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經(jīng)緯 王春曉

摘 要：李娟以清新自然的文風而聞名，她的作品被譽為“阿勒泰精靈的吟唱”。然而，作者卻在文章中隱含著自己難以啟齒的童年創(chuàng)傷——父親缺失（father absence）。作者于單親家庭長大，由此產(chǎn)生了隱秘而深刻的心理創(chuàng)傷，而文學創(chuàng)作則成為作者精神救贖的一種方式，她將自身的孤獨、寂寞訴說出來，從而尋求心靈上的平和。本文將從父親缺失這一角度出發(fā)，分析它給作者帶來的創(chuàng)傷，以及作者是如何用文學來進行自我救贖的。

關鍵詞：父親缺失 創(chuàng)傷體驗 李娟 文學救贖

對于創(chuàng)傷，弗洛伊德曾說：“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nèi)，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的。”父親的缺失對于作者來說是一種創(chuàng)傷，它不僅使作者從出生起就缺乏父愛的滋養(yǎng)，還使作者被貼上了“單親孩子”的標簽。單親孩子是特殊的存在，往往被人們區(qū)別對待。作者不僅要忍受情感上的缺失，還要遭受來自社會的壓力。孤獨、寂寞、缺乏安全感是李娟童年創(chuàng)傷的“后遺癥”，而被拋棄感則是其尋找精神歸屬感與自我救贖的動力，文學創(chuàng)作給作者提供了構建自我理想世界的方法，作者可以在文學世界里以自己獨有的方式面對創(chuàng)傷，從而與創(chuàng)傷和解。

一、創(chuàng)傷的導火線——父親缺失

在完整的家庭結構中，父親是力量與權威的象征，是家庭經(jīng)濟收入的支柱，是孩子成長的引路人。心理學家邁克爾·蘭姆將父親在孩子的成長中扮演的角色分為三種：家庭經(jīng)濟提供者、滋養(yǎng)心靈者、生活照顧者和家庭價值觀的維護者。由此可見，父親這一角色是不可或缺的。

而何為父親缺失？目前人們將父親的缺失大致分為兩種形式：“一是父親角色的缺失，即父親沒有盡其應有的職責，盡管他‘身在場，但子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也未能履行父親的角色；二是指身體上的缺失，即由于離婚、去世或工作等原因造成父親‘身不在場?！崩罹甑母赣H缺失狀態(tài)兩者兼有。父親缺失創(chuàng)傷給李娟帶來巨大傷害，因為“兒童最初是通過父母與家庭來感知和認識人與人類社會的。父母親雙方對兒童的影響在整體上和總體上應該是均衡的，雖然在某個階段或某個領域內(nèi)氣質(zhì)、智力、情感上有不同和偏重。失去任何一方將造成子女心靈世界與情感世界的殘缺，而這種殘缺是終生無法得到補償?shù)摹?。父親的缺失給作者帶來的創(chuàng)傷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父親角色本身的缺失給作者帶來的創(chuàng)傷，另一種是父親缺失條件下社會環(huán)境給予作者的創(chuàng)傷。

父親的存在對孩子的自尊心與自信心的培養(yǎng)及對孩子的自我認同有重要的作用，“父親幫助孩子在心理上與母親分離，教他們控制自己的沖動，學習各種規(guī)范和規(guī)則，同時他還能幫助母親避免過度情緒化地處理她和孩子之間的關系”。而父親的缺失使家庭結構不僅在量上發(fā)生了變化，而且在質(zhì)上也發(fā)生了變化，這使得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缺少了一個教育者與引導者，孤獨、寂寞、迷茫、被拋棄感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在《小學坡》中，作者重復與循環(huán)使用“我被拋棄了”這句話，可見父親的缺失對她的情感存在影響，正如羅鋼所說：“重復敘事常用來表現(xiàn)人物精神上的困擾，如心理上始終被一件事所糾纏，不能解脫，致使它在人物的對話、思想以至潛意識中重復的出現(xiàn)?！弊髡咴谠S多文章中都采用這種方式，來描述自己孤獨的狀態(tài)。如在《戶口本和暫住證》中，作者兩次使用“孤零零”一詞，突出強調(diào)自己被“隔離”的寂寞與凄涼；還有《十個碎片》第二篇中，作者頻繁使用“消失”一詞，讀來不禁讓人心酸。另外，作者在大多數(shù)文章中都會采用“寂寞”“孤獨”等灰色的詞匯來描述自己的狀態(tài)，《門口的土路》《爾沙和他的冬窩子》等文章中都具有此特點。

父親的缺失使家庭的經(jīng)濟陷入危機，為了謀生，母親遠走新疆，作者過著貧窮與流浪的生活。在《菟絲花》中，“我”為了配合母親的流浪，上小學三年級還穿著四歲孩子的童鞋。除此之外，“我”本可以享受到的母愛也遭到限制，情感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內(nèi)心不被人理解，致使精神上處于流浪的狀態(tài)。如在《十個碎片》中，作者孤身一人，思想處于游離狀態(tài)。然而，作者的內(nèi)心也渴望被保護，被理解。在《房子破了》中，為了生存的夢想，母女兩個人居住在搭建的簡陋的房子里，房子破了，她們沒有足夠的能力去修復。面對艱苦無助的環(huán)境，作者寫道：“可為什么沒有那樣一個房子，能夠貫穿于我們漫長的一生，像一個真正的家那樣，像合攏的雙手，呵護我們裸露在塵土中的那顆心。”像“家”一樣的房子，寓意完整的家庭結構，此時的作者渴望父親的存在，渴望父親能給予她們幫助與支持。

另外，作者單親兒童的身份，使她面對來自社會環(huán)境給予的創(chuàng)傷。單親兒童被視為弱勢群體，時常與“問題兒童”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會遭到冷落與漠視。在《小學坡》中，由于“我”無心折了一枝花，老師“像對待一個真正的賊一樣對待我”。老師會有如此舉動，正是偏見所致。唯一給作者安慰的是黃燕燕，《十個碎片》里，她們是一起歡笑、一起幻想的好朋友。《夢里與人生里》，黃燕燕陪伴了“我”整個童年。黃燕燕是作者治療創(chuàng)傷的“良藥”，黃燕燕也來自單親家庭，相似的經(jīng)歷，使她們惺惺相惜，彼此溫暖，受傷的心得到安慰。

二、救贖式書寫——父親形象從無到有

有不少作家均受到來自父親給予的創(chuàng)傷，如張愛玲、蕭紅等。張愛玲與蕭紅的父親“身”雖然在場，但他們都對孩子實施“暴力”行為，使她們的身心受到重創(chuàng)。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說：“父親會給予孩子很深的影響，甚至在很多孩子的一生中，父親不是被視為楷模，就是被視為死敵。”在她們的作品中，對父親形象的塑造是以“丑化”為主，自私自利、猥瑣無能是父親形象的寫照。而其他男性形象也處于一種被閹割狀態(tài)，這顛覆了傳統(tǒng)男性陽剛、權威的形象。張愛玲正是用這種控訴的方式來尋求精神上的慰藉。而蕭紅卻用詩意化的表達來掩蓋傷痕，《呼蘭河傳》是很好的例子。面對自己的創(chuàng)傷，作者沒有采用張愛玲的寫作風格，而是像蕭紅那樣用自然、柔和、詩意的語言來書寫自己的生活。

通過李娟的作品，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李娟的文學救贖里存在著抗拒、矛盾、接受。李娟在早期的作品中對父親是抗拒的，她沒有寫過她的父親。究其原因，一是文學強調(diào)真實性，李娟沒有與父親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寫不出真實的情感。托馬斯·沃爾夫曾說：“一切嚴肅的作品說到底必然都是自傳性質(zhì)的，而且一個人如果想要創(chuàng)造出任何一個具有真實價值的東西，他便必須使用她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經(jīng)歷?！倍嵌惚軙鴮懜赣H是她早期適應創(chuàng)傷的方式。作者面對創(chuàng)傷是矛盾的，她既不愿意面對父親缺失的傷痛，又渴望得到父愛。傳統(tǒng)的家庭結構中，男性是陽剛、力量的象征，女性是陰柔的象征。而在李娟的早期作品中，父親的陽剛被解構了，表現(xiàn)在李娟把母親形象進行男性化書寫，即母親形象由外柔內(nèi)剛轉化成內(nèi)柔外剛。在《我們的房子》中，母親用男性般的力量，不斷改造著房子，成為家庭的支柱；在《罕有的旱年》中，母親一人種著八十畝向日葵地。作者這樣書寫的原因有二：其一，窘迫的經(jīng)濟條件促使母親尋求經(jīng)濟上的獨立；其二，作者將“母親”塑造成“女強人”，證明作者內(nèi)心對“父親”心懷期待，這既是一種補償性的滿足，也是作者對父親在場的幻想。弗洛伊德曾說：“幸福的人絕不會幻想，只有一個愿望未滿足的人才會，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逼淙髡呤悄赣H生存的希望與精神支柱。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中，母親總是活在擔心失去“我”的恐懼之中，失去“我”等于失去了全世界。

作者面對創(chuàng)傷還有一個逐步接受的過程，作者的文章中也逐漸出現(xiàn)具有“父親”身份的形象，如繼父形象。與繼父的接觸，使作者對“父親”形象有了新的理解與認識。在《二零零九年的冬天》中，“我”與繼父的互動溫馨有愛，證明繼父對作者的創(chuàng)傷有一定的安慰作用?！堆a鞋能補出幸?！分校餐嘎冻觥案赣H”角色在場的幸福與溫馨。但繼父終究不是作者的親生父親，終究無法撫平作者存在已久的創(chuàng)傷，其將繼父形象進行弱化就是很好的證明。如在《我們的房子》中，對房子進行改造的主力是母親，在《在戈壁灘上》中，生活的主力也是母親，而繼父扮演著助手的角色。作者如此塑造人物形象，是心理創(chuàng)傷的結果，也是創(chuàng)傷緩和的開始。

作者真正實現(xiàn)救贖的書寫是將父親角色進行“常態(tài)化”書寫，作者恢復了父親的權威與力量。翻閱《冬牧場》，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近距離觀察與描述了父親在場的完整家庭。居麻被作者賦予兩種身份，一個是酒鬼兼賴皮鬼居麻，另一個是“父親”居麻。身為酒鬼的居麻，雖有時不靠譜，但做事謹慎，為人風趣。身為“父親”的居麻也是有責任、有擔當?shù)暮酶赣H，雖家庭經(jīng)濟窘迫，但對子女傾注了無限的關愛與寵溺。在《加瑪蘇魯》中，十九歲的加瑪每天清早都會跑到父母的被窩撒嬌，夫婦兩人十分享受女兒的這種愛意。對待勞動，居麻采取嚴厲的態(tài)度，絕不心軟。對待女兒的將來，居麻想繼續(xù)保護她，這一切都源于父親對女兒的愛。作者身為在場者，用樸實的文字記錄著真實的父女之情。在記錄的過程中，作者的創(chuàng)傷也被修復，從而達到和諧的狀態(tài)。

面對創(chuàng)傷，作者雖然孤獨與無助，但她卻能在暗淡的生活中，對自己心存希望，用自己脆弱的心去感受生活中的點滴美好，讓自己的心靈趨于平和。

三、創(chuàng)傷救贖的“因子”——愛與包容

李娟實現(xiàn)文學的救贖，除了自身思想的主觀釋懷外，還與作者的原生家庭，作者所接觸的人、事、物有關，而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愛與包容。

首先，對作者創(chuàng)傷救贖產(chǎn)生重要作用的是作者的原生家庭。雖然母親也給作者帶來傷害，但母親盡自己所能給予孩子所需要的一切。母親為了照顧孩子，有時也帶孩子一起“流浪”，給予孩子成長所需要的母性關懷。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中，面對“失蹤”的“我”，母親痛苦難耐，到處尋找“我”的蹤影，這種“愛”雖有點負擔，但對于作者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母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母親自小也缺少父愛。在《我們家過去年代的一只貓》中，作者寫出，“我們家”的祖上每一輩都會出現(xiàn)一個嗜賭成性的敗家子，外公就是其中之一。對于母親來說，嗜賭成性的外公雖然“身”在場，卻未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母親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她理解缺失父親的痛苦，所以她對孩子傾注了無限的愛與包容。另外，原生家庭存在“代際傳遞”的現(xiàn)象，父母的生活會影響孩子以后的生活，如婚姻關系、依戀關系等。母親對作者的愛與包容也是出于這層原因，幸運的是，作者沒有受到影響。在《有林林的日子里》中，“我”享受著愛情帶來的甜蜜與美好，雖然最后愛情以失敗告終，但作者沒有因父親的關系而抵觸與男性的接觸。

外婆與老外婆是作者自我救贖路上的關鍵性人物，由于父愛的缺失，母親也時常不在身邊，外婆與老外婆則是李娟童年的陪伴者。情感的缺失，使得李娟自私、任性、冷漠。在《報應》中，作者書寫年少的“我”對老外婆生命的漠視，可老外婆非但沒有生氣，還拖著年邁的身軀為“我”做飯。老外婆的愛與包容，使作者扭曲的性格得以糾正，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給老外婆帶來的傷害，以至于對老外婆的去世心懷愧疚。外婆與老外婆一樣，對“我”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在《小學坡》中，“我”曾經(jīng)對外婆說過一句非常惡毒的話，外婆非但沒有責備，反而每天都會去學校接“我”。這句話作者至今不愿提起，說明這句話足以傷透人心。面對作者的惡毒行為，外婆用愛與包容進行化解，作者學會了懺悔，懺悔自己的過失與無知，懂得正視創(chuàng)傷。

其次，作者接觸到的哈薩克族家庭也幫助其實現(xiàn)自我救贖。作者以漢族人的身份融入哈薩克族人的生活，以“他者”的身份觀察哈薩克族人們的生活，他們樸實的性格與生活打動著作者。哈薩克族的男性大多為硬漢，但對自己的孩子卻能做到關懷備至，既寵溺又不失嚴格，時刻陪伴孩子成長。這里面存在的愛與包容，對作者來說，是一個震撼。面對艱難的環(huán)境，父親們擔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讓自己的孩子在精神上有所依靠，這使作者了解到何為真正的“父愛”，從而接受了從小缺失父愛的創(chuàng)傷。

最后，廣闊的自然環(huán)境為作者提供了療傷的場所，它們以博大的胸懷包容著受傷的作者。在自然中，作者可以擺脫創(chuàng)傷的桎梏，靜下心來享受美好的時光。如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光》中，“我”沉浸在自然的懷抱里，充分享受著自然的風景，“身體自由了，想法也就自由了”，一切順其自然，內(nèi)心充實而美好。除此之外，在《河邊的柳樹林》中，“我”震撼于遭遇災難后仍有旺盛生命力的林子，震撼于深受殘疾困擾的孩子，他們經(jīng)歷過創(chuàng)傷卻能在自然的環(huán)境中依然堅韌地生存，不得不說自然對于受傷的人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歸宿。

雖然創(chuàng)傷給作者帶來傷害與痛苦，但它也給作者提供了面對創(chuàng)傷的機會，讓作者從內(nèi)心深處接受創(chuàng)傷，從而與創(chuàng)傷和解。創(chuàng)傷給作者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作者書寫創(chuàng)傷，一方面將自己被壓抑的情緒宣泄出來，尋求安慰；另一方面，作者有意識地尋求創(chuàng)傷的根源，對癥下藥，從而擺脫創(chuàng)傷的困擾。作者的創(chuàng)傷性書寫，洗滌了讀者的心靈，為他們提供了面對創(chuàng)傷的良藥，這也是她的成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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