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曙婷

(開封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0)

20世紀60年代以后，伴隨著女權運動的高漲，以《愛麗絲不再住這兒》《未婚女子》等影片的出現(xiàn)為標志，女性主義電影作為一種獨特類型，嶄露頭角，備受矚目。美國向來被譽為女性主義電影的發(fā)源地和最大的生產基地，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此類型電影開始大量出現(xiàn)，對好萊塢主流電影造成不小的沖擊。以《茱莉亞》《末路狂花》《時時刻刻》等片為代表，蔚為大觀，表現(xiàn)各異，各領風騷，而最顯著特色在于不囿于描繪人物和敘述故事，把自己放置在哲學思辨的層次和高度，擺脫低級趣味的性別渲染，反抗男性文化霸權和商業(yè)霸權的侵襲，專注于刻畫女性的命運和生存狀態(tài)，與此同時，又不忘將美國式的典型價值訴求融入其中，賦予女性主義電影不容忽視的當代社會價值和反思精神，并呈現(xiàn)為“雙重意識形態(tài)化的全新影像”。因此，探究其整體性特征，挖掘背后的符號意義，揭示隱藏在鏡頭下的精神價值及意識形態(tài)色彩，是極為有意義的認知方式。

一、隱喻多元生活理念

盡管美國的女性主義電影有著“去地域性”或“無地域性”的原則引導，其創(chuàng)作意在對父權符號結構化的社會文化進行批判和解構，但是因為歷史的復雜性、文化的“純粹性”和美學的“民族性”等諸多因素的牽絆，更因資本和消費邏輯的牢籠，使其不免呈現(xiàn)出與美國精神價值話語形態(tài)或隱或現(xiàn)的妥協(xié)，甚至出現(xiàn)文化精神表述同一性的某些面向。海恩·庫爾曾說，美國女性主義運動，在晚近最大的貢獻和特點在于不再片面關注性別差異和歧視，以及男性為中心的二元對立模式，而是堅持強調文化因素和精神建構的意義、在主流社會和大眾媒介中對女性的再現(xiàn)，以及再現(xiàn)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具體到電影傳播、生產視野中，則凸顯為一種“文化轉向”：藝術實踐和政治實踐迅速聯(lián)合，“女性的影像聲音空間”全面地施展為特定精神建構，也是隱喻后的美國式生活理念和主流價值訴求的鏡像投射。

首先，對美式多元生活理念的隱喻性宣揚。在“女性電影”這個光譜式概念之下，美國電影盡管在風格、主題、傾向、范疇等方面各有選擇，但基本都是以現(xiàn)代都市為背景，以壓抑的女性為主體，再將此背景和好萊塢式的電影類型經驗及美國主流社會倫理相結合，尋求女性自身表達的鏡像策略，建立起一套更為隱蔽性的，具有現(xiàn)代都市文化色彩的“美式多元生活準則的宣揚機制”?！镀咸咽炝恕芬呀浭侵摹胺疵绹嚼砟睢钡呐灾髁x電影樣本，有意識地通過艾倫和莎娜這對女同性戀者的生活現(xiàn)實，意圖對主流價值精神做出改造、抵制和利用，借機表達女性意識和經驗的重要性，但電影語言所呈現(xiàn)出的生活理念，依然是美式的“多元化”。這里的“女性獨立精神”處在美國精神統(tǒng)攝之下，被對象化和無底線地窺探；《阿莫拉比》講述了黑人女性莫拉在紐約的不愉快回憶，表露非白人少數(shù)族群宣稱人人平等的美國，實質是“他者”的身份，對美國社會機制盡情地嘲諷。但在影片結尾，當莫拉接受愛情時，所提供的出路和答案依然是美式的“多元開放多美好、努力奮斗終幸?！钡幕糜X化的生活理念。所以，美國女性主義電影里“娜拉出走以后”，其美好歸途仍是靠西方固有的多元生活理念和價值觀來拯救超拔。

其次，“靈魂歸來”之后對美國精神的價值皈依和認同。女性主義電影無論是溫和如《洛麗塔》《愛麗斯的餐館》，還是激進似《稻草狗》《長大的女人》《時時刻刻》，所呈現(xiàn)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有著決絕的獻身精神和悲劇性的收尾結局，宣泄著“現(xiàn)代男權格式化”社會的壓抑和需求。同時，又不約而同地呼喚著理想社會真正需要的情感和理性。她們的世界更多的是作為獨特的生活方式加以表現(xiàn)，且直接與美國精神價值判斷相關聯(lián)。這幾乎是美國女性主義電影普遍的“敘事圈套和敘事模式”。《妮可的周圍》的故事很簡單，講述中年女性妮可在異國他鄉(xiāng)阿富汗的情感掙扎記錄，影片不斷暗示異鄉(xiāng)的女性有如低等存在，是“弱者”(weaker sex)和男性權威體系的附屬，是看和被看的幻象物。而只有回到“自由民主平等”的美國，妮可的苦難才得到解救。不難理解其露骨的精神建構。其實，即便是在最激進的女性主義電影里，美國大眾產業(yè)依然不遺余力地參與“制造美國精神神話”。

二、個體立場的精神訴求

“好萊塢女性電影”是指那些既有著一般化的強烈女性經驗、女性主義視角介入，又有著濃厚“美國特征”的類型片。此類影片有著明顯美國文化的烙印，并不以外在的形態(tài)獨特性見長。相反，它們普遍襲用好萊塢主流敘事影片風格，于攝影和剪輯風格上，一承好萊塢寫實敘事的老套路，比如平衡布光或高調照明等技藝。更為明顯之處，則在于其鏡像的深層結構控制和規(guī)劃中滲透著“美國精神”，即個體立場的訴求和公共話語空間的意識定位。二者相反相成，共同構建出自圓其說的詮釋語境。美國女性主義電影區(qū)別于其他類型電影的顯著印記即在于此。

一方面，其心理訴求是“美國精神標簽”的個體立場。影片的故事設置、敘事策略都是以女性生活為主題，以女性觀者為想象的接受群體。而在視覺風格上，較少展示女性對外部世界或自然世界的征服。鏡頭主要投射到人際瑣事，回到人生百態(tài)的故事形態(tài)中去，諸如母女關系、男女情感、事業(yè)家庭矛盾等。發(fā)生背景也多半放置在家庭空間或者室內。從事業(yè)有成的職業(yè)女性，到忙忙碌碌的家庭主婦。與此相呼應的，是對白很多，最終所要實現(xiàn)的敘事意圖是個體的女性經驗和對自我身份的追求敘事。其實質不過是付諸個體立場表達的美國精神?！稌r時刻刻》就是恰如其分的展示。影片將弗吉尼亞·伍爾芙、勞拉·布朗、克拉麗薩·沃甘三位女性交叉性的生活瑣碎經歷熔于一爐，以個體道德選擇困境為表現(xiàn)核心，集中于人際關系以及害怕孤單等現(xiàn)代主題，女性主義理論中復雜的認同和分離命題在個體化的雜亂陳述中纖毫畢現(xiàn)。最終，女性情誼、生活自強、個人身份追尋、成長之際的迷茫等，典型個體立場化的美式精神訴求，成為貫穿該類型片始末的綜合性主題。

另一方面，女性主義電影也強化公共話語空間的意識定位。美國女性電影有意地制造雜糅類型的“綜意”影片，有意圖地整合各種意識形態(tài)，打造公共話語空間，將女性主義敘事、男權社會審視主義的嚴肅性和作為個體的尊嚴感、大眾的娛樂特征等巧妙地組合一處，成就獨具一格的意識定位，不啻為美國公共精神的曲折再現(xiàn)?！毒S羅妮卡》是一部出色的反映康涅狄格州女高中生維羅妮卡個人經驗的紀錄片，雖有著自我設定和評論給予的“女性主義電影”標簽，但影片中的大眾平民意識、知識分子精英立場、女性主義理論訴求，都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和反映；《急尋蘇珊》備受女性主義評論者高度贊譽，深沉的主題和犀利的批判卻出之以夸誕的表演、豐富的色彩、怪異的情節(jié)，講述一個充滿巧遇、追逐的鬧劇性故事，有著美國文化中典型的狂歡化特征，表達的意圖卻是女性認同、幻象和欲望實現(xiàn)的問題。也讓我們親臨大都市中女性個體的命運，看到“奉獻”“抗爭”“自我”對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有規(guī)則的冒犯”，在公共話語的敘事中，觀者隨著主角的情緒而波動。這無疑是美國精神中公共話語空間無限擴展和延伸所集結的魅力所致。

三、“民族寓言”的鏡像表達

女性主義電影并非特定的群體所指，也不是主義內涵的準確概括，而是審美觀、社會立場和價值主張的群類設定，是“民族精神敘事”凌駕在“性別敘事”之上。一方面，它們尤其著力于電影敘事傳統(tǒng)和影像觀念的沖擊，更為本質地指向一般鏡頭表現(xiàn)的盲點——被遮蔽和被抑制的女性生存境遇。另一方面，又個性化地運用美國式的精神理念作為衡量標準給予有效的消解和建構。在此文化語境之下，所擇取的通常模式是把一般女性主義所強調的個體女性經驗，提升到與民族文化主體性極端并置的位置，然后再明確或潛意識地運用美式精神價值理念來思考女性經驗。女性主義立場越來越明晰的同時，也在敘事慣例中找尋最堅實的基點。故而在敘事的形態(tài)上，呈現(xiàn)出“普泛化的美國文化敘事和精神訴求”。從早期的《我們每日的面包》《曼德琳·克勞迪的罪》，到晚近的《穩(wěn)操勝券》《謊話·性·錄像》，無一不是貫徹此敘事意圖。

首先，美國文化及其精神的主體性話語表達，潛意識地呈現(xiàn)“民族寓言”狀態(tài)。對于女性主義電影而言，影像既是娛樂，又是政治性工具，是女性被對象化的克服，對父權意識形態(tài)的抵抗。但另一方面，攝影機的價值表達從來都不是中立的，釋放的敘事形態(tài)必然是一種“共同幻想”。美國女性主義電影的普遍敘事話語表述中，所帶動、凝聚、實現(xiàn)的，恰是將美國民族文化的傳統(tǒng)精神、價值理念與現(xiàn)代影像的拓展相銜接融合。反抗產業(yè)機制、內容形式、價值格局的表層下，弘揚的是美國的時代核心價值觀及其軟實力?！端{鋼》講述警校畢業(yè)生特納，偵破連環(huán)殺手的故事。立意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表現(xiàn)對男性的懷疑，并把女性的心理和意識置于敘事中心，但影片中無論是特納和其他女性人物的關系，還是其穿上警服巡視街道的鏡頭，抑或畢業(yè)典禮上的祝賀場景，都滲透著顯著的美式精神價值觀念；《裸體切割》運用驚悚類型片的方式，表露女性心理的探索和刻畫，敘事形式可謂推陳出新，但話語表達卻并不具備歷史審視和性別價值判斷的公信力，而是難以避免地沾染有“白人文化中心主義”的若干痕跡。

其次，女性主義電影在影像處理上，施以明顯的“美國民族型”精神驗證。由于世界經濟文化發(fā)展的輻射性和美國國家文化霸權主義的存在，文化主體和女性主義電影作為“他者”之間的關系就顯得格外撲朔迷離。美國精神價值的干預改變了其固有的性/性別體系的設定，在敘事的鏡像體驗上幾乎淪為“美國民族國家型精神體驗驗證的跑馬地”。《春風化雨》表面上敘述的是兩對母女關系，兩位母親之間的情誼，然而女兒們個人身份的認同卻完全建筑在美國民族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核心價值觀的強化輸導之上，影片偶爾顯露的有關對父權主義壓迫本質已經無關宏旨，反倒更展示出塑造美國自身民族文化形象、國家形象、精神價值認同的特征；《女子戴薇》借助戴薇，主張對自身身體的控制權力，努力擺脫被迫性爭取墮胎合法化的敘事，形式上運用“時間型寓言體”，著力呈示美國社會國家制度的優(yōu)越感，充滿著美式國家建制必然成為普世價值的曖昧暗示，其文本深層實際是女性主義觀念在被質疑后的自我修復，體現(xiàn)了美國民族精神價值牢不可破的強大邏輯權威，戴薇等人的“女性”形象不再是自身的再現(xiàn)，而是民族國家體驗的驗證，是其“國家欲望的符號化”，“女性”最終也成為影片話語的“虛假中心”。

綜上，對美國女性主義電影的結構分析，在其矛盾和裂縫之處，可以發(fā)現(xiàn)，顛覆挑戰(zhàn)的敘事深層和女性精神建構內涵，依然無法完全擺脫“大眾文化消費品的本位”，“美國精神”仍如影隨形地成為其符號性表達。此電影現(xiàn)象顯然需要我們不斷地去重新思考和再定義，并且從中獲取更多有益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