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謝光輝
行吟放歌白洋淀
文 /謝光輝
晨霧彌漫的黑白底色里,一老一少的身影,讓人歡喜,也讓人陷入沉思。
戰(zhàn)國時期,白洋淀曾是燕、趙兩國的邊界,如今生活在湖內(nèi)小島上的人們,似乎繼承了豪俠仗義的傳統(tǒng),在魚鷹捕魚、打葦編席、婚喪嫁娶的日常生活中,仍透出一股粗獷豪邁的古風(fēng)。
烈日當空,我趕到安新縣的東關(guān)碼頭,開往白洋淀圈頭村的客船剛起錨離岸,我扯開嗓門大叫,但被柴油機震耳的馬達聲吞沒了,眼睜睜看著船尾冒出滾水般的水浪漸漸遠去。想到又得耽擱一天時間,不由得汗水順脊背流淌下來。忽見一人吹著口哨而來,解開纜繩,用篙一撐,從岸上飛身躍起,落到漂開去的船上,穩(wěn)穩(wěn)地站定。
“沒趕上船?”他直視我,“來吧,上我的船!”說著把船靠過來。
小船形似柳葉,一腳踏上去,猛地搖晃?!皠e慌別慌,快蹲下?!蹦侨擞酶觳矈A篙,把船穩(wěn)住。待我在船頭坐穩(wěn),他用單槳使勁兒往后劃了幾下,船像指針似地調(diào)過頭來,安穩(wěn)地劃過平靜的水面,駛出港灣,浩渺的白洋淀在眼前展現(xiàn)開來。
白洋淀上的小船都用3米來長的雙槳,在劃船人胸前作交叉狀,前俯后仰,悠悠地,像鳥兒扇動翅膀,船在吱呀吱呀的槳聲中不緊不慢地走。
甲板上用黑漆寫著周小榮三個字。敦厚規(guī)矩,有點顏體的底子?!澳憬兄苄s?”他微笑著點頭,臉上掠過一絲靦腆。
歷史上,黃河挾帶著黃土高原的大量泥沙,淤平了冀中平原,白洋淀恰好處在古黃河入??诘臎_積低洼地。公元602年黃河改道南移,只剩一些支流仍舊沿黃河故道流淌,形成了今天的白洋淀。
白洋淀有143個淀泊,我要去的圈頭村是面積最大的一個?!斑€遠哩!累了就到船艙歇息。”周小榮說著蹲下來,探身從水里摘了一把四角菱,隨手扔進船艙。船艙約一米寬,我頭枕船幫,腳已掛在了水面,湖水拍擊船底的聲音頓時變得很重。透過草帽看天,天是星星點點的藍,把腳伸到水里,滑滑的叫人舒服。剝開一個菱角嚼在嘴里,清脆爽口。這一切,有幾分江南水鄉(xiāng)的味兒。
一陣蔭涼襲來,小船劃進了蘆葦蕩中間的水巷。水巷三五米寬,兩側(cè)長著兩米多高的密密葦墻,其間有許多縱橫交錯的河道,七彎八繞的,如入迷宮。難怪抗日時期,日本侵略軍在白洋淀被雁翎隊收拾得聞風(fēng)喪膽。周小榮輕舟熟路,有時兩船相逢,他兩肋收起雙槳,點頭招呼,如同城市街頭遇上熟人一般?!叭羰峭砩?,只要是聽見前方有劃水聲來,就得扯開喉嚨大聲招呼,以免在漆黑中相撞?!敝苄s說。
大約劃了十多里水路,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有一個淀泊,逆光,看得不太清晰,漸漸靠近才見到淡綠的樹梢和低矮的房屋。船靠碼頭,石級邊有幾個女人在洗衣服,啪嗒啪嗒,很響的搗衣聲淹沒了她們的談話。幾個皮膚黝黑的男孩一路笑鬧追逐著來玩水,他們脫了褲子就下水,比城里人豁達多了。上岸后跳上幾跳,像出水的狗一樣抖去水珠,套上短褲,邊走邊甩頭。
系好船纜,我問:“多少錢?”小榮連連擺手,還說:“不嫌棄,就住我家?!蔽乙辉偻裱酝妻o,最后他送我到一條巷口,“穿過十字路再往里走,就是供銷社招待所?!蔽夜笆种x過小榮,轉(zhuǎn)身進了小巷。三千多人口面積不足兩平方公里的圈頭村,是圈頭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沒有擁擠的人流,沒有寬敞的馬路,甚至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但有一種清靜和親切。
踢踏、踢踏,一群魚鷹從一條小巷橫穿出來,吃飽后挺胸凸肚,走起路來有點像企鵝。后面一位褲腿高卷光著腳丫子的老漢舉起魚簍說:“還有鱖魚呢,吃不?”我笑著搖頭:“我想看它們捕魚?!彼斓卮饝?yīng):“行,明兒早晨七點,你來馬灣?!?/p>
太陽像嫩嫩的蛋黃從水面探出頭來,我沿泥濘的小路向馬灣走去,在柳梢與地面之間站著一群魚鷹,四根腕粗的柴棍纏了布條,支撐在小船的前后兩側(cè),常代老漢用竹竿把20只魚鷹一一挑上船,讓它們棲息在柴棍上,然后從船艙抽出凳子給我坐。
勞作總有收獲,收獲總有歡喜。雖然艱辛,但勤勞的人都深知民以食為天的鐵律。
“圈頭村有18戶人家養(yǎng)魚鷹,大多是老人,我們管魚鷹捉魚叫放鷹?!背4f著,將煙袋慢慢點燃猛吸了一口,兩股煙從他鼻孔里很舒服地鉆出來,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為何還不走呢?”我問。
“白洋淀大哩,魚鷹少了反而不好捉魚,我們是集體行動,再說人多也熱鬧,就像城里人養(yǎng)鳥,圖個開心!”
放鷹的船陸續(xù)來到,每條船上的魚鷹,多者二十余只,少的四五只。出發(fā)了,小船前后排出陣勢,棲在柴棍上的魚鷹,精神抖擻,如同臨戰(zhàn),那場面真夠氣派。
一年之中,唯有秋天是白洋淀放鷹的最好季節(jié),這段時間,因為湖水冷,魚會下潛到湖底濃密的水草層下避寒,用網(wǎng)無法捕到魚。常代得意地說:“用魚鷹就可以。”
到了湖心,常代從褲兜里取出一扎干稻草,魚鷹見了都伸伸脖子、拍拍翅膀。他用牙齒抽出一根,依次在魚鷹的脖子上打一道箍?!耙蝗凰鼤汛降聂~吃下去,”常代解釋說,“魚鷹一旦吃飽了就不愿再捕魚了?!逼婀值氖?,那些魚鷹竟然不反抗,順從地讓放鷹人在它們的脖子上扎上稻草。
[上圖]淀上勞作
[下圖]白洋淀人繁殖并訓(xùn)練魚鷹捕魚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18條漁船分成兩排,陣勢挺大,放鷹人把篙子一揮,魚鷹紛紛躍進水里,拍動翅膀,游泳,潛水,嬉戲,似乎沒興趣捕魚。放鷹人一面用船槳拍打水面,驚動水里的魚;一面大喊:“嗚舒,嗚舒!”魚鷹臉色頓時發(fā)黑,兩顆綠似寶石的眼睛,露出兇煞之氣。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夾緊翅膀,像魚雷般潛到三四米深的湖底。
魚鷹和企鵝一樣,經(jīng)過千萬年不斷地進化,骨頭比一般鳥重,氣室也比較小,還能把羽毛中的空氣擠掉,讓羽毛浸濕,這對水鳥來說很不尋常,因為大多數(shù)水鳥的羽毛都是防水的。由于魚鷹必須潛到水下深處并停留較長時間才能捕到魚,它們的身體空氣越少,浮力也就越弱。常代說:“好的魚鷹貴過牛呢!”
突然,旁邊船上有人大喊:“常代,你的鳥!”原來有只魚鷹正竭力想把捉到的魚吞下,但因為脖子有稻草箍著未能如愿。常代探身船外,向水面做著拋東西的動作。他說:“我這是假裝拋東西給它吃?!惫?,那魚鷹立即游過來,常代抓著它的脖子提到船上,掰開喙,把一條鯽魚挖出來,投到甲板下的船艙,然后把魚鷹脖子的稻草解開,從魚簍里抓條小魚賞給它,它轉(zhuǎn)身又跳進水里去了。“立了功就有獎,它會再去抓魚回來的?!背4f。
很快又一只魚鷹抓到了魚前來領(lǐng)賞,有時兩只魚鷹合力叼起一條大魚上來,足有四五斤重,魚還在掙扎。再看其他船只,也都一樣的場面。魚鷹們興奮異常,放鷹人卻顯得冷靜,不動聲色。到了下午,大多數(shù)船艙都裝滿了魚。他們之間相互喊了幾句土語,意思是今天捕魚到此為止。然后解開魚鷹脖子上的稻草,讓它們在湖中飽餐一頓,再用竹竿把它們挑到船上??礃幼铀鼈兒芨吲d,扇動翅膀,抖去水珠,克??藝5亟兄绵估碇鹈?,轉(zhuǎn)頭向著太陽,展開翅膀好讓羽毛干得快些。
白洋淀人繁殖并訓(xùn)練魚鷹捕魚已有一百多年歷史,最初是南方傳過去的。魚鷹捕魚恰如獵犬狩獵,一般魚鷹能活二三十年,壽命比狗長一倍,可是白洋淀與南方的湖泊不同,冬天湖面封凍,魚鷹沒法捕魚,靠喂養(yǎng),加上魚鷹生來食葷腥,花費較大,也真難為了這些生活本來就不寬裕的放鷹人。
很難想象這片世界也曾經(jīng)歷過滄海桑田的變化。平時,白洋淀的水位是七八米,1963年8月那場水災(zāi)來得特兇,水位升到11.58米,超過了10.75米的警戒水位。水漲到了家門口,政府下令破堤緩洪,保住了家園。上世紀70年代末,上游太行山地區(qū)的植被遭到破壞,流入白洋淀的泥沙驟增,河道堵塞,加上上游不斷建水庫,一個一個一直建到山西,筑壩截流蓄水,白洋淀水位逐年下降。1984年,華北地區(qū)連續(xù)幾年遭遇罕見的干旱,又持續(xù)高溫,白洋淀像捅破了底,水一直往下滲。最后,淀干了,魚死了,鳥飛了,一艘艘木船如經(jīng)歷了一場恐怖之后丟失的一只只鞋子,在太陽毒辣辣的曝曬下崩裂散架,三十多個村莊全肅立在高坡上。只有孩子高興,撒腿亂跑,昔日水底的秘密也展現(xiàn)在眼前。
夕陽西下,一曲“漁舟唱晚”,讓人沉醉,讓人夢回故里。
[左圖]每到捕魚季節(jié),村民們都仔細修補漁網(wǎng),憧憬收獲。
打魚人看著焦渴的土地,收起漁網(wǎng),扛起鋤頭打井種地?;疑挠倌鄷窀闪说故炙绍浄饰?,不需要太費周折就可以整出一塊塊田地。套牛扶犁,播下種子很快長出幼苗嫩葉。這湖底幾乎種什么都長得綠油油的,高粱、玉米、小麥沿著淀邊成長起來。秋天到了,人們忙碌收割地上的高粱、玉米,唯獨魚鷹一天天消瘦下去。十幾個放鷹人聚到一起商量了一天,決定帶魚鷹到鄱陽湖去。他們硬著頭皮向親戚鄰居借了盤纏,烙了一夜的煎餅,又捉了幾只野貓,宰了紅燒。天剛亮,放鷹人匯集村口,只缺趙莊子的趙大爺。兒女們擔心老人年齡大,出門不方便,沒讓他走。趙大爺老淚縱橫抱拳撲通跪地,把自己8只魚鷹托付給其他放鷹人。放鷹人揮手告別妻子兒女,拖著板車,從昔日的碼頭沿著拐成之字形的路下了斜坡,踏著干枯起伏的淀底,咯吱咯吱拉車到保定。人和魚鷹一起上了貨運火車,翻扣木船,遮擋風(fēng)寒,一日三餐,揪著大蒜煎餅充饑,用貓肉喂魚鷹,晝夜兼程趕往江西的鄱陽湖……
鄱陽湖3583平方公里,面積為白洋淀的10倍,是中國最大的淡水湖。十幾條小船,一百多只魚鷹,放鷹人將每日捕獲的魚就近靠岸賣掉,買回油、鹽、米、醋,以船為家,魚鷹作伴,四處漂泊,像一個游牧部落。
[右圖] 每年暑期過后,即是蓮藕收獲的季節(jié)。
1988年,華北地區(qū)連續(xù)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唐河、漕河上游的水庫開始放水,白洋淀又重新恢復(fù)了湖光波影。放鷹人重返家園,但一進村就遇上了趙大爺?shù)膯适隆W詮姆批椀幕锇橐蛔?,趙大爺丟了魂似的,吃不香,睡不熟,日子郁悶。開始他對下地種田的人嗤之以鼻,后來看到他們收成不錯,也忍不住下田種了四五畝高粱,起早貪晚,送肥澆水。高粱在風(fēng)中揚花結(jié)籽,豐收在望,哪知道白洋淀突然來水,莊稼全淹了。老漢哪里受得了,一氣之下,半個月湯水不進,伸腿兒走了。
故事是常代老漢講的,凄婉而悲壯。白洋淀、魚鷹以及那一葉小舟,是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經(jīng)濟的,也是精神的。
太陽西沉,小船??狂R灣。放鷹船相互靠攏,開始分魚,有鯉魚、鯽魚、 鱖魚、黑魚……魚鷹多,自然逮魚就多,但不論哪家魚鷹多少,一律按人頭平分?!胺批椇痛颢C一樣,講的是義氣。”常代說。
(編者按:此文記錄了白洋淀區(qū)域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如今隨著雄安新區(qū)的設(shè)立,這里將會崛起一座承載“千年大計、國家大事”的未來之城,而這豐饒水土滋養(yǎng)的一方百姓們,又將在這方新生的土地上展開新的光榮與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