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海燕
你給誰納的一雙牛鼻鼻鞋,你的心思我猜不出來,
麻柴棍棍頂門混混兒開,你有那個心思把鞋拿來,
一座座山來一道道溝,我找不成個妹子我不想走,
遠(yuǎn)遠(yuǎn)兒地看見你不敢吼,我揚了一把黃土風(fēng)刮走。
山擋不住云彩樹擋不住個風(fēng),(連)神仙也擋不住(個)人想人,
長不過(個)五月短不過(個)冬,(說是)難活不過個人想人,
你在那山來我在溝,(咱)拉不上話話招一招手,
撈不成撈飯熬成(個)粥,(咱)談不成戀愛咱交朋友。
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人們經(jīng)常唱的一首山曲兒,歌曲的名字就叫《談不成戀愛咱交朋友》。我無數(shù)次聽過這首山曲兒,可這次,聽的讓我,不,不光是我,還有我大、我娘、還有許多鄉(xiāng)親都淚如雨下。唱歌的,是村里的銀寶叔。歌是在我姑出的那天唱的。
姑歿的前幾天,有一天找我,我去時,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我跟姑親。我去了后,才感到意外了,因為,她把姑夫攆在外面,跟我拉了那么久的話。
姑是個教師,做了一輩子的鄉(xiāng)村教師。那天,她讓我坐下后,第一句話跟我說的是:“姑想給你唱個歌,行不?”我點了點頭,我不知道姑那天是咋了。
姑哼唱的也是那首《談不成戀愛咱交朋友》。我們村是個小地方,隸屬鄂爾多斯,最大的特點是陜蒙交界,你別小看這四個字,它所包涵的東西可不僅僅四個字那么簡單,當(dāng)?shù)氐暮枚鄸|西都帶有濃厚的蒙漢交融色彩。比如,你要是從我們村隨隨便便拉出個人來,從隸屬關(guān)系上,他是個內(nèi)蒙人,可一舉一動、生活習(xí)慣好多是陜北味兒。因此,過年,我們會象陜北人那樣在窗格子上貼上婆姨女子們剪下的剪紙,臘月二十三我們又會象蒙古人那樣做上一鍋祭灶飯;平時,陜北地道的拼三鮮是我們的桌上美餐,蒙古人的忽撩兒飯也是我們的家常便飯;我們既養(yǎng)羊,也種地;有人唱陜北的信天游,也有人哼哼蒙古族的《祝酒歌》,還有唱漫瀚調(diào)的。每逢村里辦喜宴,男女老少紅火開,簡直熱鬧得不得了,有唱“賽啰啰外咚賽”這樣典型的鄂爾多斯風(fēng)情民歌的,也有唱陜北民歌的,而村里每年唱大戲,臺上吼的全是秦腔。我小時,常常聽我娘在地里勞動時哼唱一些固定的調(diào)兒,加上自己隨意編的詞兒,我問娘唱的甚,她說是爬山調(diào)。我從來沒有考究過,這爬山調(diào)竟又屬于哪個曲種?只知道小時候的酒桌上,那些老一輩的大娘嬸子們一開口唱的全是這個。所以,在我記憶里,鄂爾多斯是歌海舞鄉(xiāng),而陜北是民歌的天堂。至于婚喪嫁娶,有陜北風(fēng)俗,也有內(nèi)蒙古人的風(fēng)味兒,早已水乳交融,分不清你我了。鄉(xiāng)親們沒幾個人懂得“民族大團(tuán)結(jié)”“民族融合”這些個文謅謅的詞兒,可現(xiàn)實里,蒙漢早已相互交融、相互滲透了。只有了解那里,不,深入那里,你才會真正明白,環(huán)境對人的改造是不由分說的。不知在什么時候,也許是潛移默化中,就已經(jīng)開始,正在進(jìn)行,甚至早已完成。那種力量,巨大得你無法想象,無法形容,無從概括。
姑唱的那歌我聽過,婚宴喜事上、甚至村里的那些媳婦子們打情罵俏時常常唱。對了,你要是聽了那些混賬貨們起哄開來唱的那歌,能把你唱的臉紅了。不信,聽聽你就知道了:
牛頭不爛加上些炭,
割下腦袋也要嫁漢。
灰小子硬要來管咱(za),
這一場官司有我打。
再不要擔(dān)心人知道,
甚會兒想妹妹就來眊。
這不算甚,更有讓你聽了臉紅心跳的:
進(jìn)了家門脫下鞋,
慢慢地摸來慢慢地揣。
慢慢地開門慢慢地閉,
慢慢地上炕緩一緩氣。
我常常覺得,陜北的女子、小子情竇初開或許多少得益于這些山曲兒。長大后,每聽到類似的歌,我便做這樣的感想:在這廣袤的高天厚土上,在這貧瘠的山澗坡洼,這些山曲兒或許就是家鄉(xiāng)那些女娃娃、候小子成長為婆姨、漢子的最初啟蒙教材吧?
姑那天不僅躺在炕上給我哼唱了那首歌,她還給我拿出了一撂日記,還有幾盤磁帶。后來,當(dāng)我把那日記讀完后,我才曉得,那些日記,是一個純樸的鄉(xiāng)村少女揪心扯肺的戀愛史,是一對在愛中糾纏撕扯的青年男女活樹剝皮的分離史,也是一個男人傾注終生赤誠不計回報的奉獻(xiàn)史。那是一顆少女的活潑潑的心,是一段赤誠誠沒有任何斑點、任何污漬的情,是一份不慕榮華不計得失的愛。讀她,我數(shù)度落淚,為這個平凡的女人這份驚心動魄的愛。這個女人就是我姑。
姑不是我親姑,但比我親姑還親。我也不知道姑對我有沒有娘親,但我對姑肯定是比對娘親。因為姑比娘好脾氣,她從來不象娘那樣見我煩她就一句話“起開起開走遠(yuǎn)些兒”;姑比娘好玩兒,她會講好多好多奇妙的故事給我聽;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姑比娘好看。但我打小就聽村里的婆姨女子們偷偷兒說姑:“世上也不見個笑臉兒”、“要是笑起來肯定好看”……人們說,姑十七八時是這十里八村兒拔尖兒的俊女子,讓當(dāng)時當(dāng)村長的她大——我的大爺爺供在心尖兒上長大的,加之大奶奶生了五個光頭小子才撈摸住這么個侯女子,可不就值貴得不能提。
“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你姑夫,”姑拿眼望向窗外,或許,是在試圖找到被她支開的姑夫巴圖,這個陪了她一輩子、從大爺爺、大奶奶手上接過那個承諾,照樣將她供在心尖尖兒上的男人。
“我對不起你姑夫……不過,姑這輩子可是干干凈凈、完完整整交給你姑夫的。沒讓再的男人掇過一指頭子。咱們王家的女子……”一陣喘氣打斷了她的話,姑夫立即開門進(jìn)來,扶起姑,給她喂水、拍背。過后,又被姑給支開了。
“姑這輩子只喜歡過一個男人——你銀寶叔?!彼f出這一句的時候,眼里瞬間有了光芒,但旋即又黯淡了,仿佛流星,轉(zhuǎn)瞬即逝。
我多少曉得些這事兒。我十一二時,有一天,家里人吃飯,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姑和姑夫。我不害臊地說:“我姑夫?qū)ξ夜每烧婧?!我將來就尋個像姑夫那樣的男人?!蹦镫S口就說:“可你姑還不稀罕呢!”我一聽來了興趣,“我姑為甚不稀罕?”大狠狠地剜了娘一眼:“說話沒個深淺!”娘立時低了頭,什么話都沒有了。我知道大是村里最受尊敬的教師,他在全村人眼里都是有威嚴(yán)的,更別說是在娘跟前兒了。另外,我也看得出來,大對待姑比對親妹子還親呢——大沒有親妹子,我沒有親姑——我想,這或多或少也是我常常把姑當(dāng)成親姑的一個原因吧,或許,大也是這樣的吧。小時候,只要娘有甚事要忙,我就會象個小尾巴一樣不離姑左右。大和娘都喜歡我跟著她,娘還說:“娥子有文化,我娃跟著,將來也差不了。”endprint
后來,當(dāng)我有一天突然問姑“為甚不稀罕姑夫”時,姑愣住了,她愣愣地立了半天,問:“誰說的?”
“我娘??!”
后來,聽說姑有一天在村口遇上了娘,只說了一句:“大嫂,你再不敢在娃娃們兒跟前糟踐我,你還嫌我不夠苦么?”娘回去壓著嗓子跟大說她的“委屈”,問大要不要上娥子家陪禮?大喝了她一聲:“你還嫌不夠亂啊?!你那是給巴圖長臉了還是拿屎往他臉上糊了?!”娘低了頭再沒敢說一句話。過后好長時間,我發(fā)現(xiàn)娘在姑跟前理短的不得了。
“你姑夫是個好人,男人中象他這樣的不多。這么多年,我這肚里的苦水、心事他全曉得了,可他從來沒埋怨過我,他越是這種,我越是敬重他,不會做一絲絲對不住他的事。你記住,人不是靠照能照住的。咱王家的女子都顧臉,你要記住,一個男人對你好,你就要一撲真心跟他過,到老,到死?!?/p>
姑夫進(jìn)來了,說要給姑熬米湯,姑一擺手,“克克克,我跟娃拉兩句話,你不要打擾。”姑夫趕緊地就出去了。姑夫言聽計從的樣兒,不禁讓我浮想聯(lián)翩:在姑面前,姑夫咋看咋象個娃娃,不知道,黑夜里姑躺在姑夫懷里時,姑夫是咋個樣式?
“我稀罕他(當(dāng)然是指銀寶叔了,不知為甚,姑提起銀寶叔,總是用個“他”來代替,她的日記里自始至終也是這樣。),從候女子時就開始了?!惫糜謸炱鹆嗽掝^。
“那時候,我和他在村小一塊兒畢業(yè),我們一起上了鄉(xiāng)里的初中。不知從甚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了他,你知道的,他家的小子個個長得都不賴。村里的嬸子大娘們都夸他呢,能吃苦,人懂事,學(xué)習(xí)又好。念書多少年,他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
“那會兒我才十五六歲,我想他想得……放學(xué)回家后我放羊,巴不得能碰上他,雖然也就是打那么一個照面兒,可卻常常讓我心如鹿撞。碰上他一回,我能高興地抿嘴笑上幾天。他家的地在頂東頭,咱家的地在頂西頭,他常跟他哥金寶、他弟弟鐵寶、銅寶、還有他妹妹五兒在地里干活,每次他在地頭吼上那么一聲山曲兒,什么‘你在那山來我在那溝,咱拉不上話話招一招手啦,什么‘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蘭,咱們見了面面容易拉話話難啦,我就幸福地眩暈,感覺天都高了,地都闊了,云更白了,天更藍(lán)了,身子輕飄地能跟上風(fēng)飄起來。
“傍晚收工,她妹子五兒總是要不趴在哪個哥哥背上,要不坐在勒勒車上讓人推著,有一回,看見五兒趴在他背上,我當(dāng)時就想,我這一輩子,要能這樣趴在他背上,讓他背著,就算死了也值了!”
姑說這話時,出灘的羊群“咩咩”地回來了,西天的霞光透過窗欞子照進(jìn)屋來,灑在姑身上,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聲兩聲狗吠,院子里種的一畦子韮菜讓姑夫澆足了水,咕嘟兒咕嘟兒打著飽嗝兒,一切,都是那么靜謐、安詳。那一刻,姑臉上有一種燦燦霞光,那是我在她身上從來沒見過的。那一瞬間,我無來由地覺得,一個女人,在愛著的人面前,被激發(fā)出來的那份煥發(fā)的光彩,由內(nèi)而外迸射的那份喜悅和激情,將會使她多么生動!那一刻的姑就是這樣的!村里的人都說姑女子那會兒出落得漂亮,哼,他們知道個屁!他們看見姑這么笑過么?這么開心過么?這么光彩照人過么?
后來,姑念完了初中念師范,成了全村一朵人見人羨的牡丹花。今天想來,那時的姑,生得俊來長得俏,書也念得好,老子又是全村說一不二的村長,可不就是人見人愛,人見人羨?青春妙齡的她,常常沉浸在那種對愛的期待和希冀中,眼眉梢梢流出的、嘴唇邊邊擠出的,怕都是少女的美麗和期冀吧?那會兒的姑的狀態(tài),就是村里人回味中的那種漂亮吧?無數(shù)次,我總不由得聯(lián)想,那該是姑多么耀眼的歲月。別說是她,就連我,每每想到這些,再讀她日記中那些字里行間撲面而來的少女情懷,都情不自禁臉發(fā)熱,眼發(fā)亮。讓我們來看一眼她的那些滾燙的日記中的幾篇吧:
人生最美是初戀,那種感覺,微妙而又美好,幾近于一種神秘,不可言傳,不可與外人道,唯有當(dāng)時的怦然心動自己知曉……
生活中最讓我開心的事兒是上學(xué)校的傳達(dá)室去看有沒有他的信,為此,我成了班級里的義務(wù)收發(fā)員。每次收到他的信,我是不會立即看的,我會去學(xué)校跟前的小樹林里或者小路旁,一個人靜靜地坐下來,小心翼翼拆開信,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讀上一遍又一遍……有時候,在讀完起身準(zhǔn)備走的時候,我都恨不得快樂地大喊上一聲;有時,我會吹著口哨、張開雙臂在那條寂靜的小道上飛一樣的奔跑,像鳥兒一樣想飛起來。路兩旁的樹嘩嘩作響,天空偶爾飛過的小鳥啾啾鳴叫,感覺它們都在分享我內(nèi)心無邊的喜悅。
另一則日記是這樣的:
每到假期,我回家時,他大半也回來了。我每次出去抱一次柴禾,或是到羊圈給羊放一捆羊草,都忍不住向他家瞭上一瞭,期盼著能發(fā)生奇跡:盼著他正好出來。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兒地瞭上一眼,我也心滿意足。
一則姑臨近畢業(yè)時的日記是這樣寫的:
沒有什么比愛情更甜美更妙不可言也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沒有你(的信)的日子漫長又凄涼,親愛的,我們相聚吧!愛你的花又開了,想你的草又綠了……
我現(xiàn)在,甚至已經(jīng)開始向往我畢業(yè)后,不,是我們在一起后,那美好的每一秒每一刻。這樣的情景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中:黃昏時分、暮色漸合,我們手挽手沿著小河靜靜地散步。近處,有清澈而明靜的河水,悄悄偷聽我們的話語,愉快地發(fā)出潺潺的聲響;遠(yuǎn)處,明月升起來了,含笑看著樹林里并肩而行的我們。
我現(xiàn)在還常常想起年少時的我們,那時多好啊,那種純真讓人留戀,那份年少的情感讓人陶醉、甜蜜、慌亂而又惆悵……
上帝的居心,有時候讓人懷疑。就是從這時候起,姑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姑還是姑,一切一如往常??墒?,銀寶叔家里的變故卻為姑的將來——她的幸福、她的命運埋下了伏筆。她的少女夢被打碎了,不,不是她的少女夢,而是她一生的夢,都因為這一個人的變故而變成了噩夢。
姑念師范的第三年,銀寶叔的娘歿了。留下他們五個孩子和凄惶得讓人看了心慌的他大。他家的爛腦包光景很快就糟得提都不能提了。銀寶叔的大,仿佛一下子給抽了脊梁骨,成天灰哨哨的成了個沒魂鬼。后來,銀寶叔就被他大給從學(xué)校吼喊回來了——高三的他,輟學(xué)了。大爺爺為此把個銀寶叔的大差點撅死:沒球那腦水還灰日能了,則敢把娃娃擔(dān)閃下了么!那會兒你要聽我的,讓娃上中專,能有這個事了?!唉,說甚也不管用了,亂子已經(jīng)撴下了。就這樣,高考在即的銀寶叔離開了學(xué)校,從此走上了一條艱難的人生道路。endprint
姑的日記中還記述著關(guān)于銀寶叔輟學(xué)的事:
他輟學(xué)了。我有些傷心。當(dāng)初,他大就不應(yīng)該讓他去念什么高中,說是將來能考大學(xué),純粹是聽上村里那些不負(fù)責(zé)任的混賬貨們瞎起哄了。他大也不想想,即使將來他能考得上大學(xué),他們那個家能供得起嗎?
他不念書了,信也寫得少了,日復(fù)一日的思念讓我憔悴。
那時的姑,在日記中并無過多的憂傷,不知道是年齡的緣故,還是其他甚原因,反正,姑好像還挺有信心。她說自己“畢業(yè)了就回鄉(xiāng)教書,然后——嫁給他,不,是讓他把我娶過去?!边@是她日記中的原話。如此看來,我后來常常想,一個人在悲劇之前,是平靜的,因為,不知情;在悲劇之中,是懵懂的,因為,來不及思考過多的東西;只有在悲劇之后,才是最最痛苦的,因為,當(dāng)悲劇發(fā)生后,那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年復(fù)一年不停歇、無休止的咀嚼常常會讓你痛不欲生。姑就是被這咀嚼生生撕碎了心。
“人想人這感覺你肯定有過,可姑不知道像姑這種,你有過沒?姑跟你說,人想人,想起來像火燒著你,像油煎著你,更像滔天巨浪一下子就能淹沒你。只不過,姑這一輩子,沒讓這火燒起來,也沒讓這水淹了……姑不是想立甚貞節(jié)牌坊了,姑就是敬重你姑夫,他是個好人,我不能讓他受屈?!?/p>
命運的指揮棒永遠(yuǎn)是握在統(tǒng)治者手中的——不管是統(tǒng)治者的命運,還是被統(tǒng)治者的命運。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念完了中專,順順溜溜當(dāng)上了鄉(xiāng)里的民辦教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鄉(xiāng)下人常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對姑和姑的那個家庭來說,“百家求”這個數(shù)字可能還要翻番。大爺爺看上一個在鄉(xiāng)里頭當(dāng)官人的開車的小子。這中間的波折不勞我細(xì)說你也能猜出個大概。姑當(dāng)然不同意,可不同意能咋?你又不是握指揮棒的人。
聽娘說,姑找了那個鄉(xiāng)里當(dāng)官人的開車的小子,白天人家訂婚的人走了,晚上姑整整哭了一晚上。娘說,人家說‘男人傷心唱曲子,女人傷心哭鼻子,可你姑那一晚上是邊唱邊哭,唱得你大奶奶差點給女子跪下。
聽說,姑后來之所以回了心轉(zhuǎn)了意,不是因為大爺爺來了硬的,恰恰是由于歷來跟個镢把一樣的大爺爺使出了軟招兒: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三天,姑最后慫了,答應(yīng)了找大爺爺看下的那個后生。娘為此跟大有一次聊起說,那招兒根本不是大爺爺?shù)恼袃海谴竽棠痰闹饕?。娘說:“咬人的狗不叫,大大那么個人,能想出那么個主意了?還不是婆姨的點子!”娘還一口咬定說:“大大哇么那三天真的沒吃沒喝?!呸,吃也吃著了,喝也喝著了,只不過是偷的吃了喝了么!”大一瞪眼,“你看見來來?!”娘立時閉了嘴。
姑訂婚后,還沒結(jié)婚呢,那個開車后生竟然遭遇了一場車禍歿了。姑就這樣成了個“二婚女人”——這是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不管你到底過沒過門,反正,訂婚了,就是二婚。
聽說,打從姑訂婚后,銀寶叔那犟板筋見了姑常常是話都沒一句,扭頭就走。日記里的姑是這么認(rèn)為的,“那說明他心里在乎我!”半年多后,姑到銀寶叔家去找銀寶叔,聽說,在銀寶叔家門口碰見銀寶叔、他妹子五兒正和一大幫人坐下閑諞呢,銀寶叔的那個候妹子只一句“你個二婚的婆姨來我們家做甚了?!”讓姑的頭整整一年沒抬起來。那以后的六年,她就那樣清冷孤寂地呆著,陪伴著她的,除了鄉(xiāng)人各種各樣的眼神兒,就是她大夜夜和她娘聊天時的長嘆:“唉,等于把個女子推在大河里了……”大爺爺一輩子就這一個嬌嬌女,生下姑那一年,大爺爺四十二,大奶奶比他還大一歲??上攵?,姑沉寂在家的那六年,心擱在油鍋里煎著的,不光她一個,還有大爺爺大奶奶一對兒。眼見著,剛剛六十三四的大爺爺和大奶奶,兩人的頭發(fā)都爭先恐后、比賽似的全白了。姑在她的日記中說:
“我常常一個人獨自去田野里漫步,現(xiàn)實殘酷,沒有了小河清清,沒有了暮色融融,只我一個人踽踽獨行,有時候,走得遠(yuǎn)遠(yuǎn)地,在沒人的地方,放開聲唱歌:
正月里冰凍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
水上漂喲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
五月里喲麥稍喲黃,六月里鮮花喲你先嘗,
你喲先嘗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
九月里喲蕎麥滿山黃,十月里喲家家換衣裳,
換喲衣裳喲,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
我能夠想象得到,當(dāng)年的姑,一度是全村人交頭接耳的焦點,竊竊私語的目標(biāo),但也是一些善良之輩默默關(guān)注的對象。好在,隨著歲月流逝,一切都不復(fù)存在。想想,流年似水,什么是永恒的呢,流言嗎?蜚語嗎?去他的吧,真理有時候都不能刻在大理石上,這些算得了什么。
但我又不能不承認(rèn)——而且,我也本能地感覺到,這么多年,我的姑,她被好多東西戕害和自戕。這些東西很多,我一時也說不清楚,但其中一定有這三樣?xùn)|西:一是她的可貴的愛情,二是她的可憐的自尊,三是可怕的世俗。這些東西,禁錮了她的天性,扼殺了她的歡樂,讓她不得展眉,不能開顏。她的寶貴的青春,就像家鄉(xiāng)橋洞下的流水一樣,隨著愛情的流逝而嗚咽著汩汩地流淌過去了。
姑在村里活在人們的舌頭尖子上,不光因為她的經(jīng)歷,人們津津樂道的,還有她的厲害??晌腋杏X,姑是厲害,可她不是不講理。姑教學(xué)教得好,在村子里人緣也好,人們都說她“刀子嘴豆腐心”,我能感覺得出來,她那把刀子在除了大爺爺之外的任何人面前都是收起來的,只有在大爺爺跟前兒,才鋒芒畢露,且銳利無比。
我從小在姑家出出進(jìn)進(jìn),打小,我就能感覺到姑在家里的那種特殊地位,她跟大爺爺說話從來不斟酌詞句,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甚至,我覺得她常常是心里這么想的,嘴上偏不這么說。有一年,出門在外五六年的銀寶叔回來了,領(lǐng)著個女子,說是找下的婆姨,就是后來的桂花嬸子。大爺爺那時還是一村之長,他含著個旱煙鍋子跟大奶奶說“銀寶那娃娃娶親你去送上兩疙瘩被面,挑好的。”
姑進(jìn)門正好聽見這話,“不要送,那算個甚,人家又不稀罕!”大爺爺?shù)裳鄯瘩g:“你咋就知道人家不稀罕?”endprint
姑連想都沒想:“你咋就知道人家稀罕了?人家稀罕你的甚了?”
大爺爺張了張嘴,想說甚又說不上來,大奶奶狠狠掐了一把大爺爺:“天爺爺喲,老鬼,你就不能少說上一句?”
幾天后,大奶奶上我家找我大,跟我大說:“大侄子,嬸子知道娥子聽你這個當(dāng)哥的,你抽個空兒跟她念叨念叨,我怕這娃娃遭下病了?!痹瓉恚竽棠躺瞎╀N社買回兩塊上好的被面,預(yù)備著給銀寶叔送去,讓姑給發(fā)現(xiàn)了,她奪過來就要拿剪子鉸,娘倆你爭我奪,直急得大奶奶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姑才罷休,放下了剪子,轉(zhuǎn)身摔上了門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得個天昏地暗。打那天起,班也不上了,一直請假呢。大奶奶臨出門還嘮叨呢:“唉,我生了六個娃娃,就這娥子一個就讓我操碎了心!那就是個犟板筋,跟她大一樣……”
那年冬,銀寶叔把桂花嬸子娶進(jìn)了門,姑在日記中記述了這件事:
雪,撲天蓋地。
這個下雪的日子,那個叫桂花的女人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仿佛一場夢,我這才醒了。醒了,才知道,你是再也不會屬于我了。我是要同你真正地告別了,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如今,席已散,幕已落,只剩下我一個人,在舞臺上徘徊,撫摸著零散的道具,獨自回味著這出演了十幾年的悲喜劇。
新米撈飯生金黃,
見不上親親好難腸,
五黃六月樹剝皮,
生生分開了我和你。
姑是二十九歲才嫁給姑夫的。姑夫是半個蒙古人,他阿媽是蒙人,嫁給了當(dāng)?shù)氐囊粋€漢人,生了姑夫。
姑夫找了姑,其他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姑夫家很窮。聽說,姑夫跟姑訂了婚后,大爺爺整整一下午抽著旱煙鍋子沒動彈,大奶奶最后好說歹說把飯碗塞在他手里時,他才嘆了一口氣:“唉,這巴圖后生倒是個好后生,可家實在是太窮了,委屈了我的娥子了!唉……”姑隔著窗硬梆梆甩過來一句:“你還怕我委屈了?!早怕我委屈,那會兒你做甚著了!”把個大爺爺噎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大爺爺活到七十九上歿了,那年姑三十七,大爺爺?shù)玫氖抢喜?,在炕上躺了快三個月,那三個月,姑端屎送尿地侍候大爺爺,據(jù)說大爺爺去得極安詳,說了無數(shù)遍“我這三個月是把這一輩子沒享的福都享了!”姑的二嫂子跟幾個妯娌撇嘴:“老漢人這一輩子,嘖嘖……看見娥子露個笑臉能美上三天,哼,美得他!”幾個嬸子笑罵她:“悄點兒,看老二聽見不扭爛你的嘴!”
“長不過個五月短不過個冬,難活不過個人想人。是的,可最難活的,恐怕是你恨一個人,可你又忘不了他?!边@是我后來在姑的日記中看到的一段,“我以為,我愛過了,也恨過了,一切就該結(jié)束了??墒牵瑳]有,他,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死結(jié)。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我足夠堅強了,可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哪怕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我的意志就完全崩潰。我曾經(jīng)以為,我再也不會去愛了,可是,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對他的恨過去后,那種愛,一點一點復(fù)蘇過來。這種復(fù)蘇,讓我那么痛苦,那么掙扎。我不想讓這愛復(fù)蘇,它折磨了我半生,讓我生不如死,讓我浸泡在其中死去活來??墒?,沒用。它就像一顆種子,一旦種下了,生了根,發(fā)了芽,無論怎樣,都壓抑不了它的生長,哪怕上面有千斤巨石,都阻擋不了它,它會繞著石頭,彎彎曲曲鉆到地面上來。
今天是周六,天下雨了,娃娃們放學(xué)后,我回不了家,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聽歌,偌大的校園里,安靜極了。只偶爾有一兩個可能也因雨耽誤了回家的孩子在雨中奔竄。校門前的白楊樹婷婷玉立,草坪里的花和草都舒眉展眼,我聽著一首鄂爾多斯民歌:
在那草原上奔跑的
銀灰的駿馬是我們的;
珍珠和瑪瑙裝扮的
上馬的姑娘是人家的……
巴圖常常會唱這歌給我聽,這是他們蒙古族出嫁姑娘時唱的送女子歌。當(dāng)蕩氣回腸的音樂聲排山倒海震蕩我的耳膜時,我的淚上來了。剎那間,感覺自己的心靈在那歌曲里剃度為僧了!自己的生命在那旋律里歃血為盟了!我整個的思維、靈魂都變成了一個虔誠的宗教徒,隨歌而起而舞,而醉而泣,而狂而癡!在這歌聲中,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聲音,他的容顏,他走路時的樣子,他唱歌時的樣子……”
姑咋還恨開了銀寶叔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在飯桌上問娘,娘照我頭上就是一下子,“我看你這段時間是瘋魔了,天天姑長姑短的。人都走了,問那個做甚了!”她那扇風(fēng)似的一下,我也不疼,就嚷著“就瘋魔就瘋魔,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為甚?”當(dāng)我說想把姑的東西寫下來時,大一下就眼睛發(fā)亮,“像我家的女子,爭氣!來,大跟你說,讓你媽趕緊洗碗喂豬克,婆姨女子么,能說下些甚了?!?/p>
“你姑前面找的那個后生歿了后,她可能一下子想通了,她再也不顧你大爺爺?shù)哪樕?,暗暗下了決心嫁給銀寶,可銀寶卻躲著她,要不說你姑是個厲害女子呢,有一天,她自己就上了銀寶家的門去找銀寶,結(jié)果,銀寶的那個侯妹子劈頭就來了一句‘你個二婚的婆姨來我們家做甚了?!你姑差點讓氣死,”大說,“女子,大跟你說,你姑一輩子就是個剛強的女人,她苦也就苦在她的剛強上。你是個讀書人,大要你知道,人,剛強是對著了,但要恰到好處,這就是咱們老輩兒常說的:‘人,慫,慫不死,可太硬了,就容易折斷。
“銀寶那時候是個未經(jīng)事的后生,他家又沒有人給他做主,誰給他做主了?他大本來就是個沒甚主意的人,他那個后媽心眼子也不好……”大嘆口氣,“你銀寶叔后來常常一喝就醉,一醉就哭,我看,他是心里難受了,他可能自責(zé)自己當(dāng)年那混球樣兒了。他不久就出外了么,一走就是六七年?!?/p>
“那他這六七年中就沒跟我姑聯(lián)系過?”
“那誰知道了,反正,聽說走之前找過你姑,還沒等他說話了,你姑就一句‘你找我個二婚的婆姨做甚了!給頂?shù)眠h(yuǎn)遠(yuǎn)兒的了。然后關(guān)上門哭了個死不下,你大奶奶也勸不動,還是讓我去勸的她打起精神上的班,要不我咋知道了?!?/p>
“還有呢,大?還有些甚?”我意猶未盡。endprint
“還有甚,再沒啦!”大起身走了,可我還呆呆地坐在那兒。
“真正是‘山擋住云彩樹擋不住風(fēng),神仙也擋不住個人想人,那種愛一旦復(fù)蘇后,竟變得不可遏制了。這么多年,我常常做夢夢見他。結(jié)婚后,竟然還常常夢見他來咱家訂婚了,每次醒來,我都自責(zé)、內(nèi)疚,可是,擋不住下次夢里他又入我夢來!姑翻開了她日記中的一頁:
昨晚,竟然夢見他來我家訂婚了!
在房后的那片大沙梁上,他站在我身邊,甚也不說,只是看著我,我抬起淚眼看了他一眼,卻被他緊緊抱住了!他是那么有力,抱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偎在他屋里哭泣,他扳過了我的頭,一直地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見了他的濃眉大眼,而且第一次清楚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睫毛那么長。他一把扳過了我的頭,深深地吻住了我!我羞紅了臉,趕緊閉上了眼。在閉眼之前,看見他那長長的眼睫毛蓋下來了,像一片森林,我在那片森林里迷路了!
醒來,發(fā)現(xiàn)是夢,我恨死了!恨夢醒,我愿意,在這樣的夢中永不醒來……
“我得了乳腺癌那年,從西安做手術(shù)回來,第二天,你姑夫就上廟上去了,擋都擋不住。我說他‘這是個正病,你咋還信上這個了。他也不聽,拔腳就去了廟上。
“半上午,他來了,我在咱家門前的陽婆下曬太陽呢,聽見狗叫,我站起來,再看,是他!他一推開大門就先說了句:‘巴圖老哥呢,我跟他說一聲,我來看看你……你們兩個,聽說你們回來了。蕾兒,你知道么,他就是那么個男人,敞敞亮亮的,怕人說三道四,進(jìn)門就要給你姑夫打招呼。
“那天,他生平頭一次摸了我的手,他就那么抓著我的手,輕輕拍啊,拍啊,只說一句話,不要哭,不要哭,你沒事兒的,沒事兒的。
“他走的時候,我聽到村子上空遠(yuǎn)遠(yuǎn)兒傳來那首他多少年也沒唱的《談不成戀愛交朋友》:
一座座山來一道道溝,我找不成個妹子我不想走,
遠(yuǎn)遠(yuǎn)兒地看見你不敢吼,我揚了一把黃土風(fēng)刮走……
我撲在炕上哭了個夠,你姑夫回來,看見我眼睛哭得像兩只桃子,竟然抱著我也說的是同一句話,不哭,不哭噢,你會沒事兒的,沒事兒的?!?/p>
姑的乳腺癌后來轉(zhuǎn)移了,人很快就不行了。三十九歲的她,告別了這個讓她肚腸寸斷的世間。姑走了后,有一天,娘叫我給姑夫送飯,我進(jìn)去的時候,桌子上已經(jīng)有人送下了飯,可動都沒動。我和姑夫坐了好久,沉默了好久,后來我說:“姑夫,你就吃點兒吧,我姑走了,你就放下吧!”我哽咽地說不下去了,姑夫哭了,一個大男人,竟然哭得象個孩子一樣,他說:“我吃我吃,我早放下了,可你姑她放不下呀,她才三十九,就走了,她要是能在心上放下這些事,她不會這么早走的,她心里太苦了,她一輩子也沒把他放下……”
“姑夫,娶了我姑你后悔嗎?”我終于把這句憋了好久的話問了出來。
“我不后悔,你姑是個好女人,她嫁給我,一心一意跟我過,從沒有嫌過我窮。下輩子要碰上她,我還娶她,娃娃,你不懂,人要喜歡人,那是不由人的。”我出門的時候,姑夫還在那兒喃喃自語“你姑是個好女人,好女人啊……”。我大慟,出門,也不回家,直接上野外。那天,天高地闊,云朵徜徉,四野安詳,遠(yuǎn)遠(yuǎn)兒地,我聽見有攔羊的人在唱:
前半夜想你,睡不著覺,
后半夜想你,天又亮了——
我跟著來了那么一嗓子,唱完,直接趴地上狼一樣地嚎哭。
姑出的那天,銀寶叔來了,大碗的喝酒,喝,喝,直喝得臉紅脖子粗,喝多了,鄰家們有人說:“銀寶,唱上他狗兒的兩聲吧?”
銀寶叔紅著眼紅著臉紅著脖子吼喊:“唱就唱,怕狗兒的甚了!”
你給誰納的一雙牛鼻鼻鞋,你的心思我猜不出來,
麻柴棍棍頂門混混兒開,你有那個心思把鞋拿來,
一座座山來一道道溝,我找不成個妹子我不想走,
遠(yuǎn)遠(yuǎn)兒地看見你不敢吼,我揚了一把黃土風(fēng)刮走……
那哪是唱啊,分明是在吼,他吼得頭昂起來了,懷斂開來了,聲音嘶啞了,眼淚一顆一顆下來了。剎那間,攤場上全都安靜了,鴉雀無聲。有幾個婆姨女子在那兒悄悄兒撩起襖襟子抹淚兒,“哎,娥子是個苦命人,四十不到……”
喝醉了的銀寶叔,那天破例不用人們起哄自己唱開了,唱完一首,他看著他的婆姨桂花:“我還要唱,就唱那個《拉手手親口口》,你說咋樣,桂花?”桂花嬸子淚漣漣地望著他,由著他喝得稀醉,也不攔擋。
我要拉你的手,還要親你的口,
拉手手(的那個)親口口,咱們兩個圪嶗嶗里走,
摸了你的綿手手,親了你的小口口,
摸手手啊,親口口,圪嶗嶗里升不夠。
我想你,真想你,實實地想死個你,
睡在半夜想起你,夢見咱倆一搭兒哩……
選自《烏審文藝》2016年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