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街坊們,看在多年的情分……
山大爺拖著腿,在院子輪圈作揖,步履虛浮。暑天酷熱,沒有一絲風(fēng),大喇叭放著“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這會兒也有點有氣無力。場院散著幾袋糧食,區(qū)武裝部的民兵捧著槍,狠狠地盯著糧,生怕糧食變成雀子飛了似的。分糧的會計,趴在柏木桌前,捏著圓珠筆桿,渾濁的汗滴蚯蚓般爬行在他干枯的臉頰。四下都是領(lǐng)救濟(jì)糧的居民。大家散亂著,沒人動,也沒人講話。居委會主任顏大娘剛想把手伸向糧食,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都快餓死了,糧食不能給鬼子吃!
山大爺?shù)哪槹盗耍鼔旱酶?。蘿卜抬頭看看,原來是飛機(jī)和黑頭等幾個少年,都是家里丁口多的,等著這糧救命。
許久無人應(yīng)答。山大爺囁嚅著,悄悄地退出。誰料,走了幾步,竟跌了個狗吃屎。櫻花從后面趕過來,扶起她爹,硬硬地說,咱有骨氣,餓死也不看熊人的臉子!
蘿卜看著櫻花父女漸漸走遠(yuǎn),不知哪兒生出力氣,吼著:“我的糧給你們!”
一
濟(jì)南城普立門外老商埠是袁世凱當(dāng)山東總督時建的。四四方方,像塊豆面發(fā)糕。商埠后面,是一大片民居。蘿卜住東街響水胡同,鬼子妮住西街廟花胡同,都屬于四里圃街道辦事處。鬼子妮白花花的胳膊,細(xì)扎扎的腰,碎口糯米牙,笑起來眼睫毛翻著,眉毛挑得高。蘿卜早晨上學(xué),總要跑到鬼子妮家后墻喊上一嗓子“走嘍!”,就聽到“撲騰撲騰”的動響,鬼子妮連蹦帶跳地飛出,扯著蘿卜的書包向前奔,還忙不迭地塞給他一個鋁飯盒。
那時倆人都在德興小學(xué),同班還是同位。到了學(xué)校,課間操的時候,鬼子妮看著蘿卜打開飯盒。飯盒蓋得緊細(xì),常是“咔嗒”一下,才能打開,里面通常是韭菜盒子,或幾個用馬糞紙裹著的香油果子。菜盒子和果子,都烙得金晃晃的,噴香,也還熱著,蘿卜的心也就一次次地被燙傷,燙得美氣,簡直不想痊愈似的。
說實話,“鬼子妮”一點也不“鬼子”。
這個綽號是那個整天拖著鼻涕的小雜碎“飛機(jī)”給起的。他神神秘秘地告訴大家,山櫻花的爹,那個當(dāng)醫(yī)生的“山大爺”,其實是“日本鬼子兵”,叫山崎俊。對于鬼子,蘿卜的印象主要來自畫報,都是仁丹胡,滿臉橫肉,揮舞著指揮刀。但山大爺慈眉善目,白白凈凈,一口地道濟(jì)南話掛在嘴邊,怎么就成了鬼子?山大爺從鬼子兵營逃到濟(jì)南,認(rèn)識了櫻花的娘。倆人結(jié)婚后沒幾年,櫻花娘就得病走了,留下父女倆相依為命。想到可愛的山櫻花,居然成了“鬼子妮”,蘿卜就氣不打一處來。開始,櫻花也不愿意,哭鬧了幾次,看大家都叫,也就隨口應(yīng)著,但叫得次數(shù)多,她也要打。飛機(jī)就被撓破了臉,連連告饒,才逃了命。
鬼子妮最中意唱戲和做飯。明湖書社的柳琴戲,她最喜歡聽,回來就學(xué)樣,什么【娃娃令】、【迎春曲】、【傳情曲】,曲牌熟悉得很,《罵鴨》《借年》《西廂記》,張嘴就能唱,又脆又響。鬼子妮擅長扮演“二腳梁子”,有時花旦,有時青衣,頑皮嬉鬧,看著戲班子,就躥到后臺,給人家搗亂,自己扮上了,又立馬變個人似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口拉魂腔“警”得人們長吁短嘆。真有戲班子相中了她,要留在梨園行當(dāng)個傳承,山大爺死活不同意。有老人說,鬼子妮的扮相,像極了民國紅極一時的“一千兩”。蘿卜不禁暗暗有些神往,一千兩呀,架子得多大!
除了唱戲,鬼子妮招人注意,還在于她做得一桌好飯食。她最擅長老甏肉飯,山大爺也是個老饕,父女倆沒事就琢磨著吃。鬼子妮常趁著早市去割帶皮豬肉。肉販子撐起攤子,鬼子妮就來挨挨蹭蹭地揀肉。肥肉要白亮,瘦肉要鮮紅,肥瘦相間,做出來的肉才筋道彈牙,既軟膩,又厚實,用大醬、生姜、醬油泡上,小火燉煮,“咕嘟咕嘟”地冒白氣,再加上白糖吊香氣,幾個小時后,肉燉得松爛,像紅玉石夾上白玉石,煞是喜人。大鍋里再煮上白鹵蛋、青辣椒、黃豆腐、金針菇、紫海帶,搭配香甜可口的東北大香米,饞得人掉口水。山大爺“咣地”把大鍋蓋掀開,燜住的肉香跳出來,直打人的鼻子。
吃甏肉咧!山大爺洪亮的嗓子一吼,街道的孩子就都從各家里伸出頭,禁不住地移動過來,參與美食盛宴。蘿卜記得,一次,幾個街坊孩子,吃了整整一大鍋甏肉飯,山大爺只是笑,一點也不心疼。吃飽了飯,蘿卜就和小伙伴們?nèi)ジ浇奈妪執(zhí)锻嫠!?/p>
五龍?zhí)队撵o陰涼,泉水旁種滿了垂頭散發(fā)的綠柳樹,樹下臥著大青石。鬼子妮拉著蘿卜蹲在泉水旁,直愣愣地看著。
“蘿卜哥,獅子頭笑你呢?”鬼子妮咯咯地笑著,長長的睫毛亂顫。
蘿卜有些摸不著頭腦,獅子頭?紅燒還是醬鹵?
你就是“魔嘎”!獅子頭金魚么,只想著吃!鬼子妮伸手指點著蘿卜的額頭。
不知為啥,蘿卜的心“咚”地蹦了一下,像熟睡的綠皮大青蛙,被飛蟲啄了口,慌亂地跳起,落下也不知到了何處,空空地沒個著落。
“不是金魚,是你笑俺?!碧}卜訥訥地說著,聲音低沉。
倆人卻一下子沒了話。蘿卜悄悄地,想扯鬼子妮的手。
鬼子妮小聲說:“蘿卜哥,別耍壞,它們正看著呢!”
蘿卜訕訕地縮了手,看到泉里的金魚,果然都圍攏在周圍,瞪大眼,吐著泡泡。鬼子妮的臉紅彤彤的,把小青石丟在泉里,咕咚,咕咚,金魚搖著尾巴逃了。
“你打金魚干啥?”蘿卜說。
“這么傻的魚,不打它打誰?”鬼子妮噘著嘴,“唰”地站起身,扭著辮子跑遠(yuǎn)了。
蘿卜怔怔地,不知所以。金魚還有傻的和聰明的?櫻花是不是也“魔嘎”了?
二
大家都在挨餓,看著卻都浮腫了。飛機(jī)哭起來像笑,眼腫得瞇縫成了門縫,好像個胖狐貍。去年,上面鼓動“大躍進(jìn)”,挨家挨戶地搜羅鐵器,說是要建小高爐煉鋼。結(jié)果,土高爐倒是建起來不少,冒著黑煙,好似張牙舞爪的妖怪。沒多久,妖怪也歇菜了。糧食卻發(fā)得越來越少,各家各戶慌了神,有的在家養(yǎng)雞鴨,有的響應(yīng)上級號召,弄玻璃缸養(yǎng)小球藻。
蘿卜看著水藻熬出的湯,綠綠的,喝到嘴里有股苔蘚腥味,就想吐。
山大爺有辦法。他是醫(yī)生,識得荒郊的野菜,就帶著鬼子妮去還鄉(xiāng)店、官扎營一帶弄吃的,那邊靠著山,野菜多,父女倆出去一天,能摘來一大筐野菜。山大爺還能看兔子道下套,有時也能搞到幾只瘦骨嶙峋的野兔。到了這個程度,父女倆還講究吃法,野菜不是剁碎熬大鍋里煮,而是和上點雜糧面,味精,蔥花,汆成野菜丸子,水煮,清蒸,有時還壓結(jié)實了,做成野菜發(fā)糕。蘿卜這時也上了中學(xué),不再和鬼子妮一個學(xué)校,但還時常串門,倆孩子,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玩耍,慢慢地就有點青梅竹馬的意思了。endprint
可是,經(jīng)常到山大爺家的,還多了個寡婦——顏大娘。
蘿卜對顏大娘不以為然,不就是個尖下巴,大眼睛,高挑身量的老婦女?雖說顏大娘家成分是城市貧民,大兒子死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是烈屬,但她也識得字,會繡花,是大戶人家小姐出身。蘿卜把她和自己那個只知道粗聲大氣罵人的娘比了一下,又有些泄氣。
顏大娘說是來談居委會工作,坐下來,就不走,眼睛直勾勾地看山大爺,偶爾笑笑,也是白癡的樣子,連傻瓜都能看出來,這個顏大娘有問題。山大爺本來也是個愛笑,愛熱鬧的老頭,可顏大娘一來,就拘謹(jǐn)?shù)夭坏昧耍鍪乱惨话逡谎鄣?,有些假模假勢。鬼子妮卻不管這些,時不時地拿話擠對顏大娘。
一次,蘿卜剛踏進(jìn)山大爺?shù)募议T,就聽見櫻花高聲大氣地說話:“大娘,你看俺們家養(yǎng)的那只花貍虎老貓,‘剛著賽呢。”
蘿卜就故意問,老貓咋個好?
櫻花見是蘿卜,瞥了他一眼,也不和他說話,但眼角分明帶著強(qiáng)忍的笑意,還是盯著端坐在竹凳上的顏大娘說:“那老母貓,半夜叫個不停,越老還成了個精?!?/p>
顏大娘坐得筆直,面無表情,眼角卻有些抽抽。山大爺在認(rèn)真給人開藥方,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櫻花接著說:“老母貓晚上被勾了出去瞎混,居然還弄了塊牛肉來,也不知是哪個相好的給的,蘿卜,今晚別走,包牛肉大蔥餃子!”
蘿卜答應(yīng)著,卻瞅著顏大娘霍地從椅子上立起來,鐵青著臉,眼角卻噙著淚。
山大爺還是沒反應(yīng),泥胎般的。
顏大娘走到墻角,拎起個袋子就走,袋子里滴著點血,像是塊肉。蘿卜忙客氣挽留。顏大娘也不答話,只看著山大爺。許久,她嘆了口氣,緩緩地放下袋子,走出了門。
走到門口,顏大娘猛地回頭,盯著櫻花說:“你這個鬼子妮!”
櫻花卻并不惱,只帶著得勝意味看著顏大娘走遠(yuǎn),擺出個刀馬旦架子,高抬腿,舉著胳膊,半唱半喊道:“蘿卜,看那敵將被俺殺個丟盔棄甲哇!”
蘿卜彎腰,學(xué)著漢奸的做派說:“吆西,山太君,把她死啦死啦的呀!”
倆人哈哈大笑。櫻花毫不客氣地拿了那袋子肉,去剁餃子餡了。
蘿卜卻看到山大爺勾著腦袋,拿了本藥書擋著臉。
三
街面越來越亂。大家餓得眼睛發(fā)綠,糧食越來越少,偏偏還要搞運(yùn)動,查特務(wù),查異己分子,又要清理階級隊伍,響水胡同打死了一個右派,廟花胡同弄瘋了一個前國民黨的黨部委員。前街還抓了幾個一貫道、黃沙會的大道首,說是前些年“漏網(wǎng)”的,抓住就殺頭。
作為“漏網(wǎng)”之魚,山大爺?shù)娜兆右苍桨l(fā)難過了。他原在鐵路熬生活,后來靠在胡同開了個小診所,平時救死扶傷,樂善好施,口碑也頗好。這些年,名字早就改成了“山愛中”,可原籍那欄,永遠(yuǎn)寫著“日本”,也多虧了顏大娘多方維持,才勉強(qiáng)落了平安。有些熊孩子嚷著要把山大爺拉出去游街,也被櫻花罵得狗血淋頭,不敢登門了。但櫻花就是和顏大娘擰巴著,這種情況直到兆德出現(xiàn),才有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jī)。
兆德是顏大娘的小兒子,白臉,鼻子秀氣,穿著學(xué)生裝,扣子明晃晃的。櫻花第一次看到兆德,還是蘿卜給引薦的。當(dāng)時,櫻花去找顏大娘換證件,她喊著蘿卜陪她,正碰上兆德背著鋪蓋卷回家。櫻花不認(rèn)識他,蘿卜就介紹說,這是顏大娘的兒子,大學(xué)生兆德。
櫻花瞅著兆德,只是搓衣角,說不出話來。蘿卜納悶,這還是潑辣的“鬼子妮”嗎?
兆德卻沒啥反應(yīng),木木的,只點點頭,就回里屋睡覺了。顏大娘見到兆德,也沒有蘿卜想象的母子相見的親熱勁,相反,顏大娘的臉卻慘白得嚇人。后來,蘿卜才知道,兆德這個大學(xué)生被“退學(xué)”了。兆德可是山東大學(xué)的雙學(xué)士。雙學(xué)士是個啥,老商埠的人大多不懂,但明白是大學(xué)問,街面前清的孫秀才說,大概相當(dāng)于皇上賞賜的雙眼花翎。
可這個“大學(xué)問”咋就被退學(xué)了呢?
蘿卜聽飛機(jī)說,兆德本來書讀得好好的,非要給黨提意見,反對“大躍進(jìn)”和“三面紅旗”,先是團(tuán)里批評,后來學(xué)校批評,就給開了回來。
活該!蘿卜表示對顏大娘一家的反感,感覺是給櫻花出氣似的。
誰料,櫻花并不同意,她梗著脖子說:“我看這是好漢,敢說真話,咱們誰不餓,誰就去埋汰人家大學(xué)問去!”
從此,蘿卜發(fā)現(xiàn)情況不太妙了。櫻花時常去顏大娘家,有時是找兆德問功課,有時是找兆德問大學(xué)的事兒。一說到兆德,櫻花就興奮,總是兆德哥長,兆德哥短,連帶著對顏大娘也變了態(tài)度,和顏悅色,還時常賠著笑臉。
一天傍晚,蘿卜剛回家,飛機(jī)就跑來找他,神神秘秘地說,蘿卜,你還蒙在鼓里呢,你那鬼子妮要被那個“大學(xué)問”搶走啦!
蘿卜慌忙問緣故。飛機(jī)說,我親眼見的,鬼子妮和兆德躲到五龍?zhí)队H嘴呢。
蘿卜聽了,不禁火冒三丈,趕緊也跑到五龍?zhí)?。柳樹們在暗夜中沉默著,月亮掛在天邊,也不甚分明,蘿卜在朦朦月色下尋了半天,也沒看到這對男女。蘿卜餓得肚子山響,正想大吼,卻聽得耳邊“撲棱撲棱”,飛出了幾只小黃嘴雀,又聽見啪的耳光聲,只見一個人影飛出樹叢,哭著跑開了,正是鬼子妮。
蘿卜也顧不上了,緊跟過去,扯住櫻花的衣服。他氣憤地說:“是不是那個狗屁大學(xué)問欺負(fù)你了?我剁了他!”
櫻花掙脫了蘿卜的手,怔怔地望著月亮,淚如泉涌。她喃喃地說:“俺咋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四
發(fā)救濟(jì)糧嘍!
顏大娘的小鑼一下又一下地敲著,幾個民兵也跟著喊,盡管也都有氣無力。這一陣子,糧食發(fā)得更少了,學(xué)校和機(jī)關(guān)都放假了,城里一片死寂,大家都趴在家里殘喘著,五龍?zhí)兜拇罅鴺湟脖蝗藙兞似?,光溜溜地枯死了。蘿卜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趕到場院的時候,正好看到飛機(jī)幾個人難為山大爺和櫻花。顏大娘訕訕地,也不敢出來說句話。兆德更是窩囊,全然不像個好漢,只是蹲在地上,抱著腦袋。
蘿卜大吼了一聲,其實也有點后悔,家里弟弟妹妹,也都餓得發(fā)昏,再沒點正經(jīng)糧食,恐怕熬不過呀。但蘿卜不后悔,為了櫻花,這一切都值了。endprint
山大爺含著淚,看了看蘿卜,深深地鞠躬,說,好孩子,你們家也不易,我和櫻花心領(lǐng)了。說著,卻有些搖搖欲墜了。
蘿卜和櫻花扶著山大爺回了家。山大爺悠悠醒轉(zhuǎn),敲著胸,咚咚作響。
他哽咽著說:“我是日本軍醫(yī)。當(dāng)年,我從兵營逃出來,跑到濟(jì)南城邊,是個好心女人,給了我一個窩頭,我才活下來。我這些年,救了多少中國人!可咋就沒人念我的好呢……”
櫻花的表情卻很平淡,平淡得讓蘿卜有些害怕。這個不聲不響的櫻花,可不是他認(rèn)識的鬼子妮了。他趕緊勸解,但櫻花的回應(yīng)也是淡淡的,只是感謝了蘿卜,并沒有太多解釋。
蘿卜瞧著尷尬,也就離開了。晚上,覺得心里不踏實,就偷偷帶了糧食來找櫻花。他把糧食放在櫻花家,卻并沒見到櫻花。山大爺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只說櫻花出去了。
不用說,蘿卜知道她肯定去了五龍?zhí)?。他趕了過去,山櫻花正抱著個包裹,怔怔地盯著泉水,光禿禿的柳樹,直戳在人的心里,還有些莫名的“吱吱”的聲音,又硬又長,毛楞楞的,扎得人心疼。泉水不再噴涌,只剩下淺淺的一汪死水。
“櫻花,干啥呢?”蘿卜小心翼翼地問。
“扔了這包鬼東西?!睓鸦ㄌЯ颂?,胳膊卻將那包裹抱得更緊了。
“啥好東西?”蘿卜說,“丟物件跑這大老遠(yuǎn)干啥?”
“丟了東西,俺就看泉里的金魚打架?!睓鸦曇舻统?。
蘿卜說:“金魚咋會打架?再說,泉里沒魚了,早被飛機(jī)、黑頭他們撈著吃啦?!?/p>
“咋不會?魚和人一樣,都翻臉不認(rèn)人。俺們家和黑頭、飛機(jī)家是鄰居,從來俺家的炸醬面,俺做的甏肉飯,他倆沒少吃。咋就不讓俺領(lǐng)糧食,還叫俺鬼子妮……”
說著,櫻花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蘿卜心頭一熱,他走過去,攬過櫻花的肩膀說:“俺不怕你是鬼子妮,俺娶你?!?/p>
櫻花掙脫開,緩緩地說:“蘿卜哥,俺的心給了那人,配不上你啦!”
蘿卜啞然,不知是難受還是著急。櫻花卻從包里拿出身行頭來,說:“蘿卜哥,俺下輩子嫁你。你還沒見過俺的《西廂》扮相吧,俺不扮紅娘,就扮鶯鶯吧。俺給那‘大學(xué)問唱過一次,俺瞎了眼,如今俺給你一個人唱一回,就再也不唱戲了。”
蘿卜傻乎乎地說:“為啥,你唱戲多好聽?”
櫻花的眼神直愣愣地,說:“戲好要有人懂,也無非是個假象。如今,這世道都成了真戲,還要這假戲干什么?”
說著,櫻花穿上戲服,還翻出個小鏡,補(bǔ)補(bǔ)腮紅,勾勾眉,張嘴清唱起來。蘿卜心亂如麻,只聽的“風(fēng)月天邊有,好事人間無”唱詞,月下看著櫻花,卻有些癡了……
五
大伙兒都在挨日子,蘿卜也照顧弟弟妹妹,沒去山大爺家照看。誰知,櫻花失蹤了。山大爺發(fā)了瘋的找,蘿卜也跟著找。后來,飛機(jī)、黑頭都撒出去找,連在批斗中被打瘸了腿的兆德,也拄著拐尋著。晚上,西街的廟花胡同,東街響水胡同,也都打著手電去尋,也沒人組織,大家只默默地不作聲響,仿佛愧了心。晚上限電,手電光連成片,閃閃搖搖,似凌亂■著眼的星星,驚動的連片區(qū)警察也跟著查。
還是蘿卜靈醒,帶著人來五龍?zhí)?。泉水不知何時,竟半干涸了,但還汪著幾口幽深泉眼,不知通到了哪里。青石下臥著灘血,早就沒了溫度。旁邊還散著櫻花的包,倒整整齊齊的,大家伙兒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半拉雜糧窩頭,有個小紙片,歪歪斜斜地寫著“給俺爹留著”。
蘿卜自告奮勇向泉眼下鉆,可啥也沒找到,又找了市體校的游泳隊員,還是沒撈到櫻花。就有前清老秀才來說了,這五龍?zhí)队衼須v,相傳,這里曾是秦瓊府邸,清代有個文人叫桂馥,他說豪雨之后,地裂成泉,五龍?zhí)队纳畈豢蓽y,可通海眼,內(nèi)養(yǎng)五爪金龍。相傳,有人在五龍?zhí)陡浇€挖出石碑,有“唐左武衛(wèi)大將軍胡國公秦叔寶故宅”字樣。
兆德在泉邊跪了大半夜,誰勸也不聽。到后半夜,下了大暴雨,兆德被顏大娘架了回去。那雨串子“噼噼啪啪”的,好像炸了皮的蟒鞭,抽在黑黑的屋脊,青青的明瓦上,躥著無數(shù)火星,耀著沉沉的夜,都好似變了白晝。只聽得轟隆隆的巨響,仿佛炸裂般,有人說,那五龍?zhí)秳×覔u撼,裂開又合攏了。
山大爺家門口堆著幾個小口袋,鼓鼓的,明晃晃的,卻不見人來拿。
山大爺?shù)男≡\所關(guān)了門,門口多了些白花。山大爺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餓得打晃。后來,幾個街坊為了防止山大爺被揪斗,就把他藏在了顏大娘家的地洞,每天給他送吃食。誰知他在地下室種了菌菇,居然收成不錯,還研究出幾種魯菜的新菜式,讓大家大飽口福。那菌菇肥肥大大的,白靈靈的,養(yǎng)在地下室,在慘淡光照下,格外誘人。
蘿卜、飛機(jī)、兆德幾個青年,大口喝著菌菇湯,只覺得肚子“咕嚕、咕嚕”歡叫得厲害,又不敢太大聲,怕讓人聽見。山大爺還是笑呵呵的,但眼角帶點淚。他說,要是櫻花這鬼妮子喝了這湯,保管叫起來!
轉(zhuǎn)過年來,饑荒緩解了,上面也傳下話來,山大爺不算敵特,還主動逃離日本侵略隊伍,所以不予追究。有人說,顏大娘從中出了不少力。等到蘿卜再見到山大爺,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晌午。五龍?zhí)兜娜距焦距降赜砍鰜?,金魚又養(yǎng)了起來。
蘿卜看到山大爺,拿出塊窩頭,一點點地碾碎,細(xì)細(xì)勻勻地撒在泉里,金魚們湊過來。他的眼淚也涌了出來,像斷線的小珍珠,掉到了泉里,也不知魚是吃糧食,還是眼淚。
“山大爺,想家了嗎?”
“不敢想,就是夢里老見到。”
“日本美嗎?”
“我家在和歌山,溫?zé)釢駶?,很少下雪。春天,我和哥哥就在山上采青梅?!?/p>
“你當(dāng)時為啥要跑?”
“不想殺人,也不想被殺。”
“現(xiàn)在還跑回去?”
“跑不動了。就死在這里吧。”
“那將來你還回日本嗎?”
“不知道。也許櫻花能去看看。她還沒見過真正的櫻花呢?!?/p>
“可是,櫻花不在了。”
“她會去的,我答應(yīng)過她。”
蘿卜有些受不了,哽咽地說:“櫻花說,下輩子嫁我呢,到時我就是您老的女婿?!?/p>
山大爺不答,只是繼續(xù)拿饃,小心地?fù)赶乱稽c,碾碎了喂金魚,嘴里卻說著:“那些金魚,吃了櫻花臨走時留下的饃,魂就住在魚的身體。我聽人說,五龍?zhí)锻ǖ叵虑丨偢?,也通東海的海眼。櫻花從這里游過去,游幾個月,就能到東海。過了東海,對面是日本九州福岡,再游過很多大河,就到本州和歌山啦。櫻花呀,你真名叫山崎櫻子呀……”
蘿卜聽得毛骨悚然,再看金魚,正閃著眼睛,居然真有些櫻花笑起來的模樣。
蘿卜正胡思亂想,顏大娘來了。她攙起山大爺,給他抹了淚,昂著頭,領(lǐng)著他向回走。蘿卜一時好奇,也悄悄跟了過去?;氐筋伌竽锛遥鹤永飻[著小飯桌和馬扎,兆德正忙著端飯菜,看到倆人,臉色有些暗,但也招呼著山大爺。
蘿卜爬在墻頭,悄悄瞅著。山大爺端起碗,又放下碗。天氣熱,山大爺?shù)氖侄抖兜貜膽牙锾统霭雺K剩下的窩頭,“吧唧吧唧”地吃起來,開始急促,有點噎著了,直喘,手里的碗?yún)s再不肯放下。顏大娘奪過窩頭,丟在地上,給他端來了黃澄澄的炒雞蛋。山大爺看了地上的窩頭,嘆了口氣,吃了口雞蛋,又開始猛烈咳嗽。顏大娘過來幫著捋背,兆德也忙問訊,山大爺這才放了碗,卻捉了顏大娘的手。顏大娘掙了兩下,也不再掙,憑著山大爺緊緊地攥著。兆德背過身盛粥,只當(dāng)沒看見。蘿卜看著粗白大碗“咔嗒”一下,立在青條飯桌上。不知為何,他想起多年前,山櫻花給他帶飯的鋁飯盒,也要“咔嗒”一下,才能打開呀。
蘿卜在墻頭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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