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溪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霍亂時期的愛情》是由邁克·內(nèi)威爾執(zhí)導的改編自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同名小說的影片。該影片以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費爾明娜·達薩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愛與等候為主線,闡釋了愛情的多種可能性。
影片開頭,地位顯赫的加勒比河運公司董事長弗洛倫蒂諾不顧一切地在年逾七旬的費爾明娜喪夫之際向她求婚。弗洛倫蒂諾看似缺乏理性的行為表現(xiàn)了一個事實:在他心中,費爾明娜已經(jīng)由一個普通的女性變成了一個不受時間限制的永恒戀人符號。
弗洛倫蒂諾第一次見到費爾明娜是在她的家中。作為郵電局學徒的弗洛倫蒂諾給騾馬商人洛倫索·達薩送電報,離開時看到了正在與一位婦人讀書的美麗姑娘費爾明娜。近景鏡頭在兩個年輕人之間來回切換,弗洛倫蒂諾的驚喜和費爾明娜的羞澀被這一鏡頭語言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長久的對視表現(xiàn)出兩人愛意的萌生。
一路奔跑回家的弗洛倫蒂諾忽略了母親關心的詢問,徑直回到房間開始給費爾明娜寫一封厚如書本的“短信”。在這封情書中,他指出費爾明娜的名字是高尚與不朽的,又告訴母親終于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此時,在弗洛倫蒂諾心中,費爾明娜這個名字所對應的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女性形象,還具有高尚和不朽的內(nèi)涵,并成了他活著的意義。羅蘭·巴爾特認為事物“只要起能指的作用,它們就意指著那些只能通過它們來言說的東西”[1]。對弗洛倫蒂諾而言,費爾明娜這個名字變了這樣一個能指。
經(jīng)由這一符號初步建構的過程,弗洛倫蒂諾再見費爾明娜時,所看到的是一個關乎自己生活意義的重要人物。弗洛倫蒂諾在路旁拿著情書等待費爾明娜和在教堂外把情書交給她的緊張與期待的近景鏡頭,以及當母親說費爾明娜不會回信時他面部絕望的特寫鏡頭,都體現(xiàn)出費爾明娜對于他的重要性。因為費爾明娜的不回應不僅意味著他被自己愛慕的姑娘拒絕,還意味著他生活的意義遭到了否定。所以,當他收到費爾明娜的回信時,他的面部特寫表現(xiàn)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驚喜。在兩人書信交流階段,費爾明娜作為一個關乎弗洛倫蒂諾生活意義的概念,其內(nèi)涵不斷加深。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書信交流,弗洛倫蒂諾趁洛倫索外出之際偷溜進費爾明娜家中向她求婚。費爾明娜在姑媽的建議下接受了求婚。影片再一次使用弗洛倫蒂諾面部的特寫來表現(xiàn)其喜悅。至此,費爾明娜對于弗洛倫蒂諾的意義完全明晰,即自己永遠愛慕的戀人。經(jīng)由意指作用,在弗洛倫蒂諾心中,費爾明娜這個名字作為能指,其對應的所指是一個完美的女性形象概念,且這一符號在生成之際便具有弗洛倫蒂諾永恒戀人的意義。一個永恒的戀人符號就此生成。
與文學文本不同,電影需要通過鏡頭語言來表現(xiàn)人物情感和深層意蘊,所以鏡頭語言對于費爾明娜這一永恒戀人符號的塑造十分重要。導演并非一味地通過拍攝費爾明娜來建構戀人符號,而是使用表現(xiàn)弗洛倫蒂諾情感的近景鏡頭和面部特寫來實現(xiàn)對這一符號的塑造。同時,這些鏡頭語言也暗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費爾明娜這一永恒戀人符號是弗洛倫蒂諾主觀建構的。正如卡西爾所言:“在某種意義上說,人是在不斷地與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應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的使自己被包圍在語言的形式、藝術的想象、神話的符號以及宗教的儀式之中,以致除非憑借這些人為媒介的干預,他就不可能看見或認識任何東西?!盵2]43這導致弗洛倫蒂諾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真實的費爾明娜,而一直被自己所定義的戀人符號影響。
一心想讓費爾明娜嫁給金龜婿的洛倫索發(fā)現(xiàn)女兒與一個身份卑微的郵局學徒互通書信并互相愛慕后非常憤怒。在對他們進行威脅無果后,洛倫索決定帶女兒回鄉(xiāng)下。影片用了幾個全景鏡頭展現(xiàn)了洛倫索帶著女兒跋山涉水的畫面。這些鏡頭隱喻了兩個戀人的愛情受到重重阻礙的同時,也暗示了已生成的戀人符號對弗洛倫蒂諾的影響不受空間約束。
一個符號生成以后便具有相對獨立性,費爾明娜這個戀人符號亦是如此。這一符號生成后,即使費爾明娜不再直接接觸弗洛倫蒂諾,卻仍影響著他,并通過三個層次展現(xiàn)出來。
首先,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對弗洛倫蒂諾的第一層影響表現(xiàn)為費爾明娜的疏遠與不回應不會影響弗洛倫蒂諾對她的愛。
兩人分離后,費爾明娜沒有像她對表姐所說的那樣依靠書信與弗洛倫蒂諾維系感情。實際上,她對這份感情的態(tài)度飄忽不定。即使如此,弗洛倫蒂諾也始終堅持。當電報員洛達里奧帶弗洛倫蒂諾到妓院尋歡時,他拒絕一切女色,并申明要為愛人潔身自好。顯然,這種約束不是費爾明娜的直接制約,而是弗洛倫蒂諾在自己建構的戀人符號的影響下進行的自我約束。
弗洛倫蒂諾在沒有費爾明娜消息的生命最艱難的時光里依然堅持著對她的愛。影片中有一個他在路邊長椅上刻下費爾明娜名字的情節(jié),并用特寫鏡頭展示了這個名字。與這一鏡頭同時出現(xiàn)的畫外音則是他愿意堅持守望費爾明娜至死的誓言。這一情節(jié)暗示了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的永恒性。
在不知費爾明娜歸期的日子里,弗洛倫蒂諾每晚在燈塔下等待著自己的“戀人”。風雨中他的面部特寫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心對“戀人”歸來的期待以及對戀人將會嫁給自己的篤定。當費爾明娜終于回來時,弗洛倫蒂諾望著樓上沒有看到自己的費爾明娜喜極而泣的面部特寫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心的激動。這些感情的變化都是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帶來的影響。
由于弗洛倫蒂諾對其所建構的戀人符號的篤定,在兩人逐漸疏遠甚至不再交流的階段,他沒有理性地分析費爾明娜的行為和心理變化,仍認為她是自己的戀人并將嫁給自己。這是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對他的第一層影響。
其次,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對弗洛倫蒂諾的第二層影響體現(xiàn)為費爾明娜的拒絕不能動搖弗洛倫蒂諾對她的愛。
弗洛倫蒂諾在市場與費爾明娜相遇時,費爾明娜指出二人之間除了幻覺并無其他,第一次直接拒絕了他。然而她的拒絕卻沒能改變他對“戀人”的執(zhí)著,傷心欲絕的弗洛倫蒂諾仍認為自己一生的宿命是愛費爾明娜。影片使用了弗洛倫蒂諾鼓勵鏡中自己的近景鏡頭來表現(xiàn)這種執(zhí)著。這一鏡頭語言表達了兩層含義:第一,弗洛倫蒂諾對費爾明娜的愛依舊執(zhí)著;第二,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獨立于費爾明娜本人,是弗洛倫蒂諾主觀意識的產(chǎn)物,所以他僅與自己交流。顯然,后者是前者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
得知胡維納爾去世后,弗洛倫蒂諾出現(xiàn)在了剛與丈夫遺體告別的費爾明娜家中,并向其告白。他無疑遭到了費爾明娜憤怒的拒絕。此后,他又收到費爾明娜書信的拒絕與指責。然而,這不僅沒打消弗洛倫蒂諾對她的愛,反而使他更加堅定了對“戀人”的守候與追求。他開始像年輕時一樣給費爾明娜寫信表達愛意。經(jīng)過半個世紀,費爾明娜已經(jīng)從一位美麗的少女變成了一位老嫗,但這并未影響弗洛倫蒂諾對她的感情。正如他在信中所說,除了在物質世界中,年齡毫無意義,人類存在的本質在于抗拒時間的流逝。弗洛倫蒂諾這些肯定了愛不受時間約束的言語表現(xiàn)出他心中戀人符號的永恒性。
在弗洛倫蒂諾所建構的戀人符號的影響下,費爾明娜的直接拒絕無法動搖他的感情。
最后,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對弗洛倫蒂諾的第三層影響表現(xiàn)為她的婚姻仍無法改變弗洛倫蒂諾對她的愛。
如果說費爾明娜的直接拒絕不足以使弗洛倫蒂諾徹底絕望,那么她與胡維納爾的婚姻則應使他清醒。盡管費爾明娜與胡維納爾的婚姻令弗洛倫蒂諾心碎,卻仍未能使他放棄對費爾明娜的愛。弗洛倫蒂諾的叔叔為了幫他忘卻費爾明娜,為他安排了一份遠離家鄉(xiāng)的工作,他卻在到達目的地后又返回故鄉(xiāng),只為離“戀人”近一些。即使母親告訴他去巴黎度蜜月的費爾明娜兩年后才能回來,他仍抗拒接受這一事實。影片再次使用他的面部特寫來實現(xiàn)對他內(nèi)心情感的表現(xiàn)——他面部由自欺的微笑變?yōu)榻^望的哭泣,表達了他對事實的無奈接受。而他一邊哭一邊說永遠也忘不了費爾明娜的特寫則表現(xiàn)出他對事實的抗拒。其矛盾的情緒正是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對他造成的影響。
弗洛倫蒂諾的母親以為只要兒子找到一個喜歡的女人就可以忘記費爾明娜。她鼓勵兒子尋找可以結婚的異性。然而,這非但沒能阻止他繼續(xù)愛費爾明娜,反而使他開始了靈與肉分離的生活。一方面,他在不同的女性中尋求生理的宣泄;另一方面,他在精神上仍堅持著對費爾明娜專一的愛。費爾明娜的符號概念進一步清晰。
顯然,在弗洛倫蒂諾心中,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并未因其婚姻而發(fā)生改變,并繼續(xù)影響著他的生活。
馬斯洛指出:“對愛的需要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這不能得到滿足,個人會空前強烈地感到缺乏朋友、心愛的人、配偶或孩子。”[3]弗洛倫蒂諾對愛的需要未能得到滿足卻仍然執(zhí)著,因為他一定程度上在逃避現(xiàn)實??ㄎ鳡栔赋觯骸凹词乖趯嵺`領域,人也并不生活在一個鐵板事實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據(jù)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與恐懼、幻覺與醒悟、空想與夢境之中?!盵2]43-44正是由于生活在自己想象的激情之中,弗洛倫蒂諾才能無視費爾明娜的冷漠、拒絕甚至婚姻,始終堅持著對她的愛。
弗洛倫蒂諾建構的戀人符號一直被費爾明娜的婚姻事實解構著。費爾明娜婚后的身份是胡維納爾的妻子,所以從事實角度講她不再是弗洛倫蒂諾的戀人。同時,影片也通過費爾明娜婚姻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對弗洛倫蒂諾建構的完美戀人符號進行了進一步解構。
費爾明娜由于父親的不幸遭遇被丈夫的母親在眾人面前奚落,這使弗洛倫蒂諾建構的完美戀人符號遭到了破壞。當費爾明娜夫婦終于搬回自己的房子時,胡維納爾告訴她婚姻中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wěn)定。這一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實際上進一步動搖了費爾明娜對應的永恒戀人的含義。胡維納爾不像弗洛倫蒂諾那樣強調愛的重要性,而僅追求婚姻的穩(wěn)定,所以費爾明娜在現(xiàn)實中未被作為一個戀人對待。這使她與弗洛倫蒂諾建構的戀人符號產(chǎn)生了差異。而胡維納爾的出軌更擴大了這一差異。現(xiàn)實婚姻生活中的費爾明娜并不具有一個永恒戀人符號的特征。
然而,弗洛倫蒂諾卻抗拒接受這一事實,仍將費爾明娜當作自己的戀人。當弗洛倫蒂諾開始了靈與肉分離的生活后,覺得人生最艱難的時光已過去,因為他意識到精神與肉體是分離的。在他心中,費爾明娜與丈夫的婚姻是肉體層面的,而他對費爾明娜的愛是精神層面的。由于弗洛倫蒂諾幾乎沒有機會直接接觸婚后的費爾明娜,他對費爾明娜的認知停留在了自己永恒戀人的階段,鞏固了戀人符號的穩(wěn)定性。
影片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婚姻中失落的費爾明娜看到窗外刻著自己名字的長椅,鏡頭由長椅上費爾明娜名字的特寫切換到她的近景,又以她的視角切換到長椅的全景,這時長椅上出現(xiàn)了她想象出的青年時代的弗洛倫蒂諾。長椅上費爾明娜的名字是多年前弗洛倫蒂諾刻上的,暗示了這個能指未曾改變,也暗示了這個能指所對應的戀人符號未曾改變。而此刻失落的費爾明娜則與多年前弗洛倫蒂諾深愛的費爾明娜的所指不同了。這一細節(jié)表現(xiàn)出現(xiàn)實中的費爾明娜與弗洛倫蒂諾所建構的戀人符號徹底分離了。費爾明娜這一能指在現(xiàn)實中不再有一個與之對應的概念性的所指。
影片通過改變費爾明娜這個名字對應的人物概念,即改變能指對應的所指,并用現(xiàn)實細節(jié)消解戀人符號的含義,實現(xiàn)了對費爾明娜這一戀人符號的解構。
影片《霍亂時期的愛情》通過弗洛倫蒂諾的視角塑造了費爾明娜這一永恒的戀人符號。這個符號一經(jīng)形成便影響了弗洛倫蒂諾半個多世紀,具有明顯的穩(wěn)定性。影片通過將戀人符號與人物本身分離,塑造了一個更加立體的費爾明娜的形象??梢姺枌W理論對于影片的人物塑造有著不可忽視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