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華
見字如面
□陳雪華
1
入梅以來,心情便也進入梅季。
天幕像被風(fēng)撕裂開了。雨珠一滴緊跟著一滴,雨簾一陣緊似一陣,那么無休止、無節(jié)制地滲入,偌大的天地?zé)o處幸免。我的生活也被雨水淋濕。伸手抓一把空氣,似乎都能捏出水來。下班后再不想出門,不喜微信的我也開始逛起了“朋友圈”,內(nèi)心是拒絕的,視線卻無處逃遁。
這樣的日子里,有一天收到遠方朋友寄給我一些書籍,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在一本書中竟然夾著一封手寫的書信。那一個個圓潤飽滿的鋼筆字,整齊有序地排列在那張柔和的半透明的信箋上,就像一群憩息于蘆葦叢中的小天鵝:雪兒,見字如面!給你寄去一些久遠的文字,都是過去……紙短情長,祝一切安好!
已經(jīng)記不起有多少年沒有收到紙質(zhì)的書信了,見字如面。這封簡短親切的來信,如同出污泥不染的新荷,在這資訊噴涌的信息時代尤顯清新脫俗。這些文字倘若通過“微平臺”定然傳遞不出這種原始的書寫方式帶給我的溫度。在這連心也泛潮的雨季,這封書信猶如滑入我心田的一束陽光,氤氳般的潮濕正漸漸從我周遭散開……把信箋貼近鼻翼,我仿佛聞到了來自那座陌生城市一縷陽光的香。
書信作為信息傳遞、情感溝通的載體,已逐漸走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周遭已被微信充斥得熱浪翻滾,此起彼伏?!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意境已成為遙遠年代的淡然回憶。曾經(jīng)的鴻雁傳書,筆墨傳情之美,遺失于信息時代速度與激情的碰撞之中;遺失于我們行色匆匆的步履間;遺失于那些從手機、電腦上滑落的時光里。
這封不期而至的信,似乎撬動了我久遠的書信記憶。好久沒有為自己的心情騰出這樣一塊空地了。我從書柜里搬出一只收藏舊日書信的箱子,這里安然地疊放著二三十年前那些點滴心緒流瀉紙間的記錄,一些泛黃的記憶、一次晴朗的對話、一段凈美的歲月……它們宛若洗得發(fā)白的純棉布衣,那么安靜而妥帖地躺在那塵封的時光里。
2
十六歲那年,一臉青澀茫然的我,背著行囊,第一次遠離父母,去幾百里之外的永康郵政黨校培訓(xùn)。傍晚的車站,當(dāng)我與父親揮淚告別時,我沒有想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會選擇通過書信傳遞的方式將我離家學(xué)習(xí)的近一年的日子填得滿滿的。
父親習(xí)慣用黃色的牛皮紙信封,黑色碳素筆書寫他那招牌式的隸書體。三十多年后,當(dāng)我再度撫摸這一封封蒙上時光塵埃的書信時,依然散發(fā)著屬于那個年代的親切純粹。細細端詳信封上這熟悉而又陌生的8分面值的郵票以及那枚黑色的郵戳,不由讓我心生起對那個盛行書信年代的感傷與懷念。那個蒼茫的冬天,父親一封封不約而至的家書,像寒夜里的燈火,驅(qū)趕了侵入我身體的孤冷。
父親信里說:“在校一定要聽老師的教導(dǎo),要團結(jié)同學(xué),用心學(xué)習(xí),不懂就問,不要積壓問題,不能給開化郵電局丟臉……”這一周一封的信,就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時不時抽打著我的懵懂無知。
有段時間,老師要求我們熟記3000個電碼,并強調(diào)這將作為培訓(xùn)班畢業(yè)的一項考核指標。于是,黨校后面那片安靜的小樹林便成了我的學(xué)習(xí)園地。我常在那里看書,像和尚念經(jīng)般地背那些枯燥乏味、冷面無情的電碼。有一次電碼測試成績不理想,那個傍晚,我手捧著墨綠封面的《標準電碼本》,郁悶地走進那片小樹林。打開本子,密密麻麻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面目猙獰地向我擠壓過來,令我頭暈?zāi)垦?,我不得不合上電碼本。我滿臉沮喪地回到寢室,室友遞給我一封信,是父親寫來的:“……雪,有兩個星期沒收到你的來信了,最近還好嗎?是不是遇到困難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你始終要記住,只要努力,只要有信心,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信箋上的文字多像父親慈愛的目光在注視我。每一次閱讀父親的來信,都能觸摸到流淌在字里行間那深沉的愛與牽掛,感受到父親的呼吸與心跳。
在離家培訓(xùn)的近一年的時間里,父親給我寫了69封家書,跨越山水,穿越時空,字字抵達我心間;這些家書也陪伴著十六歲的我悄然成長,且貫穿我人生的春夏秋冬。我作為永康黨校郵政培訓(xùn)班年齡最小的學(xué)員,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了。
3
畢業(yè)后,我被定向分配到縣里最偏遠的一個山區(qū)郵電所任話務(wù)員。因路途較遠,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這時候,在鎮(zhèn)上工作的父親又通過流瀉筆尖的點滴之愛,用書信的方式記錄下我成長過程中一些難忘的段落與章節(jié)。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電信通信處半程控交換狀態(tài),打電話需通過總機轉(zhuǎn)接。有天早晨,正遇電話高峰期,我的話筒突然斷音,我起身抓起墻上掛的備用話筒,試了試,發(fā)現(xiàn)兩只備用話筒都不在備用狀態(tài),不是送話斷音,就是聽不到聲音。眼看著總機臺上那一門門用戶號牌幾乎全開了,我知道,每一個啟開的號牌后面,都有一個用戶在焦急地等待。作為話務(wù)員,見有號牌啟開,就會自然而然地去接聽,這是工作本能;面對有電話進來而不能接,心里一陣焦躁,我頓時血流加速,情緒激動,突然失控地將不能用的話筒往地上狠狠摔去,瞬間,話筒四分五裂;我還操著大嗓音抱怨機線員不負責(zé)任。事后,支局長向我父親告了我的狀,這是我收到父親來信后才知曉的。父親來信對我提了三個要求:一是嚴厲批評了我的沖動行為,要求我為自己的違規(guī)行為負責(zé),必須向支局長道歉;二是要求我今后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必須沉著冷靜,不能沖動;三是要求我上班前必須檢查設(shè)備,遇事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急著去指責(zé)別人。
父親這貌似平靜的文字背后,從頭至尾我讀到的是那種極度克制的憤怒,以及隱含在字里行間無處不在的鐵面無私、義正辭嚴。見字如面。讀著父親的信,父親那雙炯炯有神的充滿威嚴的大眼睛漸漸呈現(xiàn)在我眼前,感覺后背冷嗖嗖的,讓我愧疚難當(dāng),為自己的沖動失控后悔莫及。通過這件事,我自己都感覺到自己變了,好像一夜間成熟了許多,無論是工作,還是為人處事,都變得細心了,沉穩(wěn)了。每次坐上總機臺前,都會習(xí)慣性地把自己的話筒和備用話筒都測試一遍,如有問題,會及時提醒機線員維修。
在這偏僻清寂的山區(qū)郵政所近兩年的時間里,父親的書信陪伴著我走過人生最單純也最清澈的年華;走過那年輕氣盛,心浮氣傲的青春期。再后來,我離開了那個郵政所,調(diào)到了父親單位所在的鎮(zhèn)上郵電支局。因天天見面,父親就沒再給我寫信。一天早晨,剛剛吃過早飯,父親竟然遞給我一封信,并叮囑我回到單位再打開。我有些納悶,不知父親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這天天見面的,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面說呀。我還沒到單位,就迫不急待打開了信,沒想到竟然是一封要求我寫入黨申請書的勸告信。細心的父親隨信還夾了一份他手抄的入黨申請書范例,說供我參考。
當(dāng)時,想著年近六旬的父親,在燈下一筆一劃工整地為我抄寫入黨申請書范例的情景,不禁潸然淚下。我知道,這是父親最后一招了。父親曾多次語重心長地鼓動我寫入黨申請,每次都因瑣事纏身而忘卻了,這讓我感覺到漠視了父親的堅持,漠視了父親轉(zhuǎn)身時落寞的背影……我估計父親一定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才下決心通過書信的方式試圖感化我,打動我。然而,父親這封親手遞交給我的書信里“踏實做事,坦蕩做人”的八個字,已深深銘刻在我心里。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我不得不屈服于父親嚴厲又溫暖的書信情懷??梢愿嫖扛赣H的是,自入黨后,我人生之路越走越堅實。
4
十年前,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父親走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控制對父親的追思,讓我沉浸在悲痛中。幾次想回到父親的書信里去看看父親,看看曾經(jīng)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父親,與他再作一次親切的對話;俯身聆聽他的諄諄教誨,哪怕是一次嚴厲的批評。可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開啟那些信封,不敢開啟那曾溢滿父愛的時光。我害怕一旦打開,刻骨的疼痛會如同決堤之壩,泛濫成河,將我淹沒。
記得父親的一位朋友曾如此評價我的父親:“他天生與人為善,是一個以德報怨的人?!?/p>
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父親走后的一天,我們在整理父親的抽屜時,竟發(fā)現(xiàn)抽屜底層有一疊壓得整齊的藥方,每一張藥方上均寫著患者的姓名(稱呼)、疾病的名稱、癥狀、中藥名稱(每一種中藥后均注明克數(shù))、服用禁忌等等。這儼然是書信體式的藥方??!這一封封特殊的書信,讓現(xiàn)場所有人動容。留給我大姐的是一張養(yǎng)胃的中藥方,留給我的是治療咽喉炎的藥方,留給我女兒的是治療氣管炎的藥方,留給鄰居李叔的是除濕消炎的藥方……還有十幾個陌生的姓名,據(jù)母親回憶,這些陌生姓名大多是常來家里求醫(yī)問藥的病人。難道冥冥之中,父親就有離開我們的預(yù)感?我不忍再往下想。
父親并非是醫(yī)生,他只是一名會計,大半輩子與數(shù)字打交道;只是他自幼酷愛中醫(yī),通讀了諸多的中醫(yī)學(xué)書籍,懂得上百種中草藥的藥理特點。父親業(yè)余時間常常免費給人看病,家里也常有慕名而來的求醫(yī)者。父親曾治愈過幾十年久治不愈的頑疾,還有一些醫(yī)院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病,甚至還治愈過不孕癥。在我童年時光,記憶最深刻的是父親床頭那兩本厚厚的頁面已卷曲的寶藍色《本草綱目》,我曾好奇地搬出來翻看過,卻什么也沒看懂,也看不了。發(fā)現(xiàn)父親留下的藥方后,我與姐姐在母親的指引下,挨家挨戶給人送去。我知道,我們是在替父親送達他對親人、對病人那份放不下的牽掛。其實,這也是父親生前留給我們最后的一封書信了。
時光像河水,輕輕一晃,便晃去大半生。當(dāng)下,互聯(lián)網(wǎng)的快餐文化和娛樂化擠壓著人們靜心閱讀、靜心書寫的心境和空間,在連呼吸都變得急促紊亂的節(jié)奏中,我們不妨通過書寫的方式記錄一些情緒,記錄一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美麗;讓原始而樸素的書信文化回歸到我們越過越快、越過越淡的生活里,用文字與自己對話,也能自我凈化。
今夜,當(dāng)我再次撫摸這些信札,翻閱記載著父親情感脈絡(luò)與紋理的書信,重溫父親用書信陪伴我成長的那段時光,我似乎聞到了三十多年前塞進信封的那段緩慢的舊時光里的清新和雋永。
我很想對父親說:父親啊,見字如面。真的!
責(zé)任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