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我奶奶文盲,我爺爺讀過私塾,且家境殷實。一家人對他們的婚姻都不看好,只有祖爺爺充滿自信。祖爺爺親自將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終身大事訂下來后,長舒一口氣,回歸了大自然。事實證明,祖爺爺?shù)难酃猹毜蕉?,具有?zhàn)略思維。
經(jīng)過歷史的洗禮和沉淀,曾經(jīng)三代單傳的劉家,人丁興旺,兒孫滿堂。 打我記事起,我就是在彌漫著藥味的家庭中度過的。我爺爺常年喝一種用鍋灰當藥引子的中藥。他老人家喝藥的方式很特別,一小口一小口啜,像品茶。若是天氣好的日子,他端坐在院子的棗樹底下,悠閑自在地品。
看到我爺爺很享受的樣子,我很想嘗一嘗。他老人家很大方,將一大杯藥遞給我,微笑著看著我喝。哎呀,那個苦??!從嘴里苦到了心里。我倚在棗樹上,肝肺腸子差點吐出來。我爺爺仰起黃巴巴的瘦臉,對著棗樹葉子篩下來的陽光瞇瞇笑。我奶奶卻說,苦死你個熊孩子!
聽我媽媽說,從她生下我那天起,我奶奶就叫我熊孩子。我奶奶自言自語,這熊孩子,像誰呢?像他爺爺?不像,他爺爺是個瘦猴。像他爸爸?也不像,他爸爸沒有這熊孩子威武。我媽媽先看著我,又看著我奶奶,笑吟吟地說,像他奶奶。我奶奶笑起來,那聲音好像在炸鞭。
我爺爺在我百天時,翻遍了四書五經(jīng),給我起了個響亮的名字:晨陽。意思是說,像早晨的陽光一樣富有朝氣。我奶奶反對,說別嘴別嘴,就叫熊孩子。你們看看熊,多壯實。一家人沒有聽我奶奶的,而我奶奶卻我行我素。
趁我爺爺打盹的時候,我在他藥壺里放了幾勺糖。我爺爺很享受地品著藥,覺得不對味,居然噴了一地。一地的螞蟻驚慌失措,以為突降暴雨。我奶奶突然從廚房里跑出來,手里拎著燒火棍,吼道,這個熊孩子使壞,看我不揍死他!
我爺爺咧著痛苦的嘴喊,快……快……那個跑字還在我爺爺?shù)淖炖锎蜣D(zhuǎn)轉(zhuǎn),我已經(jīng)風一樣從院子里刮出去。天黑了,我不敢回家,躲在草垛里,蟲子鉆進我的衣服里,盡情地叮咬。當我醒來時,燈光下,我奶奶正在往我身上抹藥。我奶奶不停地說,你這個熊孩子,不聽話,叮死活該。藥抹在皮膚上,透著涼氣。我奶奶的眼淚落在患處,熱乎乎的。
我爺爺沒下過地,好像常年只在家里喝藥。地里的重活、臟活、累活,都是我奶奶干的。我奶奶身板硬,像個漢子。也許,祖爺爺就是看中我奶奶這一點。盡管祖爺爺不在了,我想,他體弱多病的兒子,他再清楚不過了。
我奶奶說,她娘家在淮北,具體哪里她也說不清。從五歲那年逃荒過來,就沒回過娘家。淮北那地方大了,淮河以北都叫淮北。我奶奶說話的口音與我們大不一樣,嗓門高,語氣粗,跟我爺爺說小話,也像吵架似的。她喊第一聲熊孩子,把我嚇得一愣怔。我媽媽怕嚇著我,在我耳朵里塞兩個小棉球。
長大了,她叫一聲,我應一聲,熊孩子成了我的代名詞。
上學了,老師點我的名,好像在叫別人。老師說,鄭晨陽,站起來,你剛才想什么呢?同學們笑話我,老師老師,他奶奶叫他熊孩子。老師沉下臉,教室里一片安靜。窗外的家雀兒,嘰嘰喳喳地叫。
老師家訪,來到我家。我奶奶一副緊張的樣子,既倒茶,又拿煙。老師,是不是我家的熊孩子惹事了?老師吸著煙,喝著茶,不說話。我奶奶急了,大叫一聲,熊孩子,你給我出來,你干了什么壞事?讓老師氣成這樣!我從里屋出來,乖乖地站在老師面前。老師終于開口了,他奶奶,以后別叫孩子熊孩子了,多難聽。孩子大了,自有尊嚴。
老師說完,站起來往外走。我奶奶腳跟腳攆著老師,你說啥?啥叫尊嚴?之后,當著我的面,我奶奶不喊我熊孩子了。我奶奶喊,哎,那個啥,作業(yè)寫了嗎?我奶奶哎哎哎地喊,有時我應,有時我不應。你知道她老人家在喊誰呢?
我爺爺吃了一輩子的藥,最終也沒能阻擋死神向他走來的腳步。我從國外趕回來,爺爺已經(jīng)入土為安。我奶奶帶著我,到我爺爺墳前,給他老人家燒紙。我奶奶蹲下來,點燃火紙,邊用一根小木棍挑著紙邊說,熊孩子,起來吧,你大孫子來看你了。
我以為奶奶對我說,可她再重復一回時,我確認她在對著自己面前的土堆說。
我的眼淚,開始不爭氣地流下來。(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