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娟
(燕山大學里仁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蘇聯(lián)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一生僅留下7部電影長片,但每一部都堪稱精品,這些作品中蘊含了流動的詩意、深沉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成為世界電影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對于塔可夫斯基而言,藝術的功能不在于抒發(fā)個人的感想,而是為了追求一種更崇高的普世價值,探尋人類存在的意義和絕對真理。藝術家是戴著鐐銬舞蹈的人,他們借助生活中的素材傳達真諦,用自己的信仰和信念為觀眾服務,肩負著時代的責任,啟發(fā)觀眾的心靈。
因此,塔可夫斯基十分抗拒電影的商業(yè)性和娛樂性,對觀眾將電影視為一種感官消費品的傾向感到擔憂。在他看來,電影是一門獨特的藝術,其核心是時間問題,人們?nèi)ル娪霸和ǔV灰驗閮蓚€理由:為了失去或錯過的時間;為了不曾擁有的時間。電影創(chuàng)作的實質就是雕刻時間,藝術家借助散落在時間中的事實來重新建構生活,這種新的創(chuàng)造能夠超越必將消逝的時間,達到永恒。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的確是超越時代的,他一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都在踐行著自己的理念,那些與生命、故鄉(xiāng)、苦難和信仰有關的宏大主題中,隱含了濃厚的宗教色彩和深刻的哲學思考,值得進一步深入挖掘和探討。
電影用每秒24幀的影像模擬真實場景,連續(xù)的影像可以欺騙我們的眼睛,但我們看電影卻并不是由于沉迷在光影的游戲中,而是試圖在影像的建構中得到某些啟發(fā)。塔可夫斯基認為拍攝電影并不是對生活的復制,藝術家若想對生活進行深層挖掘,就必須有機地結合主觀印象和對現(xiàn)實的客觀呈現(xiàn),停留于表面的現(xiàn)實毫無意義,哪怕真實如紀錄片的影像也可以和現(xiàn)實本身相距甚遠。
生活并非千篇一律的示意符號,既然人類不是生活在一套符號體系之下,那么藝術家就必須挖掘出隱藏在現(xiàn)實表面下的更為幽深與復雜的東西,只有這些內(nèi)容才能激發(fā)強大的情感力量。在塔可夫斯基看來,忠于表面的現(xiàn)實永遠無法抵達本質,內(nèi)在的真實需要藝術家細微的體察與感悟。從某種程度上說,內(nèi)心感受比理性邏輯更貼近于“真實”。在電影中尋求這種內(nèi)在的真實需要一種引導,塔可夫斯基用漫長的空鏡為觀眾提供了一個進入的空間,他電影中的空鏡不僅僅是對環(huán)境的一種客觀描述,同時也在不斷地烘托氛圍,為觀眾進入人物的情緒之中做出鋪墊。換言之,導演不希望觀眾被動地接受一個經(jīng)由自己精心編排的故事,而是試圖讓觀眾主動走入其中,并突破電影本身的框架,向縱深處自由探索。
塔可夫斯基的處女作長片《伊萬的童年》展現(xiàn)了一個被剝奪童年的少年的遭遇,折射出千萬個年輕心靈因戰(zhàn)爭而損毀的時代悲劇。伊萬不能夠像孩子一樣嬉戲玩樂,他從來都沒有進入社會的機會,戰(zhàn)爭直接奪走了他的親人,并直接把他拋到殺戮之中。這種現(xiàn)實對于伊萬來說太過殘酷,但導演并沒有按照線性時間描述他是如何失去親人并隨后投入戰(zhàn)爭的,而是開拓了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將現(xiàn)實、回憶與夢聯(lián)結在一起,影片中的四段夢都與現(xiàn)實有非常具體的關聯(lián),伊萬在現(xiàn)實中飽受痛苦,身體上也傷痕累累,唯有在夢中才能見到母親的微笑,享受童年的快樂。借助夢與現(xiàn)實的交錯扭結,伊萬靈魂中的痛苦流露出來,塔可夫斯基不斷在夢中構筑真實生活的細節(jié),隱藏在孩子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由此得到展示。戰(zhàn)爭為人類帶來的深重苦難經(jīng)由一個孩子的命運而更顯觸目驚心。從本質上而言,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類無法擺脫“孤兒”的命運,在炮火造就的廢墟中,美好的家園或許也僅能出現(xiàn)在記憶的圖景中。
塔可夫斯基的最后一部作品《犧牲》同樣涉及戰(zhàn)爭與孩子,在這部電影中,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來臨,主人公亞歷山大不斷向上帝祈禱戰(zhàn)爭不要來臨,他決定以一己的犧牲來拯救這個衰敗的世界,放火燒毀了自己的房子。在他住院治療期間,他的兒子帶著水澆灌他們曾經(jīng)共同種下的樹苗,枯樹開始重新發(fā)芽。在這部影片中,塔可夫斯基表達了他對現(xiàn)代文明的憂慮,物質文明正逐步摧毀人類的精神根基。亞歷山大看到人類的文明已成廢墟,而唯有信仰的力量可以帶來救贖的希望,他聽從了郵差的指引,用自己的犧牲來換取世界新生的可能。在影片的最后,亞歷山大的兒子恢復了語言的能力,那棵快枯死的樹也有了重新煥發(fā)生機的希望。
從塔可夫斯基開始進行電影創(chuàng)作的20世紀60年代起,他就始終對人類精神家園的逐步喪失充滿憂慮,直到身患絕癥并拍出《犧牲》,他仍舊在試圖為人類的未來找尋出路。他從未止步于對現(xiàn)實的揭露,而是從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出發(fā),追尋內(nèi)在的真實。主人公身處現(xiàn)實,但借助夢或信仰能夠抵達過去、連接未來,這種對人類命運的關懷成為塔可夫斯基影片中一以貫之的主題。
塔可夫斯基認為電影藝術是最真實、最富有詩意的藝術,詩是由文字構成的,電影是由影像構成的,但二者的敘述方式卻可以達到內(nèi)在的高度統(tǒng)一。既然生活本身并不是按照一定的邏輯發(fā)展進行的,那么電影中所謂的連貫性敘事不過是一種人為的構建。讓電影情節(jié)合乎邏輯地呈線性發(fā)展正意味著忽略了生活的復雜性本質,不過是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主觀臆斷。由此,塔可夫斯基認為詩的邏輯更能夠表現(xiàn)生活的本質,他在自己的電影中即以詩的形式進行敘述,觀眾無法依賴情節(jié)上的因果關聯(lián)對影片進行預設,卻能夠調(diào)動更強的主觀性來思考影像背后所包含的更深刻意涵。詩所具有的那種跳躍性、暗示性和含混性包含了巨大的闡釋空間,電影以詩意的方式提供一個引導的方向,那些沒有被說盡的內(nèi)容反而為觀眾留下了巨大的思考空間。
《鏡子》無疑是塔可夫斯基創(chuàng)作序列中最富有詩意的一部影片,它的含混與曖昧造成了晦澀難懂的結果,卻也成為一部高度凝練的、具有無限理解空間的藝術佳作。這部影片完全脫離于理性邏輯的建構,它本身就是一部關于夢的作品?,F(xiàn)實與回憶通過夢交織在一起,兩代人的命運重疊,超越物理時間的限制而產(chǎn)生靈魂溝通,散落時光中的片段非邏輯性地涌現(xiàn),彼此之間又相互關聯(lián)、滲透,成為互相映射的鏡像,構成理解上的繁復與多重。
《鏡子》并非獨語,在這部具有自傳性色彩的影片中,俄羅斯民族的記憶融會在塔可夫斯基的私人記憶中,記憶中童年的景象與黑白戰(zhàn)爭資料片混在一起,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畫面和妻子的畫面融合在一起。影片復現(xiàn)了歷史中的苦難記憶,而每個個體都是苦難的承擔者,回憶本身具有模糊性,唯有在鏡中不斷映射才能夠讓真實顯影?!扮R子”無處不在,過去與現(xiàn)在不斷彼此反射。時間是偉大的謎語,不確定性始終存在,它揭示出無限的想象空間和理解維度,成為一部永遠在延伸的、處于不斷生成之中的藝術品。影片中不同的人物之間也在相互映射,敘述者的母親和妻子由同一位演員扮演,敘述者的孩子和敘述者也是同一位演員,這不僅是一種身份的延續(xù),也體現(xiàn)了一種自我認知的復雜性,個體的多重性在時間中得以揭示。
關于《鏡子》的闡釋有無數(shù)種,但塔可夫斯基自己拒絕承認片中存在任何隱喻,他坦言影片的全部意愿就在于說出真相。盡管《鏡子》具有一定的自傳性色彩,但導演并不是在講述自我,這恰恰是他一貫拒絕的。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寫道:“我要說的是我和最親近的人之間的感情,我和他們的關系,以及對他們力所不逮未能盡責的感受和永遠的愧疚?!币虼擞捌闹魅斯肋h處于焦慮與痛苦之中,這種強烈的情感來自于自身的道德感和責任感,它們恰恰是人類靈魂中最寶貴的一部分。
盡管被塔可夫斯基本人所拒絕,但仍有許多觀眾試圖在《鏡子》中尋找隱秘的象征和隱喻的構思,不同的人從中找到了不同的答案,就這部影片而言,唯一固定的答案永遠不會出現(xiàn),詩意的影像與每個觀眾的靈魂直接發(fā)生碰撞,帶來不同的震撼。那些難以解讀的轉換、跳躍和省略喚起不盡相同的主體感受,為影片擴展了無限的表達空間,塔可夫斯基對人類情感的深入探索帶有形而上性,借由詩意敘述方式凝練了深沉的哲思。
哲學的目的是尋求真理,指明人類生存的意義,藝術家可以瞬間感受到真理,并借助藝術形象將真理傳達給大眾。在這個意義上,藝術的作用和宗教類似,接受與領悟藝術就如同信仰上帝,人的心靈在藝術之中得到感化。因此,藝術家擔負著重要的責任,他們必須滿足觀眾心靈層面的需求,喚醒觀眾的情感與思想。藝術家必須真誠而忠實地基于事實來描述對象,以自身的體驗和理解為人們揭露真實的存在。導演的職責是重新建構生活,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在于如何鑄就永恒,讓必將逝去的時間以獨特的方式繼續(xù)存留。
塔可夫斯基對于時間的理解十分獨特,時間當然能夠界定個體存在的界限,但塔可夫斯基想要探討的是時間作為一種狀態(tài),能夠使人在其中意識到自身所具有的道德特質,度過的時間因此并不僅僅在物理意義上消逝了,而是得以在心靈中沉淀。鏡頭中的時光與現(xiàn)實中的時間流逝有所不同,觀眾從鏡頭中看到的不只是畫面,而是具有無限超越性和暗示性的內(nèi)容,這種時光不是機械地復制或模擬現(xiàn)實,而是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和生成。電影不是一種形式上的存在,也沒有固定的答案,觀眾的觀影行為并不是解讀符號的過程,而是要主動地參與電影的生成過程。說到底,膠片不過是負載了時間的印記,但真正的電影絕不止于膠片,影像將流出銀幕在時間中永生。
《安德烈·盧布廖夫》的敘事不是按照傳統(tǒng)的時間邏輯線索串聯(lián)起來的,而是以盧布廖夫本人創(chuàng)作《圣三位一體》這幅畫作所采用的詩意邏輯為脈絡完成的,各個段落之間看似分散,實際上卻具有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可以說,塔可夫斯基與盧布廖夫的創(chuàng)作超越了時間而達到了內(nèi)在的同構性,同樣的詩意引領著他們完成自己的作品,共同展現(xiàn)出藝術家對于人類之間的愛與安寧的渴求的書寫。
《鄉(xiāng)愁》講述了“俄羅斯人對本民族的根、歷史、文化、故鄉(xiāng)和親朋的宿命般的依戀”,這是一部關于孤獨者的影片,身處異鄉(xiāng)的戈爾特察科夫無法融入廢墟般的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不斷在夢境中出現(xiàn)。此時塔可夫斯基也身處異鄉(xiāng),他和主人公的心境可以說是高度一致的,在影片中戈爾特察科夫在追尋一位流亡音樂家,這位音樂家也是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人物。由此,同樣的鄉(xiāng)愁籠罩著三個人,身處異鄉(xiāng)的狀態(tài)超越了時間,成為每位漂泊之人共同的心理感受,這種對故土的依戀成為一種永恒的情感狀態(tài),靈魂上的孤獨感直抵人心。影片中的另一位關鍵人物多米尼克有著孩子般的品性,他瘋狂而極端,用肉身的死亡向人們傳達警世預言,他堅守自己的理念,選擇了殉道之路。主人公最后也走上了為世人分擔痛苦的道路,他延續(xù)了多米尼克對理想和善的追求,影片最后用8分鐘的長鏡頭展示戈爾特察科夫舉著蠟燭穿過溫泉的場景,給人帶來強烈的靈魂震撼。對故鄉(xiāng)的懷戀與人類生存的意義聯(lián)結在一起,塔可夫斯基在時間中尋求永恒的答案,最終在信仰之中得到了希望的可能。
塔可夫斯基一生都在用藝術同世界對抗,他不能接受正逐漸變?yōu)閺U墟的世界,也不能接受平庸的、獻媚的電影作品,他試圖承擔起藝術的責任,接續(xù)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的根,找尋生存的意義。這位藝術大師在影片中融合現(xiàn)實與夢境,以詩意敘述構筑影片的內(nèi)在真實,追求永恒的藝術價值,在逝世三十余年后依舊在不斷為觀眾帶來強烈的情感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