄來竄去。
那幅歡樂畫面看上去很荒誕。
她做完家事,沙發(fā)上一靠,它就趴上來了。她用富余的精力跟它說話,而它舔她。常常它聽她說一句,腦袋就歪一點,竭力想聽懂她的話,據(jù)說是這只狗的一個特別之處。小豆經(jīng)常對著它的嘴臉說話,逗它左歪一下腦袋,右歪一下腦袋。夜深我出來找水喝,他們對我的經(jīng)過無動于衷。
4
十二點過了香芹才回來。我在市政府門口碰到她,兩手空空。我原想跟她談一談,看她很累,就建議她先洗澡。洗后她更憔悴了,包著頭發(fā)就回房了。半夜里,我被一種奇怪的汽笛聲驚醒。開始我被它魔住了,掙扎在夢魘邊緣出不來。它是那種嗚嗚嗚的迂回音質(zhì),陡然聲若一線,再拐回到常態(tài)。我跟著高音跌下了夢境,四周漆黑。身邊香芹正在制造這種陌生的音樂。我翻身開燈,她平躺床上,一手捂臉,頭發(fā)和身軀發(fā)出金屬般的顫抖。我俯身看她,推推她,想讓她停止發(fā)聲,我覺得她是做噩夢了??蘼暠淮虮饬?,平平的,淚水源源不斷從她的下巴流下來。從她的指縫淌出來,從她的鼻孔里嘴巴里掉下來。我不動了。也許黑暗更好,我就看不見這讓我心煩意亂的情景。但開了燈是個警示,她該明白這是睡覺時間。小豆明早六點一刻要起床。
她哭的樣子讓我很不好受。她這么傷心,我忖度著,什么時候她會變得好起來?也許我該抱住她,用一個安全套解決一切。半個小時過去,她清醒了一點。聲音弱下去。直至聲息全無。
我下床倒了一杯水,輕輕放在她那邊的床頭柜上。我到陽臺透了口氣,天黑乎乎的,有一輛救護車的笛聲由近而遠(yuǎn)。我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撥了一下她的頭發(fā),你怎么了?單位的事不順心,還是,那只狗?她的兩只眼狀若粉桃,突然上翻,看住我。狗,她笑了一下,嚴(yán)重的鼻音讓這個字顯得濁重。我拿來了紙巾、毛巾、安眠藥,把水杯遞給她。
以前不也丟過?這狗性子野,回來了你好好訓(xùn)練它。
她抬起臉,呆呆望著墻。面前好像沒有我,也沒有墻。
離婚吧,她說。
一瞬間,她的臉像波浪一樣涌過一層暗色。在它碾過面頰時,五官紛紛皺了起來。它沒有帶走她顴骨處的雀斑,內(nèi)眼角那顆痣,面色卻鮮潤了起來。我愣了一下,看著她漸漸開闊的面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話前她下意識地清了一下嗓子,聲音還是嘶啞。我伸手按向她額頭,她閉了一會兒眼睛。
她的體溫37度左右,在排卵期會高一些。我覺得她是正常的。我出去在客廳待了一陣,墻上的時鐘指向“3”。窗外的路燈光像霧,看不清更遠(yuǎn)的湖面。夜不比客廳黑,我和客廳里所有家具一樣承受著那種黑。困意襲來,我進房直接倒在床上。伸手關(guān)燈的一瞬間,她眼睛是睜著的。
早上我已經(jīng)忘了昨晚她說的話,模模糊糊記得她哭過。翻個身想抱她,身邊空的。
香芹失蹤了。其實一開篇我想說的是這個,我妻子不見了。我覺得無從說起,只能從這條狗下手。如果我知道狗是我妻子出走的原因,很可能我不會在那個早晨那么大意,那么斤斤計較于幾十塊錢的得失。我能說,我是因為幾十塊錢,失去了我妻子嗎?多沒有邏輯的事。正像有些人在微博里討論吃狗肉的話題,他們認(rèn)為狗肉和雞肉鴨肉沒什么兩樣,養(yǎng)狗就是為了吃。養(yǎng)狗而沒有吃它。只是丟失了它。我是不是比這些人可原諒得多?
我記得香芹跟一個人在網(wǎng)上爭論過這個事,一度還擦出火花,后來發(fā)展到圍裙一扔,火光沖天地跟人在微博上干架。她的微博名是香芹園子。我注冊了一個微博,關(guān)注了香芹園子。當(dāng)晚我給她發(fā)了多條私信,小豆的近照,她媽的語錄。她手機關(guān)機,短信不回,單位那里沒請假。微博一次也沒有更新。我瘋狂地瀏覽她的微博,一共兩百三十七條。光是跟人為了狗干架就有七十多條,歷時半個來月,那是發(fā)生在廣西玉林狗肉節(jié)前后。其他的也跟狗有關(guān)。比如有一條她講小豆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結(jié)尾提到了狗;回憶她的童年,提到狗;家里的盆栽死了,提到狗;擔(dān)心延遲退休,提到狗;針砭食品安全,提到狗;在外吃飯秀菜碗,提到狗。
她提到狗的語氣就像提到一位男子。
我懷疑她身邊是不是有這么一位男子。我開始跟香芹媽探討她們共處的那些周末,打撈我出去采風(fēng),開筆會,在作家班學(xué)習(xí)的日子里,她交往的閑雜人等以及參與的活動。各種細(xì)枝末節(jié),各種排除和建構(gòu)。香芹媽狐疑地看著我滔滔不絕的分析。手下折著小豆的衣服。她只關(guān)心一點,香芹什么時候回來。她同樣認(rèn)為香芹為狗離家出走的說法很荒唐。
香芹跟你提過,她想再生一個,你總不答應(yīng)。是不是你在外有人了?
我不知道怎么會引出這個結(jié)論。這么多年,我沒有再遇到赫本、嘉寶、泰勒或費雯麗。我小說里的女性很少,從未充當(dāng)過主角。想表達的太多,幾乎沒有她們表演的空間。這能不能充分輻射到人屆中年的我對女性的忽略、警惕,以及感情需求的單一性呢。可香芹媽跟香芹都不看我寫的小說。
我手一攤,說,我養(yǎng)得起兩個嗎,媽?
兩個什么?
孩子。
一只狗你總養(yǎng)得起呀!
我很快放棄了辯解。女人變換思維比變臉快,我別指望在丈母娘這兒打撈到什么線索。
因為視力不好,這世界對我來說是模糊的,或者,我在有意忽略我的周圍。我寫小說既不是為了拯救民族,也不是發(fā)泄自我,我只是在琢磨一種很遠(yuǎn)的東西。香芹常常消失在我周圍?,F(xiàn)在,她也是離我很遠(yuǎn)的事物之一,可我們之間沒有問題。我們之間擁有的還不少:兒子、一起消耗的青春、相伴的歲月,還有這個七十平方米的二居室。
香芹出走了。我感到輕松,同時屋頂咣當(dāng)?shù)粝聛?。我略微發(fā)蒙一二,馬上處理這個突發(fā)情況。就是對破損口的一個簡單包扎:小豆先交他外婆帶一段。我把手頭這個小說集中干完,一切等月底開完創(chuàng)作會回來,再作打算。有時候做了最壞的計劃,可等過了一段,事情自己解決了。常常是這樣的。時間會風(fēng)干一些刀口。就像多年前的夢露事件,我們鬧得最大那一次,也是挺過來了。
在微博上,我發(fā)布了一個尋妻啟事。然后拔掉網(wǎng)線,本子扔進手提箱出門了。當(dāng)晚我的粉絲增至兩百,他們彼此問答,相互猜測我遺漏的一些資料。仿佛樂不可支。
5
小說寫完投給了《星火》。此屆新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會地點定在廬山,與會三天。報到后,我在山腰的草甸上坐了半天。天快黑時,一個詩人路過給我拍了一張相片,說我此情此景很是憂愁很有狀態(tài)。我的憂愁大概跟這一周的外出,一天扣100元有關(guān)。單位那奇葩不準(zhǔn)假,每天記我曠工。在她上臺前,說的比她唱的好聽,她的提干得到我無知而愚蠢的鼓掌通過。而現(xiàn)在,扣我們工錢扣得比彈她那破鋼琴還要響,順便還要聽她那公鴨嗓子的定時伴唱:制度!體制!
在廬山的第二天。單位辦公室來了電話,通知我開紀(jì)律會。我對電話那頭若無其事的態(tài)度感到惱火。開個屁會!我吼著摔了電話。下山后我索性去了在縣城的香芹的幾個朋友那里,兩個兒時玩伴,一個初中同學(xué),還有她的初戀。她沒有同他們聯(lián)系過。我在她住過的那條胡同里兜著圈,一邊百無聊賴地發(fā)了幾個微博。創(chuàng)作會盛況,穿插摔電話情節(jié),與香芹初戀的對白。晚上,我被當(dāng)?shù)胤劢z約出來喝酒。我坐在燒烤攤邊,無限沉默地吃著烤羊肉。啤酒喝開了,我向他們講述得最多的是狗,說到香芹,一定要說狗。仿佛有關(guān)香芹的記憶,是從狗到來的那一天開始的。在那之前,香芹的形象從未如此鮮活,揮之不去。
真相就是,狗帶來了香芹,又把她帶走。我厭惡自己言必涉狗,掐斷了話頭。粉絲們很體恤,只是灌我酒。我能在偌大中國找到香芹,這是一個笑話。即便我的粉絲遍布神州,影響力輻射全球,只要香芹不想出現(xiàn),我就永遠(yuǎn)失去了她。
回到家中,我倒頭睡了三天。夜半醒來,上網(wǎng)一看,那尋妻啟事被轉(zhuǎn)發(fā)了上千條。評論三百多,粉漲了五千。幾百個贊。大概我的敘事很文藝,有網(wǎng)友大呼酸爽。更有呼吁上圖上酸菜。我默默把自己在廬山呆坐的相片發(fā)了。這不是我圖酸爽,我想讓香芹看到我很是憂愁的臉。我斷定她會上網(wǎng),像我一樣泡碗面,一邊等一邊把幾百個評論自上而下瀏覽一遍。在吃的同時不斷刷新。盡管她的心一片空白,應(yīng)該不會忘記她的微博密碼,和她那些香粉們。
深夜。我挑些言語鮮活的評論一一回復(fù)。為了和啟事、相片相呼應(yīng),我的回復(fù)風(fēng)格一律憂愁,遲緩,呆萌。到了周末,粉絲激增至兩萬,除了轉(zhuǎn)發(fā)我的微博,他們不斷要求我講述香芹,上近照。還有人扒出了我以前寫的一些詩。我的小說四處流傳。隨后我被定義為一個比北島有才比顧城更需要愛的詩人。當(dāng)然更多的人罵我,稱我狗爹、狗奴、狗毛。說這是一場狗娘被狗拐走后的無恥作秀。這樣的結(jié)果是,我的兩首詩和一個小說先后在幾個賽事上獲獎。
我相信香芹不會有一點兒震動。即使我得的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她也不會因為我獲獎而回來,不會因為我人氣爆棚而回來。我的所有成就都抵不上她床底下的那只狗。或許她端詳那張相片,流了一點眼淚。現(xiàn)在她又心硬如鐵。
我發(fā)了一帖,用剛到手的獎金懸賞找狗。賞金一萬,時限一月。小豆手機里的狗相片被調(diào)出來,姿態(tài)各異,發(fā)上微博。我P了一下。把它身上疙疙瘩瘩的毛茬都整平了,風(fēng)格是懷舊色,為的是讓香芹再次在屏幕前掉眼淚。我希望激情高漲的粉絲能給我把狗找回來,狗回來,香芹也不遠(yuǎn)了。其實我并沒有不喜歡狗。那是來自香芹和狗的誤解。狗每次在我常坐的椅墊子上撒尿,香芹瞞著我偷偷洗掉,我都知道。我和狗獨處的時候,它就沒少一根毛,牙口完好,四肢健全。我把它當(dāng)情敵的說法,不僅是對它的抬舉,也是對我的中傷,就像當(dāng)年香芹把夢露當(dāng)情敵一樣可笑。假如它能回到我們家,我肯定給它備上十包狗糧,無數(shù)零食。
尋狗啟事一貼出來,我看狗的圖片看到吐。大量狗狗的照片,導(dǎo)致我手機流量暴增,連夢里都堆滿了姿態(tài)各異的狗。次日我們當(dāng)?shù)氐膱蠹堧娕_私信我,要給我做個專訪。除此之外還有無數(shù)艾特,無數(shù)圖片和領(lǐng)賞消息。
第二天開始,我每天中午和晚上各花一小時,會見那些艾特我的人。第一個是個女孩。她的狗眼睛很像安娜蘇。我走進肯德基,一眼看到她,穿紅點毛衣外套,兩手捧著一杯喝的。我站在她面前,指指那杯子,是我的優(yōu)樂美嗎?她戴一副黑框眼鏡,杯子朝我面前一推,不,是你的益達!就這樣確認(rèn)了。我坐下來,點了一杯和她同樣的冰飲。狗呢?我問。她聳聳肩,不讓帶進來。我說,那你讓我看什么?看我啊,她說。我定了定神,凝視了她一會兒說,不大像。她撲哧一聲笑了。我長得像貓,對嗎?我只好說,對。她問我,你多大?三十六。孩子多大?十二。房子多大?呃,我冒汗了,說,應(yīng)該我問你吧?她一聽,正在唆管子的嘴巴馬上收縮成一個小圈。今年二十八,長得像十八。沒婚沒房有車。問吧!
我驚住了。你是說,那只狗?
她嗨了聲,手在桌子上一拍。狗二十八能活著嗎!什么智商!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問她,你來干啥的?
相親啊。她瞪圓了眼睛說,知道泰迪智商多高嗎,相當(dāng)于你六歲的時候!
我口呆眼斜。
記得你六歲時候的事嗎?她啟發(fā)我說。
等等,我擺手打斷她,我找的是狗,狗!
我在說狗??!六歲是你最快樂最自由最富有正義感和激情的年紀(jì)!
你在開玩笑吧?我恢復(fù)了常態(tài),坐直身子。
所以活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人不如狗。她自顧自吃著薯條,蘸著血紅的番茄醬嘆氣說,要自由沒自由,要熱血沒熱血。吃點東西吧,得AA……
我有點掛不住,問,你還想吃什么?
都行,她說。
結(jié)果是我點了一堆,她吃了一堆。然后就自由和熱血,我們探討了詩歌、小說以及別的文體。這一小時我度過得相對愉快,狗沒看著,認(rèn)識了一只文藝范的貓。
第二個也是女孩。中性英倫范,有點嚴(yán)肅。我換了家茶樓,她抱著狗走進來,向我出示一條狗腿說,被車軋了,一周前包扎的。我一眼看出不是安娜蘇,毛色淺點,接近杏咖。我說我那只是深咖色。她點點頭,說,你抱抱它吧。她站起身把狗送了過來,我擺擺手,一猶豫,狗已經(jīng)滑向了我胸前。這狗有點軟綿綿的,抬眼望了我一下。毛還干凈。我抱了一會兒,逗了它兩聲,起身還給她。女孩說,你抱著吧。它剛被車軋,車主還跑了。你的狗是找不回來了,沿湖路我知道,是狗狗們的地獄之路。它是上天給你的一個補償啊。我抱著狗站在那兒,說,呃,不用了。我還是等我那只吧。女孩說,這不矛盾啊。在找回之前,它給你的慰藉,會大大超過你預(yù)期得到的。你肯定有過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睡不著覺,它會一直陪著你,等你妻子回來。我想起安娜蘇躺在香芹床底下的姿態(tài)。打了個寒噤。莫名其妙地想,安娜蘇暗戀香芹?目前我家的現(xiàn)狀。是它離間我和香芹的布局?我甩了甩頭,擺脫掉這類擬人式的自虐念頭。女孩看我搖頭,有點愣神。她點了一根煙,說,家里已經(jīng)有七只,實在養(yǎng)不了。你要是收留它,我出治療費和下半年的疫苗費。我們兩家還可以結(jié)伴出去玩。怎么樣?
我看了她和狗一會兒,意識到她推行的是送狗打包人的策略。我思考了一下??磥砦业奈⒉┟梢愿臑?,相親園子。
6
我一邊為巨大的榮譽而恍惚,一邊被現(xiàn)實的虱子所咬噬。“奇葩”得知我微博玩火了,馬上開會研究,調(diào)查取證我在上班時間玩微博的犯罪事實,上報上級單位并張榜公示。接著她馬不停蹄完善了上個月剛頒布的規(guī)章制度,不準(zhǔn)我一切事假病假。那天我挾裹著怒火走向她辦公室,她正準(zhǔn)備出門,看到我她手下不停,利落地用一掛大鎖把門鎖上了。她舉著鑰匙沖我點點,沉聲說,你這在玩火!我問她,我們創(chuàng)作室是搞創(chuàng)作,還是搞革命?她愣了一下,尖聲答道,這要是“文化大革命”哪,臭老九少不了你的份。我沒想到她這樣回答,愣了一下。我當(dāng)然是臭老九,但是她這么光天化日一點醒,我還是擱不住了。我指著墻上貼的罰款公告。這是貼我大字報嗎?憑什么說我曠工,我請了假!斗臭老九,只能暴露你的階層自卑感!她聽了下巴一抖,我是單位法人!我有權(quán)不批假!7月1號,事業(yè)單位新規(guī)一實行,我們會上見!
我直視她半分鐘之久。這人年紀(jì)不老,已經(jīng)僵死如尸。我想照她臉來一下,她臉上所有的肉都在顫動,嘴巴一直動,聲音估計很大,因為門口出現(xiàn)了一些人。我把假條往外面辦公室桌上一放就走了。背后樓道里,她的公鴨嗓還在響。
法人!
我上網(wǎng)查看了新規(guī),一年持續(xù)曠工15天或累計30天,單位就能解聘我。如此一來,我就徹底成了自由人。我在微博上寫:兩周后失業(yè)。點贊無數(shù)。看評論看到下半夜,百分之九十是羨慕嫉妒恨的話,不知真假,我還是挺震動的。百分之四十的人為房所累,為工作所制,視有生之年來一場想走就走的旅行為奢望。百分之三十的人正在考慮跳槽,處在進退維艱中。百分之十的人主張我維權(quán),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愿意為我站街。百分之十的人建議我在食品安全領(lǐng)域創(chuàng)業(yè)。百分之十的人建議我移民。
權(quán)衡再三,我在微博辦起了交友沙龍,主角是狗,有不少狗主成了一對兒。半年來,我接觸的兩百多個狗主,約莫成了四十來對。我指的是牽手,至于牽手之后我沒持續(xù)跟進。我沒那個精力,也沒那份信心。即使神話故事里,兩個終成眷屬的人兒,也是在“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刻落下了帷幕。那幕后人生,誰敢說不會發(fā)生各種離奇事件呢。
我不寫小說了?!拔乃囏垺弊哌M我的生活,我們經(jīng)常在肯德基見面,AA制。她有時接送我去個什么地方,或者我陪她去哪個路口接送個貓狗。她經(jīng)常碰到流浪狗,或者說,那些狗總能找到她。她帶它們一家家找主人,遇上不合適的,可疑的,掉頭就走。她經(jīng)常報警。她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文員,業(yè)余職業(yè)是為狗維權(quán),夢想是為狗爭取到立法保護。她時常謳歌自己,啊,世上又多了一個偉大的職業(yè),狗律師!
文藝貓說跟我初次見面,一眼看出我跟那只狗不合適,跟她合適。我問合適在哪里。她說我?guī)筒簧夏侵还?,但我能幫她幫那些狗。她看好狗友?lián)盟的力量。我說她高看我了,我就是一個連老婆,連老婆的狗都找不回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