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茉
蓮之里
子茉
1
第一次知道風箱的存在是在祖母的舊宅子里。
我添著柴火,不間斷地拉著風箱,覺得好玩極了。水其實早就沸了,只是我的注意力全部在那個黑黢黢的風箱上。
那個傍晚很燥熱,我推著風箱,柴火旺盛地在爐齒上燃燒著,火光之氣偶爾會試探性地一上一下,間隔著一會兒又一下子地逼近我的臉龐。我不管那么多,繼續(xù)推拉著風箱,火苗呼呼呼包裹鍋底。水蒸氣溜出鍋蓋兒融在空氣里黏濕了我的劉海,原是整齊的鍋蓋頭,現(xiàn)在一綹一綹地貼在天靈蓋兒上,呈鋸齒狀,臉上不少柴火灰,相貌上可憐了些,但我知道拉風箱是件多有趣的事。那時我還沒有讀到被虐勞作的《灰姑娘》,不然一定會給自己加很長的內(nèi)心戲。
紅光照進了灶臺,回頭一看,滿天的火燒云悠悠然地來回變換著各種各樣的動物、植物和人臉的模樣,天空略帶灰藍的底色上也敷上了暗淡的時而發(fā)橘紅時而發(fā)豆沙色的光。門口已有人贊嘆:喲,哪里來的這么多的云??!另一個路過的人接道: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大晴天一個!雖說他們口里說的都是地道的濰坊話,但我也能聽出個略微來。面對火燒云光臨的這個傍晚,我開始感到恐慌無窮。
我以為這頭頂?shù)幕馃凭褪且驗槲姨昧L箱造成的,因而感到內(nèi)疚萬分,我抽出還在燃著的柴火,把它們埋進灶臺的陳灰里,希望能夠?qū)μ焐系脑贫鋫冇袀€補救。
那時太年幼,也就六歲的樣子。
幼小的時候會以為天空、云、星辰、風雪、露珠、飛蟲及草木都是圍著自己來的,不會想到晨露打濕我的小白鞋,也會沾濕山地里的長蟲,不會想到太陽溫暖了自己也同樣照著大地暖著每個人的身體,星辰也是別人的星辰,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須要等到冬天才能死亡,才能完成生命的全部。那時哪里懂得一縷風就能吹皺人的整個年華;哪里懂得一場一場的大雪之后,突兀的墳頭都會被覆蓋成平川,而祖母也會被埋進土里;又哪里懂得人在世上如塵埃之微不足道。
2
頭一回路過出殯和送葬場面,并沒有電視劇里的陰森悚人。反而顯得滑稽熱鬧又凄凄悲涼。
三四十年代,家家人丁興旺,子孫到處。為人父母的傾盡畢生之力養(yǎng)活了膝下所有的孩子,待到生父生母抵古稀耄耋之年,兒女紛紛婚姻嫁娶,老人能走動的還好,自個兒一天一天過活。行動不便的,或是常年病身的,享兒女之福的太少,到底是這一世親人緣淺,還是原本孽緣說也說不清楚。
多少老人在世時候,兒女推三讓四,爭相舉例力爭各自日常有多操勞,日子過得有多緊張,誰都不愿意接收和贍養(yǎng)。而他們過世之時,眼已看不見之時,他們生下的兒兒女女們跪在靈堂上哭天搶地,所有坐在送葬拖拉機上的男男女女們扯著嗓子要了命地哭喊著。
只是,眼淚,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時太小,不能體會到為什么明明不悲傷卻喊出悲傷的話,明明盼望老人趕快去,卻在牌位和墓碑前哭喊著為什么那么早就走,明明沒有眼淚為什么還要哭。
我只能坐在門檻外的臺階上疑惑。
死去的人,還能感知這一切嗎?這是我對死亡最早的思考。
母親說,主要給活著的人。
孩子都不是父母的孩子,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孩子是憑借父母而來,孩子和父母同在,卻不屬于父母,父母可以給孩子愛,卻不可給孩子以思想,因為孩子有孩子的思想,父母可以蔭庇孩子的身體,卻不能蔭庇孩子的靈魂。
我想我們會顧祖母周全,我們活著的時候善待左右,我們流淚是因為真的悲傷與惋惜或者遺憾。
塵世本就紛擾喧囂也漠然無情。人的生老病亡都各有命數(shù),少所不能、多之求不到,命之無常,想不開就郁結(jié),想開了世事不過是扶了扶衣袖,彈了彈塵埃,剪了剪時光而已。
3
初次見到祖母,并沒有飛奔彼此,手牽手,相互擁抱,淚流滿面的虐心飆淚劇情老套路,甚至連絲毫的肢體接觸都沒有,祖母站在門檻上,帽子正中間的蓮花很醒目,老遠咧著嘴笑,眼睛彎成微型弓箭掛在額頭的一摞一摞的抬頭紋下面,嘴巴張得老大,門牙空著,右面的一顆虎牙露在一側(cè),她著一身藏藍衣服,上衣立領(lǐng)偏襟琵琶盤扣,褲腿兒扎襪子里,祖母的腳看著和我的腳一般大小。她一手扶著門框,一手背在后面。我腦子里畫風忽然閃變:若此時祖母突然兩只手一交叉從胳肢窩掏出兩把手槍來,雙槍老太婆的霸氣定形兒分分鐘秒殺到大門以外。
我走近,喊了奶奶好,她伸過手來,手指如枯竹,我向后一躲,她的手臂撲了空。她目善暖人,雜亂的眉和成疊的皺紋有層次地笑成春風,追逐著我的衣袖、手指、面頰和眼睛。她的虎牙獨自傲驕在一邊。我看清楚了她的臉,皺紋里長著皺紋,每一寸肌膚的蒼老都是時光過濾下來的沉淀物,每一寸皮膚生出的老舊的鮮活的褶皺都疼了我的眼睛。
祖母的宅院里有一塊小小的池塘。在沒有任何察覺之下,好像就是那么突然的一天,小池塘里的所有小荷花都頂上了花骨朵,它們冒出小池塘,闖入我的視界。我可是頭一次見到真正的蓮花呢。我?guī)缀醺魩滋炀蜁е潜揪湃瓿霭娴男氯A字典,挨著頁翻找,荷花又叫什么,它的別名,蓮花、菡萏、芙蓉、芙蕖,每一個都那么美,每一個都像一個嬌艷女子的名字,她們有著美好的愛情故事。
我給它們起了名字,并且寫在日記里。從左向右分別是江南、玥仙子、姬荷、明月、云芙、西水、守雨、婉風、夏溪、春香、寒星、粉蝶。多年以后,我已記不起當初起這些名字時候在想些什么了。
關(guān)于濰坊的很多記憶早已被時光痛快地稀釋,只記得幾個有趣的方言詞語,“哈猴子”是喝拌湯,“谷渣”是餃子的意思,“伙食”專指燒餅;小米稀飯很好喝,秋天在田地里挖豆蟲炸了吃;母親不叫媽媽,叫娘,父親不叫爸爸喊大爺。
新認識的小朋友們問我叫什么,我隨機說我叫蓮花,我覺得蓮花是世上最美的花,而他們也認為“蓮花”這名字真是好聽死了。
就這樣,他們在大街小巷蓮花來蓮花去的把我喊火了,沒多久走街串巷的大人都知道我叫蓮花,長得也好看。鍋蓋頭劉海長長了被母親分梳到兩邊,變成多年以后的空氣劉海的模樣,卡哇伊得很。
那一池蓮花多美,而有時候人只惦記著秋天的藕,才不在意夏天蓮花的盛開是什么。
4
祖母在一個明爍光鮮的傍晚帶回了一瓶長命百歲泉水。囑咐我們每人都只準喝一口。
那是一只玉石一樣清亮的琉璃瓶子,窄口,體態(tài)與啤酒瓶相仿。柔和生色的光束穿透玻璃披散在它的身上,泉水在人的眼睛里亮閃起來,晶瑩起來,仿佛長命百歲一下子就在胃里茂盛綿延起來,仿佛喝下就可順利過完漫長的一生。
山泉傳遞到我的手中已見底了,我得一小口。不甜,不香,不涼爽,很普通。只因為它是祖母辛苦帶回來的,她和其他婆婆們一起唱山歌,一起念祈福,其中包含著祖母純善又美好的念想它才變得特別,變得沉重,變得百歲成真一般。
祖母在五更天的時候就開始準備去求長命百歲山泉需要帶上的東西。她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打著手電一個小步子一個小步子移動著,感覺每走一小步都付諸著無窮盡的堅忍,但她已然習慣了,她已將大半人生的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了下來。這一生這樣冗長,多少疼痛都已消融在時光之里,兒時裹腳的痛楚已不覺得,她的時光已是每走掉一小步就抹掉那么一小步子了。
我在無數(shù)個醒著的夜晚都向頭上的神明祈求,祈求上天庇佑祖母。
不生病痛,余生安詳。
長命百歲一直都是美好的愿望,而不是貪婪無度的欲望。時間總是先給予后拿回,根植貪念,即便晚一些也會受到懲罰。難怪有那么多人站在離天空最近的山頂,風與云彩都載不動他們的心事。放下,自然會有答案。一些人還未參透,一些人懂得,但他們不愿。
時間無敵,時間并不無敵。
5
那一年從新疆到濰坊,漫長的日日夜夜伴隨著火車哐啷哐啷的響聲從西往東,穿荒漠,隔壁,山川,平原,樹林,江水,梯田與濕地,在擁擠的座位與走道上歷經(jīng)了大好河山。
出了疆我們在西安就被擋住,起因是我的身高過了線要補票,母親懷疑我在身高線上踮了腳尖,后來逢人就當笑料說起,嫌棄我淘氣不找時候,差些耽誤了車程。
買站票的人占滿了過道,有的人鋪開行李直接睡在座位底下的空間里。有一家四口人只有一張座位票,就老少輪流排著坐著休眠,舟車勞頓,每一張面孔都盡顯疲乏倦怠,靠著窗戶坐著人也埋頭昏睡了。
車窗外的房屋與矮墻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清晨的炊煙向人們問好,夜幕下的燈火向人們告別。
女人懷里的嬰兒在半夜里哭醒,她解開襯衣,露出飽滿的乳房,那嬰兒嘬嘴吮吸,也就靜了下來。在那個年代里,沒有哪個男人斜眼偷看哺乳婦人的乳房,即便是在白天,大家的目光也自然地避開。
終點站是濟南。
現(xiàn)在看到這個名字,內(nèi)心是被溫柔包裹著的。
那些在夏日里盛放的蓮花一直溫存在童年的小世界里,美好得找不到最適合的詞藻來表達。只一朵就溫柔了綿長的時光。
人活著的每一年都會發(fā)生不同的故事,有時候很新鮮,有時候又很清淡。大喜大悲,起落無常,平靜無聊也都是常有的。只是在當時一無所知。
生活到底將是如何模樣,那時并沒有開始想象。
責任編輯:劉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