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歡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丹瑋 席莉莉
導盲犬經過專業(yè)訓練,性格溫順,并無攻擊性。
國內殘疾人保護法的相關條款,由于缺乏細則支持,更缺乏違法后的懲罰措施,早已頻頻遭遇尷尬局面。
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歡 發(fā)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丹瑋 席莉莉
楊迪雅
2017年2月,在擁有金毛尋回犬“呆萌”之后,保險推銷員徐健覺得,自己的世界驟然大了起來。蛋糕店、菜場,甚至接孩子放學……過去因失明而不便去做的事情,因為“呆萌”的陪伴,變得輕松起來。
對9歲因病失明的徐健而言,“呆萌”就是她的眼睛。不過,每到一個公共場所,她都得反復解釋,避免這只眼睛嚇到人:“它是導盲犬,不是寵物狗?!?/p>
每個看過電影《導盲犬小Q》的人或許都會喜歡上這種安靜的工作犬,但一到現實生活,徐健依然時時碰壁。
11月3日,攜帶導盲犬出行的徐健,由于被拒,在北京金臺夕照地鐵站待了7個小時。原本再尋常不過的一次出行,最后卻演變?yōu)橐粓雒と伺c地鐵工作人員的沖突。
同一天,著名盲人歌手周云蓬在杭州演出,經歷類似遭遇,差點露宿街頭。
這位獲得人民文學詩歌獎的民謠歌手,在深秋的寒風中,打遍了演出場地周邊酒店的電話,卻沒有一家酒店愿意接納他的導盲犬。直到通過朋友介紹的一家短租網站,才得以入住一間民宿。
雖然,允許導盲犬進入公共場所的法律規(guī)定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拒絕,拒絕,還是拒絕
10年前,中國人對于導盲犬的印象還僅是停留在電影中,2004年的日本電影《導盲犬小Q》號稱感動了一億亞洲人。10年后,中國的導盲犬,已分布在全國28個省市。
鋼琴調琴師陳燕,是中國最早一批擁有導盲犬的盲人。自從有了導盲犬珍妮后,這幾年,她走遍了全國,除了比較友好的西藏,她感覺處處碰壁,成了不受歡迎的人,“我的世界反而變小了”。
餐館、商場都不能去,出租車也不能坐,酒店幾乎都拒絕她入住。她去成都坐地鐵,卻遭遇要求出具導盲犬的出生證。
2015年,北京地鐵開放導盲犬進入之前,她曾11次闖關天通苑地鐵站,只有兩次僥幸通過。而兩年前,北京就已立法允許導盲犬進入地鐵。
不唯北京,在中國,大多數城市都允許導盲犬進入地鐵,前提是要求佩戴導盲鞍。
今年夏天,徐健帶著“呆萌”去過武漢、蘇州,乘坐地鐵時,一路暢通無阻。但回到北京,卻經歷了陳燕同樣的遭遇。
11月3日下午五點半,徐健像往常一樣去坐地鐵,被金臺夕照地鐵站的工作人員攔在了閘機口前,“沒有防傷人護具,不能進”。
和國內大多數城市不同,除了導盲鞍,按照北京2015年出臺的地鐵管理條例,導盲犬要進站乘車,還應當佩戴“防止傷人的護具”。
但到底什么是防止傷人的護具?南方周末記者撥通了北京鐵路運營公司的客服熱線,客服的回答是“并沒有詳細規(guī)定”。
在金臺夕照地鐵站,工作人員告訴徐健,她需要的,是給狗戴上口罩。
從常理,這些規(guī)定是維護更多乘客的安全與權益,似無可厚非。但訓練“呆萌”的大連導盲犬訓練基地主任助理梁佳對此無法理解,狗的散熱是通過舌頭和爪子的。悶熱的地鐵里,狗戴上口罩沒辦法散熱,身體就可能會出現一些狀況。梁佳記得,給導盲犬佩戴過口罩,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在導盲犬上飛機人工手檢時,為照顧到可能存在著怕狗的安檢員,提高安檢速度,就要求在出遠門或者人工安檢的時候,為導盲犬戴上口罩,“持續(xù)時間并不會太長”。
“舌頭是狗身上主要散熱的地方,給狗戴上口罩會影響它的工作,可能更危險”。徐健在地鐵站站了三個小時,試圖說服地鐵運營方。
徐健想要一個說法,而地鐵方面則堅持自己的做法符合規(guī)范。雙方僵持到夜里12點半,戰(zhàn)場從閘機口變到了值班室。地鐵方面并未松動,還叫來了警察。
徐健最終沒能進入地鐵。
這并非她第一次遭遇對導盲犬的恐懼。每一次出行,她都像手握著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哪一趟就會遇到閉門羹。即使不厭其煩地言說,導盲犬經過專業(yè)訓練,性格溫順,并無攻擊性。
最極端的一次,為了把徐健和“呆萌”趕下車,公交車司機要求車上的所有乘客下車,威脅說“這車我不開了”。
出租車就靈活多了,雖然拒載率幾乎100%,但好歹還有辦法,“多給小費就讓上”。
住宿是另一個令人頭痛的難題。
周云蓬是全國一百多位導盲犬使用者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位,但他每次想去外地演出,依然常常找不到酒店,“10家里面有8家拒絕的”。
南方周末記者的隨機調查也印證了周云蓬的說法。我們隨機挑選了首旅如家、宜必思、漢庭、全季、速8、城市便捷、七天、錦江之星、格林豪泰、布丁、維也納國際等11個品牌的44家快捷酒店,只有5家允許攜帶導盲犬入住。
其中漢庭酒店、宜必思酒店、7天酒店、如家快捷、錦江之星、布丁酒店、速8等較為知名的快捷酒店品牌,均堅決拒絕。
比起快捷酒店,中高檔酒店的態(tài)度則顯得靈活一些。隨機抽選的北京、深圳、上海、杭州、廣州的希爾頓、洲際、香格里拉、凱賓斯基、萬豪、凱悅、豪生、四季、桔子水晶、喜來登等10個品牌的30家知名中高檔酒店,只有7家拒絕。然而這樣的消費,經濟普遍不佳的普通盲人未必能承受得起。
與酒店的服務相反,國內航空公司和鐵路不但允許導盲犬上飛機、列車,而且還會提供相應的服務。
2012年,繼殘疾人保障法加入盲人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的條款后,國務院又出臺了《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條例》。條例規(guī)定:視力殘疾人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應當遵守國家有關規(guī)定,公共場所的工作人員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guī)定提供無障礙服務。
正是基于此條例,中國民航總局、中國鐵路總公司都對導盲犬出行做出了明確規(guī)定。
住在大理的周云蓬,已是大理機場的???。他證實,每次出行,都會與相關部門提前聯系,一般,民航會為他在飛機的第一排留下三個人的座位,而鐵路方面則會派出專人來出站口接送他。
摸不到的邊界
對于導盲犬遭遇的困境,中國盲協(xié)常務主席李慶中也很無奈,“我們也沒有強制手段,只能去找當地的殘聯,希望他們能出面和酒店、地鐵這些機構的主管部門來協(xié)商”。
國內殘疾人保障法的相關條款,由于缺乏細則支持,更缺乏違法后的懲罰措施,早已頻頻遭遇尷尬局面。
更多的盲人,只能選擇自救。
2008年,連琴從美國回來,帶回了中國第一只國際導盲犬協(xié)會認證的導盲犬candy。她把殘疾人保護法涉及導盲犬的第58條印出來,去殘聯蓋了公章,每次出行就帶著,給人家科普法律。
這是她從美國導盲犬訓練基地學來的做法。在美國,國際導盲犬協(xié)會認證的導盲犬畢業(yè)時,訓練基地會發(fā)上100張卡片,上面就印了涉及導盲犬的法律,導盲犬證件上也有簡單的法律條文。
之前,連琴的一位美國朋友,在亮過卡片后仍被加油站拒絕入內,最終把加油站告上法庭,獲賠2000美元。
美國是導盲犬數量最多的國家,目前已經有超過一萬八千只導盲犬。這些導盲犬分為兩種,一種是當地培訓的導盲犬,另一種是經過國際導盲犬聯盟認證的導盲犬。
當地的導盲犬有限定的活動區(qū)域,只能在本市范圍內活動,一旦到外地,仍然算作是寵物。國際導盲犬聯盟認證的導盲犬則訓練要求更加嚴格。
不僅僅是狗,對于導盲犬主人,美國也有一套更為復雜的考核標準,就像駕照一樣,連琴了解的情況是“能通過考核的盲人不足1%”。
要在美國領養(yǎng)一只導盲犬至少得等待2到5年,“并不是狗的數量不足,而是適合使用導盲犬的盲人并不多”。
領到導盲犬之后,考核才真正開始。連琴住在西雅圖,當地有一個叫邁克的導盲犬訓導師,“這是我最怕的人”。
邁克會不定時地來抽查西雅圖各地導盲犬的使用情況,“被發(fā)現沒牽狗繩,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罰款,第三次狗就沒了”,“狗的體重連續(xù)三個月超重10%,狗也沒了”。
有一次,邁克約了連琴和其他兩位導盲犬主人在餐廳見面,一只導盲犬突然站起來咬了隔壁桌子上的牛排。馬上,“狗沒了,直接退役,主人9年內不允許養(yǎng)狗”。
在美國,導盲犬有著一套完整的配套系統(tǒng)。導盲犬一旦出事,培訓學校要承擔連帶責任,導盲犬也有保險,基本上覆蓋全部風險。
與之相比,中國關于導盲犬的法律條例只有兩條,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盲人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應當遵守國家有關規(guī)定”。另外就是《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條例》第十六條:視力殘疾人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應當遵守國家有關規(guī)定,公共場所的工作人員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guī)定提供無障礙服務。
法律給了導盲犬進入公共場所的權利,但還沒有劃出一條標準的道路。
由于缺乏統(tǒng)一的實施細則,目前,國內的導盲犬使用規(guī)范遍地開花。民航有民航的規(guī)定、酒店有酒店的規(guī)定、地鐵有地鐵的規(guī)定,甚至各個城市的具體要求都不相同。
許多人把希望寄托于正在制定中的導盲犬國家標準,但是參與這項工作的李慶中很遺憾地表示“這個標準只是關于導盲犬的養(yǎng)殖培訓,使用規(guī)范并不在其中,只能寄托于國家立法”。
導盲犬不是寵物
不過,與法律相比,社會對導盲犬的認知不足無疑也是巨大的障礙。在中國第一家也是最主要的導盲犬訓練基地大連導盲犬訓練基地,主任助理梁佳常常一次次重復常識:導盲犬并沒有攻擊性。
梁佳解釋,狗的攻擊性分為兩種,一種是遺傳性的,另一種受后天行為條件反射影響。
導盲犬一開始選用的,就是溫和、不帶攻擊性的品種,三代都沒有攻擊人的記錄。之后,會經歷兩到三年強度極大的訓練,淘汰率高達70%。最嚴酷的考驗就是食物誘惑,要它在工作狀態(tài)下完全拒絕對周邊食物的誘惑。
完成訓練的導盲犬,有著驚人的耐力。徐健每天需要在辦公桌前打八個小時的電話,“呆萌”就會在桌子底下趴8個小時,只是偶爾地把頭從趴在右邊的爪子上,換到左邊的爪子。
周云蓬的導盲犬“熊熊”常跟著他一起上舞臺。舞臺燈光時明時暗,音樂震耳欲聾,但絕大多數時候,熊熊都趴在周云蓬的腳邊上睡覺。偶爾起來,走動一會,又會回到原地,再睡上一會。
如果趕上去外地演出,“熊熊”甚至能24個小時里不吃不喝,周云蓬意外的是,“我們都吃著飯,熊熊也是乖乖地趴著”。
導盲犬都有著超人的忍耐力,最極端的例子是在日本。2014年8月,在日本崎玉縣,一只名為“奧斯卡”的拉布拉多導盲犬7月在引導主人前往工作地點途中,其腰部附近兩三處被尖銳物體刺傷。但由于經過訓練依然忍痛不發(fā)聲。
在大連導盲犬訓練基地,有個必備的參觀項目——黑暗體驗。目的很簡單,“只有真正在黑暗中走過,才會真正體驗到為什么導盲犬是盲人的眼睛?!绷杭呀忉尅?/p>
徐健特別希望能開一個座談會,把地鐵的工作人員請過來,和導盲犬的使用者面對面,讓他們真正了解盲人的感受,告訴他們應該怎么樣去提供服務,“而不是活在他們自己的想象中,想象導盲犬可能有什么危險”。
沒有同理心,不能讓社會對導盲犬有正常的認識。即使有法律規(guī)定,盲人們依然寸步難行。
這正是陳燕最擔心的事情,總是被拒絕,本該成為盲人眼睛的導盲犬,最終卻成了負擔,“一些導盲犬就真的被關在家里成為了寵物”。
雖然,由于缺乏訓練基地,還有更多的盲人,仍在長時間排隊,等候他們的導盲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