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棣英 鄭少霞

有金有銀更有水
——廣州水上居民習(xí)俗與信仰

文/謝棣英 鄭少霞

水上居民，舊時稱為疍民、蛋民、蜑民、蜑蠻、蠻蜒、夷蜒、蜒蠻、水面居民、水居市民、水上人民等，是我國歷史上一個獨特的水上群體。疍民分布區(qū)域不出廣東、廣西、福建等地，以廣東居多，而廣東地區(qū)又以廣東濱海一帶、珠江三角洲河網(wǎng)交錯地帶和沙田地區(qū)以及內(nèi)河的東江、西江、北江水域居多。

據(jù)1926 年廣州市人口統(tǒng)計，廣州市疍民達10.2 萬人。1932 年廣州市公安局資料記載，當(dāng)年廣州有疍艇兩萬余艘，廣州成為全省乃至全國最大的一個疍民聚集地。在1937 年，廣州市公安局進行人口調(diào)查，疍家人占廣州當(dāng)時總?cè)丝诘?0% 。1940 年代的《廣東雜談》一書中提及到：“ 閩、粵之疍民合計不下百萬，僅廣州市內(nèi)有二萬二千戶，人口約十萬余眾” 。從資料中顯示，當(dāng)時廣州疍民的人數(shù)是非常多的。

歷史上疍民的社會政治地位較低，歷代統(tǒng)治者將他們視為未開化的蠻夷，長期被排斥在“四民”之外。雍正七年（1729年）上諭：“粵民視‘蛋戶’為卑賤之類，不容登岸居住，‘蛋戶’亦不敢與平民抗衡，畏威隱忍，局蹐舟中，終身不獲安居之樂，深可憫惻?！睆V州咸水歌亦唱：“水大魚吃蟻，水干蟻吃魚，大欺小，小欺矮，無可欺，就欺蛋家仔”，“沙田疍家水流柴，赤腳唔準行上街，苦水咸潮浮爛艇，茫茫大海葬尸骸”或“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生無立足所，死無葬身地”等。由此可見歷史上，疍民群體長期受到陸上人的歧視和壓迫。

新中國成立，黨和政府著手改變這一現(xiàn)狀，禁止岸上人再繼續(xù)稱呼“疍民”等帶有歧視色彩的稱呼，改稱他們?yōu)椤八先嗣瘛被蚴恰八暇用瘛?。水上人民同陸上人民一樣政治上完全平等，上岸可以穿鞋，可以同陸上人通婚，水上人民的子女也可以上陸地學(xué)校讀書。水上人民也開始大規(guī)模上岸定居。

1951年7月廣東省著手籌劃建立漁民新村,幫助水上人民解決上岸定居問題。1954年6月，周恩來總理視察廣州市黃沙、白鵝潭、沙面等沿江一帶的河面。指示廣東省、廣州市一定要盡快為水上人民在陸地上建設(shè)聚居點和居民新村。遵照周恩來的指示，1956年8月廣州市確定了水上居民搬遷與轉(zhuǎn)業(yè)同時解決、單位和政府共同負擔(dān)的原則。同年9月，廣州市撥出?？钚藿ㄋ暇用褡≌?，開始大規(guī)模的動員水上居民上岸定居、工作。1957年，周恩來總理再次訪問廣州探望水上居民，并批示建設(shè)水上居民住宅。1964年，廣州市新建了水上居民住宅22萬平方米。至1966年，水上居民新村基本建成，政府還修好從洲頭咀至珠江泳場一段（濱江路）堤岸，一河兩岸藍圖基本初現(xiàn)。

水上居民浮宅

生活在艇上的水上居民喜遷新居

廣州水上居民的禁忌習(xí)俗

水上居民世世代代過著風(fēng)雨飄搖，浮家泛宅、漂泊無根的生活，經(jīng)常面臨臺風(fēng)、暴雨等惡劣天氣，死生難料。再加上舊時水上居民屢遭歧視，很少接受文化教育，文化水平整體不高。在大自然面前，水上居民就希望通過祈求、膜拜來獲得庇護，從而達到消災(zāi)去禍的目的，如此便產(chǎn)生了原始的宗教信仰，不管吉兇都要托諸神靈。他們在生活上會遵守諸多文化禁忌和水神信仰，主要是為了表達對超自然力量的敬畏，期冀獲得神靈的庇護，以重塑征服自然的信心。

語言的忌說言辭

語言禁忌

在生活中，水上居民忌說“翻”、“沉”、“擱”、“覆”、“退”、“橫”等字，甚至與之音義相近的字均在避諱之列。如煎魚或炒菜時忌說“翻”字，要說“順”；敬酒席忌說“飲干”，要說“飲勝”，因為“干”字表示沒有水，也就是沒有錢，同理，“豬肝”、“豆腐干”也要改稱“豬潤”、“豆腐潤”；“苦瓜”改說“涼瓜”，因為“苦”字不吉利；“空心菜”改稱“通菜”，因“空心”表示空空如也，且“空”與“兇”同音不吉利；“絲瓜”改稱“勝瓜”，且“絲”與“尸”同音不吉利；“豬血”、“雞血”、“鴨血”，都稱為“豬紅”、“雞紅”、“鴨紅”，因為“紅”字比“血”字好，表示吉利；“蛇貓雞湯”被稱“龍虎鳳湯”；吃飯時筷子不擱在碗上，這是“擱淺”的兆頭；餐具不能覆置，這意味著“翻蓋”；艇遇大風(fēng)浪才有“退”，而大風(fēng)浪正是行船不僅費力且危險的時候，因而言“退”為“進”。這類忌說言辭，甚至還影響了岸上普羅大眾的生活語言，至今廣州居民用語中還保留大量的痕跡。

經(jīng)常會以帶有“水”字或是以水產(chǎn)品命名，體現(xiàn)出他們獨特的水文化。在同治《番禺縣·風(fēng)俗》中說到，水上居民命名，“其女大者曰魚妹，小曰蜆妹”，再如“水妹”、“有妹”、“水娣”、“蝦妹”、“蝦女”、“細蝦”等。張壽祺教授于20世紀80年代在珠江口做人類學(xué)考察時，也提及到水上人的名字多叫做“水添”。

二多含有“有”、“帶”，意為“乜嘢都帶有”。如“水有”、“有水”、“有妹”“帶水”、“水帶”等。

三多含有“金”或“銀”字，水上人希望自家孩子長大成人后能夠過上充裕富足的生活，表達他們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如“金娣”、“銀娣”、“金水”等。

四多帶有動物的稱呼。如水上人的名字為“貓仔”、“狗仔”、“豬仔”等。由于水上人常年居住在水上的小艇里，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生存環(huán)境惡劣導(dǎo)致水上小孩的存活率較低，因而名字多為“動物”的稱呼，也是希望孩子們能夠粗生粗養(yǎng)，無災(zāi)無病，茁壯成長。以“狗仔”為例，在廣東方言中，“狗”與“久”同音，因而水上人喜歡用“狗”字命名自己的孩子，希望孩子能夠“長長久久”。

命名的禁忌文化

生活生產(chǎn)的行為禁忌

忌吃魚的眼睛

疍家人認為眼睛是辨別方向避免觸礁的保證，魚眼也被稱為“龍目”，所以疍家人一般都不會吃魚眼。同時忌反轉(zhuǎn)魚來吃，因為不吉利，容易翻船。

艇上行走禁止穿鞋，也不準穿鞋者登艇

忌搭船時坐在船邊將腳懸空吊在船沿

因為在廣州話中，“空”與“兇”同音，這被認為是船會駛上沙灘或擱淺的不祥之兆。

忌人從船頭經(jīng)過

疍家人認為人從船頭經(jīng)過多是落水而死之漂浮之尸（俗稱“水馬”），不吉利。如果疍家人在水上遇“水馬”從船前過就必須負責(zé)打撈上來。他們認為遇而不撈的話，死者鬼魂將會依附于船上并作崇于他們。

忌在船頭上“方便”

忌“月頭婆”（分娩后未滿一個月的產(chǎn)婦）過船或碰到自己的船只

忌“女人”跨過漁網(wǎng)，怕漁網(wǎng)粘上穢氣而捕不到魚蝦

忌男人婚后未滿一個月上船出海生產(chǎn)

忌救落水者

過去在珠江河面上，凡遇人溺水，水上居民常常是袖手旁觀，不肯搭救，恐遷怒鬼神而讓自己受牽連，變成了“替死鬼”。即便出手救人，水上人會把一燒飯爐子拋入水中作“替身”，祈求神靈保佑他們平安。

忌憚捕捉海龜，他們認為海龜是神物

如果意外捕獲，也會將其放生，不然就會觸怒神靈。

日常拉網(wǎng)作業(yè)的時候，水上人忌從網(wǎng)上跨過，否則就會影響到漁業(yè)的收獲

剛出海的新艇忌直接駛出海，必須在淺海附近來回兜航；如新艇出海，必須叫上另一只艇伴航，否則意味著“有來無回”。

水上居民的水神崇拜

水上居民常常漂泊在茫茫的珠江上，經(jīng)常要與狂風(fēng)暴雨搏斗，生死由天定，他們渴望有水神能夠拯救他們, 同時又懷揣著對豐收的渴望。在希望和恐懼、生存和死亡的落差之間，水上居民只能祈求神明的護佑。為了得到庇佑,他們虔誠地供奉著尊敬的海神,通過重大祭祀活動神靈溝通，達到“ 還福”和“祈?！钡男脑?。

水上居民并沒有確定的宗教信仰，有的信奉基督教，如清朝末年廣州的水上福音船向蛋民傳播基督教，然而更多是信奉佛道兩教，其中一類屬于神者，如家神（歷代祖先的神)、土神(安放在街頭巷尾) 、門官(安放在家內(nèi))、華光大帝、天后元君、灶君官、媽祖、龍母、觀音菩薩和華陀等；另一類屬于鬼者，如齊幽鬼（無所依泊的冤鬼)、水鬼(溺水死者)、吊頸鬼( 吊頸而死者)、冤鬼(死于非命者)和家鬼等。而水上居民的水神信仰摻和著佛道兩教，既有神者類，也有屬于鬼者類，主要的水神信仰如下：

北帝信仰

水上居民認為北帝是統(tǒng)領(lǐng)水族的道教民間神祇，是海龍王手下專管魚蝦的海神,能夠控制水源,治水降火, 消滅龜精蟒妖,故信奉北帝。農(nóng)歷三月初三當(dāng)日被認為北帝的誕期，水上居民會在這一天準備三牲五禮到神像前燒香朝拜。

媽祖，是歷代船工、海員、旅客、商人和漁民共同信奉的神祗，在水上居民心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由于江河湖海上風(fēng)險難以預(yù)測，為了祈求航海平安，不少水上居民會在自己船艇上設(shè)立媽祖神像或是神位，并且在船舶啟航前先虔誠地拜祭媽祖，祈求保佑一路平安。人們對媽祖的虔誠膜拜超過其他各地的神靈，她是水上居民信奉的重要神祗，是著名的航海守護神。特別是在天后誕這一天，一般是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三日，水上居民必定隆重慶賀。水上居民出海作業(yè)不論遠近，都要趕回來燒“頭柱香”。

媽祖對于水上居民而言，不僅僅是以航海守護女神的形象出現(xiàn)，她更是滿足水上居民對祈求國泰民安、功名順遂、婚姻美滿、祛病延年、家庭幸福、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知足安分、行仁守義等眾多的要求，因而媽祖是一位具有顯靈克敵、消災(zāi)滅禍的神通廣大的神靈。在咸水歌《想夫賺錢拜娘瑪》里，水上居民希望能夠以對水神媽祖的跪拜，祈求夫君拼搏在外可以賺錢回家，孩子能夠健康平安長大。

想夫賺錢拜娘瑪，想兒聽話拜金花。

今盼孩兒快長大，更盼夫君愛大家。

——《想夫賺錢拜娘瑪》 謝棣英

龍母信仰

對于漂泊在江河湖海的水上居民來說，“龍母”誕辰非常隆重，家家戶戶甚至附近雜居的陸民在農(nóng)歷五月初便到廟中捐資辦誕。誕期大家必請道工設(shè)壇、作法。誕辰之日的儀式非常復(fù)雜。程序經(jīng)歷“起神”（用香火告知龍母到廟受禮）、“打賀壽”（唱念祝賀、歡迎詞）、“招神”（邀請其他海神天將）、“招兵”（為龍母招收蝦兵蟹將）、“立幡”（通知海陸鬼怪幽靈到位）、“施海幽”（拜祭和超度葬身海底的水鬼）、“施岸幽”（拜祭和超度陸地的孤魂野鬼）、“搶頭燈”（把裝有燈油的、用白紙糊成的“船燈”點燃，放于海面上隨波漂流，意為驅(qū)禳兇邪和霉氣，“頭燈”是其中唯一的一盞用小瓦缽做成、燃有蠟燭的燈，游泳搶得者龍母將賜其貴子）、“游神”（抬龍母神像出游）“祝壽”(正式為龍母賀壽)、“安神”（請龍母神像重新歸位）等環(huán)節(jié)。在龍母娘娘誕期，水上人家們紛紛來到廟中參拜、上香、祈福。

“龍母誕”的來源說法不一，其中最令人信服的是在清道光年間，一水上人家的婦女在淺海作業(yè)時，突然看見一條大魚退潮時在沙灘上擱淺而死，便揀回家中欲食之，忽然發(fā)現(xiàn)魚又復(fù)活，婦女把這件事情告訴鄰里街坊，大家都把這條魚當(dāng)做是“神魚”來供奉。村民焚香禱告后，就將這條神魚放生。翌日，“龍母娘娘”附體于一位水上人身上，顯靈說：我乃四海龍王的母親，掌管海上的一切，如能建“龍母廟”供奉，并把每年農(nóng)歷五月十六作為賀誕，我可保風(fēng)平浪靜、興旺發(fā)達?！闭f完后，附身的水上人便清醒過來，看著眾人吃驚的神情，感到一頭霧水。眾人跪倒，呼叫龍母娘娘顯靈。

其他的信仰

水上居民遇到生、老、病、死等諸事的時候，都要到聲稱能與鬼神通靈的“拜神婆”（巫婆）或“拜神仔”（巫師）處問個究竟，俗稱問米。如果是逢久病不愈，水上人習(xí)慣找“拜神婆”求茶治病；遇重大事情，如開店做生意或小孩升學(xué)等，則請“拜神婆”祈福求庇佑，也有“年頭作福，年尾還神”保佑闔家全年平安的習(xí)慣等。如在《請神明》中就展示出水上人對各路神明的敬仰之情。

一請玉皇天上帝，二請慈悲觀世音，

三請廟堂兼土地，四來拜請各神明。

水上居民的宗教信仰是多神、雜神信仰，其宗教信仰上的繁雜，實際上是基于現(xiàn)世的利益。對于水上居民而言，不管是佛教還是道教，乃至是基督教或是其他神鬼，只要能夠保佑他們在漂泊的生活平安、健康以及救苦救難就可以了，可見水上居民的信仰宗教是從功利主義出發(fā)的。

另外，在實際考究中發(fā)現(xiàn)，在水上居民的小艇上，祖先牌位與天妃等水神是并列在一起，這是有別于漢民族群體的祖先崇拜。這與水上人家的漂泊無依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水上居民所信仰的北帝、媽祖、龍母或是觀音等，其廟宇均建于陸地，水上居民無法保證時時刻刻都能到陸上去祈拜，唯有將他們“請”到艇上與祖先并列在一起，以達到每時每刻能夠膜拜的目的。另外水上居民更是認為，艇上有水神鎮(zhèn)守，其他“妖魔鬼怪”無法入侵他們的小艇，能夠阻擋外來的邪物，保佑他們平安。

謝棣英：廣東省級非遺咸水歌傳承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民俗文化研究會會員鄭少霞：地方民俗研究員，多次深入珠三角沿海進行疍家文化田野調(diào)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