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從菲利普·迪克的原著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到雷德利·斯科特指導的改編電影《銀翼殺手》,再到35年后丹尼斯·維倫紐瓦接手的續(xù)集電影《銀翼殺手2049》,三者秉持著相同的獨特科幻世界觀傳承,而續(xù)集新片也或?qū)⒔?jīng)歷與前輩們相同的命運:從面世時的不受歡迎到后來成為經(jīng)典。
雷德利·斯科特指導的《銀翼殺手》1982年上映時,加拿大魁北克人丹尼斯·維倫紐瓦(Denis Villeneuve)剛14歲,他太喜歡這部電影了,以至于后來他看了這部電影不下50遍,再后來,他成了一名電影導演。
在《銀翼殺手》誕生后的35年里,它的藝術價值與影響力一次次被歷史證明。作為影史最佳科幻片之一,它不僅受到科學家們的認可,也影響了無數(shù)導演之后的創(chuàng)作。它開創(chuàng)的視覺造型語言,催生出了賽博朋克科幻流派和科幻劇《攻殼機動隊》與《太空堡壘卡拉狄加》的出現(xiàn)。30多年里,這部電影建立起了強大的粉絲群體,無數(shù)學者參與到對這部電影的文本分析,以至于每個人都有自己對這部電影的獨特理解,每個人還都可以自圓其說。而給這部幾近被神話的原作電影拍攝續(xù)集,極有可能會費力不討好。
因此去年當制片方找到維倫紐瓦,邀請他成為續(xù)集電影《銀翼殺手2049》的導演時,他只提出了一個要求:讓雷德利·斯科特成為本片監(jiān)制。
“我一直希望有人能認真對待科幻電影。文學上科幻是一個嚴肅的流派,我們有艾薩克·阿西莫夫、弗蘭克·赫伯特、阿瑟·克拉克。那些藝術家是在正經(jīng)地創(chuàng)作科幻。但在電影領域,除了斯坦利·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科幻電影曾經(jīng)很大程度上都被拍成了B級片,要么就很粗糙,要么就拍得很差。很少會有優(yōu)秀的藝術家去拍科幻片,并把它制作成一件嚴肅的藝術品。對我來說,《銀翼殺手》就是這樣一部電影史上少見的珍寶,是一名真正的藝術家決定拍一部真正的科幻電影?!本S倫紐瓦曾在采訪時說道。
于是,“迷弟”維倫紐瓦重翻了當年《銀翼殺手》編劇菲利普·迪克和漢普頓·范徹的所有草稿素材,用盡一切可能“繼承”第一部電影的視覺語言和精神內(nèi)涵。續(xù)集電影開場,主人公K到農(nóng)場“處理”老舊仿生人的場景,其實便是《銀翼殺手》1982版當年棄用的一組開場場景。而續(xù)集中的“失足少女”瑪麗葉特的人物造型和裝束,和35年前舊版中的“失足少女”人物普瑞絲簡直一模一樣?!躲y翼殺手2049》的攝影指導羅杰·迪金斯,保留了很多原作中的經(jīng)典構(gòu)圖和光影設定,于是新版電影中展現(xiàn)的洛杉磯夜空航拍、霧氣繚繞的街景,甚至某些鏡頭視角,乃至機位運動,幾乎都是原版中同類鏡頭的復制。這些“致敬”之處,在勾引迷影情懷之余,還以一種最直觀的方式讓觀眾確認續(xù)集與前作是發(fā)生在同一時空和敘述邏輯中。
最終,《銀翼殺手2049》展示了與舊版電影同樣的節(jié)奏緩慢、陰郁冰冷,同樣并不張揚鮮明的主人公和故意含混不清的敘事,《銀翼殺手2049》也像舊版電影一樣票房遇冷,從這一點上來看,維倫紐瓦確實很好地繼承了舊版的精髓。
也正是因為1982年《銀翼殺手》在科幻電影方面的開創(chuàng)性,最終導致其票房慘淡。那時候《星球大戰(zhàn)》已經(jīng)上映了兩部電影,哈里森·福特也因《奪寶奇兵》確立了自己的動作片明星地位。而雷德利·斯科特拍的這部科幻電影卻沒有刺激的動作情節(jié),取而代之的是高密度的符號化信息和隱喻,晦暗陰郁?!坝^眾們原本期待的是另一種觀影體驗,《銀翼殺手》讓我知道了,美國大眾更愛吸收正能量,這意味著整個美國社會在某種程度上是浸淫樂觀主義的?!彼箍铺囟嗄旰笤@樣總結(jié)道。
這種評價的滯后性,同樣體現(xiàn)在原著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作者菲利普·迪克身上。
雙胞胎妹妹早夭后,幼年父母離異,迪克與單親母親生活在一起。在其短暫的54年生命中,結(jié)過五次婚,最后都離了,他有嚴重的焦慮癥和妄想癥,一度靠安非他命和毒品活著,他還患上了抑郁癥,曾自殺。1952年他開始寫作,到1982年去世,創(chuàng)作了整整30年,寫了44部長篇小說、121部中短篇小說,先后獲得兩次雨果獎提名、五次星云獎提名,1963年迪克憑借《高堡奇人》贏得雨果獎。然而他的作品始終叫好不叫座,只能一直與低稿酬的科幻小說出版社合作,無法進入主流出版社,這導致他直到晚年仍然經(jīng)濟拮據(jù)。
此一時彼一時,迪克死后,他的書才不停地再版,他被驚呼為當代的博爾赫斯,有人用他的名字設立了科幻獎。他的小說頻頻被翻拍成電影,包括《少數(shù)派報告》《全面回憶》《異形終結(jié)》《命運規(guī)劃局》《預見未來》等電影以及《高堡奇人》等電視劇,斯皮爾伯格、吳宇森等人都曾做過改編電影導演。2007年,迪克成為首位作品被“美國文庫”系列叢書收錄的科幻作家。
從這一點上,也能看出雷德利·斯科特的過人之處。當年他決定將迪克的原著小說改編成電影時,后者還并沒有成為科幻大師。而整個電影籌備期間,迪克曾對電影憂心忡忡,擔心小說的精髓被斯科特徹底歪曲。1981年11月,斯科特安排了一輛豪華加長轎車將迪克接到制片所在地,并邀請他觀看了20分鐘的電影片段。迪克看時紋絲不動,結(jié)束后要求再放一遍給他看。然后他對斯科特導演說:“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做到的?雖然這些跟我腦子里所想的畫面不完全一樣,但所有的風格、質(zhì)感,跟我寫書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完全一致!你們這些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你們怎么會知道我是怎么感覺、怎么想的?”此后迪克開始全力幫助斯科特推敲劇本。
迪克終究沒有活到科幻受到主流認可的一天。1982年2月,他在家中中風,并隨后出現(xiàn)心臟衰竭,在堅持了十幾天后去世。三個多月后,《銀翼殺手》在全美公映,遂成一代科幻經(jīng)典,深刻影響了電影制作和大眾對科幻的看法。
1982年版《銀翼殺手》展現(xiàn)擁有自主意識的人造生命體與“人類”之間的關系和權益,對如今的科幻粉絲而言,不說是套路,至少也是非常熟悉的。而菲利普·迪克小說的幾個核心主題,自我認知、虛假記憶、自由意志與宿命的沖突以及技術對倫理道德的僭越,盡管已經(jīng)在它誕生后的30多年里,被無數(shù)小說和電影使用,但真正能像《銀翼殺手》一樣透徹體現(xiàn)的電影依然少之又少。endprint
正是菲利普·迪克和雷德利·斯科特兩人的聯(lián)手,才造就了舊版《銀翼殺手》成為經(jīng)典的可能。而時隔35年后,維倫紐瓦在繼承了《銀翼殺手》原版的設定、人物同時,對同一主題進行深化與豐富,并沒有將其“IP化”,也沒有打算由此開創(chuàng)三部曲撈錢的野心,《銀翼殺手2049》才成為一部極其優(yōu)秀的續(xù)集。
原著小說和新舊兩部電影分別講述主人公探尋自己是仿生人還是人類的過程,進而探討關于自然人和仿生人應該怎樣互相對待,由此引申出怎樣定義人,怎樣定義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誰該和誰平權,道德依據(jù)來自哪里,等等。
在迪克的原著小說世界里,未來世界仿生人與真人的一大區(qū)別之一便是仿生人缺少記憶。而統(tǒng)治者則將虛擬記憶植入仿生人腦中,使得他們相信自己是人類。舊版電影始終沒有點破哈里森·福特飾演的主人公戴克德是仿生人還是人類,只安插了一個前后呼應的橋段:戴克德曾在深夜獨飲后迷糊之際夢見了一只在森林中不斷奔跑的獨角獸,而在電影結(jié)尾處,戴克德的搭檔伽夫?qū)⒁恢徽奂埅毥谦F作為與戴克德的告別禮物,寓意著,伽夫知道戴克德被人工植入的記憶內(nèi)容:那只奔跑獨角獸的夢。在此也就呼應了原著書名《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引出的核心問題:仿生人會做夢嗎?他們的夢也許只是人工記憶。
在續(xù)集《銀翼殺手2049》中,新一代的仿生人從不反抗,除它們的程序不讓它們反抗外,電影暗示了個中緣由:新舊仿生人之間的基本差異,涉及它們與自己的虛假記憶的關系。老一代仿生人會反抗,是因為它們相信它們的記憶是真實的。新的復制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它們的記憶是偽造的,所以它們從未受騙。只不過,高斯林飾演的新主人公K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也被告知自己的記憶是被植入的,而隨著故事的推進,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K反而開始相信自己的記憶是真實的。
人類與仿生人的另一個重要區(qū)別在于人類擁有對其他動物的同情心,而仿生人沒有。在小說營造的背景下,當時世界經(jīng)歷了核戰(zhàn),雖然沒有立即把地球文明完全摧毀,但空氣中長久飄浮的放射性塵埃已漸漸滅絕了地球上的大多數(shù)動物,以致在人類社會里,收養(yǎng)動物成為人類同情心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財富和社會地位的象征。
小說和舊版電影中使用了一種驗證對方是否是仿生人的測試,被稱作“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測試”,就是檢測這種同情心,但電影里沒有相關的背景交代。小說中,調(diào)查人員問一系列問題,并觀察測試者的眼部下意識的反應速度,這一情節(jié)設置探討的是人類的另一個特性——潛意識。小說中自然人長期生活經(jīng)驗積累起來的珍惜動物的潛意識,很容易跟社會情境中涉及死亡動物的細節(jié)相抵觸,對此反應速度極快。去年希伯來大學研究人類潛意識,給測試對象左眼看明亮且不斷變化的色彩斑紋,強勢占據(jù)他們顯意識的注意力,同時給右眼看正確或不正確的文字表述或數(shù)學算式,讓他們的潛意識去處理。實驗表明,對于普通的文字或算式,潛意識并沒有什么反應;但如果顯示的文字或算式很怪異,那潛意識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對。這個實驗結(jié)果跟小說中的敘述很相容。
而在新版電影中,“創(chuàng)傷后基準測試”取代了舊版的“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測試”,以檢測復制人是否擁有了人類的情感波動——那是不被允許的。仿生人被要求進入一個白色檢測室,跟讀納博科夫《微暗的火》中的詩句,一旦通不過測試,就被認為是危險分子而可能被清洗掉。未來世界中的人類,對復制人有著根本的不信任,甚至是赤裸裸的歧視。當“基準測試”冰冷的指令響起時,讓觀眾猛然醒悟到,主角在未來世界中,不過是一個有編號的工具而已。
科幻電影這個類型的好處是可以在一套假想的設定中盡情輾轉(zhuǎn)騰挪,把這些人類還沒真正碰到、有些人會稱之為“杞人憂天”的倫理問題先掰開揉碎了仔細探討一番。當然,要是能跟人類已經(jīng)遇到過的問題進行類比,那就更能讓人感同身受。美國埃默里大學考特尼·布朗(Courtney Brown)教授主持的“科幻與政治”討論課討論迪克的原著小說時,將仿生人受奴役的狀況類比于美國早期黑奴,并在此基礎上討論仿生人要求平權的正當性,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切入角度。
斯洛維尼亞社會學家、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也加入了新版電影的討論,他表示電影隱含的人道主義信息要傳達的,是自由主義的寬容:“人們應該給仿真機器人以人的情感、愛、人權,要把它們當作人來對待,把它們納入我們的宇宙……但是,在它們真的到來的時候,我們的宇宙還會是我們的嗎?它還會是那同一個屬于人類的宇宙嗎?有意識的仿真機器人,對人類本身的地位來說意味著什么?”
相比于炫耀技術的純粹硬科幻,《銀翼殺手》探討的則是更加內(nèi)化的問題。1972年2月,菲利普·迪克應邀出席溫哥華的科幻大會,發(fā)表主題演講《仿生人與人類》,在演講末尾,他說道:“正如《圣經(jīng)》所言,‘誰知道人的靈是往上升,獸的魂是下入地呢?不久的將來,這句話修正一下,就成了‘誰知道人的靈是往上升,仿生人的魂是下入地呢?仿生人死后,他們的靈魂去哪里呢?但是,要是他們未曾有過生命,又何來死亡。如果他們不會死,那就會一直和我們相伴??墒?,他們真的有靈魂嗎?或是,我們有靈魂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