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剛

從山東出來

每到春節(jié)，我都要請出我家的祖譜。

面對祖譜，肅穆莊嚴。而國寧從小的好奇到現(xiàn)在已感不大神秘了。展開祖譜，像展開了程家歷史上一代代陌生而神秘、更無人知曉的前輩的謎。

我的母親說過：我的太爺是坐在筐里被祖太爺挑著從山東老家來到這里的，我的祖太爺那個時候應(yīng)該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

從這一點來說，我的身上流淌著的是山東人的血液。

那應(yīng)該是祖太爺那輩逃荒闖關(guān)東來的。而祖太爺領(lǐng)著全家逃荒這個說法，也不盡然，山東人講究闖蕩江湖，他們出來是否也有闖蕩的含義？很難斷定。而且我家祖上出來闖蕩的并不是祖太爺這一支人家，而祖太爺是親哥倆。

關(guān)于祖太爺親哥倆在逃荒的路上失散，我聽過多次，也設(shè)想過多次。年輕的哥倆，領(lǐng)著家眷，一路相依相扶，一路朝著關(guān)東而行……

不知散失的是祖太爺?shù)母绺?，還是他的弟弟？

或是在風天，或是在雨天；或是飛雪茫茫，或是大霧迷漫；或是路上有了病人去求醫(yī)藥，或是行程中斷炊缺水尋求救濟?？傊?，我的祖太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哥哥或弟弟一家人不見了。他忙放下挑子，吩咐家人在此等候，便返回身去尋找。

在風里，在雨里，在冰天雪地里，在紛紛逃難的人群中，或是登高遠眺，大聲呼喊；或是蹲在路旁，目光在逃難的人群中搜尋。他決心找回自己的親弟兄，但已跨過山東、河北、遼寧、吉林四省的大地。

他也許領(lǐng)著家人從早晨等到黑夜，詢問著沿路見過的人：

“見沒見著一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人，他也挑著挑子，有女人……”

我想，那時候的女人一定是纏足的。纏足的女人和大腳的男人一樣躍過了四省的 土地，大概再返回去已是不可能了。

我的祖太爺領(lǐng)著家人不知找了多少個黑天白日，終不見他的骨肉弟兄，愴然而涕下。坐在筐里的兒子一聲啼哭，長途跋涉疲憊不堪的女人面黃肌瘦，嘆息聲聲，祖太爺愴然之間，繼續(xù)前行。但他堅信，他不會和弟兄分手：怎么會呢？我們一起出來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碰上了。他們還相約著出來闖幾年，再返回山東老家呢！他哪里會想到，這一分手，在中國蒼茫大地上，竟是永別。

我多次從母親口中聽過，她敘述著上一輩人的敘述，敘述著祖太爺是怎樣吩咐長大了的太爺去找那一支人，太爺又是怎樣囑咐爺爺去尋找那一支人，爺爺是怎樣囑咐父輩們?nèi)ふ沂サ哪且恢恕?/p>

也許祖太爺是這樣說的：你們出門去別忘了打聽打聽，咱們還有一支子人呢。我們約好了，出來闖幾年，咱們還得回山東老家，老家的人還等著我們回去呢！

他的老家還有什么人呢？應(yīng)該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

前一句話我們始終沒忘，也在尋找。尋找，成了一個故事。

后一句話，卻沒有流傳下來，至少到我們這一輩子不再流傳?；厣綎|找老家，做夢吧。

我的祖太爺在失去弟兄的悲傷中，終于看到了東北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那黑黑的土地，從此，從此……每想到這里，我才似乎深刻地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創(chuàng)業(yè)。

我現(xiàn)在還在想，被丟掉的那支人，是不是也在尋找我們，甚至認為我們是丟掉的那一支人呢？

然而，盡管現(xiàn)在找到了他們的晚輩，我們會不會在一脈骨血的感召下，像祖輩那樣悲喜交加而有骨肉團聚之感呢？我想，那是不會的。在當代的文明中，我們正恰恰缺失的是傳統(tǒng)的親情和民族的大義。這是進步了呢還是倒退了呢？不敢深思。

唉，我的祖輩們?。?h4>關(guān)于父親的讀書

從我家留下來的祖譜看，那一排排已在人間消失了的人的100多個名字，被書寫得秀麗、端正。已經(jīng)有12代了。

我猜想：我的祖上在山東都是做什么的呢？歷朝歷代是否也有過做官的？經(jīng)商的？務(wù)工的？讀書的？也出過文盲、無賴，視金錢如命而六親不認的歹徒？是否也有娶進家門來的市井潑婦呢？

我還猜想，祖先保留下來的宗譜，是請人書寫的，還是祖先哪位秀才的墨跡呢？這實在是無法考證。

反正到了我太爺、爺爺那輩兒，就想出一個讀書人。這已經(jīng)接近中國現(xiàn)代史了。

我的祖上去苦勞苦做的創(chuàng)業(yè)，掙來的錢干什么用呢？除了養(yǎng)家糊口外，就是想用這錢供出一個讀書人。

祖宗土里刨食，尚且懂得讓子孫去讀書明事理，而我們當代人，卻不知子孫讀書的重要性，反而還不如祖宗了。其實，我覺得我的祖宗并沒有那樣讓子孫讀書去混個一官半職的遠見，只是讓子孫讀書長見識明事理，有本領(lǐng)地活著，絕沒有讓他們讀書是為了混個工作，混幾兩銀子的想法。

頭幾年我寫了四句“詩”，抄錄如下：

家徒四壁空，

唯有讀書聲。

不求名和利，

平安度一生。

我所說的家徒四壁空，也不是說一定要窮得家里只剩四壁，而是說，家里再窮也要有讀書的聲音。不求名利是句真心話，但讀書讀出息了的人還會沒有名利嗎？“平安度一生”似是最難做到。不平安并不是指飛來橫禍，而平安卻是依靠勤勞善良不取無義之財而免禍端的能溫飽地活在世上。我覺得能夠平安生存的讀書，讓人知道生存的道理，乃是第一要務(wù)。

果然，我的父親去讀書了。

我的父輩除了他們哥倆還有他們的三個妹妹。父親的哥哥我的伯父，東北稱呼大爺，據(jù)講是不肯讀書的，送去私塾自己又逃回來。但卻是也讀了幾天書，且會寫了一手好毛筆字。我家祖譜上有一副陳舊的紅紙對聯(lián)，就出自他的手。那副對聯(lián)是：紹祖先一派真?zhèn)骺饲诳藘€，教子孫兩條正路惟讀惟耕。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副對聯(lián)不是我家所獨創(chuàng)的，而很多人家的宗譜都是這樣的一副對聯(lián)，可見這副對聯(lián)當時很盛行。

大姐說：“父親生前在供奉祖譜時總是說，這是你大爺?shù)淖帜亍Ｎ覀儽銍K嘖贊嘆：不讀書的人尚且一手好字，那讀書的人呢？”

我父親出去讀書，那應(yīng)該是中國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期，開始在私塾，讀出息了，又讀國高之后，便東渡扶桑去日本讀書。父親在日本讀書期間，我的母親張四小姐被從張家大院娶進了程家。父親和母親完婚后，便又出去讀書，這有些像魯迅先生的經(jīng)歷。endprint

我凝視著祖譜上的對聯(lián)，字跡嫻熟剛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臨過帖的。想起大爺生前在街上撿破爛時露出的那一雙粗糙、冬日凍得七裂八瓣的大手時，總是想：倘若出去讀書的不是我父親而是我大爺，我們家現(xiàn)在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唉，我的父輩們呀……

我的伯父

我說過我父親那輩的男孩只有哥倆——他和大爺，我也說過東北人把伯父稱為大爺。

其實我的大爺并不貧困，這位當年在程家掌包的（掌管家庭的主持人），除了繼承祖業(yè)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趕著馬車加入了共產(chǎn)黨組織的運輸社。大爺是趕車的出身，那時不論家庭如何富裕，主人一定要參加勞動。那時的縣城不但沒有樓房也沒有汽車更沒有柏油路。他掙的是工資，退休后還有退休金。他的大女兒被我父親送到長春新華印刷廠工作后，嫁給了一個后來做軍區(qū)參謀長的高官。

他只是閑不住，省吃儉用，克勤克儉，且又勤勞，應(yīng)該是出自山東人的程家的傳統(tǒng)。

父親去世后，我們家在風雨中飄搖。那一年，我九歲，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小。

長大后，四哥常常提起，我的大爺有時把幼小的我們拉到倉房，偷偷地給我們一張?zhí)觐^票（那時的工人福利）。

我似乎也得過幾次。雖是年紀小，但心里的感受很明顯：不想要。那是一個孩子復雜的內(nèi)心：是憐憫他？還是看不起？

風呼呼地吹著破爛倉房打碎玻璃上糊著的紙，大爺把剃頭票放在我的手上，倉促離去時，一定要囑咐：“可不行告訴你大娘（東北人把伯母稱作大娘）?！?/p>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年卅，母親把奶奶接到家中，又說：“把你大爺也叫來吃飯吧！”不知是哪個哥哥跑出去，大爺來了，看見擺在炕桌上的酒菜和團團圍坐的我們，他坐在炕沿上。他身材高大，且又穿得臃腫，伸出那雙粗糙的手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酒，便淚如雨下，哽咽著說不出話，捂著臉起身離去。

但我當時不明白，他既然如此憐憫這些侄輩們的貧困，為什么若干年后，他搬家去大女兒家里，竟然還從門檻子底下挖出兩罐白花花的大洋，而當時不周濟我們？他后來舉家搬往沈陽高官的大女兒家，并死在了那里，那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F(xiàn)在我明白了，家庭，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晚上，已經(jīng)70多歲高齡的大爺，竟然一個人從沈陽跑回來，他一腳踏進三姑家的門就大呼三姑的小名：“三麻子，我回來了?！北愕乖诘厣喜皇∪耸铝?。三姑（因小時候出天花，落下了麻坑）夜半敲門找我，我忙去鄰居家找來一個大夫，大夫搶救了一會兒說：“不要緊，他過于興奮，又灌了冷風?！蔽铱匆娞稍诳簧纤母叽笊碥|，心想：倘若我的祖太爺當年闖關(guān)東后回到山東老家，是不是也會大呼一聲：我回來了。

故土，這就是故土難離。

老墳

我對祖太爺?shù)氖轮跎伲膲灢]有在我們家現(xiàn)在的墳地，我的母親說過，我的祖太爺和祖太奶都死在了北安省。這北安省或是北什么省至今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知道他們是挑挑闖關(guān)東落腳，在那里他們開荒種地有了些基礎(chǔ)，好像并不滿足，又朝這里發(fā)展。我的祖太爺、祖太奶守著開辟的基業(yè)，死了，也葬在那里。那個基業(yè)有多大？我無從知曉。他們是哪一年死的，更不知道。葬在那里的還有祖太爺、祖太奶的兒媳婦，我的太奶。她并未跟隨太爺來這邊發(fā)展，一直和公婆生活在一起。

母親還說過，若干年前，父親他們還去上過墳，而我們對那里則一無所知。

我家現(xiàn)在的墳地，在這座縣城的郊區(qū)，那里有一片土地，是我們程家祖上的產(chǎn)業(yè)。那里有個村子，叫黑崗子，我們家曾住在那里，我的父親在那個村教過書。我的太爺死后（太奶和祖太爺、祖太奶葬在那叫什么北安?。┚驮嵩谶@里，尸骨未曾和太奶合葬，但在太爺?shù)膲灷锪⒘艘粔K太奶的牌位，就算作合葬了。太爺死于日本侵略東北時制造的那場霍亂，民間稱為火痢拉的。估計那時被稱為傳染病而匆忙下葬所至。爺爺、奶奶、姑姑們都曾在黑崗子住過。我大爺?shù)姆蛉?，我的大娘也是那個村子的人，姓楊。

那個村子，曾給我們帶來了歷史上難以忘記的轉(zhuǎn)折，和全中國的歷史的腳步一起運行，一次巨變就開始了，土改。

父親從外面回來教書

大概是一個春天吧，也許是秋天，或者是夏天、冬天。

一個年輕人，提著一箱子書走進了那個村子。至今我書架上有斯大林所著的一本書《列寧主義問題》，一直以為應(yīng)該是那箱子里書中的一本。本書1948年由外國文書籍出版局印行。（后來翻看此書，發(fā)覺不對，扉頁上有我爸爸購書的題字：1948年9月26日購于前郭旗東北書店。這本書應(yīng)該是后來買的。）書很厚，共有798頁，布面，精裝。

這個青年人在國內(nèi)讀書，又去日本讀書，讀書回來當了教師。他就是我的父親。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父親那時也是進步青年了。他完全可以像其他熱血青年一樣脫離家庭而去投身革命，這似乎有些落套。但我父親在建立新中國之前就參加了革命工作，并且一步一步地走上領(lǐng)導崗位。

我其實忽略了一個問題：我父親是政治型的還是學問型的？他所學的專業(yè)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的父親完全有自由不再回歸這個家庭，但他回來了。是什么原因讓他回來了，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事實，我的母親講過，那就是我的母親那時已有了我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程家不可能再繼續(xù)養(yǎng)活這些婦孺，而最早提倡出去讀書期待有出息后代的太爺、爺爺都已經(jīng)先后離世，我的家里實際上是我的奶奶、大爺當家做主，他們（包括姑姑們）說黑爪子掙錢白爪子花。我還是不明白，我的太爺、爺爺尚能認識到讀書的重要，而到了他們的下一代，原本應(yīng)該比他們還先進，怎么反不如上一輩了呢？

這種當家做主人的觀念就已經(jīng)徹底地否定了讀書人的前途。我也肯定，我的父親回來教書，那是我的母親和幾個孩子的生活，已經(jīng)無著落了。

我的父親有一張青年時的照片，曾鑲在我三姑家的相鏡子里，那張照片應(yīng)該是六寸照，剃著平頭，濃眉亮眼，英氣勃勃。endprint

而我長得全然不像我的父親。我常想，為什么程家父輩們一個個英俊高大，而我們卻總感到顯得丑陋不堪，難道連長相也與本地同化了嗎？

大姐評價爸爸：“爸爸的性格太懦弱了?！?/p>

到現(xiàn)在我也不承認父親的性格是懦弱的。我一想到照片上英氣勃勃的神態(tài)，和他去世前瘦弱不堪、未老先衰的樣子，就怎么也想不到46歲的人，怎么剛邁出青春歲月就如此衰老呢？他的內(nèi)心肯定有一種痛苦，除了病痛之外，折磨他的還有什么呢？或者說，還有什么心靈的痛苦加劇了他的病痛。

我的父親當時是確診為患風濕性心臟病而去世的。

他所具備的學問、經(jīng)歷、家世、修養(yǎng)，完全能承受這些壓力，絕不能稱之為懦弱。

還有當著領(lǐng)導干部的他在那個年代還需要承受政治風云的不測，以及家庭子女多，生活窘迫的負重。我共有兩個姐姐四個哥哥，姐弟七人。國內(nèi)三年自然災害時，我僅有五歲。

總之，當年英氣勃勃的有了學問且又留洋深造雄心勃勃的父親回到家鄉(xiāng)，立即就帶著我的母親和哥哥姐姐從這個家庭分離出去了。他帶著我的母親和哥哥姐姐們匆匆赴任，他是有組織的人了，按著組織的要求，普及鄉(xiāng)村的文化教育，去做他的教師。新中國成立的前后，到處都需要教師。

我聽母親說過這一段歷史。

一掛馬車，裝著母親的陪嫁，無外是箱柜，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緩緩地行走。

也有春天搬家的時候。

春風里，東南風和煦而溫柔，孩子們在馬車上睡著了。也許是因為搬家而起得太早或是睡得太晚，他們睡得很香甜。年輕的母親瞅著盼望許久才歸來的丈夫微笑著。而曾東渡扶桑歸來且又飽讀詩書躊躇滿懷父親也微笑地看著母親，一家人總算團聚了。他并未因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而拋棄糟糠之妻，從此母親伴隨了他終生。

從農(nóng)村一個學校，父親又轉(zhuǎn)輾到農(nóng)村另一個學校，最后父親進了城，在全縣最好的一所小學校當校長、后來的縣教師進修學校教導主任、縣工會副主席、干部學校副校長……他當干部學校校長后，我從縣志得知，學校是專門培養(yǎng)各級干部的，父親的學生有的當了文化局長、宣傳部長、組織部長、縣委書記、以及省委書記……父親曾被授予過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表彰的全國優(yōu)秀教師稱號，那次他在北京天安門前照過一張相，黑白的，我見過。

母親講過，父親在縣西部草原學校教書的時候，家里的鄰居蒙古族居多，他們殺了羊或牛，給母親送來肉，還有炒米、奶油、奶干……牛奶在冬天里被凍成了砣，一砣砣地送。

不知道父親究竟在鄉(xiāng)下學校教過多少孩子，母親也講不清楚父親任教了多少所學校。

或是和煦的春風里，或是冰天雪地中，隨著父親從一處又搬往另一處。一生清廉的父親身邊的母親，操勞著這樣一個家。這樣一個酸苦和沉重的家庭。然而，這樣的一個家庭的災難卻和中國歷史上一個大的變革連在了一起。還有造成這個家庭的創(chuàng)傷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母親永遠不能知道的父親所隱藏起來的帶給我們一生無法彌補的災難的家族秘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