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1
我的小舅,十幾歲時便當了泥水匠,如今五十多了,還在操此舊業(yè)。他一天也沒有喜歡過這份職業(yè),無數次宣布要棄它而去,奔赴燦爛輝煌的前程。他想象自己像某個親戚那樣大發(fā)橫財,大腹便便;他幻想投資某個稀缺產業(yè)一夜暴富,從此開啟人生新旅程。所有事情中,屬那些以訛傳訛之事最令他深信不疑、神魂顛倒。
那些年里,馳騁大江南北、魅惑人心的傳銷產業(yè)大概就是為我小舅這類人量身打造的??墒牵【斯麛嗟財[脫掉它們,毫發(fā)未損,也算是奇跡。
總之,在已成過往的大半生里,在我小舅的腦海里,那些荒唐古怪、發(fā)財致富的念頭,就像春草一樣,一茬茬割了又長,從未消停過。好像唯有如此,他的生活才充滿希望,值得接受。
小舅談論錢財時慣于使用的單位是億。誰誰誰如何在最短的時間里賺了幾個億。誰誰誰的身價是多少多少個億。那個誰誰誰通常不是他小時候的玩伴,便是與他有些沾親帶故的人,至少是他聽說過的,只有談論這些人,才讓他覺得帶勁,好像人家的好運隨時可能轉移到他頭上。
小舅是外婆家最小的孩子,大哥結婚的時候,他還未滿十歲——這便給他永恒的錯覺,好像自己永不會長大,無論長到什么歲數,在這個家里永遠有人比他還大。
我在離家后,便成了他假想中的生意伙伴,合作對象,電話里的聆聽者。那些從他腦海里源源不斷冒將出來的荒謬想法,讓人連反駁的話頭都沒有。那一次,他談論的是橡膠制品。他想與我合作,到城里來開店,開橡膠制品店——我的大舅就以此發(fā)家,他在羨慕嫉妒之余也想仿效。這是他所有想法中最沒有創(chuàng)意的一個,只是蹩腳的模仿而已。即便是模仿,電話里,他仍舊口若懸河,儼然成功人士,生意場上的叱咤風云者。當然,他的熱情并沒維持多久就偃旗息鼓了。
直到下一次,他的“奇思妙想”再次涌現,再次“偃旗息鼓”,那些幻想之于他,就如護身符之于孱弱多病者,它們可以免除人們對危險的恐懼,而不是危險本身。
能不能這樣推測,或許小舅對發(fā)財致富本身并沒有多少興趣,只是他必須這么做,他可以忍受貧窮,卻不能忍受自己毫無想法,哪怕那些想法毫無用處,從來也不會給他帶來財富。如果硬要與人攀比,他的生存環(huán)境可稱得上糟糕,兄弟姐妹個個比他有錢。他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這個事實,他是一個窮人。窮人。窮人在這個世界上可意味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們會在一個窮人身上扣很多帽子,懶鬼,倒了大霉的人,目光短淺之輩,愚不可及者。沒有希望的人。
不幸的是,這些帽子隨便哪一頂扣在我小舅頭上完全合適,非常合適,沒有一點扭捏勉強的成分。
就在幾天前,母親在電話里忽然說:“小舅可能要來找你?!蔽倚岢瞿赣H話語里所蘊含的危險氣息,它比出自小舅本人之口,更讓我感到惶然。我離家太久,一點也不希望被人打擾。
特別是被小舅這樣的人。
這些天,他又癲了似的,誰的話也聽不進。這是母親的原話。在我們那里,形容一個人執(zhí)迷于某事,用的就是這個“癲”字。
千萬不要讓他來找我。我可一點空都沒有。電話里,我夸張地叫著,惹得母親一陣嘆息。
其實,小舅從沒有到城里來找過我。他只在電話里找我,不時地告訴我他的各種想法。有時候,沒等他講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那些荒唐可笑、不切實際的想法,可能全是他工作之余,站在腳手架上,或在逼仄的墻角落里想出來的,它們充滿著鋼筋水泥空洞乏味的氣息,同情之余,讓我感到說不出的厭煩。
2
那天清晨,小舅的電話,還是打來了。
無論如何,我都得把日腳過下去啊。那些石灰吃我的手,我的手已經快不行了。我不想再干這一行了。他在電話那頭向我訴苦。
我問他這一次想做什么。
兔子。我想養(yǎng)兔子。
養(yǎng)兔子?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小舅將他的愿望再次重復了一遍。沒錯,他說的就是兔子。我的外祖父就養(yǎng)過長毛兔,他把賣兔毛賺來的錢供我阿姨念完大學。也就是說,是那些可愛的兔子讓我阿姨圓了大學夢。
現在,這些兔子可以幫小舅實現他的夢想嗎?
電話里,我總算聽明白他的意思,他要養(yǎng)兔子,剪兔毛,做兔毛衫,掛到商店里出售。
怎么說也要三五百塊一件吧?小舅在電話那頭得意洋洋地說。
大概是吧。應該有的。養(yǎng)兔子,做兔毛衫,然后把它們一件件賣掉。怎么就斷定有人會喜歡那種東西?
他的想法是——在家養(yǎng)兔子,到我這里來加工,出售。從兔子到兔毛衫,什么叫一條龍服務,這就是啊。
我要過來。我一定要過來看看。你等著啊。等我啊。
那些激動萬分的語言在小舅的舌頭上打轉,彼此掙脫出來,試圖闖出一條清晰無比的道路來。
掛完電話(幸虧我們只在電話里說話),我才如夢初醒,他不會來的,更不會養(yǎng)什么兔子,這一切只是說說而已。無疑,這個想法可以支撐他一段時間,直到下一次,更好的想法自動冒出來,再次將他弄得魂不守舍,神魂顛倒。
人們要讓現實變得可以接受,腦子里沒有一點荒唐的想法是不行的。我的小舅就是這樣的人。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人。
這么多年里,我好像一直在等小舅來。每次他說,我要過來找你。我就以為是真的。他會來的。我做好了他隨時可能抵達的準備。甚至,他說話的語氣,斟詞酌句時的神情,都在我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著。我想著如何應付他,勸他打消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不要幻想,不要走捷徑,安心做他的泥水匠,即使不能發(fā)財致富,至少衣食無憂。
有一次,他連出門的禮物都買好了。那些來自家鄉(xiāng)海塘里的螃蟹是他準備帶給我的見面禮。可是,臨出門之前,他還是把它們吞進了肚子里。沒了那些螃蟹,他自然不能來找我。后來,我母親問起此事,他說那些螃蟹都快死了,或許它們會死在大巴車上,除了吃掉它們,我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呢。
我總不能拿著死蟹去送給她吧。小舅言之鑿鑿,好像是那些螃蟹不爭氣,而不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愿出門。
3
很不幸,作為一名不折不扣的體力勞動者,小舅卻擁有一張藝術家似的憂郁沉重的臉龐,顴骨高聳,下巴收緊,我母親家族特有的大眼睛深埋在他那頹廢凹陷的眼眶里。一對靜態(tài)而大的眼睛,在物體上的停留時間比一般人要久,因此更顯遲鈍而木然。
無論看什么東西,給人的感覺是他永遠也看不透任何東西。他的眼神在那些東西上無謂地停留,呈渙散狀態(tài),卻毫無深入的天賦。小舅是一個沒有任何天賦的人,不會賺錢,不會討女人歡心,年紀很大了,才在媒人的幫助下勉強娶到老婆。舅媽長相不差,至少膚色白皙,還會念唐詩,可小舅對她馬上就感到了不滿。女人有什么用呀,只會花錢,花錢如流水!任何人和東西,一旦被他擁有,他就覺得不過如此,沒什么大不了的??伤约哼B吃飯的營生都干不漂亮。一堵普通的墻壁,簡單的橫平豎直,他都弄不好,砌不直。他會說,不就造個房子嗎,不倒,就好了呀。
那時候,他還沒有學會幻想??墒怯幸粋€方面,他倒是無師自通。那就是逃跑。每當他做什么事情做煩了,就逃。從腳手架上,從施工現場,從家庭生活中,他不停地逃離。
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會回來,若無其事地返回,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根本就沒有逃跑,只不過是自己讓自己“隱”了一會。如果這世上真有隱身術,那肯定是他最想學會的本領。
無論逃離、隱身,它們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對生活,小舅充滿了厭倦、不滿,他要表達自己的厭倦和不滿,他要反抗。
這并不容易。
直到有一天,他掌握了幻想術,一種偉大到無以復加的本領,它們會在某一時刻毫無預兆地產生,以腦子中某樣分不出材質與性狀的東西為原料,有不短的衰竭期,整個過程中人體感覺適宜,呈微醺狀態(tài),情緒、情感都處于上升期,宛如電器通了電,木柴找到火焰,風暴遇到大海,一切皆有可能。
那種時候,他會變得鬼鬼祟祟,對手頭的勞動、身邊的人,也不那么挑剔了,好像一切都充滿必要,變得完全可以忍受了。
我母親問他,養(yǎng)兔子的事可和家里商量過了?
他眉毛一挑,氣呼呼地說,誰要和她商量!
這種事情,有風險的呀。
風險?做哪樣事情不承擔點風險!不冒險,怎么能發(fā)財!這次,我是一定要冒險的!你們誰也別攔著我,反對也沒用……他越說越離譜,越說越生氣。我母親在邊上捂嘴偷笑,任他胡說八道去。
母親說的沒錯,小舅再次“癲”了。他變得鬼鬼祟祟,滿腦子生意經,滿腦子都是兔子——那些遠去的,我外祖父時代的長毛兔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知道那些汽車輪胎已經救不了自己。他的大哥,我的大舅就死于鼻咽癌中晚期。那些橡膠輪胎原來是有毒的呀,會讓人得癌癥的呀——哪怕它們可以讓人發(fā)財,那也是可怕的!
小舅要健康地發(fā)財,不要早死,也不要有任何后遺癥。于是,他想到了那些兔子。那些來自童年時代的兔子,一只只活蹦亂跳地來到他的面前,告訴他很早以前就存在的關于財富的秘密。
4
一個人無論抵達過多少地方,見識過多少人,其實,他的一生永遠都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人永遠沒有機會開闊自己的視野。我的小舅如此,我的祖父也是。我們大家都是。無一例外。
我祖父在彌留之際,認為自己找到了尋覓一生的寶藏,它們就藏在他的床底下。
我小舅,苦苦思索了大半生后,終于認同自己父親的營生是真正值得為之奮斗的發(fā)財致富方法。那些塑料制品,橡膠輪胎,以及別的那些個面目全非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是些不懷好意的東西,是可能致他于死命的東西,他絕對不能與它們發(fā)生任何瓜葛。這世界每天都在變,我們永遠無法說清楚正確的事情是什么?;蛟S養(yǎng)肥一只兔子,取其長毛,再以兔毛制成兔毛衫拿到市場上出售,就是無比正確的行為,正確到讓人毫無反駁的理由。
我等著小舅來找我?;蛟S,他會來的。畢竟他一次也沒有來過。就算不是為了兔子,他也可以過來找我。我對小舅形象的記憶還停留在二十幾年前,那個下雪天,八歲的我參加了他的婚禮。作為婚禮場上的主角,他的動作和神情卻充滿著不合時宜的煩躁與猶疑,根本不知如何安頓自己,好像新郎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在人群中尋找那個人。
很早的時候,我就發(fā)現了這個秘密:人與人之間是很不同的。我的小舅就與別的舅舅不一樣。他的眼神、說話時嘴角抽動的模樣、走路的姿勢,暴露了一切。當人群歡樂的時候,他會未卜先知地擺出一副深沉沮喪、無限怨煩的樣子,好像在說,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你們都高興得太早啦。
時間流逝,我的小舅逐漸成為家族中的不安定分子,消極元素,一個不思進取、讓人討厭的人。
人群中,我們很容易發(fā)現這類人,那些幻想家——他們以過分突出的語言能力讓人印象深刻。他們盡管喜歡說話,可所說之話并不是要讓人感到信服,他們表達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在那些天花亂墜的語言表象背后,埋藏著一顆蠢蠢欲動的心。他們可以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很明白自己不想干什么。
這輩子,他們從沒有主動干過一件事,體驗過真正的挫敗感。他們總是在觀望,尋找,然后偃旗息鼓,直到被新的幻覺所左右。
有一段時間,傳銷團隊的女伴們天天來小舅家吃飯,他領著舅媽好酒好菜招待著。他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講不完的體己話,訴不完的衷情,似乎找到久違的人世的知音。
——有人說小舅看上了傳銷團隊的某個女人,進而被其蒙騙;也有人認為,他根本就沒有膽量進入其中,又架不住她們的熱情,只好好酒好飯招待著,順便聽聽發(fā)財致富經,過把癮。
小舅肯定為這種聞所未聞的發(fā)財方式著迷過,那么多人,癲了似的,在公園里圍成一圈,編故事,喊口號,做白日夢,要多瘋狂就有多瘋狂。
他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這樣的人。從他們身上,他看到了某種被放大的東西。那個東西里面有他熟悉的事物,這讓他感到難堪。他抑制著發(fā)現秘密后的厭惡與惶恐,悄悄退出那個群體,從此之后再也沒有理會過。
5
大舅得到小舅沒有的一切,卻過早地喪失了時間。那個豪奢的墓穴似乎在提醒世人財富永遠是有用的,人們對它的追逐是不會有錯的。于是,小舅調整策略,繼續(xù)奔赴在通往財富的路途中。
來自往昔記憶里的兔子給了他靈感,外祖父曾以此創(chuàng)造奇跡,這個奇跡多年來在親戚中間口耳相傳。小舅被此感召,激動得熱淚盈眶。他想做一件大事,一件很大很大的事,讓所有人都震驚的事。
此時,村子里早沒了兔子,與兔子們同時代的動物,牛、豬和羊也差不多絕跡了,卻有青草。橡膠廢品堆積如山的地方,長出兔子們的食物,那些過度鮮綠肥嫩的食物看著像是有毒的。
現實生活中消失已久的兔子長進小舅的腦子里,它們就像某件失而復得的東西,那些關于財富的秘密一直折磨著他,從不輕易放過他。
相比于早年的猶豫遲疑,良機盡失,如今的小舅更不會急于行動。那些兔子卻在他的腦海里跑得歡,催促他,讓他吃不好,睡不安,沒完沒了地只想找人說話、咒罵。
小舅憂郁緘默的眼神很像某位我敬仰的文學大師,天生地長有這種眼睛的人,是能給人一種致命影響力的人。
小舅老了,他的兒子也已長到必須賺錢的年紀,家族血脈里的品性好像是會遺傳似的,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對于如何在社會上站穩(wěn)腳跟,也是一籌莫展,毫無辦法。
——養(yǎng)兔子的主意就是獲得他首肯,并被推波助瀾的?;蛟S他是從哪個過期網頁上獲知消息,說某地兔毛衫市場一片紅火(那個市場恰在我的居住地附近)。我告訴他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舊聞了,那種注定會縮水、板結的兔毛衫早被淘汰出局,無人問津了。
小舅或許相信了我的話,或許并沒有。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像失蹤者一樣不再與我聯系。或許,他正偷偷地在某個地方飼養(yǎng)兔子,那些超現實主義的兔子,從時光的叢林里奔跑而來的兔子,正被他避人耳目,養(yǎng)在某個神秘角落里。我不知它們以何為食——人世間早沒了它們的食物,除非它們與主人一起以幻想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