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陽
滿族說部是滿族先民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孕育出來的燦爛的民族文化,其中的“窩車庫烏勒本”俗稱“神龕上的故事”,由氏族薩滿進行講述并世代傳承,講述的內(nèi)容薩滿神話和薩滿祖師們的非凡神跡。主要珍藏在薩滿的記憶與一些重要的神諭及薩滿遺稿中。[1]無論從內(nèi)容上、形式上、傳承方式上等各個方面都深深鐫刻著薩滿文化的印記。
一、傳承方式——薩滿傳承
“窩車庫烏勒本”俗稱“神龕上的故事”,東海薩滿史詩《烏布西奔媽媽》可謂是滿族民間文學(xué)海洋中一顆耀眼的珍珠,誕生于今俄羅斯境內(nèi)烏蘇里江上游、錫霍特山一帶原東海女真人世居的山林地帶。[2]根據(jù)講述人魯連坤老人的介紹和所獲得的巖畫圖形文字資料分析,大約最初是完全依據(jù)本氏族部落中的烏布西奔身邊的薩滿和主要主事人遵循烏布西奔遺訓(xùn),在舉行隆重海葬后,將其業(yè)績鐫刻在東海錫霍特山脈臨近海濱的德煙山古洞中。[3]
在《烏布西奔媽媽·頭歌》文本中,對講述人的衣著服飾做了明確的描述:
我彈著魚皮神鼓,
伴隨著獸骨靈佩的聲響,
吹著海里采來的銀螺。[4]
“魚皮神鼓”、“獸骨靈佩”、“銀螺”這是薩滿特有的衣著和裝扮,進一步佐證了“窩車庫烏勒本”是由氏族薩滿進行講述和傳承這一事實。
在《烏布西本媽媽·德煙阿林不熄的鯨鼓聲》文本中闡明了《烏布西奔媽媽》史詩誕生的原因:烏布西奔媽媽死后,三個徒弟特爾沁、特爾濱、都爾芹感念烏布西奔媽媽恩德,日夜思念烏布西奔媽媽,于是
不約而同地提出:
與部族商議,
為媽媽立碑亭、碑樓,
永世傳誦媽媽偉績。
她們在神的授意下,
忽然啟迪聰慧之海,
應(yīng)該用媽媽傳授的
畫圖符號
——東海繪形字,
銘刻媽媽之事,
讓子孫代代,
永記媽媽,千古不忘。[5]
三人在德煙阿林的山洞中利用五年時間銘刻上了烏布西奔媽媽的故事,特爾濱、都爾芹在此過程中因操勞過度相繼病逝,特爾沁完成這一工程歸鄉(xiāng)時已發(fā)白如雪,彎腰駝背,“精編萬句長經(jīng),依圖頌唱”,在特爾沁與世長辭后,弟子們年年拜祭德煙阿林,主祭薩滿遵循洞中所刻畫的符號講唱《烏布西奔媽媽》。
1890年《北京條約》的簽訂,東海女真人的居住地由一部分被劃入俄國境內(nèi),《烏布西奔媽媽》的傳承方式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由原本依據(jù)洞穴巖畫為綱的薩滿傳承變成了以口承的方式在民間流傳,由于滿族先民思念故土,背井離鄉(xiāng)的東海女真后裔懷著一腔鄉(xiāng)愁,常常講唱《烏布西奔媽媽》,以慰思念故土之情。
在《天宮大戰(zhàn)·引子》文本中,清晰的講述了《天宮大戰(zhàn)》史詩產(chǎn)生的原因,歌舞神博額德音姆附體于薩滿后,通宵歡歌、舞蹈,《天宮大戰(zhàn)》最初便是由歌舞神附體薩滿進行講唱。在傳承過程中,《天宮大戰(zhàn)》必須要由族中最高神職執(zhí)掌者,即德高望重的安班薩滿瑪發(fā)(即大薩滿)才有口授故事和解釋故事的資格,虔誠備至。[6]由此可見,《天宮大戰(zhàn)》具有嚴格的薩滿傳承體系。
烏布西本媽媽本身也是薩滿,在文本中,稱她為“啞女小薩滿”,并描述了許多她主持祭祀的場面,如:
烏布西本手舞虎尾鼓槌擊鼓迎神,
雙臂突展,
宛若旋風盤轉(zhuǎn)不停,
白鷹神降臨神堂。[7]
綜上所述,“窩車庫烏勒本”最初是由薩滿傳承的,而講述的內(nèi)容是世代傳承下來的薩滿神話和薩滿祖師們的非凡神跡,因此,窩車庫烏勒本的具有典型的薩滿傳承的特點。
二、“窩車庫烏勒本”中的薩滿教元素
(一)自然崇拜觀念
薩滿教是起源于森林中的原始信仰,北方民族先民世代生活在叢林中,與野生動物朝夕相伴,因此與動物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并在生產(chǎn)和狩獵生活過程中,將這些動物神化,形成了原始的自然崇拜觀念。
在《烏布西本媽媽》文本中,隨處可見關(guān)于自然崇拜的描述,例如東海岸的大小部落有互認稱謂的俗約,部落的大小全靠稱謂來分辨,對于各部落稱謂的描述,除了體現(xiàn)薩滿教的動物崇拜觀,更是嚴格按照薩滿教對于動物崇拜的等級進行命名。在生產(chǎn)生活中,人類對動物有了充分的認識,在掌握了一定的狩獵經(jīng)驗后,也懂得了各種動物在動物世界中的地位,因此產(chǎn)生了對野獸區(qū)別對待的崇拜態(tài)度,[8]將虎、熊、鷹、鯨、鯊等處于動物生物鏈頂端的大型猛獸神圣化。
除了對大型猛獸的崇拜,在《天宮大戰(zhàn)》中還表現(xiàn)出了對小型動物的崇拜,如阿布卡赫赫的大侍女喜鵲、二侍女刺猬在與惡魔耶魯里的斗爭中分別用叫聲和“針上的太陽光”幫助了阿布卡赫赫,這些都體現(xiàn)了薩滿教的動物崇拜觀。
《烏布西奔媽媽》在每次探?;顒忧岸紩<纼x式,第四次海祭隆重盛大、持續(xù)多日,主要程式為:設(shè)立神壇——貢獻犧牲——降神附體幾個環(huán)節(jié)。史詩對獻牲儀式做了詳細的描述:
從遠海捕來神牲——
宰殺大海獅九尊,
宰殺大海象九尊,
宰殺大海豹九尊,
宰殺白鯨一尊,
宰殺香鯨一尊,
宰殺灰鯨一尊,
宰殺鱒魚、鮭魚、比目魚、
?;~、胡瓜魚、狼魚、鰾魚百尊。[9]
除了對祭祀準備和儀式的描寫,對于降神過程中舞蹈的描寫也是生動而精彩,對舞蹈名稱、參加人、衣著、舞式等等做了詳細描述,為研究和了解東海女真人生活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文本中除了出現(xiàn)了對犧牲準備的描寫,還有關(guān)于祭祀場面的詳細描述,如舞蹈、歌聲、服飾等等,深度還原了東海女真人時期的海祭場面。
《烏布西奔媽媽》文本中隨處可見的動植物崇拜、對自然的祭祀等片段的詳細描述,無不體現(xiàn)著薩滿教對史詩的影響,史詩從薩滿教中吸取養(yǎng)分,通過對史詩的傳承和講唱,使得聽眾對薩滿教的信仰更為虔誠。
(二)完善的薩滿職能
在“窩車庫烏勒本”中,薩滿除了具有祭祀職能,還履行著治病、占卜、創(chuàng)造和傳承文化等職能。
首先,祭祀和占卜職能。祭祀職能是薩滿的主要職能,薩滿被北方民族先民視為精神領(lǐng)袖。薩滿通過祭祀達到人神溝通、傳播神諭的目的,以此增強群眾凝聚力。在《烏布西奔媽媽·德里給奧姆女神迎回烏布西奔——烏布林海祭葬歌》中對烏布西奔媽媽海葬情景的描述壯烈又哀婉。史詩從遠處著眼,先描寫送葬的人群——“數(shù)不盡的各部男男女女”,隨后特爾濱等人“抬著女罕的臥床,從人海中通過”。史詩對細節(jié)的描述也十分詳盡,比如對陪葬物品的描述——烏布西奔媽媽取消了人殉,所以用木刻的“小男、小熊偶體”陪葬。海葬儀式在日出時正式開始,
媽媽遺體安臥在葬筏上,
身披海象皮——在海中長眠不知寒冷,
身披海蟒皮——在海中行走快捷如飛,
身披魚睛百顆——在海中
暗海變?yōu)楣饷骱?,照穿萬里遠,
身披鯨魚皮——在海中
有威武蓋世的神鯨護衛(wèi),魔鬼不敢欺。[10]
這段對于烏布西奔媽媽海葬儀式的描寫,不但是原始祭祀畫面的還原,更深刻體現(xiàn)了薩滿教對亡靈的信仰觀念。
其次,治病職能。根據(jù)《烏布西奔媽媽》文本的描述,烏布西奔治病活動共開展了五次,其中兩次是治療傳染病。例如當相鄰部落突發(fā)天花時,烏布西奔帶領(lǐng)侍女前往錫霍特阿林山洞采摘草藥,親手調(diào)配,創(chuàng)下了能夠治療老弱嬰孕七種病癥的“神方十三宗”。并傳下了隔離傳染病的方法——“東海躲病之俗”。除此之外史詩還描述了烏布西奔為一位難產(chǎn)的老婦接生的情況,這次并不同于治療傳染病單純的采藥制藥治療,先是敲響了神鼓,侍神薩瑪?shù)霉枪囊睬玫恼鸲?,為產(chǎn)婦和胎兒跳神進行起到;接著不顧自身安危,吞吃了兩條紅花毒海蛇,將嚼爛的毒液送入產(chǎn)婦口中,并用嘴舔洗產(chǎn)婦的腹膚、肚臍和陰戶,用雙手揉撫產(chǎn)婦腰背,最終“一聲清脆的亮音迎來了東方的旭日”。
第三、創(chuàng)造和傳播文化的職能。烏布西奔媽媽在有生之年,創(chuàng)造了東海烏布遜部畫圖文字,在她逝世后,三位徒弟使用其所傳授的東海繪形文字在山洞中銘刻烏布西奔媽媽事跡。烏布西奔媽媽的薩滿服飾也是原始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其中典型的是烏布西奔媽媽的祭海神衣,
用百根海魚牙縫制的神服骨筮,
用百條海熊皮縫制的神服魂石,
用百顆鯨魚睛鑲嵌的神服穗式,
用百只彩燕毛圍屏的神服飄飾,[11]
因烏布西奔媽媽身份的特殊性,她的祭服凝結(jié)了全部落民眾的智慧和心血,為研究者揭開了人類早期社會手工藝水平的神秘面紗。
除此之外,烏布西奔媽媽在跳神過程中所跳的舞蹈也是構(gòu)成原始文化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史詩中所描寫的原始舞蹈多達幾十種。舞蹈除了具備祭祀功能外,在生產(chǎn)生活中還兼具娛樂功能和社會功能。
(三)女神崇拜
薩滿教形成于母系氏族社會,在母系社會里婦女在生產(chǎn)與生活的各個方面曾起過主宰作用,她們社會地位崇高。[12]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薩滿教的女神崇拜觀念,在窩車庫烏勒本中對薩滿教的女神崇拜觀念也有著非常明顯的體現(xiàn)。
《天宮大戰(zhàn)》所描寫的內(nèi)容是男神和女神的戰(zhàn)爭,最終以阿布卡赫赫所帶領(lǐng)的女神神系獲得了勝利。在《天宮大戰(zhàn)》中所刻畫的女神多達三百余位。
在《烏布西奔媽媽》中女神數(shù)量多達二百余位,總數(shù)為整個神系的五分之四,其中以天母阿布卡赫赫和地母巴那吉額姆和布星女神臥勒多赫赫為首的宇宙創(chuàng)世三姐妹,構(gòu)成了宇宙的主宰。
兩部史詩的神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短鞂m大戰(zhàn)》是創(chuàng)世神話,在文本中描繪了一個完整的神靈體系,女神形象栩栩如生;《烏布西奔媽媽》的主人公則是人間的英雄,以主人公烏布西奔媽媽一生的功績?yōu)橹饕獌?nèi)容。但兩部史詩都以女神為主要刻畫對象,凸顯著薩滿教女神崇拜的烙印。
三、結(jié)語
“窩車庫烏勒本”是滿族說部中典型的薩滿史詩,無論是從內(nèi)容上、傳承方式上、主人公的特殊身份上及史詩產(chǎn)生的形式上來說,都體現(xiàn)著豐富的薩滿文化遺存。從薩滿遺存入手分析窩車庫烏勒本,更能有助于透徹、深入理解文本所承載的豐富信息。
參考文獻:
[1]富育光:《<烏布西奔媽媽>的流傳及采錄始末》,載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奔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頁。
[2]郭淑云:《<烏布西奔媽媽>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49頁。
[3]富育光:《<烏布西奔媽媽>的流傳及采錄始末》,載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奔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頁。
[4]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本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頁。
[5]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本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4頁。
[6]富育光:《滿族薩滿創(chuàng)世神話<天宮大戰(zhàn)>的流傳與傳承情況》,載富育光講述,荊文禮整理《天宮大戰(zhàn)》,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頁。
[7]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本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3頁。
[8]烏丙安:《薩滿信仰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72頁。
[9]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本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1頁。
[10]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本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0頁。
[11]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本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6-107頁。
[12]郎櫻:《中國北方民族文學(xué)比較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180頁。
(作者單位:吉林省社會科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