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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安那一年

        2017-11-22 18:55:42禹風
        當代 2017年6期

        禹風

        葛小寶踮起腳,視線竭力越過朱家親屬頭頂,望向拱門深處十來米遠的焚尸爐。

        朱紅描金的棺材已滑進爐膛,前人棺木焚余的炭塊在淡白灰燼中眨眼。司爐啞著嗓子喊一聲:“告別!”

        爐門從上落下,將朱家孃孃與這世界隔開了。

        小寶低吟一聲:“孃孃,再會!”話音未落,焚尸爐門向上回升,氧氣涌進去,但見大火團從棺木四周騰起,地獄之火發(fā)出低沉轟鳴。一股灼熱微塵,濺向觀禮的活人……

        葛小寶沒有眼淚。朱家孃孃享年九十五歲,活得太長太久。她這么一走,小寶心里才覺得一個時代終于落幕,自己可以在心理上完全成為中年男人了。

        大家從火化樓退出來,抹掉最后淚珠,深深呼吸室外空氣。平凡的陽光,一下子明媚異常。朱家十一位姊妹兄弟今天全到齊了,他們的獨生子女組成另一支青春勃發(fā)的隊伍。

        葛小寶和不多幾位老鄰居是先后趕到的。小寶挨過交通擁堵到達的時候,正趕上朱家小輩們往孃孃棺木里塞紙錢。她們拉開孃孃裹著的金紅壽衣,小寶一眼看見了那雙小腳!小腳安適地翹立在新布鞋里,如夢似幻。2015年啦,這,怕是上海最后一對三寸金蓮!

        順著墨綠松柏路,大家默默踱到告別大廳外的小花園?,F(xiàn)在可以相視微笑了,有些人,彼此竟幾十年未見!

        朱家兄弟洪亮和洪平代表家屬向老鄰居老朋友致謝。洪亮的肚子大得像一面鼓,洪平

        倒還清瘦老樣子。

        “奔六十了,奔六十了!”兩兄弟感嘆著。他倆的九個姊妹,個個黑發(fā)上別著白絨花,面上刻畫了歲月印痕,帶著淚花向客人笑了:“長遠未見了呀!”

        年近五十的葛小寶表情像個小囡,上去一個個喊“阿姨”“阿哥”。到了洪平面前,他遞上一個牛皮紙包。洪平笑問是啥,打開一看,一本舊舊的集郵冊。再翻開,他一愣,哆嗦了嘴唇。小寶講:“小時候你送我的郵票??焖氖炅耍铱磯蛄耍€你啦!”

        兩個巴掌一左一右打在小寶肩上。他一轉頭,先認出傻高個子阿六頭,老得像只干癟的長頸鹿,咧開嘴巴笑,還問:“曉靜怎么不來?”邊上一個五十來歲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有點認不出,小寶一只手拉住阿六頭,叫一聲“憨大阿六”,眼睛卻看那神氣大叔。

        那人不滿地搖搖頭,突然露出頑皮笑容,伸胳膊摟住小寶,腳下一個掃堂腿,輕輕易易將他撂倒下去。不過暗地里客氣,膝饅頭托牢小寶,不讓他沾地。

        小寶哎喲一聲,該來不來的眼淚此刻涌出來:“張偉,是你呀!”

        歲月的旋渦,立馬逆時針飛轉……

        夏日

        一、 外國人來了

        八月頭里,老清老早,阿爸澆過花,從樓頂大曬臺下來,順手逮只金龜子給葛小寶玩。姆媽找出根白色縫衣線,小寶接過線,當胸捏牢六腳亂掙的甲蟲,另一只手靈巧地把線嵌進蟲子頸甲和背甲間,打個死結。

        二樓十幾戶人家,老的小的,鬧哄哄啜泡飯啃油條,醬味、油味、米湯氣亂飛。小寶倒好,牽線玩蟲,欣賞手底飛一只金綠色小直升機。

        金龜子發(fā)出沉重的升空顫音,拉出白弧,向窗外逃逸。葛小寶嘴角綻一絲嘲諷微笑,好比如來佛,斜睨手指間孫猴子。微笑僵牢,變尷尬拉屎面孔:他竟沒捉牢線頭!蟲子慢慢消失在夏日紅彤彤朝霞里。

        阿爸斜著單薄身子用力,從底樓水臺拎一鉛桶水上來。葛小寶哭喪臉,嘴唇都抖了:“阿爸,金屎蟲逃走了!”他淚如泉涌,嗚嗚哭起來。

        阿爸和姆媽都吃一驚:多大一點事,值得這樣傷心?小寶你不會睡糊涂了吧?

        這會兒各人家都開直房間門,大人小囡像準備出洞的螞蟻,里外動不停,小寶也該去小學做早操啦。

        小寶悶頭把書包藏到走廊里煤球爐子后頭,書包帶子曾這么烤焦過兩次,他也不在乎。他這樣處心積慮,只為出門時不要姆媽注意,拔腳一溜頭,免聽嘮叨。姆媽呢,見小寶往外閃,伸手沒撈住他胳膊,只好亮開嗓門,背后喊一聲:“出去注意點!不要鬧矛盾!”

        小寶就咬卵這句話!他沒法不和別人鬧矛盾,和別人鬧矛盾是他家常飯!不鬧矛盾,等于游泳不準濕頭發(fā),心里惱火十二分。姆媽每重復一遍警告,就加添他一點厭憎。

        就說那件事吧!

        樓里一二十個小囡一起玩“好人壞人”,上大曬臺選司令。二十七室白臉的張偉說:“我當司令。”小囡都扭頭看小寶。小寶對張偉說:“我不和別人鬧矛盾?!?/p>

        張偉說:“蠻好!小寶同意我當司令?!?/p>

        小寶說:“我是說我不和別人鬧矛盾!”

        “那就是不反對我當司令!”張偉把頭轉過去,向男女小囡頷首致意。

        葛小寶在他背后說:“煩死了!煩死了!”

        張偉轉身過來,問小寶:“你啥意思?”

        小寶說:“拳頭說話才算話!”

        張偉說:“野小鬼才用拳頭?!痹捯粑绰洌穷^上重重挨一拳。

        小寶揉手背,張偉捂鼻子,呻吟說:“我是沙鼻子呀!”

        紅得發(fā)黑的鼻血從他手指縫汩汩涌出,灑滿地。

        張偉看看一手血,哇呀喊,撲上來,拳頭上下直捶,要打小寶。小寶擠出一面孔煩,伸手卡張偉頭頸,騎上他屁股,懶洋洋捶他肩膀;張偉長指甲掐小寶手背,朵朵小紅花……

        張偉父母全是退伍軍人,男俊女美。夫妻倆穿好舊軍裝,上門來。小寶阿爸啞口無言,開窗看云;小寶姆媽拿起曬被褥時拍拍打打的藤盤,往小寶屁股上亂戳。她委屈地低訴:“我每天拎他耳朵說三次:不許和別人鬧矛盾!”

        張偉父母并不爭吵,他們拉下好看的臉,聽小寶爸媽怎么說。小寶爸說:“醫(yī)藥費多少?我負擔。”小寶媽說:“鼻梁沒歪吧?這么漂亮一個囡囡!我代表小寶道歉!”

        大家臉便圓回來,吐軟話,正要散。小寶從阿爸屁股后頭伸出臉,對準東張西望的張偉嗤笑一聲:“你個娘娘腔!拳頭不用用指甲?!彼斐鐾繚M紫藥水紅藥水的兩只手背,問張偉爸媽:“我的醫(yī)藥費誰賠?”

        沒等人家回答,小寶媽一巴掌拍小寶后頭頸:“給我閉嘴!”endprint

        事情后面的發(fā)展才叫人害怕。

        張偉穿件改小的有紅領章的軍裝,綠軍帽上別個紅五星,對曬臺上那群小囡講:“小寶請我當總司令,他是小的司令。我不在的時候他指揮?!毙毢粑亓藥字?,一扭頭下鐵梯回家去了。

        門上有人在敲,他不開門,那人越敲越重。小寶打開門,張偉站在門口對他笑,一只國光紅蘋果遞過來。小寶搖搖頭,要關門。張偉右手把蘋果交給左手,伸過來把住門框,不讓小寶關門,要說話。小寶說:“把手拿開!”張偉搖搖頭:“你聽我說!”小寶覺得后脖子發(fā)燙,什么東西卡在他喉嚨里,讓他喘不過氣。他吼了一聲:“拿開手!”張偉愣一愣,笑容冷掉了,手還在門框上。小寶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有一個別人看不見的高大的黑影子跑進了身體,于是他猛地一掄胳膊,把門摔了過去。一聲慘叫……

        小寶猛抽一口氣,從回憶跑出來,他一把摘下江寧路邊一朵紅蔦蘿,五角星的紅花仿佛是張偉軍帽上的紅星,又像是那只被門夾碎指甲的大拇指。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小寶自言自語。那是誰干的呢?總不見得告訴別人一個黑影子鉆進自己身體,是影子干的?小寶千般為難,萬種懊惱。自己絕不是把門摔到人家肉指甲上那種人!可千真萬確,這事是自己做出來的!張偉繞著白紗布的手,活像個被車輪軋死的娃娃,讓小寶發(fā)抖。

        “是巫婆干的!”小寶忽然對著火熱閃閃的夏天太陽吐出冷冰冰的話來。

        這句話讓他有一瞬間迷茫,一瞬間羞慚,一瞬間愧疚??墒牵R上又把話重復了一遍:“就是巫婆干的!”

        誰是巫婆?他不說!他喃喃背誦:“出去注意點!不要和別人鬧矛盾!”

        這就是巫婆的咒語!

        小寶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他心里酸澀得不行,小小身子靠緊電線木桿,邁一步也不愿意了。

        為什么別人家姆媽總盼兒子打架贏、撿到錢?為什么她們肯為兒子出頭,吵架就吵架,撕頭發(fā)就撕頭發(fā)?至少,她們決不會不給兒子面子!

        今天不想去學校上課了!不去,不去,不去!葛小寶決定先到南京西路口上海書店淘淘舊書,等阿爸姆媽出門上班,再溜回家。

        下午的太陽曬死瘌?。「鹦毥诖髸衽_陽光里,渾身臭汗。樓下梧桐樹恰好靠著東邊女兒墻,他捏一圈銀色鉛絲,上頭套個硬塑料袋,伏上墻頭,上半身鉆進樹冠。

        膽小的大黑蟬和吱吱叫的麻皮蟬一看見他小扁頭就一哄而散,撞得樹葉響;只有本地綠蟬還安安穩(wěn)穩(wěn)伏在枝杈上,修長透明的翅膀遮住有粉白熒光的綠肚皮,繼續(xù)大合唱:“葉斯特拉,葉斯特拉,葉斯特拉……”

        小寶第一個聽見樹下傳來尖叫:

        “外國人來啦!”

        隔壁弄堂里阿六頭,光腳板嗒嗒嗒敲水泥馬路,往東奔。一米九十的大身板看上去真像匹馬……

        “快出來看外國人呀!”不曉得哪個弄堂女人癡笑了,她徹底喊醒了午睡的江寧路。噼里啪啦傳來木框玻璃窗綻放的聲音,武家姆媽的嘶啞喉嚨在樓上問:“外國人到了啥地方?”

        葛小寶從373號門洞里躥到江寧路上。啊,比幾個月前有人游行那天還熱鬧!

        人多到像條條弄堂擁出黑螞蟻。送冰的黃魚車堵在人群里了,一人多長的半透明冰塊冒著絲絲白氣,順車板滴滴答答往下化冰水。

        “外國人到底在啥地方?”大家面面相覷。

        葛小寶擠著擠著,停下了腳步。一股從沒聞過的氣息刺進鼻腔,他喉嚨辣花花,像吞把薄荷葉子。小寶人跟鼻頭走,奮力擠過很多屁股和腰肢,撞在一堵真正厚實緊密的人墻上。

        “金頭發(fā)!藍眼睛!連胡子也金的!”人墻那面,有個老太婆嘆息著發(fā)一聲感慨。

        外國人聲音已近得落進了小寶耳蝸,那是一聲呻吟:“揉!普力四!”

        一個男人兇他老婆:“你發(fā)啥騷?碰外國人臂膊想作死?。俊?/p>

        “哎呀!話哪能講這么難聽?”女人嗲了:“你看看他,一臂膊汗毛!我熬不牢,想摸一摸呀!”

        比吊車還高的阿六頭擠了出來。小寶眼烏珠放光,一把拉住他:“阿六頭,抱我上去看看,我把我那只第二狠的蟋蟀送你!”

        阿六頭眨眨白多黑少的眼睛,伸出汗津津大手,插進小寶胳肢窩,一把舉起來,一股汗酸臭撲進小寶鼻腔。

        小寶大喊:“憨大阿六頭,舉反啦!我面孔對著馬路啦!”

        阿六頭慢慢轉個身,小寶猛看見一個金頭發(fā)金胡子藍眼睛的怪人。怪人苦著臉,抬著眼,背靠國棉八廠大鐵門,向小寶伸出兩只比冰磚還白的大手,像擋炸彈。

        小寶不曉得如何形容自己的驚奇,他看著外國人凹進去的眼窩和鮮紅的嘴唇;外國人叫嚷起來,背緊緊貼牢棉紡廠銹跡斑斑的鐵門。他把帆布背包抱在胸口,露出要哭的樣子。

        “長相真怪!”人群笑了。外國人閉上眼,他臉上和手上落滿螞蟥般手指頭,溫柔地、輕輕地撫摸他。

        國棉八廠廠門打開了,一群工人身穿藍棉布工服,拿著電喇叭:“友誼第一,友誼第一!不要圍觀外國朋友!”他們把嚇癱的外國人拖進工廠,用力推閑人,關廠門。

        葛小寶轉動小金魚眼,拔腿跑回家。他拉開爸爸百寶抽屜,拿了個紅色小罐子,又奔出去。

        國棉八廠咖啡色的廠門緊緊關上了。

        小寶直接跑到阿六頭面前:“阿六頭,再抱我上去看一眼外國人!”

        阿六頭無可奈何雙手一攤:“廠門關了!”

        “你是阿木林腦子!”小寶罵道,“長這般高一副身坯,當猩猩呀?舉我到廠門上頭去!”

        阿六頭暴出眼烏珠,剛要開罵,小寶堵住他嘴:“第一狠的蟋蟀你想不想要?”

        毫不客氣踩在阿六頭肩上,小寶攀到國棉八廠鐵門上頭。他拉緊橫杠,把自己身體往里吊下去,一松手,跌在水門汀地上,坐了個扎實到尾骨的屁股蹲。好不容易掙扎起,一瘸一拐跑向辦公樓。

        工人鬧哄哄擠在走廊里,一邊說笑,一邊喝冷飲水。小寶從廣玉蘭樹枝下鉆過去,透過會議室窗戶朝里看,一看看到了白得像剝皮香蕉的那家伙。endprint

        那家伙面對窗戶,正喝國棉八廠自制的冰凍酸梅湯;廠長和書記不懂外國話,憨頭憨腦看著他笑。外國人喝喝酸梅湯,看看手表。

        “小張爺叔!”小寶喊廠長。

        廠長和書記一齊轉過頭:“咦?你怎么混進來的?”

        “我翻廠門摔斷腿了,我現(xiàn)在痛煞了!”小寶在窗外眼淚汪汪,黝黑皮膚上又是汗又是銹紅。

        “真的?”書記比廠長更緊張。

        “我想看看外國人!摔斷腿也不怪你們!”小寶說,“把我拉進窗戶吧!”

        小張廠長笑了,大手抓住了小寶汗背心。

        外國人向小寶微笑了一下,他的淡眉毛滑稽地動了動?,F(xiàn)在小寶看清他眼烏珠是灰藍色,藍得像大前門香煙殼子,像馬路上跑的三輪烏龜車,像上海弄堂里秋天的黎明。小寶伸出手去。

        “這是啥么事?不可以給外國人東西!”書記警惕地說。小寶打開小紅罐子,涂清涼油在書記手背上,書記笑了:“你白相外國人呀!”

        小寶將罐子在大桌子臺面上推出去,一縷紅,滑到外國人金毛大手前。外國人嗅嗅清涼油的刺激氣味,咕噥一句外國話。

        小寶指指自己太陽穴,外國人伸出長手指,挖了點清涼油,涂在兩邊腦門上。

        只呆了一呆,他哇呀跳起來,藍眼珠左右對撞。

        門外傳來小汽車聲音,干部來匯報講民警已控制了馬路,可以讓美國朋友出去了。美國人弄懂大家意思,站起來跟廠長書記握手。小寶把紅罐子清涼油塞進他手里,他就和小寶也握握手,說:“三顆屎?!?/p>

        小張廠長摸摸小寶頭,問他:“腿沒事吧?

        要不要通知你阿爸,帶你去靜中心看醫(yī)生?”

        小寶搖搖頭,講:“現(xiàn)在不痛了。外國人住啥地方?”

        小張廠長笑笑:“金門大飯店?!?/p>

        猶豫了一猶豫,廠長將手里一本畫冊遞給小寶:“看你跌痛,外國人給的這本書就送你吧!”

        小寶嗯一聲,接過畫冊,眼睛望向南京西路。老外的金頭發(fā)像毒太陽在眼睛里烤出來的一粒金星,已飄到美琪大戲院門口了……

        二、 批斗大小爺叔

        葛小寶回進373號門洞。二樓18室的初中生凱凱逛過來,厚肩架撞小寶:“哎,打刮片去伐?”

        他從短褲袋袋摸出兩只道林紙做的小刮片,油光水滑,四只角刷挺:“有本事,你來贏去!”

        眼角一花,他看見小寶手里美國人送的畫冊:“哎喲,這紙頭好的!有毛孔的嘛!比我的道林紙還漂亮!我?guī)湍愠稁醉撓聛?,做個大刮片?”

        “只曉得刮片刮片,你出息有沒有?”小寶推開凱凱汗?jié)皲蹁醯氖?,跳上木樓梯,朝自己屋里跑。他家是二?3室,在西廊南邊盡頭。

        這幢曾經(jīng)漂亮過的帶花園老房子現(xiàn)在亂得像個廟會!二樓大大小小分隔出十五六個房間,分配給十五六家人家來住。什么系統(tǒng)分來的人都有,教育局分來老師,公安局分來小警察,醫(yī)院分來夜班醫(yī)師,工業(yè)二局分來廠干部,也有不曉得啥路數(shù)來的無業(yè)者,不是從前資本家屋里小開,就是誰誰誰留下帶不走的小老婆……

        房東朱家被請到樓下潮濕的后廂房去住了。小寶聽阿爸講,紅衛(wèi)兵開來幾輛小卡車,把朱家的紅木家具、老畫、古玩,還有金珠寶貝什么的都抄了去,只給一張手寫抄沒單,算留個紀念。在公共租界曾小有名氣的“朱家小花園”現(xiàn)在編起竹籬笆,涂上柏油,加個鐵皮大頂,成了倉庫,儲備散發(fā)干稻草味的橘紅色戰(zhàn)備磚。

        “你看看搬進來的這些野人!”朱家孃孃對小寶耳語。

        小寶生出來就寄養(yǎng)朱家,由朱家這位五十來歲的老姑娘帶他。她端給小寶清粥咸鴨蛋當早餐,常常低聲罵:“外頭這排下等人,猢猻穿西裝!”

        小寶鼻子里嗤一聲:“嘁!孃孃,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他不記得自己啥時起、為啥原因把立場搬到房東朱家一邊去的。反正,小寶歡喜樓下朱家所有的房間,那里放著被抄剩下的家具,掛著他們家從前風風光光的全家福,有一股子寧靜莊嚴的腔調(diào)。

        小寶覺得老家具摸上去跟家具店賣的便宜貨不一樣。他歡喜摸那些老而潮濕的木紋,尤其喜愛沉甸甸往肺里頭沉下去的老木頭氣味。他喜歡朱家阿姨們身上悠遠的清香,甚至喜歡潮濕的廂房那種年深月久、整面墻發(fā)霉的氣味。他覺得能從房間角落巨大的陰影里看到講不清的輝煌。他曾經(jīng)在北面最深的一間廂房里打過一個盹,在春天的下午夢見一個很白很干凈的女人。他認不出那是誰,她誰也不是,笑容無牽無掛,像冬天檐角的冰凌那樣晶瑩……

        小寶上樓,走過一家家房客放在走廊里的煤球爐子。他鄙夷地看看凱凱家的煤爐,上頭正燉一銅銚子熱水。這銅銚子像從來沒揩過,面子黑得起渣。煤爐更齷齪,上頭有溢出的菜汁攢起的污垢,像煞垃圾堆著火。工人師傅福生家的煤爐倒香噴噴在烤年糕,夾煤球的鐵夾躺進黃里發(fā)紅的火焰,上頭吱吱響兩條雪白粉嫩寧波年糕。福生新婚不久,嫁過來的娘子也跟年糕一樣又白又滋嫩,小小房間老盛不住小夫妻暗里打架的聲音。小寶問過阿爸:“福生家每天夜里都打架?”阿爸豎眉毛兇小寶:“關你屁事!”

        小寶進家門,把美國人的畫報塞進放連環(huán)畫的扁抽屜。他拉開衣櫥,拿出一只以前裝動物巧克力的大紙盒,里面有他贏來的紙?zhí)镫u、刮片、香煙牌子、電影票和木頭象棋子。

        凱凱已喊來了張偉,后面弄堂里的大小人楊國方也叼了根香煙,靠在客堂的石礅黑漆木圓柱上,斜睨小寶。

        張偉奮力拋出手里刮片,搓了一堂,贏了凱凱一只道林紙的。小寶也遠地里甩出厚刮

        片搓堂過來,又大又沉的刮片像只航空母艦,把舢板樣的小刮片只一下都卷走了,凱凱的另一只道林紙落他手里。

        “娘希匹!”凱凱伸手來搶,“賴皮!刮片厚到犯規(guī)!”

        小寶啪一聲打掉他濕膩膩的手:“哪能啦?輸不起呀?”

        眼看小公雞要斗,凱凱爸從樓梯上跑下來大喝一聲:“小赤佬!想打架?外頭馬路上去!這里向陽院開會了!”

        “向陽院開啥會?”endprint

        “批斗朱振東、朱振北!”

        “朱振東跟朱振北是啥人?”楊國方把香煙架到耳朵背上,懶洋洋問凱凱。

        凱凱指指一溜煙往朱家孃孃西廂房跑的小寶:“你問他!”

        小寶推開孃孃的鑲玻璃木門,看見大爺叔小爺叔躺在自己窄窄的單人床上打呼嚕,睡得香甜。孃孃在南窗下縫一件灰色上衣,她抬頭問:“夜里吃餛飩好吧?薺菜肉餛飩?!?/p>

        小寶點點頭,指指床上睡得酣暢的兩位:“向陽院要批斗大爺叔跟小爺叔!”

        “曉得了,通知過了。來么噠!”孃孃低頭咬斷了手里線。

        小寶推開一條門縫,向天井張望,他回頭說:“孃孃,下等人已經(jīng)搬好小凳子,來了!”

        凱凱爸矮矮胖胖,一嘴絡腮胡子,他對凱凱說話很兇,敲房東門時倒頂文雅:“朱家孃孃,凳子椅子全搬好了。請大爺叔、小爺叔!”

        孃孃打開門,啥閑話不講。她踮著裹過的小腳出來,黑布鞋墨墨黑,白襪子雪雪白,到門口大水缸里舀水,朝房里喊:“大阿弟、小阿弟,起來揩面啦!”

        眉毛濃黑的大爺叔和骨骼清奇的小爺叔推門出來,不聲不響拿毛巾洗臉。大爺叔的毛巾是紅白條的,小爺叔用藍白條。洗了臉,他們披上對襟長衣,走到天井里,坐中間大靠背竹椅子上。孃孃替阿弟們端來兩玻璃杯綠葉沸滾的茶。小寶抬鼻頭聞著茶香逛悠過來,看見來批斗兩兄弟的人憋憋屈屈坐在各式各樣自帶的小板凳上;被批斗的高坐竹椅,像兩位相貌堂堂說書先生。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朱振東!”

        “打倒反動文人朱振北!”

        大爺叔小爺叔面無表情,像聽報告。他們剛睡醒,面色紅潤。

        “你家辣么多錢從哪塊兒剝削來的?”喊話的是樓上17室的蘇北男人,姓蘇。小蘇三十來歲,濃眉大眼,眸子亮得像水銀珠子。他穿襯衣從不扣扣子,天天敞著胸,在修車攤修腳踏車。

        “銅鈿是祖宗留下來的?!贝鬆斒寤卮?。

        小爺叔不滿意地抽搐一下面孔肌肉,橫他哥一眼。

        “你家要住辣么好的房子干啥?梳妝臺鑲辣么多寶石!墻壁上掛字畫!你們?yōu)樯恫徽垱]房子的人一起住???”小蘇越問越一本正經(jīng)。

        兩個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的高才生閉緊嘴巴,不回答第二個問題。阿哥東張西望,阿弟抬頭,看天井頂上一片正方形藍天。

        “小蘇分到的房間只有八個平方,夫妻倆擠一擠么算了哦,等小猢猻生出來,怕就沒喂奶的地方哦!”凱凱爸搖把大蒲扇,說寧波腔上海話。

        大爺叔抖動喉結,剛想講話,小爺叔清了清喉嚨,弄出喀啦啦一陣響,大爺叔的喉結從下巴下頭直落到鎖骨中間,啥也沒講出來。

        小蘇難堪地摸摸自己鼻梁,他平時喜歡挺著裸胸從人家面前走過,看也不看你一眼!

        “辣么,這勾事你家總沒得借口了吧?”小蘇悶悶講,像伸手出去捏人家軟襠,“你家為啥要在花園埋手槍?”

        人人皆一呆。手槍好多年前已被起出來。之前好好用油紙包著,塞在陶甕里,埋土下。朱家就為這件事被打翻在地還踏上一只腳。

        揭人家瘡疤一般有仇,這人住人房子不交租金,無冤無仇為啥話頭這么狠?坐小凳子上的人全不自在起來,搖搖自己蒲扇,把頭埋扇子底下,只留耳朵聽會。

        小爺叔這次清了清嗓子:“沒人會用手槍。阿拉的手,只用過筷子跟筆?!彼郧爱?shù)氖菄顸h中央日報記者。

        小蘇不滿意這回答,他從小板凳上立了起來:“我說你們啥態(tài)度哎?向陽院開的是批斗會吧?批斗你們這兩個大才子!怎么你們舒

        舒服服坐著,我問一聲你才答半句?還陰陽怪氣!”

        誰也不承想葛小寶會從天井的石柱子后頭彈出來,小赤佬虎起只面孔,手四十五度向上,指住小蘇英俊的鼻尖:“做啥啦?你?吃飽火藥子彈啦?腦子被手槍打過啦?上海閑話講么講不來,你米西米西炒咸菜!十三點男人就是你,你只豬頭三!”

        小蘇氣得從小凳子后面跳過來,一把捏住小寶頭頸,捏得小寶齜牙咧嘴,粉紅舌頭耷出來。

        “哎呀,不可以動手打小囡!”男人們一個個從小凳子上跳起來,拉的拉,扯的扯。批斗會開得稀里嘩啦,反倒人人批小蘇:“做人,不好野蠻啦!”

        外頭傳來一聲喊:“胡先生來了!”

        放落了平時,“胡先生來了”這一句,簡直節(jié)日通知。胡先生是大爺叔在圣約翰的同班同學,有時來探望他。一來,朱家就開心,吃這個吃那個。

        開批斗會的人踏住這個點,拿起小板凳一哄而散。小蘇也罵罵咧咧撤了。

        禿頂戴眼鏡的胡先生從門廳踱進來,坐落了竹椅上。他的那只可笑的尼龍公文包放到腳邊青磚地,從來不笑的長條子臉有青色的胡楂。

        大爺叔笑瞇瞇講:“胡兄哪能得空過來?”

        他回頭喊:“小妹泡茶呀!”

        孃孃應道:“水歇一歇就開!”

        大爺叔拉過另一張竹椅坐下來:“天色大熱了,令尊令堂阿好?”

        小爺叔慢吞吞也來招呼一聲:“胡先生來啦!”

        小寶揉著頭頸,跳出來,大叫一聲:“胡先生!”

        “哎呀,不要哇啦哇啦瞎叫!”孃孃過來沖開水,又把玻璃杯里綠茶葉子泡飛起來,對小寶講,“胡先生被你嚇一跳!”

        “不礙!”胡先生拿起孃孃送來的草編圓扇子搖一搖:“是樓上小囡?日長夜大!”

        安靜的午后又回來了,大家終于各忙各去,留下大爺叔跟胡先生講張。小寶聽聽,他們談大學教書的雜事,插不進嘴,一轉身,他到二樓曬臺捉蝴蝶去了。

        白相了蠻多辰光,蝴蝶捉到一牛奶瓶,有粉蝶有弄蝶,白的褐的,在瓶里亂撞,好一層粉。大爺叔送胡先生出來,一路講:“不如留下來吃夜飯!還有一點黃酒,蠻蠻好!”

        胡先生提著尼龍公文包,左手舉到面孔前面,搖手:“不要,不要。下次,下次!”

        三、 紅領巾和一封信

        天色盡管熱,有只小臺風從長江口邊邊擦過去,送來絲絲涼意。endprint

        白曉靜穿件棉布白襯衣,女式襯衫的圓領很軟柔地蕩下來,好比荷葉兩片。下面是條天藍色小碎花布裙,裙子做工好,像倒垂牽?;?,一直垂到膝彎下。這是春節(jié)后阿娘叫裁縫到屋里來,管吃管住,把一家門今年新衣裳想清爽了,一件件做出來的。

        星期六下午不上課,白曉靜回到中蘇友好大廈對面新式里弄房子里放書包。阿爸姆媽都在上班,阿娘(祖母)一個人在家忙她的紅茶菌,白紗布換來換去忙不停,搪瓷綠茶缸放了一溜。白曉靜乖乖在阿娘身邊偎了一歇歇,阿娘推她一把:“大禮拜六下半天,不去兜兜南京路啦?”

        “要么去買鉛筆跟削筆刀?”曉靜彎起薄薄嘴唇笑了。

        她拉開抽屜,拿出自己放鈔票的小布包。這小布包跟她的碎花長裙用的同一種布料,上頭白絲繩子是阿娘老衣服上拆下來的,有珍珠的光澤。三個表阿哥都已經(jīng)工作啦,他們大方塞錢給小表妹用。曉靜的布包很有些分量,讓她逛起南京路來底氣十足,憑它啥櫥窗,都敢立定,大大方方看仔細。

        曉靜篤悠悠走過平安電影院,朝東再走,穿過江寧路。對面馬路轉彎角上是家舊書店,叫作上海書店。白曉靜朝江寧路里頭走幾步,眺望了一下美琪大戲院,看看演啥戲。只見最近啥戲不演,倒有一個電影海報新貼出來:《春苗》。

        赤腳醫(yī)生的故事吸引不住白曉靜,她回頭朝南京西路走。上海書店大敞開門,所有大大小小的書,無論是寫上“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的《水滸傳》,還是小人書連環(huán)畫,全像豆

        腐塊塊,一概摜落一只只竹編籮筐里……看見書店籮筐間立著同班的葛小寶。葛小寶捧本發(fā)黃直排版舊書,看得目不轉睛。

        “葛小寶!”白曉靜喊。

        葛小寶心不在焉抬起頭,看見白曉靜,手一抖,手里的書掉回了籮筐。

        “你怎么老是在南京路上走東走西?”他也不去撩那本書,臉上很嚴肅地問。

        白曉靜嗲悠悠擺擺手:“阿拉蕩馬路呀!”

        南京路梧桐樹碧碧綠,樹葉子沙沙響,葉子上刺毛蟲時不時從天而降。白曉靜嚇嘶嘶,貼牢商店遮陽篷走,沒幾步路,兒童食品商店就花枝招展攔住了她。

        曉靜捏捏自家花布錢包,大大方方進了店,細挑零食。

        臨門一排柜臺全是糖果。大白兔奶糖從不肯讓出中間位置,一枚枚像鎮(zhèn)店之寶,藍藍白白躺在大玻璃罐里;咖啡色話梅糖小巧玲瓏,一道道白色細紋繚繞在蠟質(zhì)糖紙上,曉靜舌頭根酸了;椰子糖塊頭大,像小號電池.....

        曉靜各樣糖果都要了,連她不喜歡的大白兔也買十來顆,可以派用場!

        才出店門,曉靜一呆,前頭靠在梧桐樹干上眉飛色舞跟男人搭訕的不是弄堂里鄰居馬紅娣嗎?她那個一彎一翹的招牌身材別人可生不出來!

        阿爸的禁令就在耳朵邊:看見馬紅娣那個小拉三,遠開她三只腳!

        有必要轉身就跑嗎?馬紅娣沒看見白曉靜,她那張生動的長臉上,表情像太陽在云后面賽跑,一歇歇陽光,一歇歇多云;她的手如春天楊柳,無力地揮舞,長長的腿站得筆直;她從不穿裙子,她的褲子永遠無能遮沒她彈眼露睛的翹屁股……她身邊那男人戴副玳瑁眼鏡,涎著嘴,癡笑,看她。

        曉靜悄悄往前走,走過了馬紅娣,馬紅娣一聲急喊:“靜靜!”

        無可奈何轉過身,曉靜喊了聲:“紅娣阿姐!”紅娣神經(jīng)病發(fā)作,一把拉牢跟她攀談的那男人,指著曉靜:“阿拉院子里出了個美人胚子,你看呀!”

        白曉靜別轉面孔,眺望了一下東面,看見王家沙點心店門口排了長隊。她回頭朝馬紅娣笑一笑,抓住一輛長辮子電車開過的空當,穿馬路去六一兒童用品商店。

        六一是白曉靜最愛逛的店。一樓賣各式各樣文體用品,專門針對小學生。白曉靜從門口第一只柜臺開始看,柜臺里放著金紅金紅、姿態(tài)迥異的毛主席像。第二只柜臺是少先隊的紅領巾跟紅杠杠臂章。曉靜在紅領巾柜臺前停下腳步,認真打量不同的紅領巾。紅領巾難道還有不同嗎?有??!它們的面料是不同的:有棉布的,有尼龍的,還有的確良的。哪一種系在胸口好看呢?

        “小妹妹要買紅領巾?”營業(yè)員是個白頭發(fā)婆婆,笑瞇瞇看曉靜。

        “嗯。”曉靜還沒拿定主意,沒抬頭。

        “你皮膚白,身材高,紅領巾如果要系得好看,這幾樣面料的全不來事。我們有種新來的,你系上試試?”老婆婆營業(yè)員像明白曉靜心思。

        曉靜抬起頭,看見老婆婆踮腳從貨架上拿一個長方形大紙盒。打開紙盒,里面是一條條裝在塑料袋里的絲綢紅領巾,漂亮得像朝霞。

        再不許人打扮的老師也不能怪紅領巾好看吧?!曉靜臉上露出一絲小得意。

        走出六一,曉靜猛轉身,在櫥窗的反光里看見自己。

        研究著自己,她眼睛落到櫥窗里那輛漂亮得一塌糊涂、配著鐵軌的小火車上。小火車是綠鐵皮做的,跟真火車比比,只有大小尺寸的區(qū)別?;疖囉芯殴?jié)車皮,一節(jié)一節(jié)長又長。

        它明明是男小囡歡喜的東西,卻死死拽住曉靜的心。她想要這火車,想把這火車放在自己單人床床腳書架上,每天困覺前看它一看。

        可惜太貴了,貴得不但她引以為自滿的小布錢包買不起,而且貴到買回家必定會被阿爸罵!曉靜癡看綠皮小火車,嘆了口氣。

        給阿娘帶啥點心呢?再往東走幾步就是王家沙,王家沙里人山人海。曉靜不歡喜排隊,只好放棄阿娘歡喜吃的雙檔,去人較少的柜臺買黃松糕跟蟹殼黃。

        回轉去路上,曉靜美美看手里新紅領巾。下禮拜操場上升旗辰光,這條紅領巾將在風里飄起來。它那般別致,跟誰的紅領巾都不一樣,它幾乎紅得有點不正經(jīng)吶!這一想,曉靜

        的心,馬上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混亂。

        看看對面馬路,馬紅娣還翹著屁股跟男人說笑。她站在梧桐樹下,背對南京西路,可南京西路上的腳踏車為她亂成一團。一架又一架腳踏車龍頭在馬紅娣屁股后頭左右晃動,連對面開過來的電車也預防事故,放慢了車速。有幾個不怕死的男青年貓在腳踏車上,超了車扭回頭看馬紅娣面孔,馬紅娣臉一歪,眼波一飛,哐當當三輛腳踏車撞一道,倒了一地……endprint

        曉靜看得心跳,她想著阿爸的告誡,馬紅娣是個小拉三,誰要跟她學,還是先去死掉好,省得一家門不要面孔!

        曉靜加快腳步往家里走,這一走,她心理負擔又重起來:今天學堂布置了好多作業(yè),尤其數(shù)學題,苦練四則運算,一個晚上又要填進作業(yè)本了!

        總體來講,曉靜不歡喜念書。如果給她選擇,她寧愿多跳跳橡皮筋,踢踢毽子,穿得漂亮點,講話嗲嗲的??上О謱⑦@個獨養(yǎng)女兒當兒子期望,什么都要她抬硬當真,望她出類拔萃!

        阿娘沒睡午覺,她貓在灶披間里洗菜。

        曉靜住的新式里弄房子有個蠻大院子。樓房一進門先看見上樓的木樓梯,樓梯在右邊,左手是大大的灶披間。所有鄰居的煤氣灶都在這灶披間,各家水龍頭也在自家灶臺邊。

        曉靜對著阿娘晃一晃手里黃松糕,阿娘笑了:“零用銅鈿孝敬我?真是我的心肝寶貝肉!”

        后頭那棟樓里正亂拉琴,一架小提琴呻吟了又呻吟,呻吟了又呻吟,像只被玻璃窗關牢的蜜蜂,一次次撞玻璃,不曉得掉頭。

        “瞎胡拉有啥好拉的!”阿娘沒好氣地哼一聲,在水斗里甩干濕漉漉的菜葉。

        “人家在練琴嘛!”曉靜心情很好,她覺得小提琴聲提高了弄堂身價。音樂本身像種布料,琴拉得不好是沒裁剪妥當,琴聲卻讓幾棟樓亮堂起來。那家人家是新搬來的,一對中年夫妻帶三個兒子,全部是音樂學院附中的教師和學生!平日里他家沒啥動靜,一到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不對了,全家一起拿弓弦……

        阿娘摸摸索索拎著熱水銚子到房里來。曉靜一家就住灶披間后頭朝南的兩個房間,外頭房間兼當客廳、餐廳和阿娘的臥室。阿娘拿出茶杯和茶葉,泡了兩杯綠茶,隔水蒸過一蒸的黃松糕和蟹殼黃放落盤子里,蠻香。曉靜坐轉椅,阿娘坐在床沿上。

        “這般花妙的紅領巾能系出去呀?”阿娘沒牙的癟嘴咬著粉紅、黃和白三層的松糕,皺皮巴巴的眼睛透過老花鏡,瞪著曉靜手里的絲綢紅領巾。的確呀,這樣子的紅領巾經(jīng)過教育局批準了嗎?太像紅圍巾,比紅圍巾竟還妖嬈些!

        “哦!我想起來了!”阿娘舉起一只干癟癟布滿青筋的手,嘴巴嚼著糕,細小碎末不斷從薄薄的嘴唇皮落出來。

        “想起啥呀?”曉靜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腰,手里蟹殼黃一口沒咬,簌簌往下落芝麻,“為啥個道理不能系呀?”

        “哪個講不能系?”阿娘斜睨她一眼,“我想起在哪里見過這紅領巾了!這和古巴卡斯特羅系的革命領巾一模一樣!”

        “那我也能系啦?”曉靜雀躍,手里的兩面黃徹底掉了芝麻蓋。

        阿娘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出一封蓋了波浪紋黑戳子的大信,從小心撕開的信口子拉出一頁淡黃信箋:“靜靜,你幫阿娘讀一讀信!”

        “啥人來的信呀?”曉靜才接過信,從信封里落出張亮得晃眼的彩色照片,不是南京路照相館櫥窗里那種淡淡染過色的彩照,是晶晶亮天上出了三只大太陽那種彩色!曉靜驚呆了,她哎喲一聲,紅領巾剛帶來的喜悅像水珠落到燒紅的鐵皮上,哧一聲沒了。

        “阿娘?啥地方來的呀?這照片上的衣裳好看得要命!”曉靜的聲音潮濕了,不曉得為啥,眼淚水就簌簌掉下來。她也不曉得為了什么委屈,就是委屈得哭了。

        阿娘也紅了眼眶,她的眼眶老得發(fā)皺,如湖泊縮小成池塘。阿娘講:“你住在臺灣的大伯伯托人帶的信,他們一家門的新照片?!?/p>

        曉靜打開信箋,上頭的字跡很干凈很利落:

        姆媽,

        我們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想念阿拉上海的家……

        曉靜才讀了一句,就抱歉地抬起頭告訴阿

        娘:“上面好多字我不認得,是繁體字!”

        阿娘已經(jīng)熬不牢,哭出來,哭得捂了眼睛,歪倒了身子,在床畔上發(fā)抖。曉靜害怕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長牙齒的辛酸咬住了她小心臟,她也哇一聲哭起來,細小的壓抑住的祖孫倆的哭泣,混入窗外越拉越悠揚的小提琴琴聲……

        四、 情調(diào)繡花鞋

        曉靜阿爸是內(nèi)燃機工程師,整天在廠里忙?;丶也皇桥康揭粔K斜放的畫板上,揮動長尺畫機械圖,就是讓曉靜把做好的作業(yè)拿出來,讓他檢查。如果曉靜玩什么五花六花的么事,他就要生氣。姆媽為這樁事跟阿爸頂了一回嘴,姆媽講曉靜是個女小囡,女小囡有女小囡的天性。你壓制天性,會出問題!阿爸兇姆媽:“天性?你眼睛睜睜大!這世界怎么對待天性的?人家想你嫩頭吃,你自家長長老成,不要招賊上門!”

        天色昏黃,曉靜在天井踢毽子,她抹抹額角頭上的細汗,看見阿爸騎著自行車,丁零零一聲蕩進了院子。

        “阿爸你回來啦?”曉靜開心地奔過去。

        高個子的工程師襯衣袖口卷到手肘上,他喜不自禁地把大手伸到女兒柔軟的長發(fā)上摸摸:“姆媽還沒回來?”

        姆媽為啥還不回來呢?她是護士長,又不是開刀醫(yī)生!

        阿娘開了老木箱,在箱子里翻舊么事。曉靜眼烏珠老早就鉚牢了一雙黑底銀花綢布鞋,鞋子小小巧巧,像曇花,滿帶夢的情調(diào)。阿娘講:“這鞋子如今不好穿出去,靜靜要歡喜,就在屋里拖拖吧!”曉靜束手縛腳,沒去碰繡花鞋子,怕阿爸看見罵她沒出息。

        馬路上車子聲音小了,上海全城安靜下來,好吃夜飯了。已經(jīng)有人早早吃好夜飯,搬了竹頭躺椅到馬路邊,搖大蒲扇,談山海經(jīng)。要是過了晚上八點,有人就會將藤椅搬到延安中路馬路當中去,夜里很少會過車子。

        姆媽帶回家一條活殺的蛇!這是醫(yī)院里研究用的蛇,派過用場,分給醫(yī)生護士回家改善伙食。姆媽講:“我就為了等這條看中的蛇呀!看看呀,熬湯多嫩!湯水都發(fā)白嘍,吃了皮膚滑!”

        一家門喝上了蛇湯,阿娘收到的信到了阿爸手里。阿爸青了面孔看信,有一言沒一句將信上內(nèi)容告訴阿娘。姆媽不動聲色舀著湯,嗲聲請婆婆多吃幾碗,吃好了再聽信。曉靜惴惴不安吃蛇湯,她每次看見阿爸面上青起來,就曉得他要大發(fā)脾氣。

        果然,阿娘拿手絹捂牢眼睛哭了。姆媽分蛇段的湯勺停了下來。阿爸一拳頭敲落了臺子上:“寫啥信來嘛!天各一方就天各一方,又不是誰變得了!《金姬和銀姬的命運》看過吧?你過你好日子去!寫信來讓老娘傷心做啥?觸老娘心境嘛!”endprint

        姆媽摸摸曉靜的手臂,又為她加勺蛇湯。阿爸講:“要不是攤上這么一對阿哥阿嫂,我們?nèi)兆訒绱穗y過?他做生意的人頭腦活絡,曉得朝風勢好的地方鉆!”

        啪一聲,姆媽打了阿爸一記手腕子,“不要瞎講了!當心講出反動閑話,吃不了兜著走哦!姆媽傷心了,你也可以剎車了!”

        “曉靜,”阿爸喚她,“吃好了嗎?吃好可以去尋小朋友白相!今朝禮拜六,我不查功課?!?/p>

        曉靜乖乖走到阿娘床邊,坐在床沿上。她垂下手,輕輕撩開阿娘老木箱,心撲通撲通,撈出那雙繡花鞋,塞到裙沿下。她走出門,在門洞里踢掉拖鞋,兩只腳背拱得像青蟲,慢慢塞進布鞋去。她像踩著兩只活的小錦雞,飄飄發(fā)軟地走。阿爸夜色里看不出她的鞋的,不過,要是街坊鄰居看不見,那就實在煞風景。

        弄堂里的男小囡在路燈下擺個小方桌,嘻嘻哈哈四國大戰(zhàn)。

        曉靜走到路燈下,拉小提琴那家人家的小兒子阿施頭抬頭朝她一笑。他年紀比曉靜大了五六歲,樣子很神氣,一對瞳仁像桂圓核,黑亮亮,他講:“白曉靜,來當公證人!”

        曉靜一般不理男生的搭訕,她總轉開眼睛看遠處,一笑,走得遠遠的。可是,阿施頭的聲音和別的男生不一樣,他口氣里沒央求她的成分,賽過一把拉牢她手臂,不容她商量。曉靜微笑著,她知道自己的微笑有點干癟,自我感覺一下子沒那么好了。她抱歉地看著當公證人的小男孩被阿施頭推開,站到墻角去,給她

        騰出了凳子。

        曉靜有點別扭地坐下來,阿施頭得意揚揚對他棋伴講:“白曉靜是我的福星,她一來,你們走投無路!”

        “啥人是你福星啦?”曉靜回敬了一句,可是,阿施頭那閃亮的眼珠子朝她一看,她覺得這人真是老神氣老神氣。不但自己撳不牢他,而且他還演奏小提琴,他懂音樂!

        為啥炸彈飛來飛去、司令軍長你死我活讓男生如此快活?曉靜不懂,她只是機械地報出棋子大小,像個服務員,拿一個籌子賣一只包子。好不容易等他們下完一盤,她站起來:“吵死了,我回去了!”

        阿施頭看她一眼,說:“白曉靜,你腳上這雙鞋子真好看!”

        曉靜啊了一聲,目瞪口呆看阿施頭。

        “穿在你腳上才好看!”阿施頭點點頭,眼睛閑閑地看曉靜,“換個人穿,就是老式婦女樣子;你穿,像仙女踩了兩朵花回家。”

        他磁性的聲音在她耳朵邊蕩了一下:“白曉靜你別回去,再玩一會兒!”

        曉靜渾身發(fā)軟,輕聲問:“這么暗的地方,你看得見我穿了繡花鞋?”

        星星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月亮淡得像沒煮熟的蛋糊。天色還算涼快,有點微風吹過來,蚊子嗡嗡,繞著人狂歡。阿施頭嘴巴里熱氣噴到曉靜耳朵上,他壓低聲音講:“天暗是看不見別人的了,不過你一出來,我就看得見。你漂亮,所以渾身上下自然就是亮的!”

        曉靜的耳朵癢了一下,身體發(fā)一個顫抖,可是這癢癢,它癢癢得舒服,暖洋洋的,在大夏天的夜里也不覺得熱。

        “曉靜,你聽到我拉琴嗎?好聽嗎?”阿施頭好像忘記了等他擺棋的男孩子們,一只手捏著一枚包裹了綠色油紙的方棋子,一只手托著自己下巴,眼珠亮得像8424瓜的瓜子。

        “馬馬虎虎!”曉靜嗤了一聲,“我阿娘更歡喜她自己刷鍋的聲音!”

        阿施頭先皺了一下眉毛,好像被迎面打了一下,接著他笑了,越笑越開心:“好你個白曉靜,繞著彎子罵人!我是菜鍋子樂隊的是嗎?”

        白曉靜心里適意,忍不住咯咯笑,路燈發(fā)著暈黃的光,像一排小月亮。阿施頭的聲音好聽啊,毛毛的,像伸到她頭頸里撓癢癢的手指。

        阿施頭忽然伸手在白曉靜頭頂撫摸了一下,像個大哥哥歡喜小妹妹。白曉靜沒作聲,她心頭有一絲暖熱,獨養(yǎng)女兒的寂寞被阿施頭這一手熨了一熨。

        阿施頭更加膽大了,夜色濃得其實什么也看不太清楚,曉靜心一下子跳到喉嚨口:一只熱乎乎的手直截了當放到她膝蓋上面大腿上,隔著她的碎花裙子摸了她一把……曉靜哇呀一喊直跳起來,她的竹椅子翻倒在地,這個死阿施頭是個臭流氓!曉靜心里打翻了油鹽醬醋,恨得咬牙切齒!可那些流鼻涕的熊孩子卻會錯了意,以為曉靜的一聲喊是腳面上滾過了老鼠,這一夜弄堂乘涼最精彩的時刻到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尖叫搖晃起來,好像叫得越慘越開心。在一片不像樣子的哇啦哇啦里,曉靜和任何一個第一次吃啞巴虧的少女一樣落荒而逃,心里又難受又羞恥,好好的天像塌了一半下來!

        五、 朱伯伯要出征

        老清老早,葛小寶貓一樣馬馬虎虎洗把臉,撈起竹筷子跑出去買油條。昨夜阿爸從青浦回來,天氣太熱,病了,學農(nóng)終于提早結束。今朝姆媽請了假,一家門一道吃早飯。

        馬路上照例飄蕩刷馬桶的屎臭,小寶一出樓門就捏牢了鼻頭。隔壁弄堂口的公廁無遮無蓋,小寶從小不敢往那方向去,連上學都寧愿南轅北轍,遠一點從363弄繞出去。颯颯颯颯,耳朵里凈是馬桶刮線用力刮桶壁的聲音,一排老少女人面對馬路,將馬桶里黃黑臟水倒進路邊雨水槽。

        向東北角穿過江寧路,武定路口有家武定飲食店。小寶遠遠就聞到油條大餅的香氣,他最歡喜看一根根油條被長木筷從大油鍋里夾起來,渾身湯湯滴,淌著食油。賣油條的老阿姨還用力往下頓油條,讓油多瀝掉點。一整排油條站到鐵絲網(wǎng)架上,遠看是整齊的金黃色士兵……油條一出鍋,看準了立刻要上去買,否則很快變軟變涼。

        剛交了鈔票,伸手往筷子尖上串燙油條,小寶聽到人堆里耳語:“半夜河北大地震啦!”

        啊?小寶顧不得一根根摸油條,回頭聽。

        “這種小道消息別亂傳哦!”對面烏龜車場看場子的老頭搖搖滿是油污洗不干凈的手。

        “不怕!我鄰居消息不會錯到哪里去,他老婆是市電報局的?!?/p>

        “死了多少人?”

        “聽講,多到數(shù)不過來!”

        小寶顧不得等柏油桶里下一批油酥大餅出爐,直接從柜臺上白搪瓷盤拿了幾只半溫不涼的。他跑起來,從對面馬路跑過那條有糞站的弄堂,寧愿繼續(xù)往前跑到國棉八廠,再過馬路扭頭跑回家。endprint

        “阿爸姆媽!北方大地震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報告。

        姆媽正彎腰在煤爐上燒一只醬油湯,她叱道:“不要瞎三話四!”

        阿爸咳得喘不過氣,他臉在鄉(xiāng)下曬黑了,可黑色也遮不住臉上的灰白。他咳起來如同大閘蟹吐泡泡,嘴里的白沫一點點滋出來,堆積在嘴角。阿爸一開始用手抓著床,后來就捂了胸口,臉垂到了肚臍眼上,跟一只蝦米一樣一抽一跳。

        姆媽扶著阿爸手臂,端熱醬油湯讓他喝,阿爸嗆了,醬油湯都吐在襯衣胸口。姆媽又驚又疑:“你這病多久了?看上去很嚇人!”

        阿爸嘶嘶吐著氣,仰倒在床上:“送我去醫(yī)院,我受不了了。我一下鄉(xiāng)就病了,只是沒法子看病。鄉(xiāng)下只有赤腳醫(yī)生,沒有X光,也沒藥。”

        “那已經(jīng)半個月啦!”姆媽害怕了,“你不要命了?”

        阿爸抬起頭,看看窗外的天色:“我難受!”

        小寶把背貼在東窗框上,驚恐地看阿爸白得像本練習簿的臉。臉已經(jīng)走了形,像是用筆畫出來的,毫無生氣。

        油條和大餅都涼了,誰也沒碰。樓下大爺叔和小爺叔上樓來看葛老師,小爺叔拉起小寶阿爸的手腕子把脈,他慢條斯理對大爺叔說:“阿哥,去喊烏龜車!送醫(yī)院要緊!”

        大爺叔急急忙忙跑出去喊車子,小爺叔朝小寶姆媽點點頭,小寶姆媽跟他走到走廊煤爐邊。小爺叔問:“昨夜才回來?為啥事體,命也不要呀?”

        小寶姆媽眼淚水撲簌簌落下來:“他帶學生下鄉(xiāng)學農(nóng),不敢中途跑回來,怕人家說他。”

        “說什么生了病也要看醫(yī)生!”小爺叔冷著臉從口袋里摸出白手絹,遞給小寶姆媽:“家里有錢沒有?你隨我們一道去醫(yī)院!”

        小寶蟄在角落里,一句句都聽見了。他回房去看阿爸,阿爸已經(jīng)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亂抖,像打擺子一樣。小寶慌了,捏住阿爸手哭:“阿爸你怎么了?不要嚇人哦!”

        大爺叔和小爺叔都跑進來,房間才十二個平米,擠滿了,他們一邊一個,把小寶阿爸扶起來:“葛老師,你忍一忍,馬上就到中心醫(yī)院!”

        小寶看阿爸嗯嗯嗬嗬,就跟在阿爸屁股后頭往外頭走,阿爸的屁股瘦得像一塊平板。小寶阿爸努力吸著氣,對小寶擺手:“小寶你、你上學去,沒有你的事。不許、不許你曠課!”

        姆媽拿了一包散錢,跟他們下樓,她沒忘對小寶說一聲:“吃早飯,去上學!不要和人有矛盾!”

        小寶愣愣地看他們?nèi)ミh了,他把冷油條和大餅塞進碗櫥,空著肚子坐在床邊上,托住腮幫瞎想。手胡亂一劃,伸到阿爸枕頭下,碰到一張紙頭。他把紙頭扯出來,是張對折的信紙。

        小寶知道阿爸的信是不能看的,他把手指頭擱在信背上慢慢撫摸,沒有摸到什么字跡的凹凸。也許就是一張空白信紙?他慢慢把手指插進信腹,來回摸了摸,的確光光滑滑。他忍不住撩開了信紙,紙上除了印好的紅色的中學校名,只有五個字:入黨申請書。

        小寶跑到門口的小板凳上坐著,坐在這里能聽到走廊里的人聲。他用手托著下巴瞎想,擔心阿爸會不會在醫(yī)院里死掉。阿爸要是死掉,姆媽會不會離開上?;亻L江邊外婆家去呢?他想來想去,沒有個答案。

        隔壁福生還沒去上班,他在走廊里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兒,他問小寶:“你阿爸得的是不是傳染病?”

        放學回來,房門大開著,姆媽坐在方凳上,伏在玻璃臺面上寫字。她抬頭看見小寶,好像終于逮住一個人說說話:“小寶放學啦?爸爸還在醫(yī)院里不能回家。今天嚇死我了!醫(yī)生一看你爸的X光片子,當場就說是肺癌!多虧

        了我不相信,把前因后果告訴醫(yī)生,醫(yī)生才明白這是急性肺炎拖著不治的胸片!現(xiàn)在好了,醫(yī)生用了最好的藥!”

        “我去醫(yī)院看阿爸吧?晚上我陪夜?!毙毞畔聲?,就要往外走。

        “不行不行!”姆媽喊住他,“阿爸的事情用不到你。你做好你的功課,好好上學,不給大人添麻煩就行了!”

        姆媽指指東窗下靠墻放著的一個竹殼子熱水瓶:“這是醫(yī)院里打來的冷飲水,你慢慢喝,不要喝多了。我給你燒好晚飯就去醫(yī)院,你關好門,今天要一個人睡覺,不會怕吧?”

        小寶搖搖頭,坐到姆媽身邊,姆媽嘴里散出一股胃酸氣。他看清姆媽是在阿爸的入黨申請書上寫字,她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互相擠在一起,都想往上冒出頭來……

        左鄰右舍才開始忙晚飯,大家扯東扯西,沒啥異樣。小蘇的收音機在播新聞,沒提河北,新聞講的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和工業(yè)學大慶。小寶跑下木樓梯,想去看朱家孃孃和大小爺叔吃啥。

        要到天井右邊朱家孃孃的西廂房,首先要過客堂,客堂是朱伯伯家的地盤。朱伯伯是孃孃跟大小爺叔的大哥,他才真是朱家一家之主。朱伯伯跟太太響應了“當光榮媽媽”的號召,一共生了十一個小囡。前頭八個連著是女兒,七個響應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去了。洪亮哥和洪平哥還在上中學,跟阿爸姆媽住落了底樓最缺乏陽光的西北角廂房和后房。

        才跑過客堂,小寶一眼看見洪亮哥跟洪平哥在客堂外天井檐廊下打康樂球,頭上吊一只赤膊電燈泡。

        康樂球臺比較高,小寶湊過去,下巴下就是蠟黃色木漆面的球臺。大枚象棋子被兩根木桿打得噼里啪啦,扎勁得很。洪亮濃眉大眼,手臂上是虬曲的肱二頭肌。廊檐里那副高高的吊環(huán)是他每天健身的寶物。他在吊環(huán)上頭翻上翻下,還練習伸直腿伸直胳膊,屏牢,肌肉是他招牌。他弟弟洪平跟他不是一個模子,洪平戴副黑邊眼鏡,蠻書生氣,他功課好得出奇,數(shù)學、物理和化學對他來講不過小菜三碟。兄弟倆一高一矮,噼噼啪啪打康樂球,洪亮豪爽地講:“小寶來打一盤?”洪平說:“他人矮,夠不著!”

        還沒往下講呢,朱伯伯回來了,他屬于這個街道的特別管制對象。在電廠,朱伯伯目前是技術部門的老師傅,沒挨上抄家前,他當管技術的副廠長!

        “小寶在學康樂球?”他暖暖的手摸摸小寶腦袋,對洪亮和洪平講:“我要出差,先關照好你們倆兄弟。屋里廂就你們倆男子漢,要幫姆媽忙!”

        “曉得,曉得!”兄弟倆對阿爸連連答應。朱伯伯那對看上去懂得事體比人多的大眼睛閃了閃,轉身尋他兩個阿弟去了。endprint

        沒一會兒工夫,收音機播了新聞:“我國河北省唐山市今天凌晨發(fā)生里氏7.8級大地震,目前唐山地區(qū)交通中斷,通訊中斷,中國人民解放軍搶險救災部隊正緊急開赴唐山地區(qū)……”

        每家每戶全打開了收音機,一整天的小道消息終于成了事實。鄰里鄰居的男人跑出房間,在過道里、曬臺上和水臺間議論地震的大事。很多人的擔心很明顯:地震帶這東西講不明白,上海會不會跟著震?要是真震了,怎么逃出去?逃出去吃啥?喝啥?

        有人立刻拿上鈔票,去馬路上買餅干跟糕餅了。

        樓下后房里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洪亮家姆媽哭起來。她的三女兒在河北農(nóng)村插隊落戶,一整天了,也沒打電報來報平安。洪亮和洪平收了康樂球臺,對小寶還勉強笑一笑。

        哭聲讓聽見的人有點<\\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7年當代\2017年當代\6#\鏈接\樹心 西.eps>惶,鄰家女人們誰也不敢進去勸,能講啥呢?

        “朱正庭朱師傅在家嗎?”江寧路上有陌生人哇啦哇啦喊進來。小寶正好到路邊去透口氣,他問:“啥人尋朱家伯伯?”

        一個矮子陪著一個胖子,矮子年紀大,胖子年紀比矮子輕點。矮子點頭哈腰,胖子神氣地仰著脖子。矮子過來問小寶:“朱正庭家是這搭?小朋友請你去通報一聲,廠里革委會吳主任來看他了?!?/p>

        小寶領兩個陌生人到客堂間,朱伯伯已經(jīng)立落了客堂里:“哎呀,吳主任親自跑來!請里廂坐!”

        胖子打個哈哈,講官話:“不用客套,朱師

        傅要辛苦一趟。我特地代表剛剛開好緊急會議的革委會來慰問一下。朱師傅啊,你是廠里技術骨干,我們讓你帶隊支援災區(qū)恢復供電,這是組織上對你最大的信任!”

        朱伯伯唉了聲,點頭講:“謝謝革委會,我明白!”

        胖子意猶未盡,又用本地話講:“朱師傅,捉牢機會將功贖罪呀!”

        朱伯伯沒回答,站在那里看著胖子吳主任,腰板挺得直直的。洪亮的妹妹端來兩杯泡開的綠茶。吳主任擺擺手:“我還有事體,茶不喝了!”他擺擺手,不要朱伯伯送,可到了客堂間門口,他又立住,回過頭再講一句:“朱師傅,你曉得我是幫你!到了北方,該彎彎腰還是彎彎腰!那邊人野,你自己保重!”

        朱伯伯開口了:“謝謝吳主任!我心里明白,你為我好!”

        吳主任揚長而去,朱家一家人都到了客堂間。朱伯伯招招手,讓太太、兄弟、妹妹和兒子女兒都來聽他講話。他看見小寶也立在那里,就把小寶一把摟到臂彎:“太太平平過日子,我去去就回來!三妹插隊的地方離開唐山有幾百公里,一般不會有問題。今天打電報的人一定排長隊了,她想打也沒辦法!”

        “阿爸,你去要當心,千萬別拼老命!”洪平代表大家開口,“別聽那吳胖子擺啥噱頭,命是自家的!”

        六、 馬紅娣出風頭

        遠在阿爸提醒之先,白曉靜就留心馬紅娣。從小聽弄堂里人背后叫馬紅娣拉三,這稱號足以讓她成為所有小姑娘暗地里觀察的對象。還是剛上小學辰光,有一次白曉靜撞見馬紅娣一件怪事。

        那是個秋夜,姆媽叫曉靜到弄堂口紙煙店買瓶金銀花露。白曉靜有點怕黑,捧牢金銀花露順路燈光回家。她一看,看到馬紅娣在前頭一扭一扭地走,屁股在長褲里擰麻花。突然暗洞洞的角落跳出一個男人,從背后一把抱牢了馬紅娣,往角落里拖人。白曉靜嚇得立牢腳,捂牢自己嘴巴,一瓶金銀花露跌碎在陰溝里。

        馬紅娣用力掙扎,兩腳亂踢,她掰開男人捂她嘴巴的手,喘吁吁講:“我身上沒鈔票!”

        男人壓著嗓子:“我不搶鈔票!”

        馬紅娣忽然軟了,平靜了,嗲了,她發(fā)出一聲嬌俏的笑:“你要啥?要女人?犯得著這樣強盜坯?”

        白曉靜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看見馬紅娣回轉身去,看了看那個男人,就和他香了一記面孔。

        那男人傻了。正犯傻的辰光,馬紅娣抬起膝蓋,狠狠頂撞了男人一下,男人捂牢下面發(fā)一聲很悶的哎呀,馬紅娣咯咯笑著跑走了……

        雖說阿爸下了禁令,但只要有機會,曉靜就不由自主觀察馬紅娣。馬紅娣像一只在馬路車道上肆無忌憚亂竄的野貓,又是敢到陌生人手里啄面包吃的鴿子。她讓旁觀的人懸心,卻不能不讓人有一絲佩服!

        夜里,鄰鄰里里剛要出去乘風涼,廣播播了唐山大地震消息。男女老少才在院子里碰了一碰頭,就大驚小怪跑出去,買空了弄口的紙煙店??慈昧排d興頭頭搬著食品飲料在院子里占角落,白曉靜也走去院子望望,覺得她們真瘋了,難道要在外頭搭蚊帳過夜嗎?

        路燈都亮了,向陽院的石家阿爸捏一只破喇叭走進曉靜家院子,手在電喇叭上噼啪拍著,壓不住喇叭嗚嚕嚕的臭脾氣。他湊在喇叭嘴上宣布了一個讓白曉靜大吃一驚的消息:“革命的居民同志們好!夜飯吃過了伐?唐山發(fā)生了大地震,上海是安全的。根據(jù)上級指示,大家不要聽信謠言,上海不可能地震,請放心。為了給唐山人民打打氣,表達革命的上海人民對他們的聲援,今朝夜里,我們請76弄3號的音樂家施之昊同志跟他的全家,舉行一場抗震救災的小提琴演奏!請大家現(xiàn)在搬好凳子,準備觀看!”

        “一家門全來了!”白曉靜心里驚嘆一聲。突然,她覺得膝蓋上面火辣辣燙了一下,阿施頭又讓白曉靜紅了臉。

        沒想到,施家的音樂會沒開場,馬紅娣倒成了院子里的主角,甚至成了女明星了。

        起先沒人看到馬紅娣,她是搶過向陽院的破喇叭讓大家聽到她的。馬紅娣換了扮相,大紅喇叭花變一根小黃瓜。她穿身沒領章的舊軍裝,一向披頭散發(fā)的頭清爽了,扎起兩根說

        長不長的麻花辮子,甩在肩膀上。

        “馬紅娣參軍了?”一個素常跟她混得爛熟的中年阿叔狂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弄得咳嗽。

        馬紅娣捏著電喇叭,一直重復一句話:“弄堂里靜一靜,靜一靜!”

        笑聲由小變大此起彼伏。馬紅娣越喊“靜一靜”,人堆越熱鬧,好像她在演獨角戲。最后,馬紅娣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十三點、神經(jīng)??!有啥好笑?閉上你們的屄嘴!”endprint

        人群被罵昏了,安靜了一剎那。馬紅娣哭起來:“看這些人真沒良心!大地震埋了人,現(xiàn)在還挖不出來。你們在做啥?在笑!在開心!”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馬紅娣緩了緩語氣:“我要去唐山!去當護士!當助手!當保姆!”

        “你還是去當拉三更加好!”白曉靜聽到一個男人低聲咕嚕了一句。

        石家阿爸從馬紅娣手里拿回喇叭。他拍拍馬紅娣肩膀,讓她激動的氣喘平靜下來,石家阿爸宣布:“小提琴抗震救災演出現(xiàn)在開始!”

        施家夫妻倆先從路燈下暗影里走出來,拿好琴,各據(jù)一側,向左鄰右舍鞠了一躬。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鏡,白襯衣,黑褲子,爽氣得很;他老婆直接就是一件黑色天鵝絨長裙,看上去是專門演出用的,胸口別支銀色玉蘭花胸針。

        夫妻倆把琴架在肩上,對看一眼,來了一曲《東方紅》。這如同人家上臺先從兜里掏紅寶書,是例行開場。奏完《東方紅》,三個兒子走來父母跟前,把琴在肩上架好了,輪流動一動下巴頭頸,弓弦豎起。

        《思鄉(xiāng)曲》慢慢鋪陳出來,小提琴這辰光就發(fā)揮出它極致,弓弦在人心上磨,哪怕弄堂沒人故鄉(xiāng)在唐山,心也要滴血。

        一個十來歲的小囡,像是隔壁弄堂的,蹭啊蹭,蹭來白曉靜身邊:“曉靜阿姐?”

        “咦?你是啥人?”曉靜不大認得他。

        小孩子一癟嘴,手里一團么事塞到白曉靜手上,拔腿跑了。白曉靜低頭一看,是個紙團,拉開紙團,上面有字:白曉靜,最后一支曲子送給你!

        白曉靜心里又驚,又惱,又羞,又慌,又怕,這滋味,不是她這個年紀這個模樣的人還真不一定嘗得到。她登時轉身走了,回家。

        在阿娘的注視下喝了幾口紅茶菌,曉靜心里愈加煩了。她放松自己,發(fā)現(xiàn)兩只腳又朝外走,不但沒躲起來,反而走到院子前頭去了。阿施頭是三個兒子里最小的,兩個阿哥看上去全比他穩(wěn)重,他一眼看到白曉靜,差一點錯了弦。

        施家演奏了最后一個曲子,是一首西洋曲,大家以前沒聽過。施家拉得動情,拉得宛轉回蕩,聽得人心被熱水浸了,水里放了鹽,浸得有點心動,有點心痛,有點心空落落……

        一曲甫畢,阿施頭老頭老腦向前一步:“這首曲子是小提琴曲《我的思念》,獻給地震災區(qū)。今天的演奏到此結束,希望街坊鄰居革命同志,積極賑災捐助,謝謝!”

        白曉靜心別別跳,曲子早飛散了,調(diào)子卻粘在空白白的心上,像白衣裳沾了油漬……

        馬紅娣身后立了兩個大家不太熟悉的男人,年齡全要比她大十來歲,一個馬臉瘦長,一個圓臉矮壯,也穿了跟馬紅娣一式一樣的舊軍裝。他們認真板著臉,像家里死了人,拿翻過來的軍帽跟大家募捐,反復講一句話:“送馬紅娣去唐山參加救災!”

        馬紅娣明顯大哭過了,她的胸脯子在繃緊的舊軍裝里頭鼓得像兩只掙扎的兔子,厚厚的嘴唇顯得既楚楚可憐又逗人遐想,連白曉靜這種小學女生也明白,馬紅娣是讓人想看想摸想上去惹一惹的。掏錢認捐的全是男人,女人一個個撇著嘴惡狠狠瞪馬紅娣,有的伸出手就擰自家男人:“你作死呀?出鈔票想做啥?要死來你!阿是魂靈頭出竅啦!”

        一般上海男人就是悶聲不響,被自家老婆打個頭耷了事。有的卻狠一點,跟老婆回嘴了。老婆一看老公丟了人,還敢兇,覺得沒了臉皮,只好當場發(fā)作。好幾個女人號啕著動手打起了男人。馬紅娣發(fā)揮身為一個拉三的重要功能,將向陽院的救災義演搞成一鍋粥,搗成一團糨糊,也把弄堂里的男人弄得一個個有點三十八度八。

        白曉靜一直觀察馬紅娣,看她像朵伸到弄堂口去的紅喇叭花,屏不牢,綻開來。白曉靜蠻滿意,自己可以保持好安全距離,琢磨小拉三。

        讓她覺得不安全的是阿施頭,他像一只華麗又老練的蜘蛛,不管白曉靜同意不同意,一邊說話,一邊奏曲,一邊在她周圍吐絲織網(wǎng)……

        七、 一堆小人兒

        阿爸住院,小寶還是去上學,他上學路上看看路人,大多數(shù)人一面孔困不醒瘟生樣。唐山大地震大家知道了,廣播從此沒啥特別新聞,路上緩緩行駛著長辮子電車。

        走進教室,今朝要講雷鋒小辰光故事。黑板上高老師已經(jīng)寫了漂亮的板書:地主婆砍了他三刀!

        老師還沒進教室,大家都在嘰嘰喳喳。

        同桌小不點兒看白曉靜放書包拿課本,他神秘兮兮壓低嗓子說:“白曉靜,這幾天你自己好好寫作業(yè),剛剛數(shù)學老師說要抓抄作業(yè)的人!”

        “啊?”曉靜吃了一驚。

        葛小寶的同桌是位高個子少女,姿勢慵懶,面上神色又和氣又安逸,好像不是坐在教室里,是窩在花園里吃茶看風景。

        小寶朝她一笑:“蔡晏,你魂靈頭還在云上飛!”同桌慢聲細氣:“葛小寶,今朝你不會又忘記帶課本吧?”

        葛小寶吃一驚,他的語文課本明明拿出來放在早飯桌上,難道……?他想了想,很沉痛地承認:“書忘了帶。阿爸住醫(yī)院,我有點神智無智!”

        高老師來了,大家先要朗讀課文:

        ……雷鋒在不滿七歲時就成了孤兒,本家的六叔阿娘收養(yǎng)了他。他為了幫助六叔阿娘家,常常去上山砍柴。可是,當?shù)氐牟裆蕉急挥绣X人家霸占了,不許窮人去砍。雷鋒有一天到蛇形山砍柴,被徐家地主婆看見了,這個地主婆指著雷鋒破口大罵,并搶走了柴刀,雷鋒哭喊著要搶回砍柴刀,那地主婆竟舉起刀,在雷鋒的左手背上連砍三刀,鮮血順著手指滴落在山路上……

        大家的朗讀聲越來越響亮,表明大家越來越氣惱。

        放下書,高老師問:“你們讀了課文,有什么感想?”

        佩戴三條杠的少先隊女大隊長舉手發(fā)言:“這是階級仇恨!地主婆想砍的不是小雷鋒,是無產(chǎn)階級!”

        小不點兒舉手說:“雷鋒要注意保護自己,柴刀已經(jīng)被地主婆奪走了,不應該沖動。干革命要講究方式方法,搶回柴刀肯定受傷,吃眼前虧?!?/p>

        高老師笑了:“雷鋒那時還小,沒參加革命呢!”

        “哦,”小不點兒抓抓頭皮,“這樣???我就沒啥要說的。”endprint

        “你呢?”高老師看看語文成績很好的葛小寶,“葛小寶有什么感想?”

        “課文交代得不夠清爽,”葛小寶站起來說,“當?shù)夭裆蕉急挥绣X人家霸占了,這是啥意思?如果是把山搶了,圍上圍墻,雷鋒怎么常常又能去打柴?如果有錢人將山買下來,雷鋒去打柴到底該不該付錢?付不出能不能賒賬?”

        “這些跟我們的課文內(nèi)容有關嗎?”高老師和氣地問,不過看得出她有點生氣。

        葛小寶聰明,看出了高老師的態(tài)度,他連忙解釋說:“跟課文沒關系、沒關系,我只是邊看邊想,想搞搞明白弄弄清爽!”他坐下,勾倒頭,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白曉靜,你笑什么呢?”高老師問,“你也可以說一說?!?/p>

        白曉靜沒有站起來,她說:“我沒有笑雷鋒,我笑葛小寶。葛小寶凡事老想‘搞明白弄清爽,噱頭,真噱頭!”

        高老師也笑了:“凡事弄明白是學習的目的,不過同學們小小年紀,不要鉆牛角尖!”

        葛小寶抬起他兩只小水泡眼,盯牢白曉靜的背影看得出神。

        大家開始學生詞,抄下高老師寫在黑板上的生詞釋義。

        下課大家出教室晃悠,洗手的洗手,透氣的透氣。

        葛小寶最恨最恨盥洗室的尿臊氣味。他去解手,先跑到走廊窗邊,鼻子湊到樓外猛吸十口氣,吐出六七口,肺泡里留足氧氣。鉆進盥洗室拉開褲子胡飆亂撒,完了,勉強扣上褲

        子紐扣,逃出來。他遠遠跑回教室最后一排座位,長嘆一口氣:“臭煞人啦!”

        蔡晏以真正的同情笑道:“你姆媽哪會生出你只狗鼻頭呀?”

        上課鈴還沒響,葛小寶想心事,眼望教室前排。他看到白曉靜神態(tài)自得地進了教室。

        白曉靜回到座位上,小不點兒扭頭看著她。白曉靜朝他看看:“你手是干的嗎?”小不點兒伸出手,湊到鼻子前看看:“干的呀!”

        白曉靜笑了,一把握住小不點兒的手:“我的手洗過還有點濕,借你手揩一揩!”

        小不點兒的臉騰地紅了,他想把手從白曉靜又涼又滑膩的手心抽出來,可手自己不愿意!這讓他的臉變成了一片小豬肝。

        白曉靜放開他,從書包里拿出個塑料袋,里面有十來顆大白兔奶糖:“想吃嗎?”

        小不點兒沒回答。

        “今天你還是照老樣子幫我做好回家作業(yè)!我要去白相‘造房子。白相好了,我到你屋里來拿作業(yè)本。”白曉靜抿嘴笑了。

        小不點兒接過糖果,看看兔子奶糖,咽了口口水。

        葛小寶遠遠看著,想起白曉靜說他噱頭,噱不噱頭倒無所謂,他的確是想搞清爽樣樣事體的。不過,此刻他倒想先搞清爽一個謎:為啥白曉靜又是拉小不點兒的手,又請他吃糖?

        放了夜學,照班級不成文的規(guī)定,相同方向的同學一齊列隊回家。朝東走的小學生們自覺按身高排成一路縱隊,大隊長戴著三條杠領頭,小寶人高壓尾,他前頭是蔡晏。大家一路走,先到家的就喊一聲“明朝會”,跑進自家弄堂。

        小寶笑嘻嘻走路,偷笑蔡晏左晃右蕩的馬尾辮。那馬尾辮真可笑,不就是那么一綹黑頭發(fā)嗎?蔡晏每天上下課,必定要將束頭發(fā)的橡皮筋拿下來,套在手腕子上,像放游戲棒那樣嘩啦把頭發(fā)散開,散出一股頭發(fā)的香暖味道,然后兩只手把散發(fā)抓攏來,捏牢,把手腕子上的橡皮筋再套回去,扎緊。

        小寶看看沒人注意,伸手拉住蔡晏的辮子。蔡晏往前一走,扯住了步子,小寶馬上放開。蔡晏回頭看他,他茫然轉過眼睛看蔡晏:“你看我做啥?”

        如是三番,蔡晏停下腳,轉回身看定小寶,笑嘻嘻問:“你有神經(jīng)???”

        “我哪有神經(jīng)?。俊毙毿Φ酶鼩g,“神經(jīng)病嘛,天天要扎幾十趟辮子呀!”

        大隊長不耐煩地停下整個隊伍,從隊頭上看隊尾:“你們兩個一起坐了一天,話還講不完?”

        走到新閘路江寧路十字路口,小寶伸手扯扯蔡晏的馬尾:“大家明朝會!”蔡晏搖搖辮子,關照小寶:“不要亂跑,上次撞在電線木桿上忘記了?”

        “喔喲!”小寶一邊奔,一邊嘆息,“你怎么像我姆媽一樣?啰里啰唆!”

        八、 偷看女人淴浴

        黃昏了,姆媽還不曾回來。

        小寶蠻懂事,曉得幫忙阿爸姆媽。他去樓下水臺拎了三鉛桶自來水上來,倒進門口水缸。又拎三鉛桶水,到三樓大曬臺澆花。曬臺是二十來戶人家公用的,講雖然這么講,房東朱家自從被勒令搬到樓下,屋里十幾口人從此就不上樓,絕對不上本屬他們自家的曬臺。他們失去了太陽和月亮,也失去了星星和云彩,只能在天井抬起頭,看四四方方?jīng)]啥動靜的一片天。

        小寶阿爸在大曬臺上占據(jù)了西半邊女兒墻,矮墻上放滿花盆。

        他的拿手花是學名大花馬齒莧的太陽花,年年忙雜交培育。單瓣的花在他手里進化到復瓣,五顏六色招搖,蜂舞蝶浪。

        靠著女兒墻,小寶阿爸還種了些茉莉、月季、醉蝶花和仙人球。

        武家姆媽家就在大曬臺東半邊底下,她家朝東的窗看江寧路聽江寧路。

        每到三伏天,武家姆媽就用白石灰把曬臺整個涂上一遍,反射陽光??瓷先ゴ鬅崽炻溲?。她包攬了大曬臺東邊的女兒墻,花花草草起來比小寶阿爸有格局,繁復多樣、高矮簡密、錯落有致。

        沿北墻一溜大紅蜀葵,小紅盤子上上下下開得熱烈;女兒墻上水瀉出去的是春天的粉薔薇和夏天的綠枸杞,秋天紅紅的枸杞子曾是春天淡紫小花和夏天青色珠淚;她還種了網(wǎng)一樣

        密的蔦蘿,五角星小紅花在帶露的早晨叫小寶屏住呼吸。

        武家姆媽搬來一只褐底黃龍紋大缸,里面種了棵比小寶還高的醉魚草。醉魚草開出紫色花穗,細腰胡蜂彈開巧克力色劍狀翅膀,降落在發(fā)咸酸氣的穗上。小寶被胡蜂的細腰勾引得做了極可怕的事,他拿來阿爸抽屜里剪指甲的旅行小剪刀,湊到它們極細極窄的腰身上,咔嚓一刀下去,胡蜂落到地上,沒了腰身的頭往北爬,失去頭腦的條紋腰身帶著四只腳往南,去尋完整的自己……

        小寶害怕得逃了,他聞到胡蜂被剪開的身體散發(fā)一股氣味,這氣味讓他想起姆媽罵他的嘴里散發(fā)的酸氣和苦澀,幾乎暗示姆媽對他苦口婆心的管教是對的!他本性堪疑,不免沉迷可怕勾當!endprint

        澆完花下來,二樓走廊飄散各家人家做晚飯的油煙氣。武家姆媽是寧波人,她每天都煎臭干魚。小寶吸一鼻子,咸到肚腸;奇怪!小寶聞到了一條條在淡金色菜籽油里吐泡泡的小黃魚……他順走廊追蹤油煎小黃魚的香氣,原來是福生家架起鐵鍋子。

        煤球?qū)⒙┒窢畹拇箬F鍋燒得冒出白煙,菜籽油的細密氣泡裹牢了幾枚苗條小魚,它們瞪大白圓珠子眼睛,身體從銀色變金黃……福生的大嘴巴粗臉膛讓小寶想起傳說里的壞人黃金榮。他手里的木筷子掉了油漆,伸在沸油里敲打氣泡,他夾住小魚,魚兒順著次序翻身,和木筷跳吱吱發(fā)響的舞,舞越跳越快,銀絲從小寶嘴角掛下來……福生咧嘴笑了,他夾出一條小黃魚,在盤子里瀝油。他看看小寶看看魚,跳著手指,掰下魚尾巴遞給小寶。

        小寶嘴含魚尾巴一小團肉,舌頭上所有味蕾擁吻滾燙的金色。他的快樂忽然被迎面撲來的體臭粗魯?shù)赝屏艘话?。他看見武家那個臭老太婆晃悠著身子從武家姆媽手里接過一只飯碗,走回她走廊里的破沙發(fā)。小寶捏牢鼻頭從臭老太婆身邊走過,只見那只飯碗破了好幾只口子,油膩膩沒洗干凈。碗里的冷飯發(fā)硬,上面趴著兩條干癟青蘿卜……

        天色有了一層暈,夏天的火燒云過了最旺火時刻,上頭蒙了烏。小寶上床四仰八叉躺了一歇,天黑成一團,他沒興致開日光燈,立起來站到南窗口呼吸新鮮空氣。

        弄堂里側那棟樓二樓有個房間亮起黃燈泡,敞著毛玻璃的窗。小寶一眼看去,心頭一陣火苗。

        好像名叫婷婷的大姑娘砰一聲關上門,風風火火一轉身,對準了洗手臺上大鏡子。她慢慢解開白襯衣,一個辣手的翻勢,襯衣脫下來,飛到靠背椅上。小寶看見了女人胸罩的后背部分。

        婷婷把臉湊到鏡子上,她的呼吸弄糊了鏡面,她伸手去擠鼻子邊上的痘痘。小寶屏住呼吸,等待她放過那個痘痘。

        事與愿違,好比有人在婷婷身上施了魔咒,她咬牙切齒跟痘痘僵持了十多分鐘,一只手撳在面孔上,像老虎鉗鉗到了螺帽,卻不肯下狠勁。小寶似乎聽到她的痘痘在尖細地喊救命,小寶也想喊救命。

        終于,婷婷放下了手臂,她和鏡子拉開距離,滿意地打量自己。小寶透過鏡子,看見了她胸罩的前面部分。這是一只像口罩那樣捂住了小寶想象力的胸罩,又白,又厚,又蠢!婷婷伸手撈過白襯衣,穿回去,扣上扣子,關上燈,打開門,出去了。

        小寶聽見朱家孃孃在天井里喊他下樓吃餛飩,他肚子這會兒不餓了。他不想放開喉嚨回答。他是一只被蜘蛛網(wǎng)粘住的小青蟲,吊在半空里,沒辦法動彈。

        對面輕輕傳來啪嗒一聲,夜色里那盞黃燈又亮了。小寶像觸了電,絕望地貼到墻上,如壁虎紋絲不動。他看到那房間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阿姨,老阿姨關了門,還伸手到插銷上去拉拉。她朝窗外夜色一瞥,有點猶疑地看看小寶家沒開燈墨黑的房間,警惕地觀察了幾秒鐘。小寶緊貼墻壁,覺得自己就要被老阿姨聲嘶力竭一聲喊定性為流氓!那樣的話,得知消息的姆媽將徹底歇斯底里!小寶心里喊,千萬不要和這老阿姨發(fā)生矛盾??!

        還好老阿姨做出了錯誤判斷,她大大咧咧面對窗戶,伸手到圓滾滾的胸口,開始解紐扣,一只扣子,兩只扣子,三只扣子……

        小寶呼吸滾燙,某個地方繃緊到從未有過的地步。孃孃又在喊他吃餛飩,他眼前金星亂冒,兩只眼烏珠死死盯牢那邊老阿姨的胸。老

        阿姨脫下襯衣,她的乳罩比那叫婷婷的女孩子的輕薄,粉紅色根本罩不住洶涌的白。老阿姨毫不猶豫,幾乎惡狠狠扯下了自己胸口最后一片布條……

        有人在敲門,鑰匙開門的聲音,是姆媽回來啦!小寶捂住褲襠,跳到床上,拉過被頭蓋住了自己。深濃如醬油的沮喪像只發(fā)瘋的黑狗,咬住了他還在咚咚咚的心臟……

        秋天

        一、 誰沒流眼淚

        武家姆媽往菊花盆里澆了自家人臭尿。

        秋意剛洇藍上海天空,秋老虎發(fā)威,小寶鼻頭被熱浪里惡陰的臊氣捉弄了。他毒毒想:這臭氣有多少屬于武家老夫老妻,又有多少源自武家姆媽那三個千嬌百媚的女兒呢?

        小寶養(yǎng)只黃母雞,白天放養(yǎng)曬臺上。因為惱怒,他試著扯下武家姆媽的菊葉給雞吃。葉子有股濃烈氣味,小母雞卻歡喜,一片片咽到翻白眼。

        雞每天生一只粉紅殼子雞蛋,連生五只歇一天。每次生好,它就扯開花腔咯咯咯咯叫,叫小寶將蛋拿去。小寶很喜歡撫摸小母雞,它摸上去像海浪,海浪暖暖的,發(fā)出咕咕的滿足的喉音。

        小寶喂雞玉米丸子。小母雞珍珠色的喙一啄,喉嚨鼓個圓,吞得暢快。小寶喊蹲下,小母雞蹲下;喊起立,它追著小寶在曬臺上跑。

        那個起怪風的陰天,小寶跟幾個男小囡爬上青瓦屋頂。他們手里有兩只用竹篾片和寫過的毛拉拉的大楷紙做的風箏,手一摜,借風勢輕松上了天。風箏越掙越高,變成怪云下黃色的飛蛾。放眼望去,整條江寧路的屋頂像瓦紋的海洋,南邊隱約看見美琪大戲院的霓虹燈招牌。

        一群人敲著銅鑼,打著乓乓器,舉一面紅布橫幅從江寧路北面往南走,火色刺穿小寶視野。

        喊叫著的隊伍爬上了大曬臺:“愛國衛(wèi)生運動年年搞!私人不準養(yǎng)雞鴨!”

        小寶魂魄出竅,從屋頂上順瓦片滾下來。一個戴紅袖章的干瘦女人正伸手逮他的黃母雞,小母雞拍翅掙扎,咯咯急叫,白絨逸出翅膀……小寶一個沖勢,抱牢那女人手臂,一口咬在她藍色的臟袖套上:“戳你媽的屄,放開我的雞!”

        女人驚叫。小寶抱起黃母雞,一溜煙跑回房間,渾身雞皮疙瘩。銅鑼繼續(xù)敲,口號喊山響,他把母雞塞到被子里,打開門縫看究竟。福生家養(yǎng)的花冠子褐毛大公雞脖子被割斷了,正倒掛在戴紅袖章的黃臉男人手里抽搐,血從雞脖子里像肥皂泡滋出來,滿走廊嘶嘶聲;那被小寶咬的女人抓住凱凱家的“白蠟克”,讓一個老太婆拿菜刀殺。

        小寶眼前發(fā)黑,金色的星星從很遠地方飄過來,他軟倒在地上:“殺,殺人了!”

        第一次看見刀頭血,喉頭像被木塞塞牢,手腳軟成爛糊面。

        腳步聲和叫喊聲朝小寶家逼近,小寶聽見隔壁福生講:“小小囡養(yǎng)來白相的,刀下留情吧!”endprint

        尖厲女聲壓倒一切,普通話帶了本地口音,像裙子里穿長褲:“愛國衛(wèi)生運動人人要參加!雞全部殺光,一只不留!”

        小寶忽地被無名火焰點了,大喊一聲:“戳煞你娘老屄!”

        他跳起來,拉開放廚具的木抽屜,拿出家里最大那柄菜刀,打開門,肩膀擠開福生,直奔那女人。只聽一片驚呼聲,小寶眼睛看不見走道的昏暗,只看見死公雞的血滴了一地,濃稠得像踩爛的紫紅雞冠花,氣味又腥又膩。他揮舞菜刀:“來?。戆?!來?。 薄?/p>

        小寶的不軌之舉沒受到正式譴責,事體就過去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突然拋開還沒被改造好的人民,撒手歸去了!

        白曉靜一大早就醒了,姆媽正走針拈線縫黑紗。她替曉靜阿爸縫了塊大的,上面綴了團白棉花,用回形針細細扎牢在短袖白襯衣袖管上。她自己一早也戴了黑紗,曉靜的那塊放在方桌上:“曉靜,今朝到學堂,一句頑皮話不許講!不許笑!不許白相!老老實實坐落了課椅,放哀樂你就哭!”

        曉靜看看阿爸姆媽,他倆仔細瞪著她。曉靜點點頭,劃拉幾筷子泡飯,去系紅領巾,阿爸

        伸手一把扯掉:“乖!今朝身上不能帶紅,你細心點!”

        曉靜走出家門,一下子有點驚慌。馬路上人蠻多,一點聲音不發(fā),個個低頭走路,手臂上全有黑紗。大部分人眼睛紅腫,有的還朝外淌眼淚。特別詭異的是曉靜在西康路拐角上碰見小不點兒,小不點兒完全像不認得她了,他頭一低,臉繃得像曉靜欠債不還,邁開大步走到前頭去。大隊長戴著三條杠立定校門口,浮腫的眼睛淚痕模糊,眼白皆紅,揩也不肯揩,扮演一座淚水小雕像。白曉靜嚇得一扭身溜進一樓盥洗室,慌忙往鏡子里看一眼,黑紗扯扯端正,上樓進教室。

        她環(huán)顧教室:到了的同學沒一個交頭接耳,個個放妥當書包,頭低在課桌板上。小不點兒像只放脫氣的塑料熊,以絕對標準的低頭認罪姿勢枯坐著。

        曉靜實在熬不牢,露出半個笑容,笑容又立刻煞車,面孔伏到課桌上。再抬起頭,她眼一花,看見一張不太傷心的面孔:葛小寶的一對金魚眼到處亂掃,臉上隱隱有詫異和忍住笑的怪表情。別人也許看不出,白曉靜心里有數(shù)。

        葛小寶坐到座位上去,蔡晏抬頭看他:“黑紗呢?沒戴?”

        葛小寶將姆媽連夜做的黑紗從口袋拿出來放桌面上。姆媽今天破天荒沒跟他講“不許和人鬧矛盾”,她整夜擔心還躺在醫(yī)院里的小寶爸。醫(yī)生今天全體脫崗去靜安禮堂開追悼會,病人這時候要死要活,絕對沒醫(yī)生救,只能求毛主席。

        小寶看看蔡晏:“你哭過了?”

        蔡晏點點頭:“人人哭過了?!?/p>

        葛小寶講:“我哭不出?!?/p>

        “人人要哭,哭不出也要哭!”蔡晏惱火。

        葛小寶看看四周,收緊喉嚨對她講:“毛主席本來立在天安門城樓上,遠吧?現(xiàn)在永遠活在我們心里,近了吧?哭啥哭呀?”

        “少講怪話,當心割脫你舌頭!葛小寶!”蔡晏伸出手,往小寶頭頂打了一記頭搨。小寶吐吐舌頭,低頭不響了。

        高老師是班主任,她哭得眼花六腫進來,往講臺后一立,什么也不說。整潔的短發(fā)上別了白色棉花團,低下頭,臂上黑紗被窗外來的風吹得飛起來。

        八點鐘一到,哀樂起來,如一陣黑霾卷過操場,如此濃稠的樂符不容任何人心跳高,正像油,裹牢了油鍋里浮沉的一切小魚。

        高老師泣不成聲,噎得渾身發(fā)抖,小學生們立刻哭成一個沸滾的池塘。高老師揩揩眼睛,走下講臺,在一個個哭扯嗚喇的小囡頭頂上撫摩。看見白曉靜面孔干干凈凈,她愣了一下,有點尷尬,快點往后排走。后面沒幾排,她又看見一個仿佛落了夢里的葛小寶,高老師猶猶豫豫放手到葛小寶腦袋上,手指輕輕叩幾叩。

        白曉靜等高老師走過,吐了吐舌頭,問小不點兒:“我沒哭,高老師會怎么處理我呀?”蔡晏看高老師摸小寶頭,就湊到小寶耳朵上:“快點哭!等一歇歇,高老師還要走回來檢查的!”小不點兒抽泣著,看也不看白曉靜,講:“你膽子大。膽子小,就會哭了!”葛小寶對蔡晏講:“我哭不出有啥辦法?”

        蔡晏誠心誠意出主意:“想想黃母雞呀!被愛國衛(wèi)生運動殺掉的黃母雞!小寶,哭!”

        班里還好只兩張干面孔,干面孔在哀樂里,像沒澆灌到的農(nóng)地。高老師有顆仁慈的心,她自己哭泣著,把教導主任堵在教室門口。教導主任聽見班里一片哀聲,看高老師朝她點頭,就流著淚走回去了。高老師繞回來,白曉靜低頭伏在課桌上,肩膀一抽一抽,高老師特意伸手在她肩上輕拍一拍。葛小寶倒讓高老師吃一驚,只小鬼淚流滿面,一面孔哀傷,跟幾分鐘前判若兩人!

        二、 房大誰來住

        房東朱伯伯的三女兒一進家門就哭,哭得傷心得了不得。

        她是從河北插隊的鄉(xiāng)村悄悄溜回來的,搭了當?shù)氐缴虾_\貨的大卡車,一路上吃足風霜雨水,憔悴得要命。人曬成討飯鄉(xiāng)下妹,黑頭發(fā)像了絲瓜筋。

        小寶放學回來,聽見客堂熱鬧,走進去,不認得這黑赤赤的姑娘是哪個。倒是三妹咧嘴開心了:“樓上小寶長這么大啦?!”

        朱伯伯去了唐山抗震救災沒回來。幾個月了,偶爾才來一行電報,告訴家里一切好,不

        用擔心。洪亮姆媽老抹眼淚:“好啥?吃沒吃,住帳篷,沒日沒夜做苦工,比進提籃橋還苦!”洪亮講:“廠里那幫豬玀,換班都不去換,該他們?nèi)フ{(diào)班啦!”洪平安慰姆媽:“不要急!我去阿爸廠里問過了,廠里講馬上要換人,讓阿爸回來過中秋?!?/p>

        今朝三妹回來,朱家高興得異乎尋常,這是很長時間沒有喜事之后突然來的喜事。一家門里,留在上海的盡都趕回家,準備夜里聚餐。小寶吃在孃孃家,自然也有上圓臺面福氣。連大爺叔的老同學胡先生也得到邀請,拎了他那只古里古怪不入流的尼龍公文包來了。

        小寶鼻頭里聞到燉蹄髈的香氣,擔心自己饞唾絲落出來難為情,就跑回二樓自家房間盤一盤。他沒啥事體做,吃了一三角包老楊紙煙店買的白糖楊梅,看看窗外,白云高高天藍藍。他看看阿爸釘在墻壁上的書架,翻翻那幾本《說岳全傳》《說唐》《封神榜》《水滸全傳》……他的零用錢全換舊書了。小寶一拍腦門,想起美國人送的畫報還沒翻過。endprint

        拉開扁抽屜拿出畫報,上面繞來繞去的英文小寶還看不懂,不過畫報里房子一下子憨倒了他!世上有如此漂亮的房子?!比南京路上國際飯店還漂亮一百倍!

        一頁頁翻過去,小寶心里像開出大朵大朵花。他覺得心酸,又不曉得為啥難過。翻過整本畫報,腦子像被掀掉的臺面,湯湯水水翻一地,亂得一下子理不清。樓下孃孃喊小寶吃飯,他關上門,蔫蔫下樓去。

        朱家房里,小菜放了一圓桌。紅的是紅腸是叉燒,金的有桂花肉和拔絲蘋果,黃黃的除了三黃雞還有金瓜絲,咖啡色的是百葉結紅燒肉與糖藕,綠的自然少不了青菜菠菜空心菜,五顏六色無非炒三絲、蘿卜干毛豆子,另紅辣椒爆炒腰花。圓臺面當中立一砂鍋蹄髈湯,香飄……

        小寶還在想外國畫報,一時間倒沒露饞相,聽見胡先生問淴了浴汰了頭發(fā)一身香的三妹:“蹲了農(nóng)村里,不比上海,妹妹吃苦了!地震辰光嚇壞了吧?”

        三妹臉一苦,愁容涌上來,立刻要哭了,倒把胡先生窘得喔喲了一聲。三妹紅眼眶:“我們離開唐山有點距離,鄉(xiāng)里倒了三分之一房子,也死了人;知青住在一起,房子沒倒?!?/p>

        胡先生尷尷尬尬,面上青氣滾東滾西,終于講:“阿爸到唐山,你大概不曉得,否則可以見一面?”

        三妹搖搖頭:“就算曉得也見不到!唐山有部隊看守,不讓進去。聽說……”她看看胡先生,“聽說死人太多,埋都埋不過來,整個唐山臭了!”

        洪平扯了三阿姐袖子,朝背著身盛飯的姆媽努努嘴,三妹馬上擦了擦眼淚,裝出一個笑容。胡先生點著頭,不曉得講啥好了。

        大家落座,洪亮姆媽端起自家門前玻璃杯,里面倒了點紹興酒:“今朝開心,不講喪氣閑話!女兒跑了如此遠,去插隊,難得回來了,我做娘的開心煞了!”才說這么一句,眼淚水就飆出來,像暴雨漫過窗??裳蹨I,她講:“第一杯敬你阿爸,他進災區(qū)為落難人修電站,苦雖然苦,積德!希望他沒病沒禍,早點回來團圓!”

        大家立起來喝黃酒,小寶也喝一口,怪怪的味道。

        第二杯歡迎了三妹,大家開動筷子吃席。小寶一下子面對許多美味,光顧吃,等有耳朵聽,才意識到大人們在幫三妹出主意。

        “后頭弄堂里楊國方的阿姐回上海了!她在安徽插隊的,聽講楊國方的爹有朋友在安徽做醫(yī)生,給她開了個證明。”洪亮說。

        “也可以等阿哥從唐山回來,立了功勞,請廠里領導疏通疏通,回一個女兒照顧父母?”大爺叔放下酒杯。他貪杯,已喝了一瓶黃酒。

        “天真!”小爺叔哼一聲,評他二哥。

        胡先生也點頭,屏不牢,要講同窗友:“大阿弟也真是,到今朝還沒眼色。你大阿哥一根腰桿筆筆直,從不肯低三下四求人?!?/p>

        三妹吃了姆媽夾給她的菜,把飯吃盡了,她笑笑:“農(nóng)村里苦歸苦,不至于要弄虛作假逃回來。阿姐阿妹又不是我一個在插隊,要回一道回,否則我哪對得起她們幾個?”

        留在上海的九妹,姊妹里最小的那個,手蒙住白凈圓臉,帶了哭腔講:“就我最不要面孔,姐姐全在農(nóng)村苦,我留上海享福?!?/p>

        “你留了照顧姆媽。”三妹說。

        洪亮姆媽嘆口氣:“回來是好,回來住了啥

        地方呢?”大家一呆,講得對呀!房子都讓分了!

        分房子這件事很惡陰,明擺著沒有讓插隊落戶的人回家的心!

        “不要講女兒們回來沒地方住!我男人不在家,聽說還有人算計現(xiàn)在住的這幾間房間呢!”

        “啊?”還有這種事?聽見的又一呆。但洪亮姆媽打住了,沒往下說。她看看小寶,笑了:“小寶也聽阿拉講張呀?你小囡一個,聽啥?快點吃,肯定沒吃飽?!?/p>

        沒想到小寶人小心不小,他繃緊面皮:“我曉得!17室男人到向陽院去,講他房間太小,講房東屋里地方太大。楊國方跟我白相刮片,講給我聽的?!?/p>

        楊國方的爹領導好幾條馬路的向陽院,楊國方講的話自然不會錯哪里去。洪亮登時紅了眼:“沒天理王法!再逼阿拉,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沒等姆媽發(fā)話,洪平斜阿哥一眼:“冷靜點好不好?沖動點啥?凡事等阿爸回來再講!再說了,那個蘇北人就是吃相難看點,他有什么人緣?他有什么方法?你有空理睬他!”

        小寶吃飽喝足,摜頭摜腦想困覺,上下眼皮一搭一搭,瞌睡起來。已出院回家的阿爸在二樓喊了幾聲小寶,孃孃講:“你上去吧!爺娘回來了!”小寶點點頭,看看三妹,講:“三阿姨辛苦了!等你休息兩天,講北方故事阿拉聽聽!”

        他慢吞吞爬樓梯上二樓,告訴阿爸姆媽三阿姨回來了,阿爸姆媽特地跑下去寒暄了幾句。

        簡單吃了點夜飯,阿爸看小寶功課,姆媽洗洗涮涮。突然像黃鼠狼到雞窩門口探頭,17室的小蘇在門口喊一聲:“葛老師在家呀?我來講件事了?”

        小寶嚇一跳,假裝打瞌睡,耳朵豎起來,聽小蘇跟阿爸姆媽有啥好講。

        阿爸客氣:“稀客,稀客!第一趟來!請坐,房間小,門口坐!”

        小蘇才不客套呢,他講:“葛老師你家房間多少平米?才十二平米呀!人均跟我們是一樣的嘛!這么小的狗窩,人不是爬進又爬出嘛!”

        小寶聽阿爸回答:“已經(jīng)蠻大了,蠻大了。借人家房子住,不好嫌小嫌大的?!?/p>

        “樓下他家是剝削階級!”小蘇試問小寶阿爸,“你是人民教師,跟我工人一條心,不是的嗎?”

        小寶瞇開一條縫,看見阿爸呆呆望著白粉墻,姆媽倒了杯水給小蘇。

        “我看葛老師你有文化,講話比我修車的厲害多了!你代表我們無產(chǎn)者,到向陽院要求一下吧,把我們的房間換大一點!”

        “哪有大房間?”阿爸抓抓頭皮,笑了,“等有人搬出去你再去要求好了!”

        “不是這樣說的?!毙√K胸有成竹地打斷小寶爸,“房東占了底樓一大半,肯定可以騰出一兩間?!?/p>

        “小蘇,不是我女人家說你,你不可以這么沒良心!”小寶姆媽拉下臉來,“這是人家的房子呀,不是你的不是我們的,有住就要謝天謝地了,怎么還得寸進尺呢?”endprint

        小寶看見小蘇臉上刷地蒙一層黑氣,他把玻璃杯往小桌子上一蹾:“你們兩個教師比我還糊涂你??!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們不看看蘇聯(lián)老大哥怎么革命的你啊?”

        小寶爸朝小寶媽擺擺手,站起來:“我們上了一天課,累了。你的話我們明白了,改天再講吧!”

        小蘇罵罵咧咧地走了,他嘰咕的都是方言,也沒人全聽懂,反正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小寶媽拿出肥皂去洗小蘇喝過的玻璃杯;小寶爸關上門,輕輕嘆口氣。

        洗了臉洗腳,一家人關燈睡覺。小寶困不著,忽然摸到手電筒,悄悄拿美國人的畫報來翻。阿爸翻身問他做啥,小寶把畫冊遞過去,說:“爸爸,你問我長大了做啥,現(xiàn)在我可以回答了:我長大了當建筑師,造出一棟大大的大房子。我們住最高的樓上,樓下孃孃家、洪平家讓他們住好幾層,要多寬舒就多寬舒。其他鄰居也有大房間給他們住。好吧?”

        阿爸姆媽笑了,很開心笑了一歇,姆媽講:“三妹回來,小寶吃了人家酒水,現(xiàn)在想回報人家。好的,做人就要有良心!”

        “人家對你好,你也要對人家好!”阿爸補充一句。

        “我曉得?!毙氃诎道稂c頭,他把畫冊塞枕頭底下,“17室姓蘇的這個男人,我造的房子里,沒他住的地方!”

        “不要這樣,葛小寶!”阿爸對他講,“世界上不是人人有福氣讀書受教育的。你受了教育,首先要學會同情沒受過教育的人。曉得了?”

        小寶嗯了一聲,心里講:“17室只赤佬,就他,我不同情!”

        暗夜里,阿爸忍不住咳嗽起來,久咳不止。他學農(nóng)不治病,落下了后遺癥。

        三、 暗夜老太婆

        仲秋夜特別涼爽,少年人像浸落了清水里,從夏天長大到秋天。葛小寶困在大床靠南窗的一側,他皺緊眉頭做了一個夢:

        夢里也是暗夜,小寶在學堂三樓教室寫作業(yè),忘記回家。等到要回去,電被校工切斷了,木結構的樓房烏漆墨黑。小寶怕老校工把門鎖死,急忙從東邊樓梯下樓,要趕到西面的出口。

        樓梯特別暗,他只能摸牢扶手慢慢走,下得很慢,心又急。這時候底樓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往上走。小寶毛骨悚然,那腳步聲輕輕的,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的,缺少鞋底踏到木地板的啪嗒聲。小寶想:要不要放開喉嚨唱山歌呀?

        小寶還是在走,樓只有三層,他卻已經(jīng)往下走了十層。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就是沒到面前。小寶的心快跳出喉嚨了。

        終于,人拐到面前了,借窗外暗淡微光看,是個佝僂背、面孔俯向地面的老太婆。小寶從上往下只看見她發(fā)髻。老太扶著木扶手,另一只手里有根細細的竹枝拐杖,離小寶還差幾格樓梯。

        小寶瞪著老太婆模糊的身形,大聲問阿婆尋啥人;老太婆像聾子,直接向小寶走來。小寶讓在一邊,她也像小寶的影子跟到一邊,小寶讓回去,她又像影子跟回來,快撞小寶胸口了。她一抬頭,小寶看見該是面孔的地方還是只發(fā)髻!

        小寶嚇醒了,嚇得不想再困。

        翻個身,看見久病發(fā)虛的阿爸跟勞累過度的姆媽困得深沉。月亮光白清清落在薄薄花被頭上,讓小寶看清一朵淡紅薔薇。

        武家姆媽的三個女兒,一個賽一個出落得像文工團演員,整棟房子里,她們?nèi)齻€,像天鵝落進鴨子堆。

        三只天鵝差不多廿歲上下,她們抬著玉做的鵝蛋臉走路,對鄰居誰也不看,跟誰也不搭話。她們身上有千變?nèi)f化的香味。小寶拉牢通往曬臺的鐵梯扶手,遠遠抬起鼻孔,吸她們飄下樓梯帶出的香風。搞不清爽為啥別人身上各有體臭,她們?nèi)齻€卻變來變?nèi)ツ敲聪悖?/p>

        好看的人有好運氣。武家三個女兒,一個當了南京東路上友誼商店的營業(yè)員,一個當了戲曲演員,最小的進了外貿(mào)公司。水臺上淘米洗菜汰衣裳的鄰家女人看見這三位天仙,從來不招呼,面對面像看不見,轉過身瞭一眼她們背影,鼻頭孔哼哼有聲,嘴巴還發(fā)一聲:“嘁!”

        小寶也不曉得稱呼她們什么,有一次他興沖沖從江寧路上奔進來,自己也不懂為啥渾身是勁特別開心。他躥進門,一頭沖上暗暗的木樓梯,撞在一團柔軟溫熱的東西上,滿鼻頭香氣,武家的一個女兒驚叫一聲,窘得小寶連忙朝旁邊讓,又一頭扎進另一個武家姐妹大腿中間……

        她們倒笑了起來,講:“小赤佬像只沒頭的蒼蠅!”又講:“像兒子來老娘身上投胎!”講完哈哈笑。

        小寶面皮通紅,往上逃到曬臺鐵扶梯上坐落,這里已看不見左拐下去的木梯,但還聞得到兩姐妹的香氛。小寶覺得整個世界安靜下來,老樓像蝸牛的殼子滾開了,留下小寶是蝸牛柔軟的身體,曬在天光下,忘記危險,沉醉于一股子香。

        厚膩的發(fā)咸發(fā)酸的體臭粗暴地灌進鼻孔驚醒了小寶,武家臭老太婆像一團風里發(fā)抖的棉紗線,從走廊沙發(fā)里掙扎起來,向樓梯口走過來。她一對渾塘塘的三角眼不干不凈地紅著,看小寶的眼光遲遲疑疑,像個倒霉的人打量路上碰見的野獸。

        “阿婆!”小寶喊了她一聲。

        老太婆實在太臭了,明凈的秋天了,她身上還有股夏天爛西瓜的糟心味道,摻雜又酸又

        咸的泔水氣。她朝小寶笑了,露出滿口鮮紅牙齦和發(fā)黃發(fā)黑的破牙齒,一轉身下了木扶梯。

        小寶起先以為她是武家姆媽的娘或婆,他不明白武家為啥不讓這臭老太婆進房門。在二樓走道U字形底邊的角落,靠著凱凱家的墻壁,有一個破爛沙發(fā),這沙發(fā)就是臭老太的國。

        一天24小時,除了跑出樓房去公廁,她都窩在這沙發(fā)上,如一樣活家具。她洗不了澡,她的氣味糟蹋了整個二樓。張偉阿爸代表二樓居民向武家姆媽提出過照會,結果武家姆媽用她嘶啞的嗓子告白大家:“誰肉麻,盡管領她回家!廢話少講,多管閑事多吃屁!”

        一打聽,才曉得這老太婆不但跟武家姆媽非親非故,甚而至于有仇呢!她是武家姆媽公公當年的小老婆!當年武家姆媽想進武家門,可難上加難!

        閑話少說,反正,臭老太婆現(xiàn)在啥也沒有了,啥也不是了。武家姆媽雖然當她一條老不死的狗,她倒還要反過來謝武家姆媽那一碗蘿卜干白飯!人臭就臭了,她可沒資格進房間去淴??!endprint

        臭老太婆又從下面拉著樓梯桿子上來,像一只蒼老的大象爬山。小寶扭頭上了曬臺,伸直鼻頭在秋日澄朗空氣里呼吸,感覺幸福無邊無際。

        武家姆媽的菊花開了,紅黃白綠,像筵席上的松糕,冷的,卻很美味。花盆里的土早不臭了。

        小寶不曉得自己為啥會去敲武家姆媽的門,這樁事讓他心里第一趟體會啥叫不得體。不過,要是別人看到了小寶偶然看到的那件事,恐怕一樣會尋到武家門上去!

        那天夜里小寶去看電影,他是跟住在朱家孃孃房間對面、天井東面廂房里的王小慶一道去看的電影。赤腳醫(yī)生春苗長得面孔太圓,講話像背語錄,小寶跟小慶都嫌她鄉(xiāng)氣,電影沒看光就跑出了美琪。

        王小慶家是朱家親眷,不過互不來往。以前當然來往的,自從挖出那支手槍,朱家王家成了仇人。

        槍是兩家的老人當年手拉手一道去埋的,朱家沒說出來,那是誰家說了呢?朱家吃了苦頭,那誰家沒吃苦頭呢?

        這些事小寶也明白了。他是朱家孃孃帶著的,孃孃有些閑話,總能讓他琢磨出某種程度的真相。

        不過沒人妨礙小寶跟小慶當朋友。小慶細瘦白凈,比小寶大四五歲,已經(jīng)上初中了,功課一般,見識卻比小寶廣。

        就拿那件事說吧,小寶佩服得很!二樓女人們汰了屋里衣裳,都乘大日頭往曬臺上晾。小寶看看那些衣服,有些衣服他不敢多看,只狠狠看上幾眼,還不能讓人發(fā)覺他看??墒牵袠訓|西他看不明白了!他和小慶在拍香煙牌子,輸給小慶一只黃牡丹,一只紅牡丹,他就問:“小慶,這是啥東西?”嘴往那邊一努。

        小慶抬頭看看,笑了:“小赤佬你開始發(fā)育了對吧?”

        小寶嘴巴張開,一個圓。

        “那叫‘咸黃魚,就是女人的月經(jīng)帶。”小慶輕描淡寫講。

        “嗯?”小寶徹底糊涂了。

        “不懂?”小慶笑了,想了想,他說,“就是女人那個地方每個月要出血,這東西貼在那地方吸血?!?/p>

        小寶腦袋嗡一聲,一種非常難過的暈眩讓他惡心了好一歇。“女人那個地方”六個字是有魔力的,這魔力給小寶來了個下馬威。

        跑出電影院的這個晚上,小慶請小寶吃了根八分錢的可可雪糕。他倆跑回家,小慶跑過客堂進天井,小寶爬樓梯上二樓。已經(jīng)蠻晚了,二樓的鄰居全部關門熄燈,困了。武家老太婆的體臭今夜尤其濃重,臭味沉在木樓梯上打旋。二樓亮著一只暈黃燈泡,這燈泡是臭老太婆唯一的照明,一只麥蛾子往燈泡上撞。小寶瞥見老太婆沒困,她正摸衣襟理啥東西,癟嘴一努一努,頭發(fā)閃出黃絲銀絲。小寶喉頭可可雪糕的香甜給臭老太婆體味一抓,說不出的難受想吐。老太婆抬頭看見他,伸出一只雞爪手,向他招呼。

        小寶又怕又惡心,一個轉身上了大曬臺。遠處的燈火漸次熄滅,天空發(fā)出一點暗紅色,嚴嚴實實罩住了這個城市。阿爸種的太陽花沒夏天熱鬧了,可還有花苞在暗夜里飽滿;武家姆媽的菊花開得一片花海,在黑暗中散發(fā)菊

        花那種特別的草藥味。

        他呼吸暢了,走下二樓去困覺。突然,臭老太婆又向他伸出手臂,她手里抓了啥么事??匆娦毻?,老太婆遠遠用力把東西擲了過來,落在小寶腳下。小寶看見那是幾枚話梅糖。臭老太婆顫顫巍巍站到她的沙發(fā)上,她立定了,揮手讓小寶走開。小寶走到自家爐子的地方,轉回身,踮起腳,一步步挪回去看個究竟。不看不明白,一看嚇一跳:臭老太婆在燈泡座子上掛好了她的褲帶,拉成一個圈,竭力把頭往圈圈里鉆!

        她的花白頭發(fā)全讓繩圈弄亂了,肩膀上像停了一只捆扎好的蘆花雞。終于,頭鉆進了繩套,小腳無力地蹬一記沙發(fā),從沙發(fā)上滑下去,一剎那間她掛在那里,像件衣裳吊在衣架上。

        她的舌頭伸出來碰到了燈泡,登時小寶聞到一股烤肉的氣味。臭老太婆動了一動,繩子斷了,她砰一聲落到地板上,驟然發(fā)出嗚嗚哭泣。小寶一溜煙跑回房間,阿爸姆媽已困著了,他站到東窗口驚魂不定……

        小寶不敢復述暗夜里老太婆的行動,他驚詫老太婆為啥要把那一把話梅糖扔給他,難道她認為這糖他敢吃?不過,這把糖讓小寶心軟,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走到U形走廊的底邊,第一次向左往武家的門轉過去。這是秋的一個下午,臭老太婆在沙發(fā)上困著了,淌著銀色哈喇子。

        小寶叩了門,他好奇武家房間會是啥樣子?過了好一陣,才有一個甜甜的女聲在門后頭問: “啥人呀?”

        小寶沒回答,他又叩一下門。門開處,武家姆媽的小女兒站在門里面,慵懶地穿著粉紅睡衣,赤著一雙白腳,她抹抹眼睛:“咦?你是啥人家小囡?”

        小寶面孔紅了,他的鼻頭正受用這女人身上那一股暖香:“請問武家姆媽在嗎?”

        “她在睡午覺,你有啥事體?”武家小女兒比那兩個妖氣逼人的阿姐親厚些。

        小寶猶豫了一下,講:“我看見你們那個老太婆,走廊里住著的那個,她、她、她半夜里想上吊!”

        “???”漂亮小女兒大驚失色,來不及跟小寶打招呼,就跑進里面去了。小寶等在門口,看見她家地板盡都打過蠟,也一色老木頭家具。有一臺漂亮的紅木鐘,金色鐘擺咔嗒咔嗒搖著,一摜一摜,派頭不小。最讓小寶透不過氣的,是桌子上擺了一大缸子鮮花,紅的綠的。這氣派,誰見過?

        小寶忽然心里害怕,他轉身跑開了,一溜煙跑上了街,一直跑去了常德路姑媽家。

        四、 多管閑事多吃屁

        一樓通二樓的木樓梯被上上下下的人踏得咯吱咯吱響,木扶手被許多汗手摸得油光水滑。木樓梯是很好的老榆木做的,差不多用了八九十年了。跟玉一樣,扶手表面燦然一層包漿。

        小寶有五分熱度,下午勞動課請假,回家躺一歇。上班的人沒下班,不上班的人都睡午覺。木樓梯上,上上下下的人有一刻差不多絕跡。高遠的陽光透過曬臺和屋頂間的玻璃頂篷落向一樓水臺,順便也漏幾點朦朧金光到木梯上。小寶偷偷跑出來,抬腿騎上樓梯扶手,蜷縮在上頭,鼻頭聞聞老木頭咸濕的氣息,滿腦子跑火車。

        他從扶手上下來,往樓梯踏板隨便一坐,向下看丁家的墻壁。丁家是底樓住著的另一家人家,不過他家和朱王兩家非親非故,純粹是分到房子住的房客。endprint

        底樓是個大長方形。南邊,臉對臉隔著天井,是王小慶家住的東廂房和朱家孃孃三兄妹的西廂房;中間隔著客堂相對是丁家和朱伯伯家;過來就是這木樓梯和過堂;再往北是江寧路的大門和西邊有四個水龍頭的水臺;大長方形最北邊是王小慶家保留下來的獨用灶披間,隔墻壁連著朱伯伯家的后房。

        丁家阿爸是胖子,長得像電影演員孫道臨。他有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像電影演員,這三個兒子,長相幾乎抵得上二樓武家三個女兒。

        小寶想:“嘁!只17室憨男人,人家住得好好的,難道他要住到人家屋里去?”

        只聽樓上哐當一聲,武家臭老太婆哇哇叫嚷起來,小寶拔腳跑上去看。堪堪武家姆媽啪一記,打了臭老太婆一個耳刮子:“娘希匹!阿想出我洋相?要死馬路上去死!”

        小寶嚇得一縮頭,躲到樓梯欄桿下,只聽臭老太婆喃喃分訴:“不要聽人家瞎講,我沒尋死!我肚皮餓,我要吃肉!”

        武家姆媽氣喘吁吁,恨得不輕,她停一停,講:“我一禮拜請你吃一趟肉,一個月把你一次鈔票,到對過渾堂淴一趟浴,哪能?你心里停當了?不作了吧?你不作不會死!”

        “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呀!”臭老太婆哭得辛苦,話只有一句。

        “哐當!”武家姆媽摔門,睡午覺去了。

        小寶愣頭青,怎么也沒想到傍晚有事等著他。阿爸姆媽回來了,左鄰右舍開始生爐子燒夜飯,從走廊U字形底邊走來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一共七八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壓壓堵住了U字形的西彎。武家姆媽走在第一個,她那位從來不說話的老頭子戴著黑框眼鏡跟在她身后,三個漂亮女兒氣憤憤站成半圓……

        “葛老師,你算是有頭面人物。你講講看,一個小囡,嘴巴阿好瞎講?阿拉屋里這老太婆好端端坐著過日子,你家小寶為啥講她要上吊?”

        “啊?”小寶阿爸猝不及防,從煤爐子跟前立起身來,一把鐵鉗子碰得煤球火星四濺。小寶姆媽從門口探出半張臉。

        “阿是你覺得自家是個老師,了不起,別人家家務事你也要管?”武家姆媽講話絕對辣豁豁。

        “小寶!”小寶爸拉開喉嚨喊一聲。小寶嚇得魂飛魄散,甩開姆媽手,還是出來了,往阿爸門前一站。

        “武家姆媽講的這是哪一回事?”阿爸火氣十足,揮手要揍他,一揚手,卻大咳起來。

        “我看見臭老太婆立牢了沙發(fā)上,頭頸朝繩子里鉆,后來繩子斷了,她摜下來,哭了?!毙毨侠蠈崒嵵v,周圍鄰居聽見,發(fā)一聲:“哦 ——”

        武家姆媽勃然大怒,手向后頭一揮,幾個外面來的男人把臭老太婆架了過來?!靶〕嗬兄v看見你上吊,摜下來,哭了,你還賴?”

        臭老太婆被人架著胳膊,手里捧牢一根筋肉虬結的肉骨頭,面孔貼在骨頭上,牙齒咬牢肉筋不放,好像周圍什么人也沒有,啥事體沒發(fā)生,世界就是根骨頭。

        “死老太婆!吃死鬼呀!”武家姆媽大叫,“告訴這個小赤佬,你阿有想上吊?”

        “我沒上吊,我要吃肉!我肚皮餓煞!”臭老太婆臭氣熏天,連連搖頭。

        “聽到了沒有?”武家姆媽看看所有鄰居,放出大聲音,講了,“這只老太婆不是我姆媽,也不是我婆婆,她跟我沒關系!我送她一碗飯吃仁至義盡了!以后請各位高鄰不要再多管閑事!啥人家歡喜這老太婆,自然可以領回去孝敬,阿拉沒意見的!”

        武家一班人轉身要走,小寶阿爸狠狠瞪小寶一眼,小寶突然哇一聲哭了,仿佛天大的冤枉。

        “多管閑事多吃屁!”小寶爸罵一句。

        “臭老太婆摜一把話梅糖把我,自己爬到上頭去鉆圈圈?!毙氝吙捱呏v。凱凱阿爸用深明一切的眼睛看看小寶,發(fā)出一聲特別響亮的“哦”。

        武家姆媽走不開去,她困惑地轉過身,看著哭泣的小寶,想說什么倒說不出來了。她男人破天荒開了口:“冤孽!冤孽!都替我回家去!”

        臭老太婆放開肉骨頭,對一個捏牢她臂膀的男人哀求:“你捏痛我了!”

        男人氣憤憤,不但不放開,反狠命又捏她一把。臭老太婆疼得眼淚嘩嘩流出來,她伏下臉去,軟癱在兩個男人的大手掌里。

        “咦?你做啥?自家走呀!”兩個架著她的嚷嚷起來。

        臭老太婆肉骨頭舉到嘴邊,又狠勁咬下一片肉,癟嘴上下咀嚼。她把肉骨頭往武家姆媽臉上劈面丟過去,打了她一個大花臉:“不要面孔的臭婊子!你個堂子里賣身的!你打死我好了!”

        武家姆媽捂住臉,彎下腰去。她老公臉色發(fā)白,三個女兒“哇”尖叫起來,搶上去撕臭老太婆嘴。臭老太婆用盡渾身氣力,喊了:“快來看呀!我是她阿公的小老婆!她是啥東西?是這只王八從四馬路堂子里討回來的臭妓女?。 ?/p>

        秋天本來蠻漂亮的,除了菊花之外,武家

        姆媽種的枸杞應該一枝枝濺出紅珠子,大麗花難免一朵朵玉體橫陳,而江寧路上的梧桐葉會變金黃,像一枚枚手掌在風中撫摩曬臺的女兒墻。如今,現(xiàn)成秋色讓小寶攪了,武家姆媽回了寧波鄉(xiāng)下,臭老太婆也失蹤了,武家羞愧難忍,一下子全沒了蹤影。武家姆媽的花沒人敢侍弄,一點點枯荒下去。

        小寶問阿爸:“爸爸,啥是妓女?”

        阿爸講:“為了鈔票而不是為了歡喜跟男人住一起的女人。”

        小寶想了想,問:“武家姆媽歡喜武家阿爸?”

        阿爸想了想,講:“我不曉得,不過,武家阿爸肯定歡喜武家姆媽。”

        小寶問:“為啥從前臭老太婆跟武家阿爸的爸爸一道,不讓武家姆媽進門當兒媳婦呢?”

        “怕坍臺吧?”阿爸猜。

        “坍臺?”小寶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笑了,“臭老太婆身上這么臭,不坍臺?武家姆媽進了門,反倒坍臺了?”

        阿爸看看小寶,抓住機會結束這段對話:“所以講呀,世界上的事誰能講得清?以后,不許你管鄰居屋里閑事!那是人家的事體,人家的體面,不是你的。你記牢啦?”

        小寶點點頭,他有點想念武家姆媽了,還有那三個渾身香噴噴的武家阿姐。他擔心地問阿爸:“臭老太婆會被武家姆媽弄死嗎?”endprint

        中秋節(jié)前面一天,有人送朱伯伯回家。朱伯伯病了,一直在咳嗽,人瘦得像根電線木桿,面上一點血色也沒有,走路慢吞吞,像煞一個紙頭做的人。

        五、 偷吃梅龍鎮(zhèn)

        操場涼風習習,隔壁弄堂兩棵大泡桐落黃葉了,巴掌大黃葉子滾到小學生腳下,舔鞋子。上午四節(jié)課結束,快吃中飯,大家先出來透口氣。

        食堂在地下室,隨便誰,只要有鼻頭,就能追著黃芽菜氣味,尋到買飯窗口。

        葛小寶無精打采,端好白底藍邊搪瓷碗去買飯。天天都吃黃芽菜!

        有個女小囡悄一轉身,從校門出去了。如果回家,她應該左拐一直往前穿過中蘇友好大廈。但她到了南京西路就往東走,一徑走過江寧路口,向站在高高交通崗亭里的警察笑了笑。

        那麻子警察認得她,她交過一枚五分硬幣,說撿來的,其實是從小錢包里掏出來學習雷鋒好榜樣的。麻子警察看見曉靜,來了勁道,他活活將南京西路上的車攔下來,一枚叫鞭戳嘴巴里吹,腮幫子鼓成麻球,伸直短粗手臂,請曉靜穿馬路。

        曉靜忍不住往身后看了看,一個熟人也沒有!她露出頑皮微笑,往右邊一拐,進了條弄堂。里面是個大大院子,梅龍鎮(zhèn)飯店的金字招牌掛在古色古香的琉璃瓦飛檐下。

        曉靜饞癆梅龍鎮(zhèn)的蟹粉獅子頭,從學堂一路饞到飯店。到也到了,反猶豫起來。不是怕貴,三個表哥中秋節(jié)又比賽著塞鼓了她的小布錢包。她是猶豫要不要點陳皮牛肉跟糖醋小排?還有很貴很貴的清炒蝦仁?每樣都點,肯定浪費。不點哪一個,心里牽記哪一個呀!

        她才往紅漆柱子金頂格的門廳一立,穿白襯衣黑褲子的服務員就上來招呼:“小妹妹是哪家的?馬家、李家還是范家?”

        曉靜搖搖頭。服務員又搶著問:“那么大廳里頭有六七桌呢,周同志、駱同志還是梅老師……

        “我自己一個人吃飯可以吧?”曉靜打斷她。

        “一個人來吃梅龍鎮(zhèn)?”服務員張開嘴巴沒合上。等她合上了,她就有點生氣,講:“你里面請!”

        這個服務員走啊走,走過好幾個曉靜歡喜的座位,帶曉靜到一個屏風旁的角落,有張小方桌。曉靜問:“我可以坐外頭臺面嗎?”服務員面孔長了一長,講:“你一個人吃飯,就這只位子?!?/p>

        曉靜嘆口氣,坐下來,花布小錢包放到臺面上。還沒等喘口氣,服務員甩甩長辮子,手里點菜卡舉到小鼻頭小眼睛前,問:“吃啥?”

        曉靜脫口而出:“清炒蝦仁!”

        服務員瞪著曉靜,好一歇,講:“曉得價錢?”

        曉靜點點頭:“再來一只蟹粉獅子頭。”

        服務員啪嗒一聲合上點菜卡,扭頭就走,一邊問:“飯一碗?”

        曉靜連忙講:“哎,哎,還沒點完呀!”

        “你一個人吃,夠了!”服務員頭也不回走脫了。曉靜氣得笑起來。

        正窩火,屏風那邊一桌人嘻嘻哈哈的聲音鉆進曉靜耳朵,她好奇地透過縫隙看過去,果然,是弄堂里小拉三馬紅娣在癡笑!

        馬紅娣的名氣在地震賑災表演后更壞得不可收拾,她跟那伙大家不太認得的男人從街坊鄰居手里騙了鈔票,不曉得跑哪里吃喝玩樂去,好一陣子才回家,在弄堂里賣騷。人家問:“紅娣呀,你到了唐山,救了人沒救呀?”她打馬虎眼:“解放軍救人,我哪來力氣救人?”女人問她:“一路苦吧?一個女人家,淴浴不方便,解手不方便,周圍全部是男人呀?”馬紅娣來勁了:“我不當他們是男人可以了吧?”

        后來,一個阿叔看不下去,問她:“路上走了幾天?”馬紅娣不假思索:“當天就到了呀!”

        “啊?你乘飛機去呀?”

        “火車?!?/p>

        大家掐指算了一下,她不是去無錫玩了太湖,就是去杭州玩了西湖,反正那些捐錢給她的輕骨頭男人這下子被老婆們撳到甕里去,悶火得牙癢癢。

        拿馬紅娣沒辦法!這次,她不但嘗到甜頭,竟然還開眼界!兩只眼睛添了亮火,逢人便講自己要到向陽院當干部!

        曉靜還沒聽馬紅娣在圓臺面上講啥,先看見馬紅娣穿一條奇怪的藍色勞動布褲子,褲子緊緊包牢她屁股,緊得布料沒了褶皺!遠看像光屁股,比光屁股還不要面孔!馬紅娣倒一點不難為情,對準一圓桌男人飛眼波。

        “還是楊主任大方,像個真男人!”紅娣喝得面上紅酡酡,賽過無錫水蜜桃,“老楊在太湖上請我吃大閘蟹,兩公兩母,白的是膏紅的是黃。”

        “紅娣,白的是精子紅的是卵子!”一伙男人齜牙咧嘴笑。

        “紅娣,楊主任雖然松了口,但你真要想當上干部,還有人要擋你路呀!”一個男人講。

        “我就不相信老鼠穿件花衣裳去給貓祝壽,老貓會無動于衷!”馬紅娣嘻嘻笑,喝空手里一盞酒,亮晶晶飛他一眼。

        曉靜不但沒后悔到梅龍鎮(zhèn)吃飯解饞,而且她開心起來。你看,又有清炒蝦仁、蟹粉獅子頭吃,又有好戲看,今朝中午完美了!

        不曉得為啥,每次看見馬紅娣,曉靜都覺得自己多懂點什么,心里開闊一點,也開心一點,還有種躍躍欲試的心情。不過要講清爽到底為啥,她還講不出。

        秋天日子過得快,人適適意意張眼睛閉眼睛,一天就過完了。曉靜為一樁事稍微有點煩:她發(fā)覺自己越來越不歡喜上課,不歡喜做作業(yè)。上課她在想奇奇怪怪的事,下課她只想到弄堂里盡情白相,只擔心阿爸查作業(yè)。

        小不點兒的胃口現(xiàn)在有點大了,幾粒糖已經(jīng)不能請他代做功課。這天,曉靜躲了體育課,跑到南京路文具店,買了好幾本漂亮簿子送他。晚上阿爸姆媽回家,大家有說有笑吃了飯。阿爸檢查了小不點兒幫曉靜寫的作業(yè),放任曉靜哼著歌,打開衣櫥,一件件整理她的衣裳。

        第二天的數(shù)學課叫曉靜一頓難堪。拿到測驗卷子,曉靜馬上塞進書包,竟然只考了45分,比不及格還糟糕一百倍!教數(shù)學的李老師是個很漂亮的年輕媽媽,她若有所思地看看白曉靜,沒講啥。

        夜里才吃過飯,阿爸打開曉靜的作業(yè)本在看,門上篤篤響起了敲門聲。一開門,曉靜心里喊一聲完了,嚇得心臟跳到喉嚨里,李老師來家訪了!李老師輕聲細氣,阿爸聽得氣喘如牛。endprint

        李老師講:“曉靜,有樁事體我不明白,你每天作業(yè)上的習題做得山清水秀,哪能一考試,連基本的原理也不懂了呢?”

        阿爸將作業(yè)本摜到曉靜臉上:“氣煞我,你每天騙我?”

        李老師一走,阿爸面孔鐵青,喊曉靜姆媽拿汰衣裳搓板來。曉靜姆媽講對女小囡不要這么粗暴,阿爸一聲獅子吼,曉靜從沒聽到過,嚇癱在椅子上。

        搓板來了,曉靜自己乖乖跪上去,兩只膝饅頭不到一分鐘就痛得她冷汗淋漓。招供了讓小不點兒代做作業(yè)的罪過,發(fā)了毒誓要好好

        念書。阿爸放曉靜立起來,看她膝蓋跪破了,白皮膚上雞蛋大的紫色瘀青。阿爸操起布鞋底,冷不防向曉靜受傷的膝蓋上狠狠打下來:“叫你騙我!叫你記牢一輩子!”曉靜痛得發(fā)昏:“阿爸你太狠了呀!不要再打我了!”

        吃一塹長一智,白曉靜穿上長褲遮掩自己膝蓋,下課乖乖回家,伏在阿娘房間桌子上,慢慢把漏了的功課補起來。阿爸每天回家先問阿娘,曉得曉靜要上進,漸漸面色才不青了。

        有天他采了一條開滿了金桂的樹枝回來,滿房間甜,請阿娘做桂花糕。阿爸把蒸好的桂花糕放曉靜面前,突然很溫柔:“阿爸只你一個囡。你有出息,將來看見臺灣的親眷,阿爸不會輸;你要沒出息,阿拉一家門都要被笑話。阿爸最恨沒良心的赤佬笑,你曉不曉得?”

        曉靜立刻想起臺灣寄來的全家福,上面穿得桃紅柳綠的那幫人,早把爹媽弟弟摜掉了。曉靜有一股子羞恥氣惱,她點點頭,對阿爸講:“阿爸你放心,我隨便怎樣,不想塌你的臺!”

        小不點兒現(xiàn)在沒啥用場可派,白曉靜難得再給他笑臉。下課曉靜在樓梯口透氣,蔡晏笑了:“白曉靜,你一向跟小不點兒很要好呀?”

        “啥人講的?”曉靜翹著鼻子一抬頭,“我問問功課而已!”

        “有個人吃醋哦!”蔡晏湊到她耳朵上,像蚊子一樣嗡了一句。

        “啥?”曉靜要問,蔡晏卻轉身走遠了。

        “誰吃醋?”曉靜心里一蕩,好像有人送上來一枝紅玫瑰。

        這天下課早,曉靜回家安安靜靜做完了當天功課,又把李老師額外布置她的數(shù)學補課題做好了,心里格外暢快:阿爸肯定能看出她在用功!

        吃好夜飯,阿爸拿起她作業(yè),曉靜開心,搶姆媽手里碗去洗:“姆媽你吃茶呀,我去汰碗盞!”

        在水臺上洗碗,右手一側的墻壁年紀老舊,有了一道明顯的裂縫,冷風從縫隙里吹進來,起初蠻清涼,后來就有點冷。

        這堵墻后面是個死角,種了兩三棵棕櫚樹,平時沒人去那里,冷冷清清。今天卻有聲音從那里鉆進來,聲音很怪,像有人吃桃子,又像有人跑完步喘氣。曉靜最怕鬼,嚇得放下碗筷要逃??墒?,她相信自己聽到了馬紅娣的聲音。馬紅娣的聲音她就不怕了,因為她好奇。

        曉靜輕輕把碗筷放到水臺里,面孔湊到墻壁縫縫里望出去。一看,一把捏牢自己嘴巴,心別別跳。天色還沒黑透,馬紅娣面對著墻壁,兩只白眼翻上去,一個男人靠在墻上,正香她面孔。曉靜手腳發(fā)軟,這兩個人其實一墻之隔,就在她眼前,實在太近了。她聽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越來越快,馬紅娣喉嚨里發(fā)出的咿呀聲更讓曉靜受不了。曉靜瞪大眼睛,馬紅娣的襯衣被男人扒開了,男人的嘴巴往那團白色咬下去。曉靜一呆,那是個老頭!?。渴窍蜿栐菏野?!

        整個夜里曉靜都在惡心,第一次看見這種事體,又不能跟人講,好比吞了一大塊藥水肥皂到肚皮里。也不光光是肥皂,最讓她心慌的是,她覺得自己身上什么地方虛飄飄,酸軟軟,像從夢頭里要醒轉來的感覺。

        六、 白家有女初長成

        禮拜六下半天,大隊長通知中隊干部一律留下來大掃除。除了中隊干部,也有幾個不是干部的同學笑嘻嘻留下來,在教室里白相,幫忙打掃。

        新選的勞動委員小不點兒自家不動手,指揮別人搬東搬西,一張圓面孔墩一只胖嘟嘟獅子鼻頭,蠻喜氣??纯创驋叩貌畈欢嗔?,他露出一面孔壞笑,講:“教室門關上!阿拉做個游戲!”

        門關上了,小不點兒立到老師講臺上,出其不意把每個人說傻了:“黑板揩清爽了。大家上來,一人一支粉筆,我喊一、二、三,你們就把自己喜歡班里誰寫下來!寫好,手遮牢。我再喊一、二、三,大家手拿開三秒鐘,再遮起來,揩掉。怎樣?”

        沒人回答,一個個扭扭捏捏。

        “不許裝腔作勢!”小不點兒像看穿每一個人,“不要跟我講你誰也不歡喜!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大家歡喜的人不一樣罷了!”

        有股魔力在關緊了門、上了插銷的教室里打旋,大家像上了同一條賊船的伙計……

        小不點兒深吸一口氣: “一、二、三,寫!”他

        手遮面前黑板,就往上寫。大家面透羞澀,都寫,寫完用左手一遮??磩e人。

        “好啦?全部寫好啦?”小不點兒賊忒嘻嘻一個個看過來,特別對大隊長一笑,“你也寫了?”

        他再次解釋:“接下來我喊一、二、三,大家必須同時把手拿開。你可以看任何人,不過只有三秒鐘,三秒鐘我就喊擦!擦干凈,明白?”

        “一、二、三!”他放開手,猛往后一跳。

        小不點兒在三秒鐘內(nèi)來不及一個個看過來,他只掃了一眼,滿黑板多的是“白”和“蔡”。

        蔡晏緩緩嘆口氣,她看著葛小寶后腦勺。

        這里關門搞鬼,那邊白曉靜回過家,照例又上了南京路。今朝她不去逛店,她要去南京理發(fā)店剪一剪頭發(fā),然后去兒童圖書館借書。她想把作文寫好一點,讓阿爸歡喜。

        南京理發(fā)店一般小囡不敢去,價鈿太貴,而且是比較時髦的大人才去的。曉靜最歡喜到路口來看看南京理發(fā)店這幢德義大樓,老好看呃,是老辰光留下來的,花磚毛石,像一塊石頭做的黑森林蛋糕。對面是同孚大樓,街角頭上,樓身拐出個圓弧,像一艘船。

        曉靜走進理發(fā)店,蘇北師傅就喊起來:“小丫頭一個,剪頭發(fā)你啊?”曉靜嗲嗲地不理睬他,摸出小布錢包,到柜臺上買一枚一元錢的理發(fā)券,她告訴柜臺:“長頭發(fā)修一修,清清爽爽就好,不要做作?!眅ndprint

        剃頭師傅看自己跟曉靜搭訕不上,有點訕訕地:“剪個童花頭?”

        曉靜跳起來:“啊喲!師傅你好好做事可以吧?我又不是小小囡,剪啥童花頭呀?”

        理發(fā)店經(jīng)理跑出來救場子,他是個精精瘦的瘦子,兩只細條子眼睛看慣了上海灘的山水,他一看曉靜,就笑了:“阿三你真糊涂,人家小姑娘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靈光,剪童花頭?要么幾年前才好看。現(xiàn)在嘛,我看看,你應該幫她頭發(fā)稍微打打薄,拉挺點就好。氣質(zhì)擺落了嗨,自然漂亮出來呃!”

        白曉靜并不搭理這花言巧語的經(jīng)理。她坐到理發(fā)椅上,直的是頭發(fā),彎的是身段,靜等師傅修頭發(fā)。心里像吃落一碗桂花熱藕粉,愜意。

        養(yǎng)好神,弄好頭發(fā),對牢鏡子,將自己看了個夠,曉靜走出南京理發(fā)店。汰過的頭發(fā)有高級洗發(fā)水的清香,她朝路邊櫥窗玻璃再看看,玻璃像鏡子,照出一個小美人,清清爽爽,開始有了點上海女人味道。曉靜不笑也不說話,她明白,上海女人的味道特別會在不講話不笑的時刻跑出來。

        “白曉靜!”有人在背后喊她,聲音有點陌生。曉靜一聽,熬不牢,心怦怦跳。拉小提琴的阿施頭從石門路口跑過來,“白曉靜!等一等!”

        “做啥?”曉靜直直的黑發(fā)一晃,不卑不亢看他,眼睛像貓。

        阿施頭滿面笑,眼烏珠亮晶晶,手里拎一只琴盒子,穿件黑呢子短大衣,清風颯颯,神氣得要死!

        “沒啥??匆娔?,就跑過來打招呼?!彼Σ[瞇講。

        “我又不認得你,打啥招呼?”白曉靜冷冷摜出一句,扭頭就走。

        “咦?”阿施頭不滿地跟在后頭,“我得罪你了?小姑娘?”

        白曉靜停下腳步,回頭看定了阿施頭。一下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吃得住阿施頭了:“你請不要跟牢了我!被我阿爸看見,沒好事體!謝謝你,幫幫忙好吧?”

        阿施頭呆一呆,白曉靜往右手一拐,進了兒童圖書館那弄堂,里廂是外國人造的紅磚墻三層樓房子切爾西住宅,現(xiàn)在當了圖書館。

        洋房有股好聞的氣味,是打蠟地板跟書本混落了一道的氣味。白曉靜在書架上尋自己喜歡的書。從一格格西式窗戶看出去,有精致的綠草坪,有石庫門房子紅紅瓦片,鴿子一團團飛,翅膀一陰一晴,看花人眼睛。

        白曉靜挑了本《海的女兒》,走回南京西路上。她吃一驚,阿施頭抱著琴盒子,靠在弄堂口墻壁上,笑嘻嘻看她。

        “白曉靜,你看啥書?”他問,仿佛曉靜沒給過他臉色。

        “你不要這樣子賤!好吧?”曉靜板面孔,“我不跟你說話?!?/p>

        “那天,那天……”阿施頭低下頭,喃喃說。白曉靜立刻想到了那個晚上,阿施頭放肆

        地摸到她腿上的手,她臉漲紅了。

        “請你原諒!”阿施頭說,他笑了。

        “面皮真厚!”曉靜轉身要走,不小心剛借的書落在地上。

        阿施頭比曉靜快,他彎腰撿起書,遞還給她。

        “你看童話?”他又笑了。

        “關你啥事體?”曉靜曉得他話里有話,好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氣!

        “現(xiàn)在誰還看這種書呀?”阿施頭講,“好書大家排隊等,可惜,圖書館不會有的。”

        “啥書?”白曉靜忍不住問。

        “啥書?”阿施頭咧開嘴,“你想看?我?guī)湍闳ヅ獊?!?/p>

        “擺啥噱頭,走開!不要跟你講話!”白曉靜覺得自己上了鉤,臉又紅了。

        “不是擺噱頭!等等,我琴盒子里就有一本好書,拿出來你看!”阿施頭蹲下去開琴盒子,曉靜覺得這是個跑跑開擺脫他的好機會,可惜,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動。

        阿施頭神神秘秘遞過一本挺厚的牛皮紙本子,是個手抄本。

        “這是什么?”曉靜驚訝地問。

        阿施頭翻開封面,第一頁上粗鋼筆描了一個標題“第二次握手”。

        “這是禁書!千萬別讓你阿爸看見!”阿施頭將手抄本往曉靜手里一塞,拔腿就跑,像只展開翅膀的麻雀,立馬無影無蹤。

        曉靜一只手還推著,卻只能接下了這個本子。她臉又一燙,急忙把本子夾到《海的女兒》當中去。

        這當口,一張小紙條從阿施頭的本子里掉到曉靜鞋上,她撿起來,心慌意亂地一看,上頭寫著:

        白曉靜,每天夜里八點鐘,我拉一支曲子,那是特別為你拉的。你聽,好嗎?

        曉靜臉紅得像燒起來,心里一陣一陣,不曉得怎樣來描繪這種滋味!

        七、 一家門團團圓圓

        朱伯伯得了嚴重的肺結核。醫(yī)生講:“把人用到這種程度,心真狠!”

        洪亮拿了菜刀要去電廠,弟弟洪平拉牢他手,流眼淚了:“阿爸姆媽生到第九個才生你出來,你就只配動刀動槍,做一只粗坯?”

        奇怪的是洪亮姆媽,她哭了一哭倒不哭了,大戶人家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她不講話,見人也懶搭理,只顧低倒頭做事。她日日給男人燉雞湯,用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喂,講:“慢慢吃,不要燙了!”她給老公縫厚夾襖,往他肚皮上搭一條羊毛毯子,搬一張墊上褥子的藤椅,推他坐進天井那一小片陽光,養(yǎng)神。

        革委會的吳主任帶了一大隊人馬,跑到江寧路大門口喊:“朱師傅在家嗎?主任來看望他啦!”

        洪亮到處尋棒頭,洪亮媽擺擺手,走去大門口。她看看興高采烈一堆人,拍拍葛小寶腦袋:“小寶聽話,里面去!”

        正要發(fā)話的吳主任聽這女人講:“朱師傅在家,喉嚨里還有一口氣,你們要他命,盡管進來。不過,他一口氣吐出來,連我尸首一道收去罷了!”

        吳主任看她手心翻出一把剪刀,明晃晃指著她自己喉嚨,不由得屎尿嚇出來,大喊大叫:“不要,不要!阿嫂聽我一句講,廠里也是沒辦法!”

        看她并沒激動,主任擺手讓廠里人往后退:“阿嫂!賬不好全算電廠頭上!慰問款你拿好,我就不進去了,跟朱師傅磕頭啦!放心養(yǎng)病,廠里負責一切費用!”

        小寶也沒當看客,他在樓梯下過道里幫洪平擋渾身栗子肉的洪亮:“赤佬已經(jīng)逃了,赤佬逃了,你不要出去呀!”endprint

        朱伯伯聽一片鬧,根本立不起來,他干著急,咳得直不起腰,喀啦一聲,吐了口黑血。

        大家終于到天井里圍牢朱伯伯哭,朱伯伯擺擺手:“何苦!何苦!”

        喘了歇,朱伯伯講:“看見唐山,就不會生這份閑氣了!你們都覺得自家苦,哪曉得唐山家破人亡,死了沒人收尸,臭得像十八層地獄!我們比一比,簡直落了天堂!”

        “地震是天災,沒辦法,怪不到誰!害你到這個地步,是他們壞心!”洪亮說。

        朱伯伯看看大兒子:“你腦筋轉轉彎!眼

        睛沒看清爽,以后不要先開口!誰講唐山天災?你去看他們住啥房子?你就會曉得,為啥人一死死一窩!”

        他嘆口氣:“我是聞死人臭聞多了生毛病,不礙的,不礙的,歇歇就會好。你們替我記牢,不要懷恨。人都是壞的,但是,人也都沒壞到那個地步!你何時學會原諒,日子就過得下去!”

        朱伯伯捏捏大兒子結實的手臂,下巴朝小寶略點了點:“洪亮洪平兩個大小人,給樓上小寶做個好榜樣,帶好小弟弟!”

        講話吃力,他嘆口氣:“一家門團團圓圓在一道,只要沒有災沒有禍,阿拉就謝天謝地啦!千萬不要學人家不知足呀!洪平,明朝你幫我買一斤蘋果一斤梨,到我廠里,尋到吳主任,跟人家講聲謝謝!但凡我一走得動,我就去廠里上班!”

        朱家人心全在朱伯伯病上。17室的小蘇竟然自說自話跑到樓下,也不和朱家打招呼,賊頭賊腦從客堂溜達到朱家后房門口,到處望。孃孃在水臺上洗碗,看見了,問他尋誰,小蘇理也不理,哼一聲就上了樓。

        這頭才太平一歇歇,那頭卻又翹起來。直接從區(qū)里來了份通知,要求原國民黨中央日報社記者、四類分子朱振北即日起到蘇州河管理辦公室報到,參加蘇州河河面清理工作。小爺叔聽聽彈詞開篇、喝喝特加飯的小日子結束了;大爺叔燙一銅銚子黃酒為阿弟壓驚:“勞動改造,在勞動中改造而已!不要怕,不要怕!”

        小寶吃過夜飯,到處亂竄。洪平阿哥貓在后房做功課;小慶在家里同他嘴唇皮厚厚的阿爸一道理東西。小寶尋不到伴,瞎逛到客堂間,一眼看見丁志剛。丁志剛光著上身,在瑟瑟秋夜練啞鈴。

        丁志剛是丁家阿爸的三兒子,他在煤球廠當工人。如果講洪亮哥手臂肌肉發(fā)達得像梧桐樹干,那么,只好感嘆丁志剛的手臂是他媽的鐵打的!

        他赤膊上身,身上沒一塊軟肉。肚皮肉跟大閘蟹蟹殼一樣,兩塊胸大肌像擦過油的恐龍鎖骨,轉過身,那塊背也凹凹凸凸,賽過鑲了塊烏龜殼。他的面孔,怎么講呢?既不是一個中國人,也不很像小寶見過的美國人,基本就是一個中國人跟一個外國人生出來的種。

        丁志剛朝小寶點點頭,手沒停下來,全身像只爆炒米花的風箱,一鼓一松練得起勁。小寶笑了:“志剛你練一身肉想做啥?擺肉攤頭去呀?”

        “小囡不許瞎講!”丁志剛老嚴肅的,“你剛剛去王小慶屋里廂啦?”

        “對呀,做啥?”

        “問一聲,”丁志剛停下啞鈴,很頂真地低下頭看小寶,“你看見王小玲在做啥?”

        “小慶阿妹呀?你管她在做啥!”小寶笑了。

        丁志剛一副老悶的樣子,又開始練起啞鈴來。

        他二哥丁志祥從房里踱出來,細細瘦瘦像個寧波師爺!不過他面孔清秀神色精明,鼻頭鷹鉤,更像上海牌美男子。

        丁志祥和和氣氣問小寶:“小寶兄,你夜飯吃好了?”

        “志祥兄,阿拉夜飯吃飽,你飽了嗎?”小寶沒大沒小。

        “嘿嘿,你只小滑頭,剛剛去過洪平房間啦?”

        “對呃,做啥?”

        “你看見雅茹嗎?”丁志祥笑瞇瞇問。

        “看見。”小寶曉得他關心朱家最小的女兒,“不過,我不會向你提供任何情報!”

        “只小赤佬!滑頭得要死!”丁志祥無可奈何摸摸自己精巧的小鼻頭……

        朱伯伯病成這種樣子,不但三妹不能回河北鄉(xiāng)下去,其他女兒也特為請了假,從祖國四面八方的棋盤格子農(nóng)田上趕回來探望。

        小寶開心煞,大大小小的歡迎宴都有他一個座位。沒想到寄養(yǎng)在朱家,他成了一個小吃客跟小看客。他竟也一點點學會控制自己情緒,盡量適應大戶人家環(huán)境。一下子回來許多阿姨,朱家地方變得熱鬧而狹小,一舉一動,走路坐立,都需要看周圍山水,小寶察言觀色看山水的本事長進不小。

        六阿姨在江西插隊,小寶滿心佩服她。她

        長得高挑,一雙微微腫眼泡的眼睛像王曉棠,講起閑話呱拉松脆。她禮拜天到上海,放下行李,淴了浴,洗了頭,看過阿爸姆媽,跟誰也沒打招呼,濕頭發(fā)一甩,問笑嘻嘻跟她搭腔的小寶:“小寶,只修車子的蘇北佬住在幾室?”

        小寶嚇一跳,講:“二樓17室?!?/p>

        “你帶我上去!”六阿姨走前頭。

        小蘇正跟老婆在煤爐上熱中飯,六阿姨俏生生喊一聲:“17室小蘇?”

        小蘇猛抬頭,看見一個高挑美女朝他微笑,渾身一酥,講:“你找辣個?”

        六阿姨輕悄悄反手將小寶往身后一推:“我辣你個媽媽!你只赤佬!欺負阿拉爺娘是吧?姑奶奶不在上海,你以為阿拉屋里沒人呀!你老想住到我家來是吧?好呀,你來!姑奶奶從今天開始,在樓下等你兩個賊夫妻!你不來不是人!”

        好一頓臭罵,鄰居都跑出來看,先看,后來就笑。小蘇一張面孔憋得發(fā)紫??蓢@世上一物降一物,他這么個野人,竟然就罵不出粗口還不上嘴了!他老婆溜回房間,小蘇一雙木筷子在飯鍋里淘,低著頭,也不曉得淘啥。

        洪平跑上來拉六阿姐回去:“阿爸講的,你不可以罵人!”

        六阿姐摜開小阿弟手,回轉身一指頭指定小蘇:“強盜坯子你聽好:阿拉阿爸有個三長兩短,我硝脫你一張猢猻皮!”

        其他幾個阿姨,在小寶看來沒啥用,都是乖乖溫柔天使,圍在阿爸姆媽旁邊,為合家團聚開心得落出很多眼淚。

        小爺叔去了蘇州河管理辦公室報到,下到小舢板上,去黃浦江江面撩垃圾。只去沒幾天,他回家就有點怪,不言不語,常常一個人喝許多黃酒。endprint

        “小阿弟,日里做點啥?”大爺叔問他。

        “沒啥!”他看也不看二哥,喝酒,喝完上床躺著。

        小寶也問他:“小爺叔,黃浦江老齷齪嗎?”

        “嗯?!彼c點頭,想說什么,搖搖頭又不說了。

        朱家老老少少終于都團圓了!朱伯伯一開心,頓時看上去氣色好了點。

        天色有點冷了,小寶養(yǎng)的蟋蟀凍得嚼不動飯粒了。只要不上學,早上九點半是小寶最歡喜往樓下跑的辰光。這個時辰,深秋燦爛的陽光從天井那一小方天空漏下來,照在客堂接天井的檐廊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每個插隊落戶的阿姨都快快樂樂搬了凳子來孵太陽。她們在明朗的天色里打毛線拆紗頭,幫姆媽揀青菜剝豌豆,像一群健康漂亮的母雞。小寶上上下下跑,從天井、客堂,從二樓自己房間的窗口,從對面走廊對著天井的窗戶,從四面八方聽阿姨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聲音,這聲音像支快活和跳躍的歌。

        過了幾個禮拜,朱伯伯執(zhí)意要去工廠上班,他講:“坐著看看也好,我想徒弟們了!”

        八、 渾堂里碰到小爺叔

        小寶跟阿爸走到江寧路上,禮拜天早中午,梧桐樹灑下金葉,空氣清冽。向左第一個十字路口是武定路江寧路,一邊是三輪烏龜出租車車場,停滿天藍色薄鐵皮烏龜車;對面另一邊有兩個好地方:武定飲食店跟武定浴室。

        阿爸帶小寶吃飽肚皮,父子倆晃悠進飲食店對面大浴室。跑堂的蘇北人老遠喊:“來啦,兩位你啊?”

        渾堂,一抬頭就有看頭。先看見浴客脫下的衣裳褲子。跑堂的把衣裳掛到衣架上,用根大楃叉叉起來,吊到離地三米高空,防小偷。

        小寶盯著熱霧中時不時露出的天花板看。天花上水汽凝成滾珠,很高地排隊滴下來。水珠周圍,長出一只只褐色和黑色的菌菇,還有綠色跟白色的霉斑。

        父子倆買了有躺椅帶茶水的全價票。渾堂特別暖熱,紅漆躺椅鋪好白浴巾,圍成圈,繞著霧氣蒸騰的淡綠浴池。滿池黑香菇般人頭。

        先躺十分鐘,喝過蓋碗綠茶,阿爸就帶小寶下水。水燙得可以,至少有五十度,沒人有能耐一下子浸沒去。池子邊有木水瓢,阿爸舀起池水,慢慢澆在小寶背上,任小寶嘶嘶抽氣、跳腳。

        撲通一聲,池水四濺,有人像西郊公園的北極熊一樣游動起來,噗噗吐水。

        阿爸拿自己帶來的紅白條毛巾拉彎到背后搓澡,黑條的老泥軟撲撲落進水里。輪到小寶,阿爸伸出浸紅的手掌,在小寶粉紅了的全

        身一捋,細條的老泥現(xiàn)形了。搓完老泥,大家靜靜泡在湯里,喧囂聲慢慢聽不見,睡午覺的氣息籠罩渾堂。小寶竭力屏牢瞌睡,透過熱霧去數(shù)天花板上蘑菇,直到跑堂的端來一鉛桶溫熱清水,請父子倆立好,從他們頭上緩緩澆灌下來。

        穿回衣裳,推開寫著“大池”兩字的玻璃門,空氣清涼,直透鼻根,隱隱夾帶遠處菜場的腥臊氣味。小寶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小爺叔來了!

        要曉得,小爺叔是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生,他從不到這種大眾浴室來淴浴。浴缸雖然抄家被拆掉了,他自備一個清潔木桶,在家里一銚子一銚子燒熱水。

        小爺叔滿面孔尷尬,跟小寶父子倆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小寶阿爸摸摸小寶頭:“小爺叔敢到渾堂淴浴了!”

        “他最怕齷齪地方。”小寶問,“渾堂齷齪不齷齪呢?”

        洪亮哥答應教小寶騎腳踏車。夜里吃了飯,他推自己腳踏車出來,用鐵扳手調(diào)節(jié)好車座高低,叫小寶坐上去,試一試。

        “不要太好!”洪亮很滿意,一拍手,一聲響。

        推車到江寧路上,洪亮講:“膽子大點,上去直接踩腳踏,手里龍頭靠自己感覺!你生來又不憨的!”

        小寶本來毫無信心,被洪亮一講,上去就用力踩,龍頭亂擺,人倒沒倒下來。腳踏車朝馬路中間去,他正慌忙下車,洪亮在背后大喊:“不要怕!我跟了你后頭,車不敢撞你!繼續(xù)踏!”

        小寶膽壯,奮力一踩,感覺來了,龍頭聽話了,車騎得快起來。

        洪亮喘氣喊:“十三點!騎這么快做啥?我落了后頭奔呀,吃力煞!你白相我?”

        小寶放慢車速,這車真聽話,挺好騎的。只聽背后一陣大喇叭,他跳下車,回頭看:洪亮穿著汗衫馬夾平腳短褲,蹬一雙夾趾拖鞋,露出一身腱子肉,立定馬路當中。他指住一輛停下來撳喇叭的八噸大卡車罵:“赤佬!不長眼睛呀?沒看見小孩子學腳踏車?”

        這位一只鼎的教練帶小寶講講笑笑回家。小寶覺得,學車的快樂遠抵不上看洪亮耍威風的好笑。

        小寶走進洪平房間,洪平正白相郵票,花花綠綠的郵票兩大本。洪平拿一支鑷子,讓小寶看清朝郵票、“文革”票和新票,小寶說:“集郵老有勁的嘛!我也要集郵!”洪平看看他,說:“好呀,你集郵吧,我只要有重復的,你可以拿一張去!”

        雅茹姐從外頭蕩進來,她白白圓臉上掛著很開心的笑容。洪平仔細看她一看,講:“少跟姆媽看不慣的人嘻嘻哈哈,當心阿爸管你!”雅茹吐吐舌頭,笑了:“小寶你看,阿弟管起阿姐來了!”

        真是好好的平地起風波!外頭客堂里有人大喊大叫,急腔得不得了。大家跑出去看,朱伯伯的兩個徒弟哭得像滾粥:“朱師傅救人出事了!”

        客堂布置成了靈堂,朱伯伯一幅英俊的黑白頭像掛中間,相框上頭黑絲綢綰了結,滿天地女人哭。

        電廠一個青工毛手毛腳碰了高壓電,朱伯伯撲上去挑開了人,自己虛得立不牢,也被電了,當場停止了呼吸。被救的傻瓜蛋戴個白頭巾,帶傷到客堂跪了兩天。小寶躡手躡腳從客堂飄過,一句話不敢說。地上全是朱家女人灑的眼淚水。

        以前陪革委會吳主任來過一趟的那個矮子來了,竊竊叮囑洪亮媽:“朱師傅救了人,成了英雄,你想想一家門小囡前途挽回了,值得呀!千萬不要鉆牛角尖!這兩天吳主任要來吊唁,他在為老朱要政策,千萬給吳主任面子!”

        洪亮媽一聲聲哀哭,啥也不說。矮子嘆著氣走了。第二天吳主任果然來,小寶沒去上學,阿爸姆媽也請了假,在朱家?guī)褪帧?/p>

        吳主任帶好全廠領導班子,一個個淚流滿面,進來對準靈位鞠躬,手指抓扯兩側褲線。吳主任等大家拜祭好,站定到擠滿人的客堂。他像個話劇演員,對著朱伯伯遺像講起話來:“老朱啊老朱,你扔下自己孩子,救人家的孩子!老朱,你叫我怎么說呢?我摸著良心講,endprint

        早看出你是好人!一個人,出身是沒法選,自己怎么做人可以選。你帶出那么多徒弟,都成了廠里技術骨干,這廠子也欠你的情。我老吳沒啥本事,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有些事我改變不了。沒給你爭到‘英雄‘烈士,我只好跟你說對不起了,你不要怪我!你一路走好!”

        吳主任說到這里停下來,大家心里一咯噔:完了!朱伯伯白死了!救人一命,自己什么也沒得,真他媽的慘!

        可吳主任又說了:“老朱呀,我也拼了自己老底,我這主任也不當了!事故是我手里出的,你的命我在乎!我好說歹說,給你爭到兩個名額,你家可以回來兩個女兒,到廠里頂替你上班!我只有這點能耐,你千萬原諒我??!”

        吳主任哭祭完,低頭就走,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他已出了靈堂。手下那個矮子湊到未亡人面前:“吳主任說了,兩個頂替名額!你家商量一下,早點晚點來報到都行!節(jié)哀順變,我們告辭了!”

        這班人一走,靈堂哭聲震天,久久止不住。

        祭奠了朱伯伯,流了淚的小寶隱在柱子后陰影里。爸媽找不到他,就上樓去了。朱家人一個個也都哭進房去,客堂只剩靈位和燭火,空氣依舊飄浮眼淚的酸氣。小寶生下來第一趟經(jīng)驗人的死亡,他呆呆地回味不過來,只感覺死是個宏偉空洞,里面烏漆嘛搽,深得要命!

        一個人慢慢從天井走進來,他走到靈前,低著頭,抽抽噎噎低聲哭。小寶看看,那是小爺叔。小爺叔哭了一哭,對靈位說話:“阿哥,你苦呀!今朝到頭了,你走好!屋里廂你放心,阿拉會得互相照應。

        “阿哥,我曉得要出事體,沒想應到你身上。你曉得這些畜生叫我到蘇州河上去做啥?去撩死人呀!蘇州河黃浦江有浮尸,泡得腫起來,像氣球!我一看,我傷心,阿哥,我還撩到了我圣約翰學堂的同學!……”

        小爺叔輕輕哭,哭了,又講一句:“我從水里拖死人上來,我沾著死人的霉運了,我去渾堂里淴浴,也汰不掉……阿哥,你不要怪我!”

        小寶眼淚流下來,小爺叔可憐!

        哭清爽,揩揩眼睛,靈堂里一個人也沒了。

        夜色濃重,燭影昏黃。

        九、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寶夜里沒睡好。家里一張大床,小寶睡在南窗邊,阿爸躺中間,姆媽睡北邊。阿爸翻來翻去睡不著,又咳嗽。小寶明明做了夢,夢里吃冰淇淋,醒過來,聽見阿爸一聲嘆。

        姆媽輕輕的鼾聲停了,她問:“你不舒服?”

        阿爸說:“睡你的,別管我?!?/p>

        姆媽輕輕喚了一聲小寶,小寶決定不理她。姆媽就對阿爸說:“別心煩。我們學校有個老師,入黨申請書都反復交了五六年了,還沒有批準?!?/p>

        “你以為我煩這個?”阿爸聲音帶了慍怒,“照我說,我根本就不該申請!”

        “你在怪我?”姆媽聲音里的睡意跑光了,“想想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親戚!入了黨,才算跟他們有個區(qū)別!”

        “什么?”阿爸動一下,支起了身子,“你替我寫的什么申請書?那么低三下四!學校里都當成笑話在講!噢,我的親戚亂七八糟,你家親戚上得了臺面?”

        小寶實在忍不住翻了個身,阿爸和姆媽頓時收住了嘴,不再說話。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還在洗臉刷牙,門口飄來一陣奇怪的氣味,像是干稻草,又像衣服上香煙氣,還好比隔夜的酒味。一個厚厚嘴唇的年輕男人親熱地對準小寶姆媽喊:“阿姊!”

        啊,三舅舅來了!

        白曉靜聽見外面馬路上電喇叭哇啦哇啦喊山響,明明禮拜天下半天,不讓人好好睡午覺?

        她打個遮住嘴的哈欠,推開房門,看見弄堂里大人小人往外跑,滿面孔講不出的神秘。白曉靜也歡喜軋鬧猛,她隨大流,跑到延安中路上去看。

        連著來了五輛墨綠警用大卡車。卡車豎起擋板,擋板中間鏤空,看得見每輛卡車坐一排人。文攻武衛(wèi)的小青年穿草綠色軍裝,軍裝領口縫鮮紅長方形領章。他們戴鋁盒一樣質(zhì)量欠佳的銀白色頭盔,一個個面孔拉得老長,立在卡車上,露出上半身。

        石家阿爸跟馬紅娣在路邊拉繩子維持秩序。馬紅娣已如愿當了向陽院副主任,天天學石家阿爸,戴好紅袖套,窩在弄堂里進進出出,叫曉靜看了惡心。馬紅娣有一點點變化,她當了干部,不再穿不三不四衣裳:上頭一件天藍色列寧裝,下身一條肥肥黑褲子,腳蹬平底藍棠牌船鞋。不過,頭發(fā)梳直了,面孔還免不脫有股妖氣。

        各弄堂居民立滿一馬路,文攻武衛(wèi)舉起電喇叭,喊:“打倒流氓破鞋!”

        兩個文攻武衛(wèi)彎下腰,一下拎起一個中年男人,這男人面如死灰,眼睛閉得牢牢,頭發(fā)一半黑,一半剃得溜光發(fā)青,拼命低下頭。

        “打倒流氓胡某某!”一聲怒吼。

        兩個文攻武衛(wèi)伸出手,一手揪牢這男人一邊耳朵,往上一扭,抬起面孔,示眾。

        有人在講:“喔喲,不是糧食局的胡科長嗎?也污搞了?”

        胡某某被塞回擋板后面,文攻武衛(wèi)的電喇叭拉長了聲音:“打倒破鞋、女阿飛柳某!”

        人群屏住呼吸,只見一個女人被一把抓小雞拎起來,她完全勾倒腦袋瓜,長頭發(fā)披散在面前,像只淹死鬼,渾身瑟瑟抖。

        “讓女流氓示眾!”有人高喊。

        文攻武衛(wèi)伸出手,兩只手在兩邊黑頭發(fā)里尋找女人耳朵,“一、二、三”,女人的頭被扭了起來,黑發(fā)中露一張灰白沒血色的面孔,一點不好看,齜牙咧嘴,小鼻頭小眼睛,單薄得像紙頭……

        白曉靜看見這女人穿一件旗袍,恐怕特意為接受批斗穿的,旗袍料子真好,顏色花樣也難得看見!可惜才瞥到一眼,女人就被塞回擋板后頭去了。

        曉靜看看忙前忙后的馬紅娣,又看看指揮若定的石家阿爸,覺得文攻武衛(wèi)捉錯人了。實在看不下去,她跑回家。

        明天周一不上課,學校組織學生秋游,去長風公園劃船。曉靜想,到底如何打扮自己好呢?

        第二天果然秋高氣爽,陽光灑下來,人渾身亮。高老師的班在操場上列隊,站成兩列縱隊。每人的書包都比平時鼓,頭頸里還斜挎一只水壺。endprint

        “你帶了啥好吃么事?”白曉靜斜一眼小不點兒。小不點兒拉開草綠帆布書包,里頭是白煮蛋和切片面包。

        后頭隔開幾排,蔡晏舒心地仰起鵝蛋臉,秋陽照在她白皙臉上。她伸手到腦后,解下馬尾辮上橡皮筋,套到右手腕子,對風抖開長發(fā),又收攏來,扎緊橡皮筋。

        葛小寶笑得合不攏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

        蔡晏呆一呆,笑了:“你十三點!又來了!”

        一路公交車顛簸。車站上大人見小孩秋游,寧愿再等一輛車。公交車上只一個陌生人,小學生們簡直像包了校車,高老師跟李老師車前車后看著一堆堆小紅領巾。

        葛小寶很親熱地坐在那個陌生人身邊,不過,他沒有告訴別人這是他鄉(xiāng)下來的舅舅。三舅舅才二十多歲,渾身皮膚黝黑,手掌上的老繭厚得像一只只剛從泥里鉆出來的知了。他咧著大嘴,興高采烈,仿佛他才是秋游的主角。

        舅舅一定要為小寶背著秋游的包,包里除了姆媽買的雞仔餅跟白蛋糕,還塞了好多舅舅從長江邊帶來的土產(chǎn),有曬干的毛豆子,有新鮮的珍珠米,有自己家種的橘子。舅舅還斜著背了兩只大水壺。他一個襯衣領子在毛衣外頭,另一個領子不見了。

        女孩子們看見了車上這個鄉(xiāng)下人,她們好奇地觀察小寶家三舅舅,捂著嘴笑起來。三舅舅熱情而羞澀地看城里小孩子,他好像看見了他喜愛的世界,一臉傻笑。

        長風公園的大梧桐樹有幾層樓高,樹干幾個人抱不過來。一枚枚葉子隨風往地下落,滿天空金旋子。大家立定在落葉上整隊。高老師大聲說:“上午銀鋤湖劃船,四個人一條船;中午湖邊涼亭吃飯,下午上鐵臂山!”

        高老師跟李老師交頭接耳一番,兩個女人輪流指定誰跟誰一條船,不允許自由組合。蔡晏、葛小寶、白曉靜還有小不點兒分到一條船上。葛小寶沒請三舅舅來劃船,舅舅摟著小寶的包和水壺,一屁股坐到了湖邊泥地上,望著湖水笑。小寶朝他揮了好幾次手,請他換個地方,最好坐到綠草地去。可惜舅舅不領情,竟然就在泥地上躺下去,枕著小寶書包,腳翹黃天保,一根蟋蟀絲草叼在厚嘴唇上。

        銀鋤湖幾乎就是上海最羅曼蒂克的湖泊了,白云在水里漂,湖邊樹林紅的紅了,金的金了。白魚在遠處水里跳起來,打得湖面啪嗒響,大小一圈圈漣漪。十多艘手劃艇從碼頭躥出來,禮花般揚向開闊湖面。李老師起個調(diào)子,小學生的臉盡成了陽光里的花,唱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小不點兒對葛小寶說:“葛小寶,我替你和蔡晏拍合照?”說著從書包里扯出海鷗牌照相機。白曉靜劃著槳,笑講:“靠緊點,靠緊點!葛小寶別繃著面孔!”

        小不點兒向下看取景框,拍了,笑一句:“簡直是結婚照嘛!”

        蔡晏不為所動,笑道:“要不要我替你和曉靜拍一張?”

        曉靜擺擺手:“結婚照嘛,小不點兒應該跟那邊船上某人去拍?!比齻€人都笑,小不點兒看看大家,勉強也笑一笑。

        蔡晏推推葛小寶:“你坐過去,跟小不點兒調(diào)個位置,你跟白曉靜合個影!”

        白曉靜不接茬。葛小寶沒反應,他突然指天邊說:“快看,有老鷹!”

        從湖里上來,老師指揮學生在涼亭攤開塑料布,開始野餐。葛小寶看大家從書包里往外掏好吃的,他忸忸怩怩跟高老師講了一聲,跑到三舅舅身邊來。

        “外婆還養(yǎng)著山羊嗎?”小寶問舅舅,這是他對從沒去過的外婆家最有畫面感的想象。

        “養(yǎng)了十二只。”舅舅說,“還養(yǎng)了五只兔子、一只公雞、十只母雞和三對鵝。”

        毛豆子很好吃,三舅舅幫他剝開了好多莢,還幫他剝橘子。舅舅身上濃烈的干稻草和煙草氣,混在橘子的香氣里,給小寶一種遙遠而詩意的感覺。長江?姆媽的老家在長江岸邊,可惜她從來沒帶小寶回去過,自己也從不回去。

        小寶知道這個舅舅不是自己百分百的舅舅,其實,三個舅舅都和姆媽同父異母。姆媽的親媽在她小時候就沒了,外公送姆媽到縣城上中學,又考進南京讀大學,反倒荒廢了三個兒子的學業(yè)?,F(xiàn)在的外婆沒對小寶姆媽發(fā)過啥怨言,姆媽每個月也從工資里寄錢回鄉(xiāng)下。小寶渴望能跟舅舅到長江邊,去見識白色棉花地和流個不停的江水。

        三舅舅指指銀鋤湖邊一個荷塘,荷花差不多凋謝了,荷塘中間的蓮蓬黃黃綠綠十分飽滿。舅舅站起來,拍拍身上土,說:“我去給你采蓮子吃!”

        小寶拉住他袖管,笑他:“水很深,你會淹死的。”

        三舅舅憨厚的臉上露一絲勇毅,他看看跟草坪連成一片的碧綠浮萍,說:“公園的池塘未必有我們鄉(xiāng)下的深,我試試就知道。”

        小寶有點急了:“娘舅,你真是個鄉(xiāng)下人!浮萍不是草地,不能下去!”

        三舅舅推開小寶,小寶回頭看了看涼亭里的老師和同學,再回頭來,舅舅已經(jīng)到了荷塘邊,他脫掉草綠色的軍鞋,把黑襪子扔在鞋子上,正卷起褲腳管。

        小寶喊一聲:“別去!”三舅摸摸自己的光膝蓋,小心翼翼伸出右腿,踩到荷塘里。他笑了,把另一條腿也踩下去,點點浮萍都粘在他膝蓋上,他回頭對小寶蹺起大拇指,然后對準最好的那叢蓮蓬邁開腿去。

        那邊同學們紛紛站起來,看來午餐結束了。小寶回過頭,正看見三舅舅一腳踏空,在水里拼命平衡身體,如一只單腳獨立的大鷺鷥。他拖拖拉拉地摔了下去,濺起一個大水柱。

        同學們和老師都在小寶的狂叫聲里奔過來,三舅舅只消失一小會兒,就從綠布一樣的浮萍下鉆了出來,頭上戴了綠帽子。他傻笑著向大家揮手,一面從鼻子和嘴巴向外噴水。他依舊不忘自己目標,狠狠拉下那幾支蓮蓬,摘下來扔給小寶。小寶臉紅得像一枚蘋果,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上海人全曉得長風公園鐵臂山,個個啞然失笑。鐵臂山根本稱不上山,就是一個土包包嘛!不過,來春游秋游的,人人爬一爬。

        鐵臂山上種了很多海桐,春天來,香得你喉嚨發(fā)膩。秋天來香味沒了,海桐結了好看的紅籽,密密枝葉遮沒小徑,人在樹叢里一轉身就找不見。

        大隊長帶領大家上鐵臂山,高老師和李老師在山下草坪聊天。大隊長對大家說:“做個游戲吧!”endprint

        小不點兒激動了:“壞人捉好人?”

        “啥叫‘壞人捉好人?”大隊長問,“怎么個玩法?”

        小不點兒很簡單:“女生都當好人,逃;男生都當壞人,追!誰捉到好人多,誰贏!”

        也不曉得為啥,簡直沒有猶豫,女生立馬哇一聲四散逃開。男生嗚里哇啦學鬼叫,嘻嘻笑,開始追上去。海桐林子是繞著鐵臂山轉圈的,有點迷宮的意思。繞著繞著,大家就迷路了。找不到哪里出去。

        白曉靜跟著大隊長逃,一跑卻落了單。正在喘氣,小不點兒像只獵狗撲上來捏住她手臂:“捉牢了!捉牢了!”曉靜嚇一跳,哈哈笑。

        “大隊長呢?”小不點兒嘻嘻地摸一摸自己肉鼻頭。

        “剛剛還在,朝那邊跑了?!睍造o指給他。小不點兒一貓腰,鉆進樹叢去。

        白曉靜走幾步,一個人沒看到,那么多同學像一下子失蹤了。

        她坐下來,靠在一棵樹的樹干上,呼哧呼哧喘了一會兒。看陽光淡下去,遠處湖水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恍然之間她意識到有啥不對,曉靜環(huán)顧四周,看了又看,忽然明白有個人同她背對背靠在樹干上,曉靜媽呀一聲嚇得要跳起來。

        “白曉靜,你不要怕,我是葛小寶?!蹦莻€人隔著樹干,干巴巴說。

        “短命死小寶!你盤在這里,嚇我呀?”曉靜摸著心口,“喔喲!嚇煞我!”

        “我好好坐在這頭,你自己鉆進來,我還不敢動,哪是我嚇你呢?”葛小寶說。

        整隊回家辰光,大家在車站等車。車站種了一大片紫紅色大雞冠花,開出一棱棱硬翹翹的曲線。葛小寶的三舅把濕衣服拎在手里,穿著公園管理部給他的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園丁制服,背后寫了“長風”兩字。葛小寶跟他舅舅保持三五步距離,像在生氣,他忽然哼起歌來,一副很煩的樣子,秋唱春花。

        秋游回家,葛小寶正撞見王小慶的小妹跟丁志剛在水臺口子上說話,丁志剛蠻冷的天了還穿墨綠汗衫背心,一塊塊胸肌霸道得來!

        小寶從放小人書的扁柜子里翻出本連環(huán)畫《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工筆畫的嫦娥故事。小寶一翻開,明白了自己的初心:他原以為自己歡喜電影《海島女民兵》里那個李海霞;才知道那不是真的,真相是他歡喜月里嫦娥!

        冬季

        一、 冬天里的暖爐子

        周圍沒常綠樹。學堂邊上樹掉光葉子,剩下禿枝,冷風里矗著。過了這個冬天,畢業(yè)就近了,老師盯功課,大家都用了功念書。

        葛小寶父母從不重視過生日,這天是小寶十三歲生日,連他自己也不記得。同桌蔡晏送個小禮物給他:一個白底藍花景泰藍小罐子,里頭能放點回形針什么的。

        中午大家吃完飯,照例都回教室,伏在課桌面上睡午覺。哪個不困覺,高老師進來看見,就用手指指。不是暖天氣,人困不著,小寶看蔡晏的長發(fā),湊上去聞聞發(fā)香,說:“我歡喜你用的便箋紙?!辈剃躺焓诌M書包,撈出一長沓白紙,問:“這個?”

        小寶不懂這紙做啥用的,才三指頭寬,折疊著,像手風琴,邊上還打一溜圓洞。他也不啰唆,講:“在上頭寫偵探小說蠻有勁!一拉,故事一點點跑出來!”

        蔡晏懶洋洋看著小寶,笑:“你寫?寫,紙就送你!”

        小寶抬頭看看,高老師不在教室,他掏出鉛筆,拉出一條紙,在上頭寫一句:房子里躺一具女尸……

        蔡晏興奮地吸了口氣:“小寶,你真會寫小說?寫下去!我想看!”她把一沓紙都塞在小寶手里,“紙頭寫光,我還有!”

        小寶笑笑:“寫寫字,手指頭不會凍僵了!”

        正寫得高興,設計讓一個小女生走進空房子,馬上被女尸嚇到手舞足蹈。正不確定把這女生寫成蔡晏呢,還是寫成大隊長?高老師抱一大摞考卷進來:“今天下午原來的課取消,改成模擬考試!不許交談,限時完成!”

        年級連搞了幾趟突然襲擊式的模擬考,想評估這一屆學生的成績。高老師跟李老師一看,奇了怪,葛小寶和蔡晏每次模擬考都第一第二,一對同桌很會讀書嘛!小不點兒爛泥糊

        不上墻,竟然功課倒退墊底;跟他一道讓老師擔心的是樣子蠻聰明的白曉靜。李老師想想白曉靜,恨恨地罵:“繡花枕頭一包草!”她放不落,晚上又跑曉靜家去家訪,弄得白家又一次雞飛狗跳。

        過了大禮拜天,周一第一堂課,高老師分析了模擬考結果,破天荒拉下臉兇學生:“讀書一塌糊涂,以后當飯桶,很光榮嗎?”

        小不點兒低頭聽罵。白曉靜想,要是畢不了業(yè),留級,阿爸會不會打死自己?她覺得這日子真沒啥意思,不是自己憧憬的那種。什么是自己憧憬的呢?穿好看衣裳,吃好吃么事,有人湊耳朵邊邊講好聽話?當然,最好不要再天天上學折磨自己。要有那么大出息做啥?阿爸出息大呀,讀書從來最好的,現(xiàn)在做人很開心嗎?

        高老師說:“大家發(fā)奮努力,也要互相幫助。一幫一,一對紅!葛小寶功課最好,從今天起,跟勞動委員結對學習,幫他提高學習成績;蔡晏功課也好,和白曉靜結對子,幫她趕上來!”

        滿課堂哄笑。大家都看小不點兒,勞動委員要學習委員當輔導員。

        蔡晏笑瞇瞇手舉起來。高老師問:“蔡晏有什么問題?”

        蔡晏立起來講:“高老師,可不可以調(diào)一調(diào)?我家窗口看得見小不點兒家房門,我跟他結對子好不好?方便點。再講,葛小寶常拉男同學白相刮片啦、香煙牌子啦,還斗田雞,我看,讓他跟白曉靜結對子好!”

        高老師笑了:“這樣好是好,就怕小不點兒他不聽你話?!?/p>

        蔡晏說:“老師可以告訴他阿爸。不聽話,我揭發(fā),他阿爸請他吃耳光!”

        滿教室笑昏。沒人在意小寶和曉靜這一組合,他們不言語。

        過了兩天,高老師帶蔡晏去認識小不點兒的阿爸。帶小寶去曉靜家的是李老師,小寶有禮貌,見人就“阿姨”“爺叔”“阿婆”一圈喊,嘴巴涂過蜜。李老師講:“葛小寶功課頂好,希望曉靜用心,快點趕上來,明年升個好中學!”

        曉靜一對眼珠看得明白。阿爸對葛小寶特別欣賞,他對功課好的小囡本來就賞識,對男小囡更加。曉靜阿爸講:“謝謝李老師跟葛小寶,我真的要請你們吃飯!我家曉靜花樣經(jīng)蠻透的,葛小寶提高警惕!曉靜要是還敢不用功,小寶也好,李老師也好,快點講把我聽,我對她不客氣!”endprint

        李老師連忙打圓場,曉靜還是氣得不行:阿爸你真是,當著一個憨大男同學,一點不給獨養(yǎng)女兒面子!死小寶敢告狀,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沒想到小寶會得謙虛:“爺叔客氣了,白曉靜比我聰明。我是死讀書,難為情?!?/p>

        第二天上學,蔡晏像煞有介事,翻閱小不點兒當天作業(yè),葛小寶笑得喊“喔喲姆媽”。他拉拉蔡晏小辮子:“蔡阿姨,恭喜恭喜,認了干兒子?看作業(yè)呀?”

        蔡晏撲哧笑了,她搖搖頭:“不曉得小不點兒腦子怎么長?錯誤百出!”

        “咦?”她轉頭看牢葛小寶,“你沒良心對吧?當了白曉靜書童,怎么謝我呀?”

        小寶面孔騰地紅了,別過頭去:“不要瞎說話!瞎講有啥好講?”

        蔡晏哼哼冷笑。

        無意間天色陰沉,落下雪來。大家在教室里做加強訓練題,李老師掐時間,氣氛搞得熱騰騰。中午吃飯前,學生仔才看見窗外世界一片白,高興得要命,飯也不吃就要去堆雪人打雪仗。李老師喊了高老師,兩個人鎮(zhèn)壓住,才讓這群不省油的小囡先到食堂吃過爛糊面,暖了身。

        操場上的雪已被各年級學生踏成了鞋印博覽會,角落里堆了幾個小雪人。小不點兒對蔡晏眨眼說:“小蔡老師,這里不好玩,我?guī)闳€好地方?”蔡晏手團一個雪球,凍得通紅,她說:“叫小寶曉靜一道去。”

        四個人跑出學堂,梧桐樹枝上不斷落一蓬蓬積雪下來,不小心墜到人頭上,人就哇一聲跳起來,白粉淋漓。小不點兒講:“西康公園雪好!”

        西康公園不一般!滿地雪幾乎純凈。周圍樓房讓杉樹的枝干擋在外面,這小公園仿佛一顆小小行星,遺世獨立。

        “我們堆雪人吧?”白曉靜開心得摜脫了手

        套,兩只手去抄高到腳踝的積雪。小不點兒一抬頭,看著遠處,整個人呆住了。

        大家順他目光看去,那少女石像邊立了兩個人,一個男生像是中學生,正將雙手搭在女生肩膀上,低頭看她臉。女生仰臉說話,嘴里的熱氣裊著白霧。大家看清爽了,那是大隊長。小不點兒低下臉來,伸手幫白曉靜抄雪,一手下去,不但捧了雪,還沾了黑泥巴。

        聽見這里動靜,大隊長隨那個男生繞了個圈,悄悄走遠了。

        小不點兒沒精打采掏著雪,用力在雪人底座上拍打,兩只手打得緋紅。曉靜說:“那是我們大隊長的阿哥吧?”

        “騙人,”小不點兒兇兇地說,“她沒阿哥!”

        “我們來比賽,你倆一組,我和小寶一組,看誰先堆出雪人來!雪人不要高,要好看!”曉靜說,“來,臭小寶,我來教你做這功課!”

        蔡晏安安靜靜開始堆雪人,她也不和小不點兒搭訕,自己摟雪,自己拍實;小不點兒煩躁了一會兒,忽然又活絡起來:“喔喲,快點,阿拉要輸了!”他一賣力,雪人很快高到腰際。

        葛小寶聽任白曉靜指揮,曉靜說什么他就做什么。面上雖然沒表情,熱騰騰的頭頂冒出白汽,兩只手紅過一陣,現(xiàn)在暖了過來。反而白曉靜動得少,手是冷的。白曉靜弄慣了,一把捉牢小寶的手:“我凍煞了,你手讓我焐焐!”

        小寶的手是燙的,白曉靜舒服得笑了:“真是冬天里的暖爐子!”

        小寶臉上還是沒表情,他任由曉靜在他手上摁貼翻扯,像當個木頭人。曉靜講:“看你不情不愿的!”

        蔡晏對小不點兒喝道:“看啥看?快把雪人鼻頭擰出來!”

        兩個雪人終于立落樹下,小寶讓小不點兒脫掉鞋子,站到自己肩上,慢慢立起來,送他到松樹枝頭采了四個松塔果,給雪人當眼睛。

        四個人,臉上淌下汗水,滿肩膀白雪花,一起欣賞雪的杰作。白曉靜解下自己那條絲綢紅領巾,圍在雪人頭頸里;另一個雪人光著頭頸,小寶笑蔡晏,討她扎辮子的橡皮圈,拉開這小圈,仔細圍住雪人粗頭頸。他們哈哈大笑,從公園里跑回學堂。蔡晏人高,披散了滿頭長發(fā),嫵媚得讓那三個連連稱贊,她只莞爾一笑。

        曉靜讀不讀書,皇帝不急,急煞太監(jiān)。她自己另有一想,不是不讀,看心靜不靜得下來。

        討厭的是每到夜里八點鐘,曉靜吃過飯剛要用功,窗外就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阿施頭講過這是特地為她白曉靜拉的,琴聲悠揚,全是極好聽的西洋曲子。曉靜的心一下從窗戶里飛出去,像被勾了魂。

        那本什么手抄本,她膽戰(zhàn)心驚在被窩里打著手電讀了一次,其實沒啥吸引她的,講的故事也無趣,但她倒盡力揣摩了一番阿施頭的用意。

        阿施頭沒再來煩她,倒是曉靜進出弄堂,時刻留心碰到他。她冒險把手抄本放自己書包里,準備見到他還給他。

        放學,曉靜從雪地穿過中蘇友好大廈庭院,俄式宮殿在白雪里像回了它自己的祖國。走到弄堂口,阿施頭迎風立在那里,兩只手插中式棉襖袋里,肩上很多白雪花。他喊她:“白曉靜!”

        曉靜今天心情很好,她笑嘻嘻應一聲,連忙伸手到書包里掏出那本《第二次握手》,遞還給他:“你上次掉了的本子!”

        阿施頭特別瀟灑地聳聳肩,抖下一縷縷雪:“你看了?好看嗎?”

        曉靜講:“翻了翻,看不懂。以后你給我書,先問聲我要不要!”

        “喔喲!曉靜你派頭好大!”阿施頭一面孔委屈,喊起來。

        曉靜說:“還有,請你夜里不要拉提琴,影響居民休息!”她臉一抬,把阿施頭拋在弄口,往前就走。

        “哎,哎,你等一歇!白曉靜,禮拜天來我家參加小型音樂會!”

        “不去?!?/p>

        曉靜進了自家院子,阿施頭不敢追進來了。

        她仰看屋檐,嘴里不由贊嘆。天色太冷,屋檐上結了粗粗幾根冰凌,掛下來像幾把亮劍,在柳絮亂飛雪花海里,冷冷固定霜雪表情。

        弄堂里響起敲銅鑼聲音,銅鑼是石家阿爸敲的,鏜鏜鏜,一聲慢一聲,喊的卻是那個奇怪

        的女人馬紅娣:“落雪注意安全!路滑慢慢騎車!”

        曉靜覺得馬紅娣這種女人是不愿干吆喝活的。她這么做,一定有她的目的。

        這只是小女人的直覺,沒啥邏輯推理。endprint

        二、 五斤狠六斤紀念結婚

        大雪一連落了三天兩夜,雪景倒罷了,葛小寶看玻璃窗上冰花,看呆了。冰花壯觀又脆弱,一朵鼻息就讓它消逝。寒冷的紋理,仿佛透露令人感傷的真理。

        這么冷,武家姆媽卻帶領全家人回來了。他們打開房門,一趟趟搬進很多包裹行李。三個女兒樓上樓下跑,只不見那臭老太婆。鄰居們聽說武家回寧波看了親戚,他們把臭老太婆安置在寧波老家,不讓她再回上海。

        小寶有點緊張,生怕武家人給自己臉色看。上樓下樓,他像只小老鼠,盡力避免跟貓碰頭。可惜要完全躲避武家人是不可能的,一陣香風襲來,一個武家女兒跑下樓道,小寶要轉身逃總要有個理由吧?他低著頭側身相讓,等美女一閃而過。

        出乎他小小心眼的意料,人家停下了腳步,突然伸出一只有點涼的玉手,在小寶頭頂上一陣亂揉:“小寶呀!這般冷的天穿這么少?你真結棍,身體老好!”小寶哼哈連聲,人家飄下去了,留下個小傻子。

        終于,武家姆媽出其不意上到積雪的大曬臺,跟葛小寶面面相覷了。武家姆媽雖沒笑容,但她用寧波腔講:“小寶哦,飯吃飽伐?瘦來兮哦!”小寶受寵若驚:“武家姆媽回來啦?你種的花干掉了!”

        武家姆媽搖搖頭:“不要緊哦!雪漾,自會長!”

        這是一種罕見的和解,它象征一只蛀牙被拔出扔掉,炎癥已經(jīng)消除。這棟樓里其他的牙齒應該和和氣氣、不碰不磕。

        只是在夜里,小寶去曬臺上透氣后下來,眼角瞥見以前臭老太婆盤踞的角落,鼻翼里又隱約捕捉到一點淡淡體臭時,他會想象臭老太婆大事不妙的結局。

        臭老太婆還比不上一只貓,貓還會咬人抓人。武家姆媽會不會把臭老太婆關在豬圈里?會不會和三個漂亮女兒一起用香煙頭燙她?會不會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的密林里,把臭不可聞的老太婆塞進麻袋,扔進了沒人看守的河流呢?小寶很想問問武家小女兒臭老太婆究竟去了哪里,可終究問不出口。

        漸漸,小寶忘記了臭老太婆那種特殊的臭味。沒有了對臭味的記憶,一切相關印象就消散無蹤。

        不過,有一種異樣的羞恥,好比從蟋蟀盆逃逸、鉆進房間隙縫的蟋蟀,潛伏小寶心底。每當小寶和武家姆媽在曬臺上搭訕,建設微笑的和平,這種不可名狀的羞恥就突然跑出來,輕咬小寶的心。

        下了課,蔡晏招呼曉靜和小不點兒留下來,一道做作業(yè)。小寶問曉靜:“假使我下課回家比你走得快,十分鐘多走了三百米,你后面十分鐘多走一倍路,我保持原速,正好讓你趕上。請問前面十分鐘里你走了多少米,我走了多少米?”

        曉靜眼光發(fā)直看空蕩蕩的教室,看了一歇,她笑了:“死小寶,這般復雜,你叫我哪能算得出?”

        “真算不出?你是聰明人,不可能!”小寶講。

        曉靜又去想,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猜三趟好嗎?”

        “考試不讓你猜三趟?!毙毎迕婵?。

        曉靜看看他,講:“真的假的呀?死小寶,你面孔比我阿爸還兇喔!”

        小寶笑了:“不兇我鎮(zhèn)得了你?老師讓我教你方法,我教你方法,聽好了!”

        “我聽了嗨!”曉靜講,“我吃軟不吃硬的,你記牢了,臭小寶!”

        小寶講:“數(shù)學和語文學起來可不一樣。語文呢,你要想復雜點,運用想象力,寫出文章才吸引人;數(shù)學呢,別讓它騙了,數(shù)學就要簡單處理。我告訴你,應用題是用技術來解答的,你不要用想象力,要傻做,用X和Y代替里面角色,然后在等號左右搬來搬去,像玩積木,答案就出來了?!?/p>

        小寶就列了兩個等號:

        x-y=300

        2y-x=300

        他教曉靜等式兩邊一加,曉靜明白了,特別簡單。

        “小寶,你比李老師還結棍!”曉靜一拍手,小不點兒熬不牢,轉頭來問:“真的?真的!我告訴你呀,小寶很會花小姑娘,你當心點!”

        小寶說:“再回到語文,今天高老師出的題目是“冬天”,你準備哪樣寫法?”

        “很冷啰!”曉靜說。

        “怎樣子冷?你盡管形容來看看?”小寶往手掌里呵氣,教室里人走得只剩他們四個,的確又濕又冷。

        “穿老多衣裳,耳朵凍紅,吐出氣來變白霧。”

        “好,你已經(jīng)開始描寫了,不過,語文要讓想象力飛!你講了三個現(xiàn)象,你再進一步想象一下!”小寶放松下來,和氣了。

        “我棉襖里廂有三層衣裳,棉襖外面還加大圍巾。帽子有縫隙,風吹進來凍了耳朵。走路喘氣,像學校食堂噴蒸汽!”曉靜問:“這有啥可寫的,大家還不都一樣?”

        “太好了,白曉靜,你絕對聰明。”小寶說,“你告訴我一些你跟別人不一樣的冬天生活?”

        “不一樣呀?”曉靜蠻有興趣想了想,“我告訴你,你不要去告訴別人喲!我冬天特別想吃食堂的黃芽菜湯!我奇怪了,夏天看見就想吐,冬天燙燙的,吃到嘴巴里,還有股特別的鮮味道!”

        “還有呢?”

        “還有?還有我冬天賴被窩。阿爸跟姆媽早上要我起床,簡直比拖一只貓離開一條魚還難!”曉靜說得高興,合不攏嘴。

        “還有呢?”

        “還要說呀?好吧!冬天我會被回家路上的油墩子攤勾引,炸得脆黃的蘿卜絲油墩子!想一想流口水呀!滾油像淋浴一樣從撩起的油墩子上頭流下去!哎呀,我餓了!”曉靜大喊一聲。

        “白曉靜,你不知不覺寫了很好的一段《冬天》,回家你就寫下來,讓高老師打分!”小寶點頭。

        白曉靜看見小不點兒也喊餓,就講:“我請客吃油墩子!小不點兒跑腿去買!”她掏錢包拿鈔票。

        “我不吃,我不吃!”小寶連連擺手。

        小不點兒一把接過鈔票:“小寶的特點是虛偽,明明想吃,偏講不想吃,我去買,看他吃不吃!”

        蔡晏笑說:“人家白曉靜弄明白功課,有長進了,吃點東西慶祝!你呢,跟你講得嘴巴干,你啥也沒明白,就敢吃油墩子?吃不消你!”

        四個人啃著蘿卜絲油墩子,收拾回家。蔡晏說:“教室太冷,明天下課,小不點兒跟我回家做作業(yè),你們也換個暖和地方吧?”endprint

        小寶對曉靜說:“你去我家做作業(yè),我請你吃一碗小餛飩?!睍造o拍手叫好。

        小寶回到家,爸媽已回來了。晚飯有肉糜蛋糊、炒青菜、蒸廣東香腸跟鍋底湯。所謂鍋底湯,就是炒了肉糜炒青菜的空鍋子不洗,加點水跟醬油,燒熱了當湯,有時放點紫菜在里頭。

        吃了飯,正吃熱茶,樓道里猛地熱鬧起來,原來武家三個漂亮女兒跑出來,挨家挨戶敲門。

        出啥事體啦?每家人家全呆一呆,細聽美人兒講啥。當戲曲演員的武家二女兒專管開腔,阿姐阿妹負責微笑拋媚眼。她們講:“明朝是阿拉阿爸跟阿拉姆媽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謝謝各位鄰居關照,請大家吃糖!”

        啥?結婚二十五年的夫妻多了去了,怎么不看見其他夫妻請客吃糖?想一想,大家心里清爽了,武家姆媽還真不容易!

        三個風騷如花的武家女兒出來給大家面子,媚得你家門口像春天還魂,有啥理由不回敬人家笑面孔?大家嘻嘻哈哈接了糖果包,里面大白兔奶糖,高級的!

        小寶看出阿爸有點尷尬,似乎怕武家三個女兒跑上門來,更怕她們不來。小寶心里倒有底,他講:“阿爸,武家姆媽的喜糖你要吃的!”

        一陣旋風刮過來,香得像天上摜下一個玫瑰園子:“葛老師王老師在家嗎?請吃糖,阿拉阿爸姆媽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小寶雙份,吃了開心哦!”

        小寶接過糖包,講:“謝謝阿姐,祝賀武家

        阿爸武家姆媽!”三只玉手輪流落在他頭發(fā)上,一個個揉了又揉。

        賽過武家姆媽當著眾鄰居面,又被武家阿爸明媒正娶一回!第二天武家用足吃奶力氣,將整棟樓房搞到喜氣洋洋。前一晚送喜糖還只是開場,中午,每家人家又收到兩只紅彤彤的出口轉內(nèi)銷大蘋果;夜里,等大家下班吃好夜飯,武家三姑娘天女散花一樣,又派送一戶一只凱司令杏仁蛋糕。大冷天的,蛋糕盒子上頭扎了兩朵粉紅真花!小寶沒見過這種絹花一樣的花,阿爸告訴他,花叫作康乃馨,武家大女兒工作的友誼商店里有賣的!

        凱凱阿爸起了個頭,帶左鄰右舍往武家門口一站,大家嘰里哇啦恭喜老夫妻“百年好合”。武家阿爸出來拱了手,武家姆媽講一連串寧波話,大意是跟大家做鄰居很榮幸,大家開心阿拉也就開心。小寶跟牢阿爸,也混了人堆里喊幾聲。樓下房東連帶丁家倒沒上來軋鬧猛,收了喜糖蘋果和蛋糕而已。朱家孃孃問小寶:“樓上武家啥事體?五斤狠六斤紀念結婚?”

        小寶帶曉靜走進樓房,一眼見五個鄰居在水房,四個洗菜淘米,一個靜等水臺空出來。天氣陰冷,有股奇怪的陰溝濁氣在空氣里蟄伏。小寶聞到這氣味,臉紅了,他說:“白曉靜,我們?nèi)巧?,樓上沒臭味?!?/p>

        曉靜說:“哪里有臭味?我沒聞到?!彼乐鴺翘荩v,“這里有許多鄰居,你平常熱鬧煞!”

        小寶平時沒留意的各家垃圾突然全跳到眼睛里,他幾乎想回過頭,一把蒙住曉靜眼睛!

        打開自家房門,小寶又有新發(fā)現(xiàn):房間實在太小,而且也冷。小寶讓曉靜在方桌邊坐下:“白曉靜,你先做功課,我去燒點開水。”

        小寶替曉靜沖了只熱水袋焐手,又為她沖一杯麥乳精,然后認真看起曉靜的功課來??闯鰜淼膯栴},他結合學習方法,又講一遍。曉靜微笑著聽他講,一起把當天的功課做了。

        “餓煞了!”曉靜說,“你不是要請我吃小餛飩嗎?”

        小寶點點頭,他記得自己鉛筆盒里有一點積存的零用銅鈿,本來準備去買舊書的,現(xiàn)在請一碗小餛飩還是夠的。

        兩個小學生出門往武定飲食店去,武定飲食店飄出很香的氣味,曉靜一看,原來里面在炸臭豆腐!

        “我要吃臭豆腐!”她跳著,開心地原地轉了一個圈。

        小寶面孔一下子嚴肅起來,他手里攥著那一兩毛錢,心里怨姆媽小氣,平時不肯多給點。

        “好的?!毙氄f,他看見臭豆腐一分錢一塊,要了五塊臭豆腐。

        曉靜很饞地吃了兩塊,舌頭燙痛了:“這么燙,我上當了!”

        小寶要兩碗小餛飩,里面蔥是蔥,白是白,小餛飩像金魚上下游動,大尾巴一浮一沉,熱氣裊裊:“白曉靜,小心別再燙了!沒人搶你的,饞癆坯!”

        “謝謝小寶請客?!睍造o倒文靜下來,道了一聲謝。

        “咦?”有人發(fā)一聲驚奇,“這個不是我們的葛小寶嗎?”

        小寶一抬頭,原來是洪亮哥,他端一只鋼精鍋子,進來買吃的。

        “喔喲,今朝威風,小寶下館子吃獨食!”洪亮笑道。

        小寶連忙立起來,一只面孔漲得通紅:“洪亮阿哥!”

        洪亮又看見了曉靜:“喔喲!小寶不是一個人!這個小妹妹長得老老好看,不會是小寶談了女朋友吧?”

        小寶連連喊:“洪亮阿哥,你神經(jīng)病???”

        曉靜一時間不曉得這高大英俊的阿哥是啥人,倒不好響。她微微笑,繼續(xù)吃餛飩,不理不睬。

        洪亮笑了:“不好意思,開開小寶玩笑。面孔紅了,阿拉不響了。再會!再會!”他排隊買小籠去了。

        曉靜冷冷說:“葛小寶,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小寶額角頭出汗:“曉得!曉得!他是樓下阿哥,最歡喜亂開玩笑!”

        曉靜看他出汗,抿嘴笑了:“快點吃餛飩,冷掉了呀!”

        后面一天放學,曉靜對小寶講:“小寶,商

        量一樁事體好嗎?今朝你我去南京路上尋地方做功課?你請我吃過餛飩,我要請回你,去吃友聯(lián)生煎好嗎?”

        葛小寶想也不想,講:“不好!”

        “不好?”曉靜問,“那你歡喜吃啥點心?”

        “白曉靜,我們不是為了吃一道做功課。你老聰明,功課越來越好。我們多花點辰光溫課,點心不吃了!”小寶說。

        “功課當然要做,肚皮也要餓的呀!”曉靜白他一眼。

        “我不吃女小囡么事?!毙氈v。

        “啥?”白曉靜看看小寶繃緊的面孔,“死小寶你啥意思?”

        夜里,曉靜讓阿爸看功課,阿爸開心講:“李老師安排得好,曉靜明顯開竅了,做數(shù)學邏輯清爽,寫作文有趣了!”endprint

        “是葛小寶教得好,他老會得總結。”曉靜將小寶“數(shù)學與語文不同”的閑話告訴阿爸。阿爸啪地拍一下臺子,嚇曉靜一跳,只聽他說:“葛小寶有出息!”

        “阿爸,我碰到一個難題?!睍造o裝得委委屈屈。

        “???”曉靜阿爸嚇一跳,疑神疑鬼:“啥,啥事體?”

        曉靜講:“天冷,下課沒暖熱地方做作業(yè)。小寶帶我到他屋里,也冷,他沒啥零用銅鈿,還請我吃小餛飩,我請還他,他堅決不肯。阿爸,怎么辦?”

        阿爸笑了:“我看出小寶是老實小囡。這樣子,明天開始你帶小寶回家里做作業(yè),阿爸把阿娘鈔票,阿娘做點心給小寶吃,你也沾光!”

        “阿爸真好!”曉靜露出狡猾笑臉。

        從此,放了學,小寶先反方向穿過中蘇友好大廈,跟曉靜回去新式里弄房子做作業(yè)。曉靜功課越來越好,比小不點兒進步快!過了沒多久,連小寶也看出來,曉靜弄堂口有個樣子老好的阿哥常常來盯曉靜,不說話,怪里怪氣。曉靜跟小寶咬耳朵:“葛小寶,幫一記忙好吧?”

        “啥?”小寶無知無覺。

        “看見弄堂口這個壞小人?他要是過來跟我搭訕,你請他走開點好伐?”曉靜問。

        “???我請他走開,他就走開啦?”小寶覺得匪夷所思。

        “你講你是我男朋友!他就會得走開!”曉靜嬌聲講。

        “???”小寶面孔冷風里沒紅,現(xiàn)在一槍頭紅了,“我不是你男朋友呀!”

        “死小寶!”曉靜白他一眼,“曉得呀!假裝呀!你面孔紅啥啦?”

        三、 甜蜜蜜,她笑得甜蜜蜜

        周六中午放了學,小寶要回朱家孃孃屋里吃飯,曉靜講:“臭小寶,你福氣好,阿拉阿爸關照我謝謝你。他給我五塊錢,叫我今朝下半天南京路上請你客,你想吃啥?不要難為情,講來!”

        小寶講:“爺叔客氣,我不去?!?/p>

        “又來不吃女小囡么事那一套對吧?”曉靜嗔道,“我阿爸請你呀!”

        蔡晏在松頭發(fā),托牢了長頭發(fā),講:“小寶,曉靜自己聰明,她阿爸倒算你一份功勞。蠻好我不跟你換搭子,現(xiàn)在曉靜請的就是我了!”

        小寶笑:“要么你跟曉靜去?”

        曉靜講:“小不點兒功課不長進,氣死小蔡老師,今朝不帶他一道白相。下半天三點鐘,我們?nèi)齻€人,新鎮(zhèn)江餐廳門口碰頭,不見不散!”

        回家路上,小寶看見丁家二兒子丁志祥。丁志祥穿一件藍棉襖,戴了深藍色袖套,性急慌忙,心事重重,差點走路撞電線木桿。小寶跑過去拍他一記:“志祥兄,中飯吃過啦?”

        丁志祥看看小寶,突然可憐巴巴問小寶:“小寶兄,平常我待你如何?”

        小寶以為他又開玩笑,仰起臉不屑:“一般一般!做啥?”

        “平常阿拉跟你小阿弟老要好,稱兄道弟,對吧?你快點幫我忙,回去看看雅茹會不會被她姆媽打,夜里告訴我情況,好吧?我感激不盡,感激不盡!”丁志祥像撈著救命稻草,拉起小寶的手連連搖晃。

        洪亮姆媽為啥要打女兒?明擺了是這個丁志祥做了壞事體!小寶摜脫他的手:“人家姆媽打女兒,跟你搭啥界?要你瞎起勁?”

        丁志祥也顧不得,對小寶講:“我歡喜雅

        茹,我想跟她談對象呀!”一句閑話講出來,眼眶也紅了。他不像丁志剛滿身肉還陰勢勢,人比阿弟實在。

        小寶像大人那樣嘆口氣,講:“格么好的!我去看看!”丁志祥連連點頭:“好好好,謝謝你!”

        一進客堂,小寶察言觀色,看見樣子不對!怎么朱家許多人跑在客堂里立定?大女兒和二女兒調(diào)回了上海頂替阿爸,此刻除了小爺叔去了蘇州河撈死人,其他個個在客堂里。

        洪亮媽端一只米鍋子,頭低著,像在揀碎米,嘴巴卻講得響亮:“自古以來,兔子不吃窩邊草!我關照你們兄弟姊妹,阿拉屋里阿爸死了,兒子還沒長大,自己籬笆扎扎緊!”

        “姆媽,可以了吧!”雅茹窘得滿面孔通紅,“話不要講得這么難聽呀!”

        “啥?”大女兒幫娘立威:“姆媽講得一眼眼不錯!阿妹你命好,沒像阿姐到鄉(xiāng)下吃苦。記牢,只有姆媽阿爸是為你好,外頭人?全為他自家好!”

        “好了,不要多講?!焙榱聊穻屜滤烂?,“自己要自重!我有九個女兒,個個尋男朋友必須我看得中,哪一個敢自作主張,試試看!”

        雅茹跑進房間去了,朱家孃孃看小寶背書包:“下半天不上課啦?快點吃飯,中飯有紅燒肉,快去吃!”

        小寶跟大爺叔、孃孃三個人吃飯,小寶看看他們倆,講:“丁志祥長得還是蠻好看呀?”

        “小囡多管閑事!”大爺叔筷子點點他,“吃肉!”

        “男人長相好不樂惠!”孃孃講,“吃窩邊草,更加算犯規(guī)!”

        小寶想,吃女同學的請,肯定不好,不但老師要看不起,阿爸姆媽也要怪。但曉靜一定要請,不去又不好,要么送樣啥禮物給她?

        小寶翻來翻去,翻出阿爸給他的兩只蝴蝶標本,一只是金鳳蝶,一只是龍蝶,展翅在玻璃木盒里,漂亮得很。他覺得,金鳳蝶要送給曉靜,龍蝶送蔡晏。

        三個小朋友在新鎮(zhèn)江餐廳門口碰了頭,往前逛到六一兒童用品商店,一起扒櫥窗,看那列有軌道的綠火車?;疖嚿闲⌒÷淞艘粚踊?,蔡晏講:“太貴,賣不掉!”

        曉靜說:“我好喜歡這火車,真浪漫!”

        小寶琢磨了半天,說:“你是想坐火車去外地白相?!?/p>

        有個人湊上來一起看火車,他對白曉靜說:“曉靜,又碰到你!”

        阿施頭還是背著他的琴盒子,人有點憔悴,在短大衣里頭打抖:“現(xiàn)在很難碰到你,不像夏天,大家在弄堂里走動?!?/p>

        曉靜矜持地笑笑,對大家介紹:“這位是阿拉弄堂里的音樂家,小提琴手?!?/p>

        蔡晏很羨慕地看看阿施頭的琴盒子,沒講話。小寶也不說話,他知道這個就是曉靜說的壞小囡,他戒備地看看,不過,看不出什么。

        阿施頭看看綠皮火車,看看曉靜,看看小寶和蔡晏,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手寫的小請柬,講:“明朝阿拉屋里有個小小音樂會,小同學們一道來吧!”endprint

        沒人搭理他,大家都看曉靜。

        阿施頭說:“我阿爸姆媽要去香港演出,你們可以聽聽演出曲目。”

        曉靜看看蔡晏,蔡晏眼里閃光,曉靜講:“葛小寶,你去我也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小寶記得曉靜的話,剛要說不去,蔡晏求他:“去吧,小寶,我想去!”

        小寶看看曉靜,她看著火車??纯床剃?,她不解地望著他。再看看阿施頭,這人頭發(fā)天然鬈,還蠻斯文的。小寶說:“曉靜,阿拉陪你一道去吧。”

        “一言為定!”阿施頭風度翩翩一轉身,走遠了。

        三個人到王家沙吃點心,堂吃,可以暖暖坐一坐。曉靜給每人叫了一份雙檔,外加每人一客兩面黃。小寶將蝴蝶標本從口袋里掏出來,送給曉靜跟蔡晏,兩個人都叫好看,歡喜得了不得??墒?,蔡晏搖搖頭,把龍蝶還給小寶:“還是你留著,跟曉靜一人一只?!?/p>

        “啥意思?”小寶茫然。

        “梁山伯跟祝英臺呀!”蔡晏瞟他一眼,“裝糊涂!”

        小寶面孔紅,把蝴蝶標本硬塞給蔡晏。曉靜本來微笑,現(xiàn)在嗔道:“啥意思,不要跟我一人一只?好呀,你跟蔡晏一人一只才對!”

        送了半天,蝴蝶俱回到小寶手里。點心熱騰騰上來,大家不再說蝴蝶。

        第二天下午,小寶跟蔡晏一道從江寧路新閘路口走陜西北路去尋曉靜,蔡晏看著陜西北路南陽路口的竹籬笆墻問:“這竹籬笆這般牢靠?我生出來就有,永遠不松不爛。”小寶講:“你曉得里廂是啥地方?蔣介石跟宋美齡結婚辦婚禮的房子呀!”

        “你什么都曉得。”蔡晏笑了。

        “我就不曉得你頭發(fā)為啥要松了綁,綁了松?!毙氄f。

        “神經(jīng)病!”

        “你才神經(jīng)??!”

        曉靜已經(jīng)等在弄堂口,今朝她穿件白色緊身棉襖,顯得特別修長,一張面孔清清爽爽,玲瓏細巧。他們走進阿施頭家前,被兩個打扮得不同尋常的高挑姑娘電暈了。

        大冬天的,兩個陌生的高個女生只穿了薄薄夾克,下面黑裙子,剛蓋過膝蓋。她們化過妝,眼睫毛翹翹的,面上搽了胭脂,像兩只冬天里不合時宜的蝴蝶,剛飛進弄堂,要飛進阿施頭屋里去。

        她們才進去,馬紅娣就和一個曉靜不太熟悉的男人從左邊弄堂口跑出來。馬紅娣講:“這兩個女的哪來的?看著不像正經(jīng)人?”男人用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說:“好像去拉琴的家里?”

        曉靜招呼了一聲“紅娣阿姐”,馬紅娣笑嘻嘻講:“靜靜越長越漂亮,跟同學白相呀?”

        曉靜說:“阿施頭屋里開音樂會,叫阿拉去聽小提琴?!?/p>

        馬紅娣面孔僵牢了:“赤佬,沒請示過向陽院?”

        曉靜曉得講錯話,吐吐舌頭,領小寶和蔡晏進了樓,到樓上施家門口敲門。

        來開門的是阿施頭,天氣還蠻冷,他家屋里像醫(yī)院候診室一樣燒了一只煤爐子,鉛皮管通廢氣到墻外去,所以穿衣裳就像春秋天。

        三兄弟一色黑短大衣,樣子挺括得不得了。施家阿爸姆媽全不在,那兩個高個子姑娘捧著茶杯喝茶,只跟阿施頭的兩個阿哥講話,轉過臉瞥曉靜他們一眼,又轉回去。

        阿施頭給曉靜他們?nèi)齻€沖了三杯熱可可,這東西比麥乳精金貴,用金紙頭包好一塊塊,熱水里泡開,調(diào)羹搗呀搗,噴香。

        施家兩個阿哥先輪流拉了幾支西洋曲。蔡晏聽得很仔細,還講得出勃拉姆斯什么的,小寶完全外行,只聽熱鬧。他看那兩個女郎,似乎跟自己一樣,茫然四顧。

        阿施頭對曉靜說:“曉靜,等一等我拉的才是讓你聽的,是中國曲子,很好聽?!?/p>

        屋里暖和,只穿毛衣還冒汗。阿施頭拿起弓和琴,講:“鄧麗君?!?/p>

        大哥二哥和兩個女郎露出開心笑容,立起來。

        阿施頭開始拉琴,跟西洋曲完全不一樣,這曲調(diào)一滋出來,就像太妃糖酥軟甜蜜。聽曲的人剎那間心里暖洋洋,眼睛前面開春花。多聽一歇,心里有點不開心,覺得天堂在歌里,人隔絕在外頭。

        一醒過神來,小學生們看見施家兩個阿哥跟兩個女郎摟抱在一起了,搖啊搖,又像跳舞,又不像跳舞。這是做啥?曉靜湊到蔡晏耳朵上:“阿油!惡心,不要面孔!為啥男人女人臉貼臉呀?”

        換了一個阿哥拉琴,阿施頭過來問曉靜:“阿拉跳舞好嗎?”

        曉靜搖搖頭,面孔粉紅:“不跳!”

        阿施頭講:“那么,我來教這位小弟弟跟這位小妹妹跳。”

        小寶講:“不跳!”

        僵了一歇歇,阿施頭又去演奏“鄧麗君”,兩個阿哥跟兩個女郎在那里抱著搖,男人女人,面孔緊緊貼牢。三個小學生坐著看,曲調(diào)可真美,大家心里蕩漾得不行。

        “咚咚咚”,外頭大力氣敲門,阿施頭停下琴,兩個阿哥和女郎立馬分開,彼此坐得遠遠的。阿施頭去開門,一開門,就聽見馬紅娣聲音。

        “家里搞舞會,事先跟向陽院申請報備過嗎?”聲音冷冰冰惡狠狠。

        “阿拉就拉拉琴,沒開舞會。”阿施頭鎮(zhèn)定自若。

        “沒開舞會?大白天拉攏窗簾做啥?”馬紅娣問。

        “隔音呀?!笔┘掖蟾缡掷锪嘀约旱那倥艹鰜?。

        “我們可以進去看一看吧?”馬紅娣不依不饒。

        “那樣子呀?好吧,你請?!笔┘掖蟾缟焓謹r住了馬紅娣的隨從,“馬主任進來可以了,其他人門外等等!”

        馬紅娣看一眼小學生,眼烏珠盯牢了那兩個女郎:“這兩位是……?”

        “音樂學校的同學。”施家二哥忙解釋。

        “嗬嗬?!瘪R紅娣冷笑一聲,“音樂學校的?我看不像,你們也拉兩支曲子我聽聽?”

        “馬紅娣,你哪能這樣子講話呀?”施大哥不開心了。

        “因為我是馬紅娣!你們背后不是叫我拉三嗎?如果我馬紅娣是拉三,我就認得出其他拉三!”

        “你嘴巴清爽點!”一個女郎跳起來。

        “你識相點!”馬紅娣一聲吼,聲音像老太婆,“當心我報上去,將你們一個個當破鞋弄進去!”endprint

        曉靜看得嚇死了,埋怨小寶:“都是你不好!我講了不來,你偏要來!”

        馬紅娣鎮(zhèn)住了施家一家門:“剛剛拉的啥曲子?”

        “《瀏陽河》?!卑⑹╊^老老實實低頭說。

        “放你臭屁!”馬紅娣嘻嘻笑起來,“只阿施頭也不是啥好東西!你當我不曉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區(qū)里都傳達過了,是靡靡之音!鄧麗君!臺灣攻心彈!”

        “我告訴你們,”她仰起臉,抬著厚重的胸,“你們今天夠進派出所了!不但尋兩只拉三跳黑燈舞,還勾引未成年的小學生!”

        曉靜和蔡晏都嚇壞了,這種話難聽得沒法承受。小寶倒顯得膽大,他睜大眼睛看馬紅娣,這種人他以前沒見過,現(xiàn)在非得看個仔細看個明白。馬紅娣也發(fā)現(xiàn)小寶兩只水泡眼怪怪,不過既然是個小小囡,她也不計較。

        施家大哥聲音變了:“馬主任,你別上綱上線!大家是街坊鄰居,你放我一馬!”

        “放你們一馬可以!”馬紅娣爽氣,“不過要為我辦樁事體!”

        “啥事體?”施大哥問。

        “不急。等你阿爸姆媽回來,自己乖乖把今朝的事匯報了,讓你阿爸來向陽院尋我!”馬紅娣得意揚揚講完,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兇白曉靜:“靜靜你只憨小囡,不該來的地方你偏來。還不快點滾回屋里去!留心我告訴你阿爸,打斷你兩條白腿!”

        四、 紅色娘子軍

        上海冬天冷且濕。稍微有點銅鈿人家,下了班,一人抱只銅殼湯婆子,佝頭縮頸,關緊門窗,聽聽無線電。

        馬紅娣不同意弄堂的冬天應該這樣子過,她說服了拉小提琴的施家一家門,到向陽院義務幫忙排演《紅色娘子軍》。

        馬紅娣挨家挨戶解釋向陽院排演《紅色娘子軍》不算瞎胡搞,區(qū)里提了要求了,要全區(qū)比賽革命文藝,抵制從香港飄來的靡靡之音。馬紅娣制止了一起靡靡之音事件,她不但沒去區(qū)里邀功請賞,反將壞事變好事,讓施家五把小提琴一起為音樂劇添彩。

        馬紅娣從不掩飾個人小心眼,她大大方方告訴每個弄堂女人:“你們來跳一跳,暖暖身,反正天冷。至于吳瓊花,你們不需要演,我來演!”

        一時間,紅娣在曉靜家院子和后頭弄堂都掛上電喇叭,每到中午十二點就播放主題曲: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

        陰冷冷的天色下,娘子軍軍歌聲聲催人,不曉得要讓弄堂里女人幾時去充軍?大家聽得背脊骨發(fā)冷。

        就在曉靜家院子,馬紅娣搭起一個木板大舞臺,自己第一個跳上去練。她當干部當?shù)冒l(fā)福了,就算繃上藍色的娘子軍軍裝,戴一頂有紅星的八角帽,剪齊耳發(fā),腳背扎上布條條,看上去也不是吳瓊花,倒像一位船主婆。

        紅娣看見女人們捏牢嘴巴在臺下笑她,她不急,她喊一嗓子:“每家必須來一位女性,參加《紅色娘子軍》排練!”

        第一個主動上臺跳的是阿施頭的姆媽,她沒穿演出禮服,這回穿的是馬紅娣從區(qū)文化宮借來的有汗酸氣的仿真軍裝,戴頂老土八角

        帽。提琴演奏家看上去沒練過舞,像只鴨子在岸上走,不過走得很當真,合著主角“吳瓊花”錯誤百出的步子,亦步亦趨。

        馬紅娣捧起居民花名冊,男人捐錢給紅娣時打過老公的潑婦全進第一批排練名單。馬紅娣命令她們叉開大腿跳一字,叉到冷風灌了小肚皮,紅娣還再三再四逼人家踮腳尖呢!

        曉靜屋里,不見得讓阿娘去應卯,但曉靜姆媽實在恨這樁事體,她準備請醫(yī)院院長出面,免除護士長跳《紅色娘子軍》的差役??上造o有點心虛,生怕馬紅娣講怪話,讓阿爸起疑心,她就自告奮勇替了姆媽,算是古有花木蘭,今有白曉靜。

        曉靜起勁在紅娣搭的臺上蹦跳,她看見阿施頭跟他兩個阿哥無精打采拉琴配樂。在凜冽寒風中,三兄弟還是一色黑短大衣,表情像來出席馬紅娣葬禮,被她當場詐尸。

        幕間休息,曉靜跑臺下擦汗,阿施頭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對她講:“曉靜,我連累你了!”

        曉靜不喜歡他那種看同案犯的眼色,她講:“不搭界的嘛!”

        阿施頭拿出一種贖罪腔調(diào):“阿拉阿爸姆媽講的,惹了馬家這只拉三上門,日子沒法過了。我們家抓緊準備到美國去,請美國給音樂家發(fā)簽證。你曉得就好,千萬別告訴別人!”

        曉靜仰起臉盤子,沐浴冬天陽光,講:“你十三點呀!關我屁事!”

        吃夜飯,阿娘心情不好。臺灣的兒子媳婦這次又托人帶東西來,是些稀奇古怪的補品,什么西洋參,什么洋魚肝油,什么靈芝水……阿娘讓帶東西的人告訴那邊,以后不要寄信寄么事,大家一刀兩斷,不要害娘害弟弟。

        阿娘為講這句話哭了。阿爸今朝不但不發(fā)脾氣,還勸阿娘不要傷心,傷心沒意思,日子開心是一天,傷心也是一天。

        曉靜問阿爸臺灣在哪里。阿爸隨手畫只雞,雞肚皮下畫只蛋,蛋就是臺灣。曉靜問美國算啥地方,阿爸說那遠了,在太平洋對過。曉靜想臺灣親戚照片上穿那么光鮮,一定有鈔票。那么,美國好還是臺灣好?

        “美國好還是臺灣好?”阿爸想了想,講:“都是我們社會主義的敵人。”

        “我是問日子哪里過得好?”曉靜強調(diào)。

        “美國吐口饞唾絲,臺灣咽下去就夠活了。”阿爸笑了。

        原來是這樣!曉靜想,那美國人穿啥衣裳呀?個個貂皮大衣繡花鞋?

        小寶聽曉靜講美國,小寶說:“我見過美國人。藍眼睛金頭發(fā)滿手臂膊金毛。”

        曉靜笑他吹牛皮不打草稿,小寶笑笑:“美國人送我一本畫冊,我讓你瞧瞧!”小寶的畫冊到了曉靜手里,曉靜不像小寶第一趟看畫冊目瞪口呆,曉靜動靜大,是長吁短嘆:“這么漂亮的房子呀!這么漂亮的馬路呀!這么多貨色的店呀!這么饞人的餐廳呀!男人格能神氣!女人交關漂亮!一個個穿落身上的衣裳,好像不是裁縫裁得出的嘛!”

        看完畫冊,她呆了,不聲不響。小寶講:“你這副樣子,這本畫冊只好送你了!”曉靜將畫冊還小寶,可憐兮兮笑了笑:“如果有辦法讓我到美國去,你講我去不去?”endprint

        小寶搖搖頭:“我不曉得?!?/p>

        “如果有男的要我做他女朋友,就帶我去美國,你講我答應嗎?”曉靜又問。

        小寶被問得發(fā)昏,講不出話。曉靜講:“你回答我呀!”

        小寶講:“男跟女為了歡喜住一起,這叫結婚?!?/p>

        “為了去美國住一起呢?”曉靜抖抖豁豁問。

        “不曉得。我只曉得為鈔票住一起叫妓女?!毙氈v。

        “哎呀,難聽死啦!”曉靜皺起眉頭,“你就是歡喜瞎講話!”

        《紅色娘子軍》排練得差不多了。馬紅娣練得發(fā)狠,她可以飛起來,兩只大腿一字繃開,筆筆直。

        紅娣的冤仇是深的,所以向前進的心是誠的。紅娣熬不牢,告訴施家女人:“不但區(qū)里主要頭頭全部來看演出,還有市里重要人物!你家拉好琴,我跳好舞,這一回,上頭就記牢我們啦!”

        沒半天工夫,施家一家門在這句話底下發(fā)起抖來。要是一家五把提琴讓市里頭頭有了

        印象,那還走得成嗎?只要卡下一把提琴,施家就支離破碎。

        “這只拉三,自家想往上爬,拿我家當墊腳石!”施家阿爸講,“恐怕要想想辦法啦!”

        “拉三想朝上爬,拿阿拉一家門墊腳!”阿施頭立馬又把家里私房話告訴白曉靜。他弄堂口等到曉靜,跟到她院子門口,情真意切講:“曉靜,雖然你還小,但我真被你迷昏了。你跟我去美國吧!”

        “神經(jīng)??!我又不是你屋里廂人,我哪能跟你去美國?”曉靜聽見自己嘴巴如此回答。

        “你當我的童養(yǎng)媳好了!”阿施頭開心地吃曉靜豆腐,“你相信我,會有辦法呃!”

        “難道只有你才能帶我去美國?”曉靜茫然看看弄堂和院子,白日做夢一樣喃喃自語,口氣是軟綿綿的。

        阿施頭左右一看,四處正無閑人。他突然伸手攬住白曉靜腰肢,像雞啄米,在曉靜臉頰上親了一口。

        “十三點男人,死開!”曉靜罵他,伸出去推阿施頭的手力氣大得像男生,她臉上,紅暈得冒出熱霧,仿佛冬天里錯開一朵糊涂月季。

        五、 濺到鐵梯上的米粒子

        王小慶食指和中指捏兩張寶藍色電影票:“小寶,到靜安寺看電影去!”

        老電影新看,蠻好,動畫片《漁童》,百看不厭??赐觌娪埃瑑蓚€人哈哈笑,一路模仿洋大人:“這個魚盆是我的,應該還給我!”王小慶講:“小寶,陪我去尋丁志剛!”

        “做啥啦?”小寶聽出小慶閑話里廂有文章。

        “喊你陪嘛就陪來!閑話這般多!”小慶不想正面回答葛小寶。

        走回家,兩個人也不喘氣,小寶敲敲丁家門:“丁志剛,有人尋你!”

        夜飯老早吃好了,天冷,人人困得早。丁志剛不聲不響跑出來,上身只穿一件V領絨衫:“小寶做啥?半夜三更哇啦哇啦?”

        他看見小寶背后王小慶,馬上不響了,眼睛看牢小慶。

        小慶點點頭:“是我尋你!你跟我到上頭曬臺來一趟!”

        丁志剛一個格愣不打,跟小慶上曬臺,小寶問:“你不冷嗎?”

        小慶對小寶講:“小寶你閑話可以少點伐?嘴唇皮上頭毛毛不是已經(jīng)長出來啦?”

        到曬臺上,冬夜一片黑,丁志剛冷了,朝黑夜里打拳頭,嘿嘿有聲。小慶等他消停了,講:“丁志剛,阿拉阿爸叫我來尋你,今朝小寶蹲旁邊做個見證,你今后不要再盯我阿妹!”

        丁志剛沉得牢氣,他悶聲不響,看著小慶黑影子。

        “你聽清爽了?聽清爽哼一聲,我好回去困覺了!”王小慶打個哈欠。

        “我的事體你別管!”丁志剛陰勢勢地講。

        “啥?”王小慶一下子怒氣沖沖, “你想到阿拉屋里做女婿呀?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吧?”

        丁志剛嘴巴呼呼有氣,朝黑暗里猛擊幾拳頭,不回答。

        “好吧,這般跟你講!”小慶嘆口氣,像對不開竅的白癡搖頭,“聽說了吧?抄家抄去的家私要退回原主了!連弄落脫、尋不著的,也要折成鈔票退發(fā)原主!阿拉屋里被抄家的么事值多少?你曉得阿拉王小玲身價嗎?別再搞笑了,好伐?”

        丁志剛還是不睬,拼命朝黑夜的虛空打拳頭,渾身肌肉給人一種彈跳感,腳步雜亂,在地上蹦。

        “小寶,走,回去困覺!”小慶領頭,小寶尾隨,兩個人下了鐵扶梯,把丁志剛晾在寒夜曬臺上。

        就要過年了,小寶喜洋洋跟阿爸到南京路上排隊,買一大包憑糖果券定量供應的過節(jié)糖;又憑票去領了塊方方正正包在蠟紙里頭的冰蛋。

        小年夜下半天三點多,阿爸將煤爐拎到房門口,化掉冰蛋,加水做蛋餃,一股蛋皮香。姆媽一年忙到頭,終于盤在房間里多困一歇。小寶跑到木樓梯上,抱牢木扶手往下滑,用力嗅老木頭潮濕的咸味。

        一轉頭,透過木樓梯另一邊的采光小窗,他看見王小慶竟然到水臺上替外婆淘米,從來不做家務的公子哥兒,淘米樣子老老滑稽。小

        寶屏住笑,伸手到樓梯里側縫隙抓到一把碎木片,透過小窗,朝小慶米鍋子里一摜,王小慶呆若木雞低頭看鍋子的樣子剎那間定格到了小寶記憶中。他忍不住要狂笑,連忙悄聲躍上二樓,從鐵扶梯上俯瞰王小慶,可是,小慶不見了!

        頓時,王家獨立的大灶披間傳出一聲尖叫,王小慶小腳的外婆跌跌撞撞沖出來,手抖抖地端著那只米鍋。小寶俯視那一幕,盡管沒人發(fā)現(xiàn)他,大禍臨頭的干澀卻堵了他喉頭,胃也抽搐起來。

        樓下客堂里傳來幾個人的尖叫,越來越多人的吼聲,這結成一團的恐怖聲音順木樓梯滾動上來,叫小寶腳底發(fā)軟。

        一群人擁出客堂,拐彎進入空無一人的水臺。王家阿婆手里還是那只米鍋,水灑掉了,小寶扔的木片粘在稠厚的米粒上。王小慶拉牢朱家洪平手臂,洪亮姆媽渾身發(fā)抖,高聲講:“不要血口噴人!洪平好好在屋里做功課!何況朱家人哪會做下作事?”

        王小慶哭了,把洪平拉得更牢。朱家孃孃、大爺叔、小爺叔跟二阿姐圍在一邊,面有怒色,卻一語未發(fā)。

        “就是從樓梯上的窗口摜出來的!”哭泣的王小慶用手一指。endprint

        后面發(fā)一聲喊,人高馬大的洪亮不曉得從哪里趕到,他出手,一記頭搨,擊中王小慶,一把將他從文雅的阿弟身旁揪過來:“叫你只狗屄養(yǎng)的亂咬人!啥意思?那把手槍害朱家一家門,害了還不夠嗎?”

        話還沒說完,王家阿婆手里米鍋子哐當摜到水臺上,白米如千萬粒水珠飛濺到空中,甚至濺起高高的一粒,飛翔到二樓鐵梯小寶面上,濕潤地粘在他鼻翼,一涼……

        王家阿婆發(fā)出凄厲的尖叫:“我不要活了呀,欺負煞人啦!”她一頭扎在洪亮阿哥肚皮上,頂?shù)盟v騰騰倒退三步。大家喊著叫著攪成一團。四鄰在家的,快點跑出來勸架。

        小寶無力地癱坐鐵梯上,已不敢上前說明事實。盡管年幼無知,他一樣能感覺仇恨張開大翅膀,在水臺上方的狹窄空間上下飛舞,好比阿爸生物教科書上畫的翼龍?zhí)鴮⒊鰜?,人類無從驅(qū)趕。

        小寶把真相吞進肚皮,這可不能讓姆媽阿爸知道!他渾身發(fā)了一陣雞皮疙瘩:難道姆媽擔心得對?自己隨便做什么,都會惹是非?

        老屋里十幾二十家房客的冗長日子,像江寧路上梧桐樹的葉,正面翻過來,就是毛拉拉的反面,反面一轉,又是蠟光發(fā)亮的正面。

        過了年,年初五就是洪亮大阿姐結婚的大喜日子。

        洪亮姆媽有言在先,每個女婿首先要她做姆媽的看得中。女兒能王八對綠豆自然好,萬一有意見,大家再商量。

        大女婿是后頭弄堂里方律師的親侄子,人老實,在紡織廠當辦公室主任。年紀雖然比洪亮大阿姐大十歲,但洪亮姆媽看過,滿意。

        毛腳女婿頭一趟上門,正巧小寶也在朱家客堂里晃蕩。這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猶猶豫豫摸進來,拎一只白殼子奶油蛋糕,沉沉的五六斤花生糖,褲腳管像落雨天一樣卷起來。頭發(fā)沒新剃,軟軟粘在腦門上。小寶記得最牢的是他細長的眼睛和彎彎月牙般的肥厚下嘴唇,一笑一面孔。

        朱家請小寶一家同去綠楊村吃喜宴,反復強調(diào)不要送禮。阿爸姆媽一商量,封了一只五元的紅包,讓小寶代表全家去。

        綠楊村好飯店,坐落在南京西路上新華書店隔壁。中午,小寶跟牢洪平阿哥一道逛過去。進門一道五彩屏風,上面游著蘇繡金魚。正廳里擺了五六桌,冷菜花花綠綠。朱家插隊的女兒們有一兩個沒回滬,其他都笑盈盈穿了過節(jié)衣裳在廳里張羅,大阿姐出嫁是家里第一回嫁女兒呀!

        小寶看見朱伯伯廠里那個革委會吳主任高坐主桌新娘子一邊。一問,才曉得他為朱家兩個頂替名額摜了烏紗帽,不當主任當普通干部了!這樁事體朱家大女兒進廠后才弄明白,洪亮姆媽感念至深,一定要他來當證婚人。

        原先的吳主任此刻正回答洪亮姆媽:“阿嫂過獎!憑良心做人,憑良心做人!阿嫂過獎!”

        一道道淮揚幫菜式上桌:油爆蝦、水晶肴蹄、大煮干絲、清燉蟹粉獅子頭,還有澆汁黃魚!小寶還歡喜一樣清燉圓魚,悄悄吃了不少。參加婚禮,對小寶來講就是大飽口福。

        朱家大阿姨今朝穿起大紅棉襖,面孔還搽了胭脂,一頭大波浪是到南京理發(fā)店去燙的,花了十塊錢<\\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7年當代\2017年當代\6#\鏈接\口來.eps>!新郎官終于用了發(fā)膠,頭發(fā)神氣地向后卷起來,看上去年輕好幾歲,跟新娘子般配了。他只會笑,快笑不動了!天上掉下個美嬌娘!

        等一輪酒敬好,香煙一根根點紅,該當新郎官講幾句辰光,只憨大反倒不會講了!彎起只大嘴巴,笑,接著笑。

        大家看看現(xiàn)場,只小寶一個小囡,就捅捅他頭頸,喊他提怪問題。小寶雀躍,問新郎:“你當了新官人,今后頭發(fā)還黏嗒嗒不梳?”

        “天天弄清爽,弄清爽!”新郎官表決心,眉開眼笑。

        小寶又問:“阿拉大阿姨比你漂亮得多,你占了便宜,怎么感謝丈母娘?”滿場哄笑。新郎官愁眉苦臉不響,他阿爸姆媽也在主桌上坐落了,他不想承認自己難看。

        洪亮姆媽立起來,丈母娘來替大女婿解圍:“小寶講的是小囡閑話,長大了就曉得男人不必漂亮,首先要忠厚,要誠實,吃得起苦!結婚討老婆是一輩子事體,漂亮不可能一輩子,人品好,一輩子!”

        老一輩個個點頭,夸洪亮姆媽明理。洪亮姆媽紅了眼眶:“我十六歲嫁到朱家,好日子也有過。后來一樣樣變了,男人也命苦走了。還好我有兒子有女兒,我活得還蠻有勁頭。我要看女兒一個個尋到好男人嫁出去,看兒子尋到好工作好媳婦。一家門團團圓圓,沒病沒災,好讓我男人在九泉下閉得起眼睛!”

        講到悲處了,大家眼淚汪汪,借喜酒也訴一訴委屈!女婿一步上前,中山裝里頭摸出塊白手絹,送丈母娘揩眼淚。就這一招,大家蹺大拇指,講這個女婿尋著了!

        小女兒雅茹臉上沒半點喜色,姆媽不許她跟丁志祥來往,她聽是聽了。最近丁志祥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大家曉得為啥,叫她一個小姑娘情何以堪?

        洪亮姆媽賽過特為要講給小女兒聽:“阿拉屋里不比別家,我一個寡婦帶十一個小囡,不光要日子過得下去,更要對得起朱家祖宗八代!我養(yǎng)的女兒,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太平度日;我養(yǎng)的兒子,不求功名利祿,必要做人正氣今朝大妹出嫁,今后一個個姐妹要替姆媽爭面子,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你們阿爸失望!”洪亮姆媽仰頭喝了一杯熱黃酒,照照杯底。

        原來的革委會吳主任哈哈笑:“朱師母講起閑話來,實在有骨氣!好?。『冒?!恭喜恭喜!大家滿飲一杯呀!”

        小寶看看大阿姨,今朝她當新娘子,還不能當女主角,甘甘心心讓姆媽撐市面。她跟到姆媽后面,平平常常,像個穿了紅嫁衣的女助手。

        六、 香得有點奇怪了

        曉靜一聽小寶形容樓房里武家姆媽三個女兒全部香,就有點懷疑。

        “憨小寶,我曉得你鼻頭是比一般人靈光,但你聞得出女人身體的香味道?我不大敢相信!你聞一聞,我香不香?”

        小寶講:“你老老香!不過跟那三個比,香法不一樣?!?/p>

        曉靜忘記自己發(fā)問的焦點,笑著抬起臉:“我香?哪樣香法子?”

        小寶語塞,被十三點曉靜如此一問,他忽然明白曉靜身上散發(fā)的氣味,并不觸發(fā)好奇心,而是讓自己心怦怦跳!真想抱牢曉靜在她頭頸窩里嗅一嗅,好像會有雨水落到旱地上;那三個女人身上的香味,一直激發(fā)他好奇心,明明是花香、水果香和某種講不明白的香,怎么會跑去她們身上?endprint

        “講呀!我哪樣香法啦?”曉靜不依不饒。

        小寶緋紅了臉,打岔說:“你不相信她們香,我?guī)闳ヂ勔宦?!?/p>

        曉靜這又連著去小寶家做功課。有天傍晚差不多六點光景,兩個憨小囡冷冰冰抓著鐵扶梯桿子朝下看,等武家三姑娘回家。終于,小寶的鼻頭像瓢蟲舉起翅膀,鼻翼鼓起來,愣了稍微一歇歇,他講:“來了!”

        其實他真不愿意武家姑娘這時候回家,曉靜的手凍僵了,正塞在他手心,讓他焐著呢!可是,花蝴蝶回家了!

        一個接一個,三個女人嘻嘻哈哈從木樓梯跑上來,左轉往家里去,每一個都呆一呆,仔細

        看鐵梯上立著的白曉靜:“這小囡哪家的呀?美人胚子嘛!”

        曉靜含笑仰著鵝蛋臉,大口吸空氣,她嘻嘻笑了:“哎呀,憨小寶真是憨小寶!沒話講你了!”

        小寶講:“聞到了?今朝有三種香法,一種香像玫瑰花,一種香像茉莉花,還有一種香……”

        “像姜花!”曉靜笑得透不過氣,“你只鄉(xiāng)巴佬!她們?nèi)齻€,用過香水了呀!”

        小寶這才曉得了世界上有香水,是從各種各樣花卉植物甚至動物身上提煉出來的。

        那么香水跟六神花露水有啥區(qū)別?曉靜告訴他,武家姐妹身上搽的香水一定是外國貨,高級的?;端闵??小老百姓人人買得起。

        “小寶,等你長大了,阿好送我一瓶高級香水?”曉靜問。

        “為啥?”

        “不為啥,送嗎?要么你是小氣坯!”曉靜講。

        “好呃,我送你香水?!毙毚饝?。

        他沒想到,如此虛幻的一句許諾,竟讓曉靜開心得臉飛紅暈。

        小寶自己也講不清為啥越來越喜歡孵到老舊木樓梯上,去騎木扶手,聞那股咸咸氣味。身體壓在木扶手上的那個地方最近越來越敏感!

        偷看女人淴浴那次,他是生理上的發(fā)育,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發(fā)育到心理上。抱牢木扶手,他會想女人,尷尬的是他這時候不想女同學,而是想那些年紀更大的女人,譬如武家三姐妹,或者福生的老婆……他害怕這種想法,但這種想法總跟著那地方的敏感一起來臨。

        下午有段時間,木扶梯上乏人上下,小寶越來越頻繁地跑到那里去。有時候他只是在扶梯木階上坐著,茫然地研究自己的變化。他的喉結開始鼓出來,黑色的茸毛在人中周圍長濃了。

        坐在木扶梯上,人聲喑靜的辰光,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話,那些話聽不清字,卻有一個個逼真的音節(jié)。他聽著這神秘的聲音昏昏欲睡,直到覺得冷。樓房正門開啟的穿堂風刮進來,他就站起來跑下去,終歸有人來了。

        已經(jīng)快要送走冬天了,阿爸花盆里,太陽花的種子已發(fā)成一簇簇紫紅色嫩芽,武家的蜀葵也綻了綠葉。

        這天下午,他昏昏地摟著木梯扶手,正有些癡癲,忽聽有女人講話。這聲音好像從哪個縫隙里泄露出來,正好對準他右耳朵,動一動就聽不真。對牢了,屏息不動,還能大致聽清。

        一個女人問:“你真去呀?”

        另一個說:“都到了這種地步,難道就這么浪費了機會?”

        “外國人雖然答應你,不過這邊要是不發(fā)你護照,真就卡住你了!”

        “已經(jīng)卡我了呀!”

        “阿姐,劉處長雖然大權在手能說了算,圈子里傳他是個老色鬼!”

        “所以我還有希望!”

        “啊?難道你……”

        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小寶聽得莫名其妙。這聲音如此逼真,哪里來的?他朝樓梯頂上看了又看,恍然發(fā)現(xiàn)那木頂?shù)谋边呉话爰嬷俏浼业牡匕澹?/p>

        太陽花長出第二對肉葉子的辰光,武家姆媽殺雞殺鴨子,又在屋頭頂上攤開她常年儲備的寧波海魚干,從里頭挑最好的咸魚鲞……屋里要來大客人,準備酒水。

        小寶的鼻頭可以講找到了一展所長的機會,他背靠在曬臺對著房子里側的矮圍墻上,讓曉靜探出頭,俯視在底樓水臺上洗菜的武家姆媽。

        “我聞到了海蜇皮那股氣味!”他說。

        “對了!”曉靜彎下一根手指。

        “現(xiàn)在洗的是剛殺的雞?!彼纯嗟亻]上眼睛。

        “嘸沒錯!”

        “咸魚鲞!”

        “這氣味濃,我也曉得?!睍造o說。

        “這是啥?讓我想想,哦,是燒湯的扁尖!”

        “對!”

        “帶魚!”

        “哈哈!”

        “玉蘭筍干!”

        “厲害!”

        “淡菜!”

        “你只狗鼻頭!”

        “洗蔬菜了吧?青菜?卷心菜?咦,還有一種我沒聞過的,像菊花一樣!”

        “我下去幫你看!”曉靜飛快跑下去,又跑上來,“狗鼻頭小寶,我算佩服你了!是蓬蒿,我吃過的,有點菊花葉子的苦氣!”

        曉靜沒看見武家來的貴客,她回家吃夜飯去了。小寶蹲在鐵梯上頭,像鐵梯上長出一只肉包子。他看見了,這是個肥胖的老頭,臉色紅潤得像嬰兒,頭發(fā)雖然白了,卻白得銀閃閃,看上去沉甸甸,濃密得像秋天的荻花。他的眼珠子掃過鐵梯上的小寶,閃著一種隱秘的快活色彩。小寶剎那間去捂自己鼻頭,這老頭身上氣味太沖啦!好像切開一只紅皮洋蔥,放著不吃,忘記在衣裳袋袋里!

        爸媽回家和小寶一起吃飯,姆媽燒了小寶愛吃的土豆番茄榨菜湯,小寶多吃一碗飯,番茄酸酸的,特別吊他胃口。吃過飯,問了阿爸幾道數(shù)學題,天已黑下來,小寶說:“我去曬臺上透透氣?!?/p>

        他上曬臺眺望,忽然翻過矮隔墻,摸著瓦片朝陡峭的屋脊爬去,他跨坐到屋脊上,終于望見了中蘇友好大廈的尖頂和頂上的金星。

        小寶望著閃閃爍爍的萬家燈火,想白曉靜不曉得在做啥?她嬌俏的笑聲纏繞在小寶耳朵邊,不是那么容易能搖頭甩開!

        有兩個人在暗夜里跑到曬臺上來,彼此靠近立著。小寶仔細分辨,原來是武家阿爸跟武家姆媽。他們家不是在請客嗎?做啥跑到曬臺上黑夜里呢?小寶不敢從屋脊下去,怕被他們罵,踩壞瓦片一漏水,水就會滴在武家臭老太婆以前放沙發(fā)的地方!endprint

        習慣了夜色的眼睛看見武家阿爸摟著武家姆媽,武家姆媽的頭發(fā)在夜風里像一窩稻草,她頭頂武家阿爸的胸膛,肩膀一抽一抽。從來不愛講話的武家阿爸發(fā)出一聲苦惱得了不得的嘆息。

        過了很久,小寶看見中蘇友好大廈的夜燈都關熄了,武家阿爸才扶著武家姆媽下了大曬臺。

        小寶被春寒凍僵,他畏畏縮縮,屁股蹭瓦,溜下屋頂,想趕忙回家去暖和。走到鐵梯底下,正碰上武家送那老頭出來,武家姆媽和武家阿爸在走廊揮手,喊劉處長你走好。并不看見其他兩個女兒,只有友誼商店當營業(yè)員的大女兒伴著那老頭下樓梯去。

        小寶的鼻子猛地抽搐,他先猝不及防從銀發(fā)老頭身上聞到一股花香,香得有一點奇怪了,然后吃驚地聞到武家大女兒身上布滿了爛洋蔥氣味……

        七、 弄堂里頭捉拉三

        三月上旬,春分還沒到,氣溫倒反常上了二十度。一時間,申城如沐春風。年輕人想穿少點適適意意出門,老人卻啰唆反對?!按何媲飪觥钡睦显捄Φ么蠹易呗访昂埂?/p>

        禮拜六更見鬼,氣溫竟然直沖三十度去,定格落在二十九度五。

        白曉靜開心煞了,這兩天她天天翻花樣,越穿越輕俏。中午一下課,她向葛小寶揮揮手:“下禮拜見!今朝我有事體?!?/p>

        蔡晏看她走遠,問葛小寶:“你本事大!高老師李老師講我聽,白曉靜最近功課越來越好,連著幾趟,測驗全班領先!老師叫我向你取取經(jīng),小不點兒功課還一塌糊涂呀!”

        “白曉靜人聰明,良心又好,她怕讓我沒面子,實際上天天溫課到老晚。小不點兒嘛,夜里到處白相?!毙毿π?,搖頭。

        “這般熱天,你還穿套頭毛衣?”蔡晏白一眼葛小寶,“看你滿頭汗!”

        “有啥辦法?姆媽一定要我穿,講天氣變化大,會生毛病。”小寶嘆口氣。

        “你現(xiàn)在先脫了好啦?”蔡晏偷笑。

        “脫?”小寶哼一聲,撩起套頭毛衣讓蔡晏看,“姆媽不買襯衫給我,只肯讓我套一只假領頭,你叫我怎么脫?”

        可憐他里面汗衫全濕了,肩頭上綁一只白色假襯衫領。

        蔡晏講:“小寶,馬上升初中了。升了初中,你和我就不同桌、不做同學了,可能一輩子不碰頭了。”

        小寶扭頭看看她,她又在松頭發(fā),一根新用的黑發(fā)卡叼在紅唇間。

        “你準備上哪所中學?你和我一道,繼續(xù)

        做同學嘛!”小寶講。

        蔡晏把發(fā)卡從嘴上取下來,往右額角一推,回手理理馬尾。她大眼睛水靈靈看一看小寶:“我要跟阿爸姆媽去北京,轉到北京讀中學。”

        “?。俊毙毿囊粣?,“啥辰光去呀?”

        “快了!已經(jīng)跟高老師打了報告?!彼σ恍?,靜雅依舊。

        小寶熬不牢,紅了眼眶,落下一串眼淚水。他伏倒在課桌上,渾身又熱,心里感傷,世界仿佛旋轉,不曉得講啥好。

        “做啥啦?良心倒好,落眼淚了?!辈剃掏仆扑?。

        “你為啥要去北京?上海難道不好?”小寶講。

        “上頭調(diào)我阿爸回北京當干部?!辈剃讨v,“我家本來是北京過來的呀!”

        “寫破案小說沒人看了!”小寶耷拉著腦袋。

        “寄我看?!?/p>

        “打洞的紙頭沒了,我不寫了!”

        “我替你留了幾大沓,夠你寫。”

        “你不在跟前,我寫不出?!?/p>

        蔡晏沒聲音,小寶揩掉眼淚,抬頭看她,正看見她捂著臉,不肯放開,也不講話。

        悶悶不樂從學堂出來,兩個人一道回家。小寶講:“今朝天熱,我曉得有個地方可以吃冰激凌,是冰激凌,不是冰磚,讓我請你一趟!”

        “這么客氣做啥?”蔡晏笑笑,“以后你長大了,走馬路上頭碰頭,也認我不出!”

        小寶大膽:“到大起來,你變成大美女,我一眼就盯牢你不放!”

        蔡晏使勁看著小寶,看得小寶心里一蕩,蔡晏講:“冰淇淋就不吃了,我去北方的前頭,你約好曉靜跟小不點兒,我們四個,再去長風公園劃一趟船!”

        白曉靜開開心心跑回家,阿爸姆媽上班去了,阿娘從不管她。她揩了揩面,熱水揩揩身,換上春末夏初穿的連衣裙。這件連衣裙有講究,是上門裁縫根據(jù)曉靜自己畫的式樣做的,花邊打得細巧,腰身特別利落,曉靜已經(jīng)一米六十三,穿上這條裙子出挑得要命!她朝阿娘喊聲我南京路去,飄出房門。

        飄飄然走在南京西路,整條大馬路只有白曉靜一條連衫裙!賽過早春剛有綠葉,花還沒開,就飛來一只粉蝴蝶。

        曉靜曉得馬路上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朝自己看,她心里那個得意!偏要裝不敏感,一面孔天真無邪,其實連自己走哪了全忘記留心。

        等發(fā)覺走過頭,已走到上海圖書館。對面是大光明電影院,國際飯店在左邊黃河路口頂著白云。太陽亮得不得了,曉靜又熱又渴,雖然穿裙子,路走多了,一樣吃不消。她穿過馬路,想看看國際飯店有沒有賣冰凍橘子水,突然,她看見馬紅娣……

        馬紅娣有情況!曉靜往國際飯店大堂柱子后一盤,悄悄看那邊角落,馬紅娣原來真的是只小拉三!

        但見紅娣穿一件緊身衣裳,領口直接開到頭頸下頭,露出白白軟軟一個V;下身穿了那種緊身勞動布褲子,正仰著長臉,跟一個港澳來賓發(fā)嗲。港澳來賓年齡不小,胸口戴個牌牌,低頭看著馬紅娣,不會講只會笑,兩只眼烏珠要落出來。曉靜為馬紅娣擔心,這樣子走馬路上,會不會被派出所直接搭進去呀?

        正瞪著馬紅娣看,曉靜眼梢又瞄著一個熟人,是阿施頭的大阿哥。施家大哥從國際飯店落地玻璃窗外一閃而過,他歡喜黑色,黑大衣不穿了,穿了一件黑襯衫。曉靜忘記自己跑進國際飯店做啥,慢慢朝外頭走,希望馬紅娣沒看見自己。走到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怪了,阿施頭也在那里,他沒看見曉靜,跟他大阿哥交頭接耳講話,面孔上緊張兮兮。

        曉靜連忙跑跑開,兜了一大圈,終于又熱又累又渴又餓,意興闌珊了。慢慢朝家走,到了江寧路卻一個右轉彎,去尋葛小寶白相。最近一段辰光功課開竅了,阿爸允許他天天跟小寶混了一淘,習慣成自然,沒事體就想去尋他講閑話。只死小寶惹氣得很,經(jīng)常會弄出點好笑來讓人笑笑。endprint

        小寶看見曉靜來,沒夸曉靜裙子漂亮,就把蔡晏要轉學的事體告訴她。曉靜想了想,嘆口氣:“等升了中學,她終究要走得遠遠。蔡晏

        脾氣來得好,小寶你有福氣,攤著一個好同桌!”

        “你想過了嗎?準備升哪個中學?”小寶問曉靜。

        “聽說外國語學院附中要來選人。”曉靜脫口而出。

        “有志氣!”小寶笑了,“這算國家辦的高級學校吧?”

        曉靜仔細想了想,莞爾一笑。

        熬不牢,將國際飯店看見馬紅娣做拉三的事體告訴小寶,小寶圓了圓眼睛,倒沒太多驚訝,講:“拉三有很多種,馬紅娣只是其中一種,有的拉三你看不出?!?/p>

        “看不出,難道你鼻頭聞得出?”曉靜笑他。

        小寶抽抽鼻子,嗯了一聲,講:“鼻頭倒從來不騙我?!?/p>

        他做小老師做成了精,從抽屜里摸出一套試題,語文、英文跟數(shù)學都有,逼曉靜一道模擬,還扭上一個鬧鐘,掐時間。

        阿爸回來,看見小寶跟曉靜做模擬考,關上門又出去了。等到買了生煎饅頭回來,考試考好,兩個小學生正對照標準答案打分數(shù)。小寶阿爸拿過來看,講曉靜做得很好,差不多跟小寶平起平坐了。

        曉靜開心,問小寶是不是也試試外國語學校,小寶搖搖頭:“我又不準備去外國,我想去愚園路上市西中學。”他摸出美國人的畫報,講,“等我大學畢業(yè),也造大房子。北到蘇州河,東到石門路,南到北京西路,西到萬航渡路這一個方塊里,我造一個比美國人的街道還大的空中樓群。下面是馬路,上面像山一樣造上去,有房子有樹,讓好人一個個住進來,住上頭好房子里。壞人和拉三嘛,也讓他們住咯,住底下路邊吧!”

        曉靜一邊吃生煎,一邊對小寶阿爸講:“爺叔,你們家小寶真是個大活寶!”

        “你講得一點不錯!”小寶阿爸講,“樓下房東女兒們插隊回來,小寶天天想人家沒房間結婚,急壞了!”

        “頭大管得寬!”曉靜笑了。

        小寶阿爸看見天差不多黑了,讓小寶送曉靜回家,要他轉告曉靜阿爸,模擬考曉靜考得很好,照這般樣子發(fā)揮,也許外國語學校選人真會選中她。

        小寶跑到曉靜家把模擬考的事一講,果然曉靜爸高興得忘乎所以,竟然把一支香煙隨手要送給小寶抽!曉靜姆媽又開罐子讓小寶吃糖,阿娘搖頭:“你糊涂,男小囡不歡喜吃糖?!?/p>

        曉靜搶著幫姆媽去洗碗,小寶從口袋里掏出模擬考卷,請曉靜阿爸看。夜里天色還蠻暖,打開窗通風照樣不得涼快。曉靜阿爸講:“小寶,你看曉靜寫作文還有點散漫,是吧?”

        曉靜明明洗著碗,背后那墻縫里又傳來莫名的聲音。她臉一下子臊紅了,看看四下無人,甩干手,湊到縫里去張望,原來又是馬紅娣!這回搭上那個港澳來賓了!不得了,一男一女正靠在棕櫚樹干上,做些不三不四動作。

        那港澳來賓像一只猩猩,馬紅娣像一塊鍋里煮爛的粉紅如意糯米糕。曉靜忽然明白自己不該看這種場面。她回身繼續(xù)洗碗,叫自己冷靜下來。

        外頭一陣喧嚷,曉靜再往墻縫里看,天黑得看不清了。然而,空曠之中竟然響起了音樂,兩把提琴交替著演奏起來!這曲子曉靜知道,是《卡門序曲》,熱鬧得無以復加!

        曉靜一家都跑出去看,小寶跟在里頭,鄰居紛紛拿手電跑出來。今天天氣暖,滿有春意,人本來就想往外跑,音樂幾乎在招魂。

        大家手電一道打過去,傻了:施家阿爸跟施家姆媽在拐角的墻下立著,面上毫無表情,一個勁兒拉琴。琴聲像兩個拉開喉嚨喊的男女,招搖得要死。

        那邊樹下,施家三個兒子都穿墨黑襯衣,大兒子和二兒子死命摟抱住那個來賓,不讓他把溜到地上的褲子穿回去;最小的阿施頭害羞地別轉著頭,但兩只手緊緊捏牢了馬紅娣被他扭到背后的手,可憐馬紅娣緊身衣都脫得掛在頭頸上,一大掛子不能讓男人看的,都在春風里搖晃……

        施家誰也沒開口,鄰里男人瞪大眼睛,也發(fā)不出聲音。終于,幾個女人發(fā)瘋地喊叫起來:“弄堂里頭捉拉三啦!”

        有一個讓馬紅娣逼著跳過《紅色娘子軍》的丑女人喊了還不抒情,捏著拳頭,閉起眼睛,嘴咂巴咂巴,加了一句更響亮的:“毛主席萬歲!”

        八、 湖水溫柔地浸沒你倒影

        人長大起來是一瞬間事體。

        秋游來長風公園,大家還是一群小猢猻;這冬末春初,柳條還沒見綠,四個快畢業(yè)的小學生來銀鋤湖邊,臉上倒有了大人的端莊。

        “你阿爸為啥去北京工作呀?”小不點兒問蔡晏。天氣又回冷了,湖邊的小木船停止了出借,工作人員也不見一個。銀鋤湖上洇著層淡淡水汽。

        蔡晏把本白色的絨線帽摘下來,講:“打倒了‘四人幫,方方面面都換人做了呀,你又不是不看新聞!”

        “我是乖囡上海妹妹,不管國家大事體,不過我看小寶一萬個不情愿換同桌。”曉靜歪過頭,看著小寶。

        小寶從口袋里摸出兩只木盒子,里面是那一對兒蝴蝶。他把龍蝶木盒子塞回口袋,把金鳳蝶那只盒子遞給蔡晏:“兩只蝴蝶,你和我一人一只!”

        曉靜拍手,小不點兒莫名其妙,蔡晏接下蝴蝶,說:“多么漂亮的翅膀!”

        好個小不點兒,看周圍沒人,直接一個立定跳遠,輕巧巧跳到一只木船上,木船左搖右晃,水波一圈圈漾出來。他找到槳,劃到岸邊,讓三人上來。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小寶起個調(diào),四個人一齊唱。天色與水色盡皆空蒙,周六下午公園也沒幾個游客,倒是一群白頭鵯在湖邊嘰嘰喳喳。

        “你準備上哪個中學?”蔡晏問小不點兒。

        “我無所謂。”小不點兒輕松地說,“讀不讀都無所謂,反正我將來可以去我阿爸廠里當工人?!?/p>

        “你真有出息!”蔡晏推他一把。

        “有出息靠小寶?!毙〔稽c兒擠眉毛弄眼睛,“書讀到那么好,到底想做啥?”

        “做啥?”曉靜笑了,用木槳的桿頭敲敲身邊小寶手腕。

        “我造房子?!毙毢啙嵉卣f,“蔡晏,你將來做啥?”endprint

        “不曉得?!辈剃毯芷匠5鼗卮?,“有可能當個家庭婦女吧?”

        “對的,”小寶笑了,“天天頭發(fā)松松開,再扎扎緊?!?/p>

        “曉靜會做啥?曉靜肯定會做點有趣的事。”蔡晏問。

        曉靜眺望了一下湖面,她吐出一口氣,講:“我想到外國去!”

        小不點兒賣個關子:“有樁事體,我要是今朝不講,就永遠不會講了,想不想聽聽?”

        “啥事體啦?神秘兮兮!”曉靜鼻頭里嗤一聲。

        “那天曉靜不在,大家往黑板上寫自己歡喜的人,我看到了全部答案,我可以告訴你們!”他笑起來。

        “先講你自己寫了啥人?”蔡晏有點害羞,推他。

        “我和另外兩個男生寫了大隊長,這有啥不好承認?她在班里最漂亮呀!”

        “情人眼里出西施!”小寶哼一聲。

        “你們知道小寶寫啥人?”小不點兒講,“我可以保密哦,葛小寶!”

        “你應該守信用,保密。”小寶說。他劃水的拍子亂了。

        “快說!別賣關子!”曉靜嘻嘻笑,催小不點兒。看見小寶嚴肅,她好笑死了。

        “我又沒答應給你們保密!”小不點兒回答小寶,“我先說蔡晏寫的吧?她寫了……”

        “啥人?”曉靜問。

        “嗬嗬,她絕對狡猾!她寫了一個寶蓋頭,不曉得指宋胖子呢還是指小寶?”小不點兒在小寶背上推一把。

        “宋胖子!”小寶頭也不回地說。

        “你還是說小寶寫了誰吧!”蔡晏懶懶地講一句。

        “小寶寫了一種顏色,一種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的顏色,你們自己猜!”小不點兒講,“葛小寶,我沒講出來呀?!?/p>

        “算了吧你!”曉靜劃一槳,船兒駛出去,“這又不算啥秘密,有啥難為情的,葛小寶?你寫的是我呀,我還看不出來?嘻嘻!”

        蔡晏和小不點兒熬不牢,笑了,只有葛小寶一張面孔板得死死的,就是不露啥表情。

        “要是你那天也來,”小不點兒問,“曉靜,你會寫誰?”

        曉靜倒呆一下,蔡晏說:“這是個好問題。”

        小寶轉頭回去看水。曉靜仔細想了一歇,講:“我還是寫小寶吧,小寶,否則你要傷心了!”

        小寶露出一個猶豫的笑,他說:“我從來沒準備你寫我,你要去外國。將來大家長大了,路上碰到,我不喊你,你也不會認出我?!?/p>

        “去不去外國是將來事體,你現(xiàn)在寫了我,我就寫回你,對得起你。好不好?”曉靜發(fā)一個嗲。

        小不點兒跟蔡晏忍不住學她嗲,連連代小寶答應:“好呃,好呃,太好了呀!”三個人笑得發(fā)抖。

        小寶在湖水里看見一群黑蝌蚪,春天真的快要到了,他心里突然煩躁得要命。一切在變化之中,沒啥東西是凝固不變的,他不要什么一時一刻的東西,他想要永恒不變的、可以相信的未來。

        不過,這種感覺他一下子也描繪不出來。

        “我們大家講一個身體上的特征吧!”小寶說,“將來長大了,見面好相認!”

        曉靜笑得差點滾到木船外頭去:“憨小寶啊憨小寶,你還要啥記認呢?你憑兩只小金魚眼,還怕大家認不出你?”

        小不點兒說:“我這么矮小……”

        蔡晏打斷他:“萬一賣你去越南老撾,就認不出了。還是講個記認吧!”

        “喏,你們看,我腳上有個燙傷的疤?!毙〔稽c兒伸出臭腳丫子。

        蔡晏懶懶地說:“我實在沒什么特征。除了馬尾辮?!?/p>

        “你永遠為我們留著辮子?”小寶沒回頭。

        “好吧!”蔡晏嘆息一聲,嘆到大家心底里去了。

        “我嗎?我身上是沒有特征的,不過我曉得自己看周圍風景的時候有個特點。”曉靜講。

        “啥?”大家一齊感興趣了,她說得真特別。

        “我看近的東西眼光很遠,看遠的么事,眼光顯得很近?!睍造o說,“要是我看著葛小寶,其實我不一定在看他;要是我看著遠處,也許我倒是在看小寶?!?/p>

        “就憑這認你?”葛小寶笑了。

        “是的呀!你曉得了?不好認錯的喔!”曉靜對他講。

        “世界上許多女人不看我,我一個個去疑神疑鬼?倒是人家看我,我轉身跑了?你給藥我吃呀!白曉靜!”

        大家笑得要翻船,但是,曉靜心里有點惱怒。她講的是真話,這憨小寶就是聽不懂,有啥辦法?

        為送別蔡晏的這一趟劃船,大家講了一船閑話,小寶跟曉靜全覺得自己長大了一些。三個人將蔡晏送到家門口,下周一,她就不來學堂了。

        互相講過再會,蔡晏對小寶說:“喂,笨蛋,好好走路,別又撞到電線木桿上去!”

        小寶聳聳肩:“不放心?你來當我姆媽?”

        又對看一眼,轉身走了,一個個走遠了。

        春光

        一、 抄去的永被抄去了

        武家姆媽屋里來個表侄女,是寧波鄉(xiāng)下上來的,皮膚黑黑,人細條條,年紀跟葛小寶相仿,好像還大著一兩歲??匆娦氃跁衽_上白相,她笑嘻嘻過來搭訕,見面就熟。小寶看看寧波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嘴唇皮薄薄,在黑面皮上紅得好。

        小寶想起一個人,屏牢半天,還是屏不牢問了:“臭老太婆住在你們鄉(xiāng)下?”寧波小姑娘點點頭:“哎呀不要去講她!不要去講她好伐?”

        小寶問:“為啥?”

        小姑娘看看女兒墻上甩出去的粉紅薔薇,探頭朝外看看,下面很深才是平房瓦片。她笑瞇瞇求小寶:“小寶,你抱我一下,我伸手下去采薔薇花!”

        小寶呆一呆,小姑娘講:“我怕跌下去!”

        小寶拉牢小姑娘兩條細腿,小姑娘腰伏在女兒墻上,上半身不見了。過一會兒,她滿手薔薇,花天花地回上來,開心得不得了:“小寶,抱我下來!”

        小寶攔腰一抱,一股香氣灌得他發(fā)暈,幾乎不想放開手。

        他低下發(fā)紅的臉:“為啥你不想講臭老太婆?”endprint

        小姑娘看看小寶:“你這么關心臭老太婆做啥?她臭死了!”

        “她死了?”小寶愕然。

        “快死了,死了就是臭死的!”小姑娘甩甩手里的花,蜜蜂還嗡嗡在花上不肯走。她放出一點嬌態(tài)對小寶說:“我們不談臭老太婆。你能不能橫著抱我起來?我摟著花,好像外國人討新娘子?”

        小寶昏頭昏腦照著做了,小姑娘人輕輕的,他完全抱得動。她的小黑臉在粉紅薔薇邊上笑得嫵媚,說:“親我,親親我!”

        小寶嚇得放開手,差點摔了小姑娘。小姑娘鼻子里哼一聲,捧著花跑下鐵梯去了。

        第二天傍晚,小寶姆媽從學?;丶襾?,被武家姆媽拉牢在走廊里。小寶房間里看見了,有點心虛,悄悄豎耳朵聽她們講什么。武家姆媽壓著嗓子,只聽姆媽有點激動:“小孩子對老人有點同情,沒有惡意的,我會跟他解釋,讓他少管人家隱私。不過,什么對女孩子動手動腳,這要拿出證據(jù)來。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我的小囡我知道,小寶不是這樣子人!”

        武家姆媽悻悻然去了,姆媽進門眼睛帶著淚,不過這次沒有兇小寶,嘆口氣說:“小寶小寶,什么時候才長大,不去惹是非呢?”

        小寶當小慶是朋友,當洪亮和洪平阿哥。他往小慶米鍋子里摜一把木片,原是跟他鬧著玩。后來弄出事體來,他小腦瓜子事先沒想到,事后覺得有點對不起雙方。

        春光終于大發(fā)了,江寧路的春天是法國梧桐的狂歡節(jié),站定曬臺上望南面,又望北面,一條路盡是嫩葉的河流。隔年的法國梧桐麻栗子,就是懸鈴木那鈴鐺,在暖氣里爆裂開,變成一根根細小隨風飄的降落傘,落滿屋頂,鋪滿馬路,草綠一片。仔細看,新的嫩葉間又有了小小的黃綠色圓珠。

        小寶尋到小慶:“走,去靜安公園掏黃嘴巴小麻雀!”

        少年的腳力無窮無盡,兩個人晃晃悠悠一路興沖沖往靜安寺來。小寶講:“你家最老卵的是牛皮沙發(fā),一股牛皮氣味,坐上去像當了牧童,又像坐一只水里漂的皮筏子!”

        “被你講得天花亂墜了!”王小慶咧開嘴角一笑,清清淡淡講,“馬上落實政策了,抄家抄去的么事,全要退賠。”

        “這一下你發(fā)財了呀!資本家小開當定了!”小寶傻笑。

        “發(fā)啥財?本是搶去的,現(xiàn)在還了來?!蓖跣c拾起一顆落在地上的麻栗子,掄圓手臂向天空一扔,沒想到春天麻栗子松散了,爆成小種子撒了他一頭一面。

        “娘起來!”他狼狽擼自己頭發(fā),笑了,“等我有了點鈔票,我想先買一部摩托車!”

        “老卵!”小寶笑。

        “到那辰光,你坐落了我后頭,我?guī)闳バ旒覅R農(nóng)田,兜風看油菜花!”王小慶許諾。

        “一句話!”小寶講,“如此講法,朱家也要退賠許多鈔票?”

        “當然,他家才算大財主!”小慶講。

        “上一趟你被洪亮打頭搨,”小寶不明講,“以后不要激動。臟東西不一定是洪平摜到你米鍋子的?!?/p>

        “我曉得不是他摜的?!蓖跣c頭一偏,望向大梧桐樹梢。

        “啊?”小寶憨掉,“聽不懂你了!”

        “我看見有人摜好朝樓上跑,說不定就是你這只小赤佬!”小慶講,“我才不管呢,我就是想去惹惹姓朱的!”

        “為啥?”小寶很吃驚,“他家不是蠻好?”

        “不為啥?!毙c一望,看見靜安公園大門了,一排漂亮老梧桐,樹干發(fā)白,枝頭泛綠,“就是看不慣他們家太老卵!”

        “你家跟他家是親眷。”小寶想勸和。

        “上一輩子的親眷,這輩子永遠是仇人啦!不談這個,掏鳥窩去!”小慶一個箭步朝假山跑去。

        靜安公園真算得上林木蔥蘢。老辰光,這里曾是外國人公墓亂墳堆。人迷信,不敢在此地造樓,就種了密密麻麻的樹木。

        沒一歇歇,經(jīng)驗豐富的王小慶就尋到了老麻雀藏在歐洲石楠叢里的麻雀窩,里頭有好幾只黃嘴巴小雀。

        捧牢麻雀窩還沒走出林子,老麻雀就造反了,從樹梢叫嚷著俯沖下來,又不敢啄人,哀哀地叫,頭上亂飛。

        王小慶猶豫了一歇,問小寶:“你真要養(yǎng)

        呀?養(yǎng)得活?”

        小寶也猶豫,講:“你看呢?”

        王小慶話也不說,回去把鳥窩放回了樹杈:“我們白相其他事去!”

        兩個人心情輕松跑出公園,跑到紅都電影院。小寶講:“我請你吃蛋糕。”

        小慶撇撇嘴:“你屋里又不退鈔票來,當然我請!我有鈔票的人不請客,將來會觸霉頭!”

        坐在火車座里望望電影院外頭,小慶突然講:“你曉得丁志祥的事體吧?”

        “丁志祥有啥事體?”

        “聽講他為了洪亮阿妹生相思病,飯也吃不落,覺也困不著,現(xiàn)在人吃不消啦!丁家阿爸跟丁家姆媽急死了,跑去跟洪亮姆媽商量,碰了一鼻頭灰?,F(xiàn)在不曉得哪能辦好!”

        “他比阿弟丁志剛老實?!毙氃u論一句。

        “丁志剛看上我們家王小玲,我謝謝他一家門!哪會生出幾個兒子,個個想當隔壁鄰居女婿?”王小慶一叉子將奶油蛋糕撳落了盤子里,“上次警告過他,還不死心!”

        “有感情了講不清吧?”小寶怯生生問。

        “你懂只屁!小卵高頭毛毛還沒長<\\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7年當代\2017年當代\6#\鏈接\口來.eps>!”小慶罵小寶,“哦,阿哥尋朱家女兒,阿弟尋阿拉阿妹。娘起來!想做啥?幫兩家仇人聯(lián)姻勸和呀?拿腳后跟想想去,可能嗎?真正兩只黃魚腦袋,難兄難弟!”

        小寶吃蛋糕,搖搖頭,不接嘴了。

        這天倒巧,小寶從學堂跑回來,去拿落在朱家孃孃廂房里的作業(yè)本,一頭扎進客堂人堆。

        朱家和丁家在客堂里門對著門,各住一邊廂房。平時丁家曉得自家是房客,識相,不大到客堂間逗留,連燒飯都在后門口樓梯間里生爐子。今朝一家老小,連平時不太露面的大兒子,全跑到客堂中間來。小寶仔細一看,不是吵相罵,丁志祥摜頭摜腦坐在兒童車改造的輪椅上,丁家阿爸、丁家姆媽在低聲下氣求洪亮姆媽。除了小女兒雅茹,洪亮家人都立在一邊。endprint

        丁家姆媽抹眼淚:“朱家嫂嫂,是我憨大兒子自作孽,生相思病。請你看了性命交關上頭,讓他跟雅茹見一面,講幾句話,緩一緩,拾回條小命吧!求求你了!”

        小寶哎呀一聲跑上去拉拉丁志祥的藍袖套:“做啥啦?志祥兄,面孔鴿料絲白,快點去醫(yī)院看看!”

        小寶很好地緩和了一下氣氛,洪亮姆媽拉一把小寶:“小寶講得對!該去醫(yī)院應該去醫(yī)院,拖要拖出事體來!”

        她吩咐一聲大兒子:“洪亮,去!喊你阿妹出來!”

        雅茹低著頭出來,明顯哭過了。她扭頭看房門,任誰也不看,丁志祥喊一聲“雅茹”,精神頭長出一點。

        “要我表態(tài),可以!”洪亮姆媽開口了,“是我的小囡,全替我聽好!”

        她看看丁志祥:“我從沒講過志祥人不好。人有情,比滑頭好!

        “我要講給我自家囡聽。阿爸死得早,一大家子丟給我了。我又當娘,又要當阿爸!阿爸講過,是他的小囡,就要活得堂堂正正。算交代我任務了!

        “啥叫堂堂正正?阿拉屋里是落難人家,家被抄了,房子被分了,女兒趕到鄉(xiāng)下當苦力,兒子現(xiàn)在還不曉得,阿爸救人,死了,死得不尷不尬……這樣的人家,哪能活得堂堂正正?

        “我想過了,想明白了。如果要對得起你們阿爸,讓每個小囡活得堂堂正正,第一樁事體就是要認輸,認命!”

        洪亮姆媽講到這里,特意停下來。聽的人幾乎張大了嘴巴,不曉得她這個“認輸”哪樣子認法?

        “抄家抄去不少家私,討得回來嗎?我心里早當沒了,不會還的;房子被分掉了,你們將來結婚不曉得住哪里去,房子要得回來嗎?我當成永遠不會還的。我認輸,我認命!只有認了輸,認了命,我才理解你們阿爸為啥講鈔票房子身外之物,重要的是人!除了阿爸,現(xiàn)在每個人都活得健健康康。就算吃苦,也還活著!”

        洪亮姆媽聲音從抖變穩(wěn),由尖放緩:“阿拉屋里廂,祖宗本來種水稻??孔约乙患议T辛苦,沒請過佃農(nóng)。老祖宗聰明,賺點銅鈿換黃金,買水田,又換黃金,一點點發(fā)起來。我姆媽歡喜我,我出嫁,她將自家所有珠寶首飾拿出

        來,叫木匠打一只梳妝臺當我陪嫁,就是上頭鑲寶石的那一只!抄家我哭了,我也當過女小囡,也有被娘寶貝的辰光,現(xiàn)在梳妝臺抄走掉,沒紀念了。但是,我反而更曉得過日子不靠錢財,靠人!屋里廂的人,不好落脫一個,要好好活在一起!”

        洪亮姆媽停下來,看看丁志祥,丁志祥認真在聽,她說:“落難人家凡事難!談婚論嫁,只為互相看得中,恐怕想太少。志祥有沒有想過?要是有人來斗你老婆,有人要抄你家,有人要住到你房間里來,你撐得下去嗎?你會怪你老婆連累你嗎?一個男子漢,一點點感情不順,就生病,不吃不困,阿拉屋里不能考慮這樣的女婿,因為本是沒資本談情說愛的呀!”

        雅茹哭出聲音來,嗚嗚嗚。

        洪平想上去勸,姆媽攔住他,讓雅茹哭痛快。

        “長痛不如短痛!”她講,“看看小阿妹,其他人全替我做準備!阿拉屋里廂,子女婚姻由不得你們自己做主,全要我做娘的看過決定!如果接受不了,可以,我開明來兮,可以不認我這個娘,自己出門去,永遠別回來!”

        全部朱家男女低了頭,聽姆媽訓,聽阿嫂講。

        “還有,洪亮跟洪平今朝也聽好!幾個阿姐上山下鄉(xiāng),全部苦是為你兩個吃的!保牢你們留上海,可以進工礦。今后,討娘子也要姆媽阿姐看過通過,不許討千金小姐,只許討吃苦耐勞的老婆。不許尋美女,長得端正,品行好就好!假使聽不進我做娘的話,現(xiàn)在就出去,別回來!”

        丁志祥勾倒頭,嘆了一口大氣,向阿弟丁志剛做個手勢。阿弟鐵青面孔,身上肌肉繃得一塊疊一塊,推了輪椅回轉自家門口,兩只手一抄,抱起阿哥,進門去了。

        過了幾天,上頭來一份征詢函,問朱家跟王家,抄沒的家產(chǎn),根據(jù)新政策可以退回,到底要原物還是折合成現(xiàn)鈔?

        朱家回復請還原物,家里還留有抄沒清單;王家講可以考慮要現(xiàn)鈔,但額度要商議。王小慶告訴小寶:“阿拉阿爸會得看山水,上頭問,是探你口氣、看你態(tài)度。能夠打點折頭拿到現(xiàn)鈔,了不起了!要原物?人家暗地里當你算變天賬,只有克扣你當懲罰!”

        倒被王家阿爸蒙對,上頭很快跟王家達成了協(xié)議,鈔票馬上賠付了,抄去的么事一樣不見回轉來,那些全是寶貝。

        朱家被告知物品收儲時間長了,需要時間核對,就沒了下文。

        只是朱家不急,并不追著要賠償,日子照樣過得結結實實。

        二、 音樂有時也虛偽

        馬紅娣被文攻武衛(wèi)揪出來游街那次,曉靜不忍心去看。據(jù)阿娘看了回來講,馬紅娣在卡車上已經(jīng)不是那個馬紅娣了,她被剃了陰陽頭,像個怪物。不但頭頸掛一塊木牌,上面寫“女流氓”,打了大紅叉,而且不曉得從啥地方尋來一雙草綠色破軍鞋,打了結掛她頭頸里。

        去看的弄堂居民覺得解氣:馬紅娣本來就是只拉三,還爬到大家頭上,拉屎拉尿這么久!

        弄堂里突然多出一個瞎眼老太婆,哭著喊:“紅娣,紅娣,你回來呀!”這是啥人?一打聽大家才曉得,原來紅娣也不是石頭縫縫里蹦出來的孫悟空,她也有爺娘。不過,她阿爸據(jù)說老早就死了,留下瞎眼老娘,住了弄底搭建的磚房里,從來不出門,所以大家不大曉得。

        瞎眼老太婆哭得兇,摸了墻根走路,走走停停,蹲下來哭。聽見腳步聲就問:“先生小姐,你是啥人?你阿看見馬紅娣?紅娣出去不曾回來,好多天了呀!”

        大部分人嚇得一縮,逃逃開。曉靜阿娘不聲不響去接濟過老太幾次,跟她講:“你先吃,餓了再來,紅娣過兩天自會回來!”

        曉靜聽見馬紅娣有個瞎子姆媽出來討飯吃,心里實在不忍心。馬紅娣好歹叫她一聲“靜靜”,沒對她做過壞事。

        阿施頭這家人家,手條子實在太毒!為自己順利出國,就這樣子捉了馬紅娣的奸,害她捉進去游街。曉靜尤其對阿施頭感覺恐怖,這個人長得蠻神氣,卻下得了手捏牢一個女人,不讓她把衣裳穿穿好?馬紅娣赤裸上身被人看見,丟了所有女人家面孔,阿施頭實在不是好人!endprint

        竟然那天他家還用音樂來害人!一對夫

        妻煞有介事,面不改色拉小提琴,《卡門序曲》歡暢無比,三個兒子在舞曲里做了啥事體?嚇人,嚇人,嚇煞人啦!音樂有時候也被人搞得那么虛偽!曉靜不由得摸摸被阿施頭親過的臉頰,一陣燥熱,后悔自己犯過賤。

        曉靜用自己鈔票,特為到南京路買了點紅腸叉燒??匆娭車鷽]人,她跑去瞎老太婆面前,心咚咚亂跳:“阿婆,你肚皮餓啦?我請你吃點好么事!”

        老太婆張開嘴巴,吃了幾口曉靜送上去的紅腸跟叉燒,癟嘴上下翻滾,問曉靜:“你啥人啦?對我這般好?是不是院子里頭白曉靜?”

        曉靜吃一驚,問她:“阿婆,你眼睛不是瞎了嗎?哪能看得見?”

        老太婆講:“我瞎子當然看不見,阿拉紅娣老講有個曉靜越長越嗲,我聽你聲音嗲,所以曉得?!?/p>

        老太就問曉靜了:“阿拉紅娣出啥事體?曉靜你告訴我!”

        曉靜覺得不能說謊,就告訴她:“紅娣阿姐進去了,為了跟一個男人親熱。”

        老太倒不吃驚,瞎眼閉了,霎出幾滴眼淚水:“我也猜到了!”

        “曉靜,”瞎老太喊一聲,“你不要看不起阿拉紅娣!她沒一技之長,又要負擔我這瞎子。她對我老孝敬,從不短我一頓飯,還買新衣裳我穿。她沒讀過書,沒人教做人,現(xiàn)在出丑露乖,雖然活該,但也有苦衷呃。你千萬不要看不起紅娣!”

        曉靜“嗯”了好幾聲??匆娺h處有人過來,將紅腸叉燒塞到老太婆手里,連忙逃開了。

        后面房子里施家最近煩人得了不得,幾支琴,日也拉,夜也拉,據(jù)說夫妻倆要去香港演出。曉靜復習功課被吵得頭大,跑到小寶家做了幾次模擬考,成績一直很不錯。她回家路上碰著阿施頭,阿施頭不比往日,有點羞澀,對曉靜講:“最近忙,一直沒辰光來尋你?!?/p>

        曉靜瞪他一眼:“我請你來尋我啦?別看見我就講不二不三的閑話!還有,麻煩你們家少拉琴好伐?我要復習功課,吵死啦!”

        阿施頭一聽,馬上道歉:“阿爸姆媽沒考慮周到,抱歉了,今朝就不拉琴!”

        “哼!”曉靜鼻頭里哼一聲,“你請不要跟牢我,你先走!”

        “做啥啦?曉靜!”阿施頭發(fā)出委屈的聲音,“你不曉得我天天想著你,天天打聽美國中學報名的情況,我……”

        曉靜氣得罵人:“阿施頭,你別逼我翻面孔!你啥人?我啥人?你我兩個人搭界不搭界?奇怪伐?請離我遠點!莫名其妙!”

        阿施頭被罵得發(fā)昏,面孔紅紅躲開了。曉靜也不曉得自己為啥如此發(fā)火,難道為同情馬紅娣?馬紅娣又不是朋友,何況還是只小拉三,身敗名裂,臭名四播!

        畢業(yè)考試那天,小寶約了曉靜一道去學校,小寶講:“白曉靜,你考試不要緊張,肯定會考好!”

        曉靜笑了:“葛小寶,你越來越像我阿爸!”

        考完試出來,大家一對答案,曉靜跟小寶幾乎答得沒啥兩樣,兩個人心里蠻有把握??磥磉@么有紀念意義一個考試,輕輕松松就對付過去了。

        各自回家去報喜。

        回到屋里,阿娘講一句:“后頭弄堂馬紅娣放出來了!”

        馬紅娣放出來,剃成了光榔頭。聽講本來還要關,幾個向陽院系統(tǒng)的老男人保了她,算是滅頂之災退了。

        馬紅娣穿了身灰衣裳,像個掃馬路的環(huán)衛(wèi)工那樣戴只白口罩,頭上一頂布帽,悄悄進弄堂,悄悄敲開老娘門,一歇歇,鄰居聽見了抽抽搭搭的哭聲。

        好幾天并不看見馬紅娣,漸漸地,大家好奇心也收起來,忘記要看小拉三變啥樣。

        拉小提琴這家人家,自從捉了馬紅娣的奸,出門滿面孔尷里尷尬。鄰里看見他家人來,頭一低,互相講話聲音低八度,眼烏珠意味深長看來看去,弄得音樂家施家阿爸不曉得打招呼好,還是不打招呼好。音樂家本是很有禮貌的,見人必要點頭寒暄,現(xiàn)在人倒是在面前,就是人家沒看見你,看不見你,實在沒見你!沒眼神接觸,這個招呼不好打。天氣春風蕩漾,別人家心情如沐春風,施家人倒有點提前過大夏天,總滿頭汗,講不出話!

        這天大家看見施老師夫妻倆從房子里拖大箱子出來,到弄堂口喊烏龜車要出門,想必到外地去演出。石家阿爸問一聲:“施老師去哪里?”音樂家脫口而出:“去香港演出!”老婆狠狠瞪老公一眼。

        不承想迎面走來一個光頭女人,身上沒任何打扮,面孔清水咣當,看來營養(yǎng)不良;鼻梁上還有一條發(fā)紅的傷痕,像被啥么事打出來的。施家女人定睛看了一看,才認出這是馬紅娣,頓時捂牢自己嘴巴。

        馬紅娣一對眼烏珠左右不動,瞳孔前后不縮,直嗶嗶就走過來,朝牢施家女人一只大耳刮子打下去,打得女音樂家啊的一聲眼花六花,面上夯起五只喧喧紅手指印,手里提琴盒子哐當落了地上。

        施家大兒子正好送出來,看見姆媽被打,撲上去捉馬紅娣。

        好個小拉三!剛讓他碰到手臂膊,自己動手三扯兩松,一件白襯衫已經(jīng)脫下來繞在施家大兒子手上,馬紅娣連內(nèi)衣都沒穿,赤膊喊:“強奸呀!捉流氓!”

        里弄居民跑出來,個個傻了眼。馬紅娣這次不是在手電筒光里,而是在大大的春陽里脫得上身一絲不掛。她扭牢了施家兒子,人靠在他胸口,一只手捏牢這男人褲襠!

        施家阿爸一看,曉得壞了!立刻向居民解釋:“大家看見了,這個女人撲上來打我太太,又扭牢我兒子撒潑!大家請做個見證!”

        話沒講完,大家哇地喊起來,施家阿爸回頭去看,氣得面孔發(fā)黑!馬紅娣真是只名副其實的拉三,她竟然抱牢施家大兒子頭頸,嘴巴親了上去……弄堂里所有人看呆,心臟跳得要發(fā)心臟?。?/p>

        施家阿爸本想撲到馬路上喊冤枉,報告文攻武衛(wèi)。但形勢瞬息千變,情況急轉直下,只見這個沒出息的憨大兒子人一點點軟了,跟馬紅娣香面孔已經(jīng)看不出啥人主動了,反正彼此蠻享受的模樣。被馬紅娣一把捏牢的地方竟然高起來!

        施家阿爸一副大難臨頭的苦相,他只看見圍觀的人張開大小嘴巴,滴下亮晶晶的絲線,眼神越來越迷蒙……這辰光,喊冤枉肯定不合時宜。endprint

        馬紅娣突然睜開閉牢的眼睛,向后一縮頭頸,眼底兇光看定了男人狼狽又饞癆的臉,她以高得像野貓一樣的聲貝叫喊起來:“捉流氓呀!強奸呀!”

        幾個剛剛跑來的小伙子不明就里,大驚失色:“哎呀!光天化日?狗膽包天?”上去兩個人就把施家阿哥撳倒在弄堂里,另一個脫下襯衣裹住馬紅娣,喊:“通知派出所!”

        曉靜聽見動靜跑來看,一看大驚失色。派出所便衣民警來了,正在做筆錄。馬紅娣哭得像個標準的受害人,她的瞎子老娘也摸出來,抱牢女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有觀眾不管真假,跟著她們哭起來。民警惡狠狠打了施家兒子一只耳光,叫他老實交代,不準玩花樣!

        施家阿爸嘮嘮叨叨講真相,講全體鄰居是目擊者,可以作證。可惜鄰居沒一個發(fā)句閑話出來。民警把鋼筆插到胸口袋袋:“走,先關起來!”

        曉靜回到屋里廂,心里覺得難過。為啥難過講不出,只覺得馬紅娣可憐,一個年輕女人徹底不要面孔了,就會叫人看了鼻頭發(fā)酸……

        此時此刻,可能阿施頭留在家里不曉得外面發(fā)生啥,一把提琴開始孤獨地演奏起來。演奏的是中國民樂,曉靜聽見過的,叫作《花好月圓》。乍一聽,曉靜幾乎覺得好笑,聽著聽著,曉靜不曉得為啥落下了眼淚,樂聲越是歡快,聽了越是哀傷。

        人一點點大起來,一天比一天懂事體,就看見了謊言,看見了陷阱,看見了仇恨。這些東西在弄堂里本來看不見,音樂家住進來,琴聲將魔鬼釣了出來,魔鬼跑出來聽音樂,人就瘋狂了,跟上魔鬼的舞步……

        三、 哪種日子你開心

        果真外國語學校到市區(qū)各小學看考卷選人,曉靜額角頭真高,竟然如愿以償。

        考完試,學期并沒結束,大家還要去學堂,但每天只上半天課。這一屆正好從秋季班改為春季班,本來多上了半年小學,所以到考后階段,允許學生放松一點。

        曉靜阿爸決定要正式請兩位老師還有葛小寶吃飯,謝謝大家?guī)兔造o,但老師堅持不吃請。曉靜阿爸就改為請老師家訪,吃一杯清茶。

        講是講清茶一杯,曉靜姆媽跟阿娘一道,

        動足腦筋做了蠻多點心。老師跟小寶一進門,就哇一聲叫了:“太客氣!比吃飯還精致!”

        曉靜姆媽講:“老師不要客套,只能如此表表心意!”

        葛小寶倒泰然自若,人家請他吃啥就吃啥,一張嘴巴不停。跟曉靜阿爸講起話來,他一點不縮頭縮腦,活像兩個大男人談天。李老師稀奇:“小寶當了曉靜輔導員之后,變了蠻多,變大小人了,凡事不怵!”

        曉靜阿爸講:“我跟小寶倒蠻投緣,小寶看來有出息!將來不要忘記阿叔!”

        小寶還憨嗒嗒點頭,曉靜姆媽叱道:“你啥意思呀?阿是看中小寶……”閑話沒講完,曉靜眼明手快,一只開口酥塞落了姆媽嘴巴里。

        李老師嗑一口瓜子,朝手心一吐,偷笑,幫大家換了話題:“我們這么多畢業(yè)生,曉靜獨獨被選進外國語學堂,這下要離開家去住校了!”

        “我頭發(fā)也要愁白了!”曉靜姆媽講,“嬌生慣養(yǎng)十幾年,住??隙ń锌噙B天!衣裳自己汰,樣啥事體自家管,肯定還要搞公共衛(wèi)生,說不定輪流洗廁所!哎呀呀,現(xiàn)在天天笑,進去,過一個禮拜集體生活,估計逃回來哭!”

        小寶嘿嘿笑,吃一只黑黝黝拷扁橄欖:“我走讀,用不著刷馬桶!”

        一只枕頭打到小寶頭頸上,打得小寶嘴巴里橄欖核飛出來,曉靜抿嘴笑:“叫你幸災樂禍!”

        “兩個小囡現(xiàn)在倒真是蠻要好!”李老師瞥一眼,不濃不淡講一句,又嗑瓜子。

        “考試考好,我現(xiàn)在要問小寶和曉靜一個問題,算阿爸代表家長老師再跟你們出道題目。”曉靜阿爸吃口茶,講了。

        “請講?!毙氀b老成。

        “將來人總要大起來,最好先想好:過啥樣日子,你會開心?”曉靜阿爸伸食指當面一豎。

        “過好日子呀!”曉靜脫口而出,“吃好困好,漂亮衣裳做好……有啥好么事先孝敬阿爸!”她反應快,話講到一半,看阿爸面色不對,立刻加上一句,弄得大家忍俊不禁。

        “阿叔問得好!一時上,這問題真回答不出!”小寶講,連連點頭。

        曉靜阿爸一轉身,拿出一只棕色真牛皮的新挎包:“當老師們面,送給葛小寶,謝謝他輔導曉靜!”

        沒想到,葛小寶像被施了法術,想曉靜阿爸出的題,翻來覆去想魔魘了,好幾天托了腮幫子,鉆牛角尖。

        “將來啥樣子的生活會讓我開心?”他不斷問自己。

        美國人的畫報現(xiàn)在就放在方桌上,已經(jīng)翻爛了。對小寶講起來,畫報里的天地美不勝收,但遠在月亮上。人家地方再好,自己一點沒感應,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

        小寶想,我將來還是做個建筑師,先到同濟大學去讀書,再尋機會造房子。到那辰光,我家住最高一層,比國際飯店還高,推出窗去,手就撩到白云。

        這樣的日子我會開心了吧?小寶問自己。

        突然,完全沒防備,小寶覺得心慢慢酸起來。他想起曉靜,曉靜讀了外國語學堂,將來就會到美國去,一腳踏進美國人的畫報,變成里頭走來走去的一個女小囡了。我就算住在開窗撩著云的地方,多冷清!跟曉靜講幾句閑話,還要寫下來,寄出去,等曉靜看見,怕要一年半載工夫?

        他靠在床上,眼望弄堂里的燕子,出神了。門外頭一張笑盈盈亮閃閃的面孔探進來:“葛小寶,你做啥白日夢?我來了!”曉靜手里舉兩塊外國巧克力。

        “你啥辰光去住校?”小寶還沉浸在自己思緒里。

        “死小寶,你做啥?不想再看見我是嗎?”曉靜作了,“我剛想忘記這樁事體,你又提起來掃我興!”

        兩個人跑出來白相,曉靜突然撒嬌講:“葛小寶,你對我好點噢,我就要被關進學堂,去過苦日子了!”

        “你自己盼來的,裝啥可憐相?”小寶講,喀喇喀喇吃巧克力。

        曉靜眼淚水撲簌簌落下來,嚇得小寶嗆了:“做啥啦?哭啥啦?”

        曉靜悶了半天,又笑了:“就是想哭,現(xiàn)在好了。你有啥好主意?一道白相?!眅ndprint

        跑到曬臺上,一片新綠,嫩葉子在風里招搖。天色漸熱,偶爾有白粉蝶從石頭圍墻外翻滾進來,繞緊綠葉跳舞。武家姆媽在屋頂上翻曬魚干,曉靜講:“魚干臭,但燒了菜真香!”

        武家姆媽抬起頭,仔細看看曉靜,講:“小妹妹講得好!臭跟香分不清的!”

        小寶指指趴在魚干上的一堆綠頭蒼蠅跟一堆藍頭蒼蠅,問曉靜:“你歡喜啥顏色的?”曉靜皺眉頭:“阿油,惡心!”

        她指著突然飛來的一只碩大的紅頭蒼蠅:“我歡喜紅顏色!”

        武家姆媽下了曬臺,曉靜高興得跳跳蹦蹦:“葛小寶,你講我學會了英文,將來去美國,會買下這么一幢大房子吧?”

        “你學會了英文,就會尋個金頭發(fā)藍眼烏珠的美國男人做老公,他有房子多大,你問他去!”小寶繃著臉咕噥一句,別過頭去。

        “啥?”曉靜又好氣又好笑,“做啥?你吃醋啦?哈哈!”

        小寶回過臉,一面孔壞笑,指牢臭魚干上新飛來的一只金蒼蠅:“美國男人來了!”曉靜惡心得急叫,講:“我要扭你手臂膊才解氣!”

        小寶躲到阿爸種花的曬臺西側,曉靜講:“你不讓我扭手臂膊也可以,你現(xiàn)在一屁股坐下去!”

        “坐下去?”小寶莫名其妙,轉頭一看,原來已經(jīng)退到阿爸養(yǎng)的大仙人球旁。

        他笑起來,看見仙人球上鉆出了小小花苞:“白曉靜,你看這里的花苞。這花開出來又白又大,而且是天黑了開,天一亮就收攏,香得整個房子全聞到?!?/p>

        曉靜湊上去看:“仙人球也會開花?好看嗎?”

        “不僅好看,還讓我想起你名字,在夜里悄悄開,又白又香?!?/p>

        “你講得真好,我聽了開心。”曉靜講,甜甜笑了。

        小寶問:“你想爬到屋頭頂上去看看中蘇友好大廈嗎?”

        跨過臭魚干,小寶拉著曉靜的手在傾斜的瓦面上走,曉靜腳底不停打滑。好不容易騎在屋頂?shù)聂~脊上,眼前豁然開朗,可以看到一樓天井朝向后花園的大木門,看見小寶家的東窗,看見一棟棟樓青色的瓦片,然后遠處天邊就是中蘇友好大廈的金色尖頂。

        “你家就在那里!”小寶指指尖頂?shù)淖蠓剑氨粩?shù)不清的瓦片擋住了,看不到?!?/p>

        “憨大葛小寶。”曉靜坐在那里,望著遠處,問小寶:“跟我講老實話,偷偷爬上來望我家,你望過幾趟?”

        小寶聞言回頭看,看見曉靜眼色如波,立刻酥了半邊,講不出話來。

        “講呀!”曉靜凝視著他,聲音很燙。

        “數(shù)不清了!”小寶覺得這奇怪的嗓音不是自己的,難聽煞了!

        曉靜笑起來,笑聲像銀鈴一樣掉出去,順著屋脊往下滾,珠子般落了滿房子。她自己立起來,張開雙手,顫顫悠悠往下走,不時滑一腳。小寶呆呆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喊叫起來:“停下,快停,危險!”

        說時遲,那時快,曉靜一腳踏上了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天棚。這天棚是搭建出來為樓下水臺遮雨水的,辰光長了,跟瓦片一色,分不太清。咔嚓一聲玻璃響,小寶來不及害怕,直接從屋頂上滾下來,奮不顧身搶在搖搖晃晃的曉靜前面,直接躺在踩出來的裂口上。

        曉靜的腳繼續(xù)跳躍,如同一個人踩在碎冰的湖面,生與死一起舞蹈。小寶絕望而溫柔地望著女同學,玻璃在他身體下繼續(xù)破碎,只有一根薄薄的鐵棍子托住小寶的身體。他看見曉靜在硬實的瓦片上立牢了,她臉上恐怖得失去了血色,好像一塊皺巴巴的干布。小寶竭力坐起來向左側的瓦上翻滾過去,他屁股一用力,整塊天棚玻璃斷裂了,往底樓墜落下去。小寶翻到了瓦片上,撲在那里喘氣,玻璃在樓下發(fā)出巨大的深深的碎裂聲……

        萬幸!這鐘點,底樓水臺上一個人也沒,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被鄰居電話喊回來的小寶父母幾乎傻了眼,姆媽操起木尺就要打小寶,曉靜擋在小寶前面:“阿姨!”

        小寶姆媽惱怒地看看曉靜:“小寶最近很不對頭!男生女生不能老黏在一起,早晚要出事的!小姑娘,你趕緊回去吧!”

        “你們不要打他噢!”曉靜怯生生的樣子,“是我不好!”

        “不打了!”小寶阿爸搶過木尺一扔,“曉靜快回家!”

        曉靜回頭看小寶,輕輕講:“小寶,你為了救我,自己命也不要了,我記牢在心里了!”她淚花一閃,腰肢一裊,走了。

        等曉靜走遠,小寶姆媽對小寶阿爸使個眼色:“再不教訓,一定弄出不好收場的事體!”

        夫妻倆發(fā)瘋一樣一道撲上去,將小寶撳到床上。小寶還在奇怪,一條厚厚被褥劈頭蓋臉蒙嚴了他腦袋,姆媽阿爸一邊隔著被頭揍他,一邊緊緊壓住小寶,不讓他呼吸。小寶本已精疲力竭,哪想到還有這等惡事等著他!他惡心得要命,透不過氣,頭顱燥熱,覺得就要死了……被子掀開的辰光,小寶面孔已經(jīng)發(fā)淺烏青,水泡眼凸起發(fā)硬,驚恐地瞪著這房間這世界,像一條被拖到岸上辰光太長的魚。

        “你要學好嗎?”阿爸不??人裕瑔査?。

        姆媽眼淚水滴滴答答:“會出問題嗎?送醫(yī)院伐?”

        小寶拼命喘氣,新鮮空氣讓他已變一攤糨糊的腦子漸漸又有了顏色,他看清了滿頭大汗的阿爸姆媽,手腳慢慢又有了力氣,不發(fā)麻了。

        他坐起身,靠在那條悶過他的被褥上,他講:“今天我死過兩趟了!”

        四、 胡先生又來了

        小爺叔被蘇州河方面放了幾天假,他看上去面色如土,身敗如絮,人家也怕萬一弄出人性命。

        孃孃為阿弟熱了瓶紹興酒,放進姜片,盼他熱乎乎吃下去發(fā)身汗。他勉強吃幾口,就不能吃了,倒在小小行軍床上,閉牢眼睛,喘氣。頭頸里額角上全流虛汗。

        小寶也在孃孃房間里瞌睡,他奇怪小爺叔最近再沒鼾聲了,好像連打鼾的力氣也用盡了。

        春天下午人犯困,小寶跑出房間,想去透一口氣,看見孃孃小腳慢移,手里拎住一銅銚子滾水,到天井石柱旁澆螞蟻。

        螞蟻呈現(xiàn)一條忙碌的黑線,黑線一歇歇粗,一歇歇細,大螞蟻指揮小螞蟻,隊列的目標是死在地上的一架飛機:黃蜻蜓。螞蟻卸下透明的飛機翅膀,把肉肉機身咬開來,銜著自己那一份走回頭路。小寶蹲下身,看見螞蟻們鉆進石柱旁罅隙里,它們的家在石頭下面。endprint

        孃孃喊小寶讓開,她手腕子輕輕一點,沸水冒著白汽擊中了螞蟻大隊,螞蟻基本是不掙扎的,它們沒那口掙扎的氣。大大小小都浮起來,順著透明巖漿流動,石階上像溢著肉湯了。孃孃又去燒開一銚子水,仔細將滾水瀝進石頭縫,竭力趕盡殺絕。

        小寶默默祈禱玉皇大帝讓螞蟻倒附在石頭臺階底下,躲開滾水,趁今夜月色,扶老攜幼,投奔新天地。

        他問孃孃:“做啥要燙死螞蟻啦?”

        “螞蟻咬木頭。房子要塌的?!眿鷭粗鴿M地死螞蟻,倒退幾步。

        “咬木頭是白螞蟻!你弄死的是黑螞蟻!”小寶喊冤枉。

        “啥?”孃孃緊緊捏著空銅銚子,銚子還在冒熱氣,“黑螞蟻長出翅膀,就是白蟻!”

        走回房間,他躺在孃孃床上困著了。夢里眼前有根金線,蜿蜒游動,床邊陳舊的護墻板發(fā)出一股老霉蒸氣。他睜開眼睛,卻又黏了眼皮,睜著睜著,看見小爺叔立起來走到南窗邊,他穿上一身考究的西裝,風度翩翩,像趙丹演的老電影里頭人物。

        小寶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沒睡著多久。春天犯困,一睡就好。他精神頭旺足,翻身起來坐到藤椅里,房間里只有他和一動不動躺著的小爺叔。

        “小寶你醒啦?”小爺叔聲若游絲地問。

        “嗯,小爺叔,你適意點了?”小寶問。

        “蠻好?!毙斒鍙堥_眼睛,看一看小寶。

        “小爺叔,你可以請病假別再去蘇州河了呀!”小寶講。

        “嗯?!毙斒鍛宦?,沒再和小寶說什么。

        “我可以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嗎?我沒人好問?!毙氈v。

        “啥事體?”小爺叔點點頭,發(fā)白的眼珠轉過來看著小寶。

        “我將來長大了,到底過啥日子可以開心?”小寶摸摸額角頭。

        “為啥問我?”小爺叔頭朝板壁轉了過去。

        “不曉得,就是覺得問小爺叔才好?!毙氈v。

        房間又恢復了寧靜,小爺叔一直不講話,小寶倒也固執(zhí),也一直等待著。

        “小寶,你書讀得蠻好,賽過一粒種子蠻好,尋對地方去長,你就會過上開心日子了?!毙斒褰K于講。

        “啥地方去長是對的呢?”小寶問。

        小爺叔又悶了不響,小寶頭擱在自己膝蓋上,坐到他床邊去。

        “一粒種子,飛到石頭上面,肯定長不出;落了野草堆里,會被野草搶飯吃。只有尋到有人照看的苗圃,落了泥土里,有人澆水,才長得好,會開花結果?!毙斒遛D頭來看定小寶。

        “苗圃是啥地方?照顧花的是啥人?”小寶又問。

        “這要你自己慢慢去看清爽了。”小爺叔講,“小寶,有一天要是發(fā)覺自己落了石頭上,或者落了野草堆里,只要有一口氣能夠逃,你就拼了命逃開,逃到有泥土的地方去!”

        他吃力了,喉結上下滾動,頭無力地陷在枕頭里。小寶講:“謝謝小爺叔,我記牢了!”

        “你要記牢,”小爺叔又睜大眼睛看定小寶,“無論是石頭還是野草,總歸要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拉牢你,不讓你逃開。小寶,到了緊要關頭,記牢,哪怕砍脫自己一只手,也要拼了命逃,逃開了就有好日子過!你看看我,沒逃脫!”

        小寶心里難過,用力點頭,摸摸小爺叔枯干毛糙的手:“小爺叔,你保重哦!”

        跑出門,小寶又去看看地上螞蟻,如今熱鬧過去了,螞蟻們安安逸逸粘在地上,趴開了六只腳,整個隊伍一動不動,只等風搬送。

        小寶有點入魔,姆媽阿爸用被褥悶過他之后,他不肯留在自家房間里。要么野到曬臺上吹風,要么就坐在上下曬臺的鐵扶梯上想心事。屋頂上的玻璃頂棚又尋到工人搭建起來了,如今明晃晃透著天光。小寶想那天,那天他沒從頂棚上掉下來摜死,算是一個講不清的謎。隨便怎樣看,那個薄玻璃片頂棚也撐不牢一個撲倒在上面的人!

        曉靜不會再來了,她成了不受歡迎的人。跟她在一道,姆媽就覺得小寶要出事。小寶想,是不是要逃開呢,從屋里逃出去,也不去尋曉靜,去尋適合自己的苗圃,在那里自由地長。用被褥蒙頭不讓人呼吸,這種事做得太絕了,不像親生父母做得出的呀!小寶覺得姆媽突然間有點模糊,有點陌生,讓他猶疑和懼怕。

        他聽見雅茹在水臺上喊他:“小寶,下來,我跟你講話?!?/p>

        他跑下木扶梯,雅茹在樓梯間抓住他手,引他走過水臺,進了朱家后房。

        “你的漂亮小朋友現(xiàn)在不來啦?姆媽不許她來了對吧?”雅茹問他。

        “姆媽阿爸用被頭蒙住我頭,要悶死我?!毙毜男〗痿~眼突然涌出了淚水。

        “不要哭,小寶,男人不作興流眼淚的。”雅茹很溫柔地從口袋里伸手出來,手心里是整整二十元錢,“阿姐送你的零用鈿,不許告訴爺娘!拿好鈔票,帶那個好看的妹妹去南京路吃飯!”

        小寶接過鈔票,鈔票還帶著體溫,他點點頭:“這么多呀!我姆媽從來不給我零用鈿,講我會學壞?!?/p>

        雅茹呸了一聲:“這么容易會學壞?”

        小寶謝了雅茹,還是回鐵扶梯上坐著。17室的小蘇走來走去看了小寶好幾眼,熬不牢,講了:“沒得事坐在那里發(fā)呆?小寶不要是憨掉了吧?”

        小寶點點頭,不理他。福生跟他老婆捧著濕被單要上曬臺去晾,小寶立起來讓道,福生招呼說:“小寶放假啦?”小寶看見他手背手臂上全是細碎的手指印,還有被抓破的血痕;他老婆手上白白的,倒是嘴角有烏青。他們屋里無聲的打架難道沒一天停息?福生老婆朝小寶悄悄飛了一眼,嘴角彎起一個隱秘的笑,連小寶這樣的少年不禁也心馳神蕩。

        武家大女兒已很久沒碰見,好像不住在這里了。武家還是常常在家宴客,武家姆媽上好的咸魚鲞快消耗光了。

        現(xiàn)在是當戲曲演員的二女兒和當外貿(mào)公司職員的小女兒在招待各自的貴客,小寶看見兩個男人是常來的,一個是劇團的什么頭,一個是外貿(mào)公司的經(jīng)理,都差不多四十多歲,走起路來很有功架。

        送客出來的辰光,劇團的頭嘴里永遠叼一根牙簽,牙簽一俯又一翹。而外貿(mào)公司的經(jīng)理穿著白襯衣,手臂彎彎里搭件料子很好的夾克,每次必換一件新夾克。小寶的鼻頭是個密探,不過,沒啥特別收獲。武家的這兩個女兒身上還是香香的,沒異味;倒是看出劇團頭頭和外貿(mào)經(jīng)理走路在飄,一面孔昏頭漲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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