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馬維
他是史景遷的第一個博士生,如今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傳播
鄭培凱的身上,有一股氣脈。
氣聚自他的日常,脈傳自他的過往。他生在孔孟之鄉(xiāng),長在臺灣,學在美國,輾轉(zhuǎn)于東西方文化,在學術(shù)里漂泊,天命之年歸根,倡導傳統(tǒng)。這么多年,他寫詩、習字、品茶、賞曲、觀園林、玩陶瓷,在喧囂浮躁的現(xiàn)代尋找傳統(tǒng)文化里的雅趣與韻味。
香港出版界泰斗藍真評價鄭培凱:他很有知識,散文言之有物!還有評論說他的文章“不僅有物,而且有趣。有理趣,有情趣,有史趣,有論趣,有古趣,有今趣”。
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緣分并不止于書案之間。1976年,在美國讀博的他獲得了一個難得的回祖國大陸觀光考察的機會,廣州講武堂、長沙馬王堆、南京總統(tǒng)府、重慶南溫泉、黑龍江大慶油田……自此之后,來自傳統(tǒng)的召喚就慢慢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1998年,他在香港城市大學建立中國文化中心,自此經(jīng)常往返于香港和大陸之間,一路播撒文化的種子,用純粹而經(jīng)典的方式傳承傳統(tǒng)文化。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我不是復古,而是尋回。我們的好東西為什么要丟掉?”
在西方生活后,更明白東方傳統(tǒng)的好
年輕時,鄭培凱曾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間徘徊,現(xiàn)在回想,他認為“我們那個時代,總覺得老一輩的人都思想落伍。他們喜歡、信奉的東西,我們?yōu)槭裁匆矚g?也許年輕人,總要追尋一段時間”。
鄭培凱祖籍日照,生在青島。他的父親是黃海水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1948年決定舉家遷往臺灣。那一年,鄭培凱才剛出生。父親先行赴臺,母親帶著4個月大的他,與其他家族成員、所有的家當去了上海,在那里等著赴臺。好不容易買到了1949年1月27日的船票,本來都打算動身了,結(jié)果因為他是母親頭胎生的男孩,嬌生慣養(yǎng)經(jīng)常吐奶,家人覺得船上要折騰好幾天,怕他受不了。正巧臨行前一天買到了一張別人退掉的機票,就讓母親抱著他改坐飛機。
那艘船叫“太平輪”,那一天,船因為超載且撞上貨船,900多人葬身大海。家族其余成員和所有家當,再也不能抵達臺灣。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年輕人正是對傳統(tǒng)文化迷惘、對西方文化癡狂的時候。鄭培凱在這種社會氛圍中長大,迷上現(xiàn)代詩、實驗話劇,毫不意外。那時的他對五四之后的新文學和電影充滿了好奇,聽長輩談起就心向往之,但因為左翼文藝在臺灣被禁,不能看魯迅、茅盾、老舍、巴金,只能讀徐志摩、梁實秋,同時他還沉浸于法國存在主義哲學中。
大學時,鄭培凱報考了臺灣大學外文系。父親堅決不同意,想讓他報理工科,“將來好有飯吃”。他則與父親約法三章:第一,考不上臺大,就不讀大學,自謀生路當工人去;第二,上大學不用家中一文錢,自籌學費;第三,自己的人生自己規(guī)劃,不需要父親為他操勞。一派叛逆青年的模樣。
但其實,在傳統(tǒng)家庭長大,文化的熏陶早已潛移默化?!拔腋赣H寫字很好看,一天到晚都在臨褚遂良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他還寫隸字,有一件很珍貴的明朝拓本,上面蓋了很多前人的章?!编嵟鄤P于是從小練字?!拔倚r候最喜歡做的就是寫寫畫畫。老師在講臺上教課,我都在下面找張紙片,寫著畫著。因為每一個漢字對我都有吸引力,究竟每一筆每一畫是怎么排列出這個字的?就覺得好玩?!编嵟鄤P的母親則喜歡看京劇,總是帶著他去。耳濡目染之下,他喜歡上了古典文學,大學期間輔修歷史,經(jīng)常旁聽中文系的古文課。
1969年,鄭培凱留學美國,攻讀歷史。碩士畢業(yè)后,他師從史景遷,成為這位漢學巨擘的第一位博士生,論文的評審老師則是余英時。學者李歐梵見過那時的鄭培凱,印象是“頭角崢嶸”。他也的確鋒芒畢露,和師長辯來辯去。史景遷的教學方式如同盧梭,自由放任;余英時的脾氣也很好,更是助長了鄭培凱的“囂張氣焰”,師生之間總是快樂地“吵來吵去”。
因批評臺灣當局,鄭培凱多年都沒法回臺灣,只好在美國的高校里任教,也是因為生活在西方,才更明白東方傳統(tǒng)的好?!拔以诿绹盍?0年,學習、教書包括和朋友接觸,越來越感受到西方人對自己傳統(tǒng)的吸收。劇場里好多古希臘的劇目,用現(xiàn)代人的感觸改頭換面,但內(nèi)核還在那里,充滿了追問和懷疑。我總是會聯(lián)想到我們自己,別人也是從古代講起,可為什么我們從古代講起,大家就覺得是在否定進步呢。中華五千年,有那么多好東西,我們又是中國人,怎能不做些什么?”
見到了最好的,就不會小看中國傳統(tǒng)
鄭培凱的做法是向年輕一代傳播傳統(tǒng)文化,“可能我天生是當老師的料,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就想分享給別人”。1998年,他應時任香港城市大學校長張信剛的邀請,在該校創(chuàng)辦中國文化中心。
張信剛先生也是在臺灣念本科,在美國深造、任教多年。1996年,他去香港城市大學任校長時,接觸到一些學生,問他們喜歡中國詩詞嗎?學生都說很喜歡唐詩。他讓學生們背一首來聽聽,結(jié)果第一個背的是李白的《靜夜思》,第二個、第三個……一路問下去,20個學生,都是“床前明月光”這一首。張信剛特別吃驚,立馬意識到:香港學生對中國文化的了解,雖然說是“挺有興趣”,但實際上底子很弱。那時正是香港回歸祖國的前夕,張信剛決定在這所理工科大學里開設“中國文化”課程,所有本科生都要學習。
最初,鄭培凱以為只是個暫時的任務,向美國學校請了3年的假,打算教完課就回美國,結(jié)果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多么“任重而道遠”。在香港如此現(xiàn)實的社會里,推廣“美而無用”的東西,學校內(nèi)部都有爭議。鄭培凱在壓力中不斷完善教學,不但要把課程設計得有趣,而且還要符合現(xiàn)代人,尤其是現(xiàn)代年輕人理解中國文化的方式,充滿了挑戰(zhàn)。
他自己倒是覺得苦中作樂,越做越有意思。辦網(wǎng)絡課,邀請名人講座,把學生帶出去考察……后來,他干脆放棄了回美國的想法,一門心思留在香港。
中國文化中心的講座特別有名。每學期,鄭培凱都要舉辦數(shù)十場講座,而且邀請的都是各個領域內(nèi)最頂尖的專家學者,目的就是為了讓學生們感受到大師的氣息。僅1999年到2002年,請來中國文化中心交流的就有李澤厚、龐樸、李零、葛劍雄、許倬云、何兆武、溫儒敏、葉朗、李歐梵等知名文化人物?!耙姷搅俗詈玫?,就不會小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
能請到這么多有分量的人物來講課,得益于鄭培凱的“朋友圈”,其中匯聚了一時之俊杰,他們之間聲氣相求、意氣相投。
南開大學的葉嘉瑩教授,是他在臺灣讀大學時的老師。50年前在外文系時,他就旁聽過葉嘉瑩講詩選和杜甫。直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聽葉老師的課時,“沐浴在談詩論詞的春風里,聆聽每一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就像天使在云端搖著鈴鐺,散發(fā)美妙的天籟”。他說自己真正進入古典詩詞的門檻,“得窺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就是由于葉老師的引導”,后來身在異國他鄉(xiāng),遙望故鄉(xiāng)歸不得,更是時時想起葉嘉瑩所講的杜甫詩句,一次次被“孤舟一系故園心”“每依北斗望京華”牽動心弦。
開辦中國文化中心之后,鄭培凱專門邀請葉老師到城市大學擔任客座教授,講了一個學期的古典詩詞,還輯成演講錄《風景舊曾諳》。之后10年未見。2017年4月,他和妻子專程到南開拜訪了葉嘉瑩。93歲的老師與69歲的學生,悠然相見。
“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從1976年第一次回大陸,鄭培凱就知道,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才有“文化的根”。蘇州園林在這里,昆曲在這里,景德鎮(zhèn)、陶瓷……都在這里。即使時代經(jīng)歷了巨變,往日的優(yōu)雅仍能蕩漾出古典長河中的亭臺倒影。他一邊進行著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一邊關(guān)懷著這片土地上的文化傳承。
鄭培凱是研究湯顯祖出身,到美國后做的課題就是16世紀以來早期全球化發(fā)展中的文化沖擊,研究福建和江西的環(huán)境怎樣造就了李贄和湯顯祖這類文人,后來寫了《湯顯祖與晚明文化》《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等書。
轉(zhuǎn)而研究昆曲,也是機緣巧合。1992年,大陸劇團第一次到臺灣演出,先是梅蘭芳家、譚鑫培家、馬連良家的后人,隨后袁世海、杜近芳、劉長瑜這樣的名角也來了,一票難求。等昆曲劇團來時,鄭培凱更加覺得震撼:“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舞臺上可以唱那么美的詞句,演員能演出那么美的身段。我們這代人,都只是聽父母講他們從前在大陸的生活,見過這些好東西,所以感覺就是夢里見過的,想象中它可能存在,然而沒見過,直到有一天,親眼看到了,原來竟這么好。”用《牡丹亭》中的唱詞說: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建了中國文化中心之后,他一次次請昆劇團到香港城市大學做演出,把昆曲融入教學,“它唱出來的詞就是古典文學,又囊括了舞臺藝術(shù)、表演藝術(shù)”,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入門課,非常適合。
2001年5月18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宣布第一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單,19項中,第一項就是中國的昆曲。當時媒體找鄭培凱寫文章,在報紙上登了兩天。有人覺得這下昆曲好了,能“挾洋自重”,要發(fā)展要創(chuàng)新,鄭培凱卻覺得要分輕重緩急,先保護先傳承?!拔覀兒軗膫鞒谐鰡栴},所以搞了昆曲傳承計劃,請人捐錢,然后把張繼青等藝術(shù)家一位一位請來,待兩個月,當客座教授,留下一些資料?!彼淮未螏ш爜泶箨懀瑩尵日滟F的昆曲折子戲;赴六大昆劇團,與昆曲藝術(shù)家做詳細的訪談,研究老一輩藝人的演唱方法、身段要領、度曲秘訣等。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轉(zhuǎn)深沉”,中國文化中心門口掛著的這副朱熹對聯(lián),是鄭培凱自身的學問追求,也是他對年輕學子的寄望。
宣揚傳統(tǒng)文化不是死搬四書五經(jīng)
鄭培凱的書,名字總是起得文縐縐,別有隱喻。比如《樹倒猢猻散》,“寫那一批散文時,我想的是整個中國百年來所面臨的文化挫折、社會挫折、經(jīng)濟挫折,大清帝國包括整個文化傳統(tǒng)垮掉了,樹倒猢猻散,所以這100多年來,人們經(jīng)歷了迷惘、困惑、奮發(fā)圖強,也有人墮落。這是一種關(guān)懷。”
新書名叫《賞心樂事誰家院》,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解釋道,這其中也有好幾層隱喻?!斑M入21世紀,中國社會已和100年前不同。在重建文化的過程中,我們能從傳統(tǒng)中拿回什么,是這樣的賞心樂事。也有點點哀愁,那么好的美景,看上去好像沒有什么人在乎。至于‘誰家院,當然是我們自己的。周作人講自己的園地,我想,我們在文化重建中,也一定要有一片自己的后院?!?/p>
這是鄭培凱的心靈體悟。他也活在當下,從紐約到香港,快節(jié)奏現(xiàn)代生活所帶來的壓力和焦慮,都市里的喧囂紛擾,鄭培凱的感受和你我并沒有什么不同,用他的話說,“像一根根帶刺的草茅,壓在脊背上……天長日久,無法排解”。他越來越討厭都市,把高樓林立的地方稱為“石屎森林”。忍無可忍時,終于有了不一樣的選擇。多年前,他把家搬到香港最偏遠的郊野烏溪沙,轉(zhuǎn)身間“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生活里滿滿的都是“琴棋書畫詩酒茶”。一有閑暇,便行腳八方,尋些野趣。一場雨、一段舊墻、一棵古樹,都能讓他愉悅不已。
鄭培凱最喜歡蘇東坡,最不喜歡《弟子規(guī)》。
“蘇東坡是苦中作樂。古代文人很多都這樣,他們知道人生是苦,現(xiàn)實中不可能一直順遂,所以總在思考要怎么面對現(xiàn)實。不能一碰到挫折,立馬就悲觀到整個人都摧折掉。而是面對著挫折,清風朗月,到外面看看花,喝個茶。這些東西其實很容易得到,而且花費也不多?!?/p>
在鄭培凱眼中,蘇東坡在杭州為官,建蘇堤,疏浚西湖,造福老百姓;被貶到黃州,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不喜歡吃豬肉,說黃州豬肉賤土,發(fā)明了東坡肉;貶到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貶到最偏遠的海南島,居然還有興致汲水煎茶?!八纬S多學者也講,顯達時有顯達的活法,困頓時有困頓的活法。古人的這些生命經(jīng)歷可以給我們很多啟發(fā),所以年輕人讀點古書,至少可以從傳統(tǒng)里吸取一些很具體的個人經(jīng)驗?!?/p>
至于《弟子規(guī)》這類東西,鄭培凱覺得讀多了沒用,只會讓人變成工具?!靶麚P傳統(tǒng)文化,不是死死地按照四書五經(jīng)去辦事,那叫食古不化。學傳統(tǒng)先要有自己,要記得我們是在21世紀,還是要有一個比較開放的心態(tài)?!?/p>
對鄭培凱來說,人生中的樂趣都在小處?!拔蚁矚g陶瓷,但并不意味就要去買個宋徽宗的汝窯瓷器,不必啊?!边@其實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耕耘,在自己的心里留一個后院,于是有了一個底,不再盲目追求物欲,“要想物欲的本質(zhì)是什么,當你達不到,自然就會不快樂?!?/p>
心里有了這個后院,也不再盲目瞧不起古人,“年輕時讀書,總想我要講前人沒講的。書讀多了才發(fā)現(xiàn),你自己想到就興奮的創(chuàng)見,前人早講了。后來就覺得,我能和先賢想到一起,也很好嘛,還是很有成就感。現(xiàn)代人比古代人了不起嗎?你有電腦,查資料很快,但堆積知識并不一定代表深刻。也不是你批判古人,就比古人高了一等?!?/p>
鄭培凱寫過一首詩,曾抒發(fā)道:“學書一甲子/ 卻也有些體會/ 至少可以解纜放帆/ 在波濤之中弄潮/ 駕扁舟以遨游/ 看岸邊風景/ 寒波澹澹起/ 白鳥悠悠下?!蔽黠L望盡而回歸,與傳統(tǒng)相濡以沫,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