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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一次帶父親進城

        2017-11-28 20:21:49康合興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農(nóng)活車門妻子

        康合興

        我專門卡準稻黃時節(jié)探親,和父親在田壟里收割10多天,谷子才剛曬干水汽,假期就到頭了。父親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三步一回頭,憂心忡忡地跟著我走向了火車站。

        火車深夜一點進站,時間還早。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開車帶我們?nèi)バ鲁菂^(qū)轉(zhuǎn)轉(zhuǎn)。我借著酒勁,拉開車門,一腳跨進了同學的車。一輩子都沒坐過小車的父親不知怎么打開車門,一手反背著包,一手在車門上東摸西摸,臉湊近車門玻璃乞求地看著我,一臉尷尬。我翻身下車,上前一步,彎下腰來,打開車門,虔誠地侍候父親坐進車,再為他關(guān)上車門,打下車窗。父親感激地看著我走向另一個車門,一臉的幸福,憨憨地笑著說:“伢子,爸算是村里最有福氣的人了。”我霎時百感交集?;钤谑郎希钤诔抢?,活在官場,我在許多人面前彎過腰,為許多人開過車門,但從沒有為父親彎腰開過車門。

        一上火車,父親兩眼放光,興奮不已,驚喜地說:“這么熱的天,車上這么涼爽,座位這么軟,這比躺在家里還舒服哩!當年我們修這條鐵路,回來時也是坐火車,可座位是硬邦邦的木頭?!弊ê?,父親意猶未盡,看看車廂,摸摸坐墊,扯開嗓門說:“這條湘黔鐵路40多年前,毛主席一聲令下,‘備戰(zhàn)備荒修戰(zhàn)備,我挑著鋪蓋和全縣1000多個壯勞力,在懷化安營扎寨,老家新化至懷化歷經(jīng)98個隧道,都是我們用鋼釬大錘、鋤頭鎬鏟,劈山炸巖鑿出來的。兩年多天天風餐露宿、通宵達旦,個個熱血沸騰,人人斗志昂揚,拼命爭表現(xiàn)、扛紅旗?!币卉噹梭@嘆不已。

        近20個小時的車程,父親杵在座位上不吃不喝,不睡不拉,臉上溝壑縱橫、皺皮交錯、黝黑發(fā)亮,凸起的青筋蚯蚓般盤在額頭上,蜘蛛般沉沉暗暗的老年斑明晃晃地告訴我:盡管歲月安好,鐵軌霍霍,青山依舊,可父親已然站在了人生暮色蒼黃的歲月里。

        下了火車,出了站口,離家很近,打車7元,公交3元,走路20分鐘。父親背著30多斤重的包,執(zhí)意走路。當穿過廣場走上天橋,父親說:“我好像還在火車上,腦殼里還在哐當哐當?shù)負u晃,腿有點不聽使喚了?!备赣H掀起褲角,干瘦的雙腳顯然浮腫、變形。這雙曾經(jīng)寬大厚實,一輩子穿著草鞋,大踏步行走在田間地頭,穿插在莊稼地里,承載家庭重擔的雙腳,此時特別扎眼扎心。下了車,我一手扯著父親的衣角,一手提著包,就像兒時父親帶我趕集一樣,把他拉向我的小家。打開家門,父親小心翼翼地換上拖鞋,滿客廳像有地雷似的,怯生生地移到沙發(fā)的一角,來來回回打量著家具,又看看我,再看看頭上的吊燈,核桃般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

        第二天,我和愛人忙著上班,父親獨自下樓轉(zhuǎn)轉(zhuǎn)。一進電梯,傻眼了,下面幾排按鍵使用過頻,數(shù)字磨得蹤跡全無。父親隨手一按,電梯不知到哪打開了,父親走出電梯,像只迷途的羔羊,眼睜睜地盯著時進時出的住戶,滿口的家鄉(xiāng)話誰也聽不懂。呆了半晌,隨他人進電梯來到一樓,往12樓窗戶看了看,頓時又傻眼了。父親出門前在窗戶上掛了兩件衣服,從樓下抬頭可以看到標記,找到家門。他看了半天,沒有看見標記。中午時分,做好飯菜的岳母下樓找他,父親像抓住救命繩一樣,說話倒竹筒似的說找不到家了。下班回來,父親像個犯錯的孩子,說上午找不到家了。我的小家在樓盤側(cè)面,樓下無法看到窗戶。父親豁然開朗寬慰自己:“看嘛,這就是我們鄉(xiāng)巴佬,方向都觀不清?!?隔著茶幾,我心情復雜地看了看父親,瘦骨伶仃的身上套著在家干農(nóng)活的秋衣,肩膀上被扁擔磨得毛絨發(fā)亮,袖口和衣領(lǐng)松松垮垮地耷拉著,斑斑點點的草汁汗堿針尖般戳了我一下,我的腦子里像裝了部放映機,父親幾十年來含辛茹苦侍弄莊稼、養(yǎng)育我們的一幕幕情景,一會兒正轉(zhuǎn),一會兒反轉(zhuǎn),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領(lǐng)著父親去街上,父親像貼膏藥一樣緊緊跟在我們身后,妻子走進一家稍較體面的店內(nèi),取下一件T恤,叫父親套在秋衣上試試,父親瞅了又瞅,摸了又摸,顫巍巍地問:“這多少錢?”“120?!备赣H吃驚地說:“多少?這么點布料,120?綢緞做的?不買,你姐姐帶我買的西服才70。”我想說點什么,但在汗珠子摔八瓣的父親面前,我什么也沒說,順手拿起堆在地上的地攤貨,問多少錢?60。妻子說:“老年人怕費錢,少點,40可以嗎?”“可憐天下父母心,拿30元就是?!备赣H疑惑地問我:“多少錢?”我說30。父親抬高嗓門、手指著身上的秋衣說:“我這件才8元,都穿三個年頭了,貴了,不買!”執(zhí)意掉頭走出了店門,妻子趕緊把錢遞過去,我拿上衣服,感激地點頭道謝,頓時覺得女店主很美!

        立在手機柜臺前,我問父親喜歡哪個機型。父親看都不看說:“哪個耐用買哪個?!狈?wù)員說:“老人機都經(jīng)久耐用。”隨手拿出三款老人機,我問父親喜歡哪個?父親不置可否地說:“哪款耐用買哪個?!狈?wù)員笑著說:“摩托羅拉、三星和諾基亞都耐用,這三款價錢一樣,199元,看您喜歡哪款?”我把服務(wù)員的話轉(zhuǎn)給父親,他不依不饒:“哪個耐用買哪個?!狈?wù)員別過臉去,臉上掛滿了復雜的笑容。我耐著性子說:“這三款手機有大有小,有長有短,價錢一樣,大的看得清楚,小的放兜里不礙事,看你要哪個?”父親欠欠身子說:“看你說的,鋤頭都有好有差,鋼火不行的,碰到沙石就卷了,手機就沒個區(qū)別嗎?”我窩著火付錢拿了個屏幕大的。轉(zhuǎn)身對他說,“這個你接打電話看得清楚?!弊叱龅觊T,父親掂了掂手機說:“這么大,干農(nóng)活擱身上礙手礙腳,不方便?!蔽肄D(zhuǎn)過身沒好氣地說:“你出都出來了,能不能不提農(nóng)活的事??!”父親沉悶地把手機放進兜里,欲言又止地囁嚅了一下。

        我把娘的電話撥到手機上,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說城里路好寬、樓好高、車好多,說到樓下找不到家了,說天晴要趕緊曬谷子,說兒子兒媳很孝順。一臉的幸福,一臉的知足,一臉的榮光。娘在電話那端樂得哈哈大笑,說你倒是享福去了,地里留下那么多紅苕怎么弄回來?父親說,堂屋地窖儲二十擔,偏房地窖儲十二擔,種苕儲在堂屋,冬天燒火不會凍壞,明年才有好收成。

        半個月后,父親惦記娘身體不好,紅苕挖不回家。娘在電話里說頭暈胃痛,老屋瓦片漏雨了,耕牛長肥了,得守著,責備父親半個月沒下地干活了,該回去了。父親眼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說忙完活,耕牛賣了,瓦片翻撿了,安安心心和娘來看孫女。我和妻子再三挽留,父親丟魂落魄似的,執(zhí)意要走,我給父親買了軟臥票,父親責怪我把耕牛一條大腿白白送車站了,說硬座一樣可以坐回家。然后樂呵呵地收拾東西,把我換裝后廢棄的軍裝和膠鞋,洗得干干凈凈,裝進包里,說回家干農(nóng)活時可以穿。我塞給父親二千元錢,他推來推去不要,又從自己包里摸出一千元,疊一塊放到女兒手上,說爺爺什么也沒買,對不住三歲多的孫女,說我出門在外不容易,他做父親的責任沒盡到,妻子執(zhí)意把錢塞進了父親的包里。

        當火車啟動后,父親隔著玻璃伸長脖子對著我和妻子喊,回去后看看枕頭下的東西在不在?記得收撿一下。我和妻子回到家后,掀開父親床上的枕頭,我和妻子傻眼了,呆若木雞,一疊厚厚的紅彤彤的足足五千以上,帶著父親體溫、草汁汗堿味的鈔票壓在枕頭下。我們誰也沒說話,良久,妻子鄭重地把錢用紅紙包起來,放進女兒的儲存罐,一頓一挫地說:等女兒長大點,告訴女兒,那是一生地里刨食、七十歲鄉(xiāng)下爺爺給她的熱氣騰騰的血汗錢。

        父親回家了,我心里很長一段時間空落落的,不是滋味,都說養(yǎng)兒防老。我離家18年,遠在二千里外的大西南,一年到頭回不了家,哪能幫得上什么忙、盡得上孝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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