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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幕:1948年,察哈爾省北部山村。
呼嘯的風(fēng)聲由遠(yuǎn)漸近,雪花、樹葉、雜草從樹根旁卷過。
樹干上吊著的女尸在風(fēng)中緩緩旋擺著。
一根繩子上吊著的女尸是地主馮鑒光的大老婆,舌頭咬在牙齒外面,兩只裹著的小腳大拇指指被一條黑色綁腿帶子捆在一起。旁邊吊著的是馮鑒光大兒子馮日老婆的尸體,碎花棉襖的衣襟敞開著,里面的花兜肚露了出來。
另一根樹枝上吊著的兩具尸體是馮鑒光的二老婆和三老婆。
馮二婆緊閉的嘴角殘留著血跡,一個發(fā)卡子纏繞在散亂的頭發(fā)上,褲口邊插著幾根柴草。
馮三婆肚子上刺著一把鐮刀,流出的血跡淌到腳上。
馮三婆腳下的地上有一灘凝凍的血漿,血漿順著不平的地面,彎彎曲曲連接著另一灘凝凍的、放射狀的血漿,這灘血漿中間的一塊大石頭下壓著馮鑒光的頭,他的兩條手臂被繩子綁在背后,肚子朝下趴在血跡上,身邊有一塊寫著“打倒惡霸地主馮鑒光”字樣的牌子。
馮鑒光的腳下是他堂弟兼管家馮德光的尸體,頭上壓著一塊大石頭,下面是一灘暗紅色的血漿。
大樹下,躺臥著曹貴山的尸體。
院墻和街門上留著被槍彈打過的痕跡,臺階上扔著一頂國民黨士兵的軍帽。
后院滿眼都是國民黨士兵的尸體。國民黨士兵的尸體個個呲牙咧嘴,捂著肚子,嘴角上凝著血跡,尸體之間的磚地上,是摔碎的酒碗。
片名:馮家大院。
字幕:1945年春。
沙丘在陽光下異常耀眼,剛長出的青黃色草芽閃著綠綠的鮮亮的光澤。疏淡的柳影在沙丘上微微晃動。沙丘后面的一片柳林,黑黑的樹干和鵝黃的枝條交織著一起,燕子和百靈鳥在林中鳴唱著。
一條馬車道蜿蜒地伸進(jìn)柳林深處。
兩輛馬拉轎篷車由遠(yuǎn)漸近。
傳來牲口的鈴鐺聲、打響鼻聲。
馮鑒光哼唱著冀晉蒙一帶流行的二人臺小調(diào),因氣短,嗓子發(fā)出干咳聲。
馮鑒光趕著一輛馬車走在前面,不經(jīng)意地?fù)]動著扎著紅麻穗子的小鞭子,傷感地嘟囔著:“唉,人老了?!?/p>
馮鑒光的小車倌趕著一輛轎篷車跟在馮鑒光的車后面,手持鞭子隨意地在空中和路邊的地上舞動、抽打著,滑稽的臉朝前望著:“二叔,誰說老,咱可不能說老,昨晚兒不是挺有精神的嘛?!?/p>
馮鑒光笑著朝后呵斥道:“小兔崽子,當(dāng)著星兒,瞎說什么!”
小車倌趕著的轎篷車側(cè)面窗子里,是馮鑒光小女兒馮星那張嬌嬈的臉,她正探頭欣賞窗春色,不經(jīng)意地問:“爹,你們高興什么呢?”
剛剛吐出嫩葉的柳林,順著馬車行進(jìn)的節(jié)奏向畫面的一邊退去。燕子和百靈鳥在林中追逐嬉戲。
馮鑒光和小車倌開心地大笑,小車倌悠然自得地用鞭子在地上啪、啪抽了兩下。鞭聲伴著遠(yuǎn)處傳來的幾聲槍響,讓大家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小車倌急忙勒住馬車,下車抓住韁繩朝車后瞭望。
馮鑒光也急忙下車,因驚慌跪趴在地上。
馮星跳下車,慌張地向馮鑒光跑來,驚叫著:“爹!爹!”
馮鑒光吃力地站起,拉著馮星踉踉蹌蹌朝沙丘后面跑去。
馮星邊跑邊朝車后的柳林窺望。
柳林深處又傳來幾聲沉悶的槍響。
柳林外的沙灘上,30歲左右、農(nóng)民打扮的于懷初騎著一匹紅馬飛奔而來。
沙丘上被子彈打起了幾處塵土,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群模糊的人影騎馬追來。這群人漸漸清晰了,原來是十幾個日本兵和漢奸秦二狗。他們追捕的于懷初,是中共剛從延安派到察哈爾省察北地區(qū)任騎兵團(tuán)團(tuán)長兼政委的人。
隨著槍聲,兩個日本兵落馬。
遠(yuǎn)處的于懷初策馬狂奔,邊跑邊朝身后打槍。幾個日本兵應(yīng)聲落馬,其中一匹馬栽翻在地,后面的人馬從他們身上踩越而過。接連向于懷初射擊。
隨著一聲槍響,秦二狗突然松開韁繩和手里的槍,急忙捂住右耳,血從指縫流出,摔下馬來。
日軍司令官黑雄石仁抖著韁繩,腳拍馬肚,鷹眼盯著前方還擊。
于懷初由騎坐式變?yōu)檠鎏炱教墒剑蟠驑尅?/p>
黑雄石仁右肩中彈出血,舉槍的手頓時放了下來,他緊咬牙關(guān),左手從右手里接過槍繼續(xù)瞄準(zhǔn)射擊。
鐙里藏身的于懷初突然右小腿中彈,險(xiǎn)些墜馬。他用持槍的右手手腕捂住傷口,滿頭大汗,吃力地翻身趴在馬背上,仍堅(jiān)持朝后打槍。
跑在前邊的一日本兵的坐騎中彈栽倒。
于懷初趴在馬背上翻過一沙丘,進(jìn)了柳林。
從柳林里向林邊的高坡望去,可見幾個日本兵騎馬跑上坡頭勒住馬朝林中張望。
已包扎好右肩傷口的黑雄石仁策馬向坡頭趕來,勒馬朝林中張望,帶著人馬跑進(jìn)柳林。
黑雄石仁帶領(lǐng)七八個日本騎兵從路邊停著的轎篷車旁飛跑而過。
突然,黑雄石仁緊勒馬韁,馬被勒得前腿騰起,嘶叫了一聲。黑雄石仁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朝轎篷車跑去,其余人馬也轉(zhuǎn)馬回頭跟了過去。
黑雄石仁勒馬站在轎篷車一邊,三個日本兵牽著馬走近轎篷車。
馮鑒光的車馬拴在一棵柳樹上,馮星的車馬未拴,馬在啃吃著青草芽。
兩個日本兵分別撩開兩輛轎篷車的布簾搜查著。
一日本兵探頭朝馮星的轎篷車?yán)锟?,里面空空?/p>
黑雄石仁向四周望了望:“誰的車?快出來!”見沒人答應(yīng),舉槍朝天放了兩槍。
這時,沙丘后面先后伸出馮鑒光和小車倌的腦袋,馮鑒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露出大半截身子:“哎……是我的,別開槍。”踉踉蹌蹌走下沙丘,膽怯地走到黑雄石仁面前。
黑雄石仁朝馮鑒光欠了欠身子:“你的,是否看見有人騎馬跑過?”
馮鑒光搖搖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沒,沒看見什么,只聽見,馬跑過去的聲音?!?/p>
黑雄石仁向柳林的深處望去,又回頭皺起眉眼,滿腹狐疑地朝轎篷車看去。
兩輛轎篷車仍停在那里。
黑雄石仁狐疑地用槍指點(diǎn)著轎篷車:“兩輛車,都是你坐的?”
馮鑒光呆望著黑雄石仁點(diǎn)點(diǎn)頭。
黑雄石仁頓時變得惱怒:“你有幾個屁股?”
馮鑒光這時才知道話不對,但又不想說明:“呵不,不不?!彼砗蟮男≤囐牟恢氲臉幼?。
黑雄石仁兇狠地逼視馮鑒光:“是不是來接那個八路的?”
馮鑒光不想說出實(shí)情,他把膽怯、畏難的目光從黑雄石仁的臉上慢慢地移到他的手槍上,額頭上已出了一層汗珠。
這時,黑雄石仁用馬鞭抽打著馮鑒光,怒吼道:“說!”
馮鑒光不敢跑,只是用胳膊來回遮擋著馬鞭,央求地解釋:“不是的,不是的,太君?!?/p>
這時,傳來馮星帶著哭腔的畫外音:“爹?!?/p>
大家尋聲望去,黑雄石仁也停住了舉起的馬鞭,驚愕地望去。
沙丘后,露出了馮星那張害怕的臉。她雙眉緊鎖,鼻孔一鼓一鼓的,雙唇緊咬,一步一挪地走下沙丘來到馮鑒光身后。
馮鑒光焦急、生氣地瞪著馮星:“你!”又趕快仰望著黑雄石仁苦笑笑,“是我閨女,在城里念書,我們剛從城里回來。”
黑雄石仁被馮星的美貌吸引住了,他癡呆呆地端詳著馮星,騎馬繞到馮星身后端詳,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笑起來。
羞怕、埋頭、背著身的馮星求救似地抓住馮鑒光的胳膊,因驚嚇尿濕的褲子黏著泥土。她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既羞又怕地遮擋著屁股,把臉埋在馮鑒光的肩頭。
馮鑒光眼珠不知所措地轉(zhuǎn)動著,用一只手安慰地捂住馮星緊抱著他胳膊的雙手。
淫笑著的黑雄石仁笑的震疼了右肩的傷口,淫蕩的笑容變成了疼痛的笑容。
這時,秦二狗騎馬跑來,下了馬,用衣襟布裹著受傷的耳朵,臉上、脖子上、衣服上有血跡。他為了減輕頭來回活動所帶來的傷痛,直著脖子走到黑雄石仁面前,見到馮鑒光很是驚訝:“哎,馮老爺子,您這是……”
馮鑒光哭喪著臉看著秦二狗。
黑雄石仁瞪著馮鑒光:“他可能是來接那個八路的?!?/p>
馮鑒光張口結(jié)舌,有口難辯的樣子。
秦二狗怕扭動耳傷,將歪向右耳一邊的頭和身子同時扭向黑雄石仁,沒仰頭,只是兩眼吃力地向上瞅著馬上的黑雄石仁為馮鑒光辯解:“不不,司令官,他是縣警察局長馮日家的老爺子,不會的。”
黑雄石仁怒瞪著秦二狗,呵斥道:“什么老爺子?!?/p>
秦二狗趕快改口:“他是咱馮局長的令尊?!比杂X不妥,又進(jìn)一步改正,“這樣說吧,咱馮局長是他的大少爺,不不,大兒子,大兒子。”
馮鑒光急忙點(diǎn)頭。
黑雄石仁皮笑肉不笑、輕蔑地向馮鑒光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啊,你的兒子,和我們很友好的?!?/p>
秦二狗把頭和身子一起轉(zhuǎn)向馮鑒光:“馮老爺子……”他又把眼珠朝黑雄石仁一甩,“這是新到任的黑雄石仁司令官,大少爺?shù)膶氉?,還仰仗司令官閣下?!?/p>
這時傳來馬蹄聲。
于懷初騎的那匹馬從前面的林道上跑了過來,跑到幾個日本兵身邊,見到了主人和同伴親熱地小聲哼叫了幾聲。
黑雄石仁朝前方看了看,一抖韁繩,率先朝前面的林道跑去,其余人馬跟著跑去,于懷初騎的那匹馬也尾隨而去。
馮鑒光呆呆地望著黑雄石仁他們遠(yuǎn)去后,才長出了一口氣,責(zé)備馮星:“不好好在城里念書,偏要回來看你娘,沒把你爹嚇?biāo)馈R粋€姑娘家,兵荒馬亂的。”
馮星連嚇帶羞,捂著臉哭了,哭的嬌氣、任性。
馮鑒光挽著馮星朝轎篷車走去。
轎篷車?yán)锏鸟T鑒光撩開簾子不耐煩地探出頭:“咋啦?火上房了啦?還是誰跳井啦?”
馮鑒光的堂弟兼管家馮德光像見了救世主似地跑到馮鑒光的車前,拍著車轅說:“二哥,你咋才回來,窮鬼們在咱家都堵了一天了,還要借糧。”
馮德光身后的馮家街門口坐著一大群村民,人群里有幾盞馬燈。
馮德光邊攙扶馮鑒光下車邊訴苦:“人們快把我當(dāng)糧吃了。”
馮鑒光下了車,湊近馮德光耳邊悄聲問:“挑頭的,還是他?”
馮德光點(diǎn)點(diǎn)頭。
男女老少百多口人朝背身站在車邊的馮鑒光哥倆走來,并有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給馮鑒光跪下。
一個老頭哭喪著臉央求:“馮二爺,行行好吧,眼看就餓死人了呀,地也種不上。”
人們嘟嘟囔囔央求著:“就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們吧!”
馮鑒光氣狠狠地站在背身的人群前:“現(xiàn)在你們朝我借,到秋后我要你們還,誰痛痛快快還過?還罵我逼你們?!彼鷼獾匕涯樑は蛞贿叄L出了一口氣,“我不能再發(fā)善心了,省得你們秋后罵我。”
這時,一個漢子抱著孩子走上前:“真的不借嗎,馮二爺?”
馮鑒光扭過氣惱的臉。
抱孩子的漢子叫曹龍,一臉的胡茬子,他鎮(zhèn)靜地站在人群后邊:“你馮二爺可是連夜里睡覺肚上都拖著算盤的人。你好好想想,眼下種不上地,秋天鄉(xiāng)親們拿什么還你的租呀?大伙候你一天,就等你二爺一句話?!?/p>
這時,傳來馮星大驚小怪的叫聲:“爹,快來呀!”
馮鑒光瞪了曹龍一眼,轉(zhuǎn)身走到馮星跟前,詢問的目光看著馮星。神情驚慌的馮星趴在他耳邊不知悄聲說了些什么。
馮鑒光嚇得倒吸了一口氣,然后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回轉(zhuǎn)頭大聲招呼馮德光:“老六,讓大伙先回去,明天一早放糧。”
馮德光和村民們莫名其妙,互相瞅了瞅。
曹龍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身邊的曹貴山,示意他什么,曹貴山會意地咳嗽了一聲。
馮鑒光膽怯地朝馮星那輛車的轎蓬里看著,馮星害怕地扒在馮鑒光身后向轎蓬里指著,馮德光和站在一邊的小車倌也納悶地往轎蓬里看。
背景可見一排幾間牲口棚和飼養(yǎng)員住的屋子及一些馬車、農(nóng)具、雜物等。
馮鑒光上了車,從小車倌手里要過一盞馬燈,鉆進(jìn)轎蓬。
馮鑒光的一只手顫抖地揭開了轎蓬里的坐箱蓋,馬燈的光照見了手握手槍、蜷縮在坐箱里已經(jīng)昏迷了的于懷初,于懷初的頭枕著馮星用頭巾包著的幾本書。
馮鑒光被嚇得目瞪口呆,他急忙松手,坐箱蓋咣當(dāng)一聲蓋上了。
馮鑒光躬腰出了轎蓬,蹲在車轅邊,驚懼地看著馮星:“這,這是咋回事?”
馮星搖搖頭:“爹,這個人咋藏進(jìn)去的呀?”
馮鑒光若有所思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提著馬燈又進(jìn)了轎蓬里。
馮星走到轎篷車窗下仰頭向里看:“爹,他腿上有傷。”
馮鑒光出了轎蓬,坐在車轅上沉思著:“難道真是那個……”
小車倌幫著分析:“肯定是,因?yàn)槲覀儚目h城出來,別的地方?jīng)]有停留?!?/p>
馮鑒光瞇著眼睛思忖著。
小車倌叨咕著:“不過是八路還是九路,就很難說了?!?/p>
馮星肯定地說:“我看是八路軍?!?/p>
馮鑒光被馮星攙著下了車,扶著車轅,小聲自語:“國民黨、八路軍、土匪,就是王八蛋打兔崽子,都不是善茬兒。不行就埋了他,還得把手槍?!?/p>
馮鑒光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小車倌:“你說說,二叔我素日待你們咋樣?”
小車倌難為情:“不薄呀。”
馮鑒光陰沉著臉:“看來,這個人一定是日本人追的那個,管他是什么人,反正是咱中國人?!笔职邱R鞍,盯著小車倌,“走漏了風(fēng)聲可不得了,我沒好,你也躲不到干岸兒上去?!?/p>
馮德光搶著幫腔,威脅小車倌:“他可是你給拉回來的?!?/p>
馮鑒光一揮手:“把他抬進(jìn)來吧?!闭f完,拉著馮星的手朝車馬院通向內(nèi)院的過道走去,突然又回過頭,“老六,你來?!?/p>
倆人壓低聲音說著什么。
小車倌和喂牲口的從轎蓬里抬出了昏迷著的于懷初。
車馬院墻頭,露出曹貴山窺探的臉。
馮鑒光囑咐馮德光:“把人抬到西院,回頭給他倆每人拿十塊錢,再裝三斗高粱。咱家雖說搬到村上也幾十年了,但畢竟是外鄉(xiāng)人,有了事沒人向著咱們。再給那個人喂點(diǎn)藥,喂點(diǎn)水。幸虧今兒個沒出什么事?!?/p>
馮德光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
馮鑒光和馮星向里院走去。
馮星趴在馮大婆胸前抽泣著,馮二婆、馮三婆、馮四婆站在一旁安慰著馮星。
馮鑒光進(jìn)來:“今天的事,你們嘴上都上把鎖。”走近馮大婆,用責(zé)備的目光看著馮星,“不叫她回來,她說想你們,非要回來,這孩子?!?/p>
馮星從馮大婆胸前站起身,很有禮貌地地叫道:“二娘,三娘,四娘。”
大家點(diǎn)頭含笑應(yīng)著。
馮四婆親切地拉住了馮星的一只手:“可嚇壞了吧?!?/p>
馮星破涕為笑。
馮鑒光邊往東屋走邊說:“天氣不早了,快都睡了吧?!?/p>
馮星挽著馮四婆低聲說:“四娘,咱倆去看看”。
馮鑒光進(jìn)了東屋。
馮星和馮四婆正要開門出去。
馮鑒光呵斥道:“你們還干啥去,趕快睡覺。”
馮星不高興地答應(yīng):“知道。”
透過滿畫面的棗樹枝,可見夜空中一輪明月。
月光下的棗樹影子投在糊著紙的老式窗戶上。
曹貴山將頭貼在窗下,悄聲向屋里說:“只看見他們從車?yán)锾С鲆粋€人來?!?/p>
曹龍?jiān)谖堇锏吐晢枺骸笆鞘裁慈耍俊?/p>
曹貴山:“那誰能看清?!?/p>
曹龍又在屋里低聲問:“死的活的?”
屋里沒點(diǎn)燈,黑漆漆的。
炕上,曹龍和他老婆、孩子鉆在一個被窩里,旁邊依次睡著兩個稍大點(diǎn)的兒子和閨女。
曹龍欠著頭看向窗外。
曹貴山在窗戶上的投影,不耐煩地低聲說:“那哪能看得清,不過身子還軟著。曹龍叔,你說咋辦吧?”
曹龍光著身子從被窩里出來,爬到窗下低聲說:“貴山,咱們現(xiàn)在到區(qū)上報(bào)告去。”
曹龍老婆用腳蹬了曹龍屁股一下。
曹龍馬上改口道:“哎,這樣吧,你自己先去找林區(qū)長,看咋辦?!?/p>
曹貴山的投影說了句:“好嘞?!睕]了蹤影。
亮亮的窗戶上,只留下那微微擺動的棗樹影子。
(夢境)
夜,亂墳堆里,馮鑒光和馮德光正在揮鎬舞锨刨坑,旁邊躺著昏迷但微動著嘴唇的于懷初。
馮鑒光邊挖土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嘟囔:“再三想還是埋了他,省得惹禍,管他是什么人?!彼酉孪?,招呼馮德光,“老六,快點(diǎn)兒。”
馮鑒光和馮德光抬起于懷初,吃力地走到坑邊,正當(dāng)往坑里扔于懷初時,從他們身后的一個墳堆后面竄出小車倌和那個喂牲口的。
小車倌:“馮鑒光,你哥倆造什么孽!”
馮鑒光和馮德光嚇得把于懷初扔在土堆上就跑。
村民們從一片墳頭后面站起向前追去,大聲喊著:“你們干的缺德事,全村人都知道,不借給我們糧食,就告你們?nèi)?。?/p>
馮鑒光和馮德光向著黑暗中的荒草地里跑去。
身后傳來村民們由高到低的喊聲:“告老蔣、告日本人,告八路軍,都沒你的好。”
馮鑒光哥倆跑進(jìn)夜色中去。
畫面全黑。
有人吼著:“交出八路!”。
馮鑒光撩開被窩的一角往外看去,只見幾個日本兵的腿和幾桿上著刺刀的槍從屋門口處向炕沿邊走來。
被子被掀開,幾個日本兵已端槍站在了炕邊。
馮鑒光的臉上掛滿汗珠,穿著褲衩跳出被窩逃命,被窩里的馮四婆嚇得怪聲叫著。
馮鑒光撞破窗戶跳到黑乎乎的窗外。幾聲槍響,子彈打在窗戶上。
馮三婆的屋頂被馮鑒光砸塌,穿著棉衣、皮襖、戴著皮帽的馮鑒光隨著泥土、瓦片、木棍掉了下來,砸進(jìn)了正在洗澡的馮三婆的大木澡盆里,嚇得馮三婆驚叫起來。
馮鑒光只喊了句:“她三娘,快救我?!币活^扎進(jìn)木盆水里。
馮三婆驚慌地往出拉他:“她爹,咋了?咋了?”
木盆變成了大河,水面冒著氣泡,馮鑒光從冒著氣泡處探出戴著皮帽子的頭來,喊了句:“快救我!”又沉了下去。
馮鑒光穿著棉衣、棉鞋、皮襖在水下笨重地掙扎著,皮帽甩掉了,沉向水底。’馮鑒光嘴里吐著氣泡浮上水面。
模糊的河岸上,幾個持槍的國民黨軍人在喊:“交出共產(chǎn)黨,交出共產(chǎn)黨?!?/p>
馮鑒光又沉下水去。
馮二婆驚慌地從炕灶口里拉出了馮鑒光,他哆哆嗦嗦爬上炕:“她二娘,快,快把我藏起來?!?/p>
這時,從炕的四個角下面冒出四個八路軍,嚇得馮二婆驚叫著連連倒退。四個八路軍抓住席子角,兜起馮鑒光。
一個八路軍怒斥道:“你想把我們的人交給國民黨,交給日本人?”
席子里的馮鑒光像一團(tuán)豆腐渣,被四個八路軍兜得翻滾著,他哆嗦著辯白:“啊,不不不。”
夜色中的懸崖上,四個八路軍用席子兜著馮鑒光,準(zhǔn)備往深淵里拋。
抓著席子角的四個八路軍突然都變成憤怒的于懷初:“你想活埋了我,算計(jì)我那把手槍?!?/p>
席子里滿頭汗珠的馮鑒光驚愕的神情:“你,你你,你怎么成了孫猴子了,還會變?!?/p>
四個于懷初用力一兜席子角:“我先把你交給閻王爺吧!”
懸崖上,四個于懷初一起喊著“一二三”,把馮鑒光拋下深淵。
馮鑒光絕望地喊著:“饒命啊!”
(夢境結(jié)束)
緊閉著眼的馮鑒光滿頭大汗,張著大嘴喊:“饒命啊,星兒她娘,快救我啊?!北桓C里的馮鑒光在抽動著身子。
旁邊躺著的馮大婆搖著馮鑒光:“她爹!快醒醒!醒醒!”
馮鑒光猛地睜開眼,一把抓住馮大婆推搖他的手,驚疑地望著馮大婆:“星兒她娘,我……”他欠起頭,朝屋里四處瞅了瞅,知道是在做夢,才放心地把頭猛地松落到枕頭上,長出了一口氣。
馮大婆“嘿嘿”笑著,用枕巾擦拭馮鑒光臉上的汗。
這時,窗外傳來馮德光輕敲窗戶和輕聲說話的聲音:“二哥,二哥,那人醒過來了?!?/p>
馮鑒光把一條胳膊放在馮大婆頭下,摟住馮大婆,對著窗戶笑了笑:“我也醒過來了?!迸つ樞χ瘩T大婆。
馮大婆望著馮鑒光:“你呀?!?/p>
被父母說話聲吵醒的馮星側(cè)耳聽著動靜,披著被子爬到窗下,撩起窗簾角往院里看。從撩開的窗簾角可見馮鑒光跟著馮德光向院東南角門走去。
馮鑒光邊整理剛穿上的衣服,邊罵罵咧咧:“他怎么就沒死了呢,反倒醒過來了?!?/p>
馮星睡眼惺忪地張望著。
馮鑒光和馮德光走到院東南角門處。
馮鑒光漸遠(yuǎn)的說話聲:“他害得我做了一夜噩夢,沒把我嚇?biāo)馈!?/p>
馮星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放下了窗簾角。
馮家后面是一個很大的杏樹園子,紫紅紫紅的杏花含苞待放。
透過杏樹枝,可見馮鑒光從房背后院墻的小門里小心翼翼地出來,他停住腳,警惕地俯下身子四周瞭望,朝杏林走來。
馮鑒光走到看園房門口,回頭掃了一眼,進(jìn)了房門。
這是一處兩間掏空供看園人擋風(fēng)避雨的破舊土房,矮門小窗,屋里被煙熏得又黑又臟,屋頂和墻上掛著蜘蛛網(wǎng),地上和沒鋪席的炕上亂七雜八地堆放著果筐、農(nóng)具、柴草等。
躺在炕上的于懷初警覺地睜開眼,右手下意識地去身邊摸槍,沒摸著。
馮鑒光走近于懷初,關(guān)切地:“年輕人,你醒了?傷還疼嗎?”
于懷初收松了口氣,往起坐了坐:“呵,馮老先生呀。”
馮鑒光急忙擺手示意于懷初不要坐起:“鄙人馮鑒光?!币蓡柕?,“你怎么知道我?”
于懷初微微一笑:“剛藏進(jìn)你的車?yán)飼r我還清醒著,你們在外面的對話我都聽見了?!彼届o地看著馮鑒光,“噢,您就是縣里的抗日積極分子?”
馮鑒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盡點(diǎn)兒力,盡點(diǎn)兒力?!贝怪难壑檗D(zhuǎn)了幾下,又抬起來看著于懷初,“請問你是?”
傳來開房門聲,馮鑒光和于懷初警覺地看向門口。
門縫里,探進(jìn)馮星漂亮而又好奇的臉。
馮鑒光生氣地:“鬼丫頭,你來干什么?還不快進(jìn)來?!?/p>
馮星頑皮地跳進(jìn)門來,轉(zhuǎn)過身朝屋外看了一眼,關(guān)上門,走近馮鑒光,挽住馮鑒光的胳膊,盯著于懷初:“你是八路軍?”
馮鑒光趕快瞪了馮星一眼:“你這冒失鬼,別亂說。”
于懷初微微一笑,忽然收起笑容:“馮老先生,我的槍呢?”
馮鑒光從懷里掏出手槍遞給于懷初。
突然,窗外傳來幾聲槍響,驚得三人同時緊張起來。馮鑒光和馮星躲到窗旁向外張望。
馮鑒光按了一下馮星的肩頭:“星兒,我去看看,你們不要出來。”走出門,從外面鎖上,匆匆離開。馮星沒有動,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
于懷初湊到窗前觀察著,然后轉(zhuǎn)過頭在屋里掃視著,他猛地回過頭,焦急地盯著馮星:“我們怎么辦?”
這時,幾發(fā)飛彈打在了窗欞上、墻上和房檐上。
于懷初敏捷地把頭縮到窗下,迅速按下馮星的頭。
馮家街門外人喊馬叫,腳步聲、槍聲亂作一團(tuán)。
日本兵到處亂闖亂撞。
馮家大院四周的房上、墻頭上站上了壓頂警戒的日本兵。
一大隊(duì)日本兵涌進(jìn)馮家大門。
用紗布挎著胳膊的黑雄石仁從后院門進(jìn)來,他朝馮大婆屋走來,用紗布包扎著耳朵的秦二狗跟在后面。
馮鑒光的家人被日本兵驅(qū)趕進(jìn)后院,馮德光也在其中。
馮鑒光在馮大婆的攙扶下從屋里迎出來,他向黑雄石仁恭敬、鎮(zhèn)定地點(diǎn)頭躬腰道:“昨天一路勞累,睡了個懶覺,實(shí)在不知司令官駕到,失迎,快請屋里坐。”
黑雄石仁和馮鑒光點(diǎn)了一下頭,拄著戰(zhàn)刀,環(huán)視了一下院里被押來的馮家?guī)资谌?,又抬頭朝房頂上警戒的日本兵看了一眼,進(jìn)了屋。
黑雄石仁走到堂屋正面上座的椅子上坐下,秦二狗立在一旁。
馮鑒光殷勤、恭敬地給黑雄石仁遞上煙卷:“敢問司令官,昨天那個八路抓到了嗎?”
黑雄石仁冷靜地看著窗外,用刀將馮鑒光遞煙的手擋了回去。
一個日本兵跑進(jìn)來,向黑雄石仁敬禮報(bào)告:“報(bào)告司令官,全院已搜過,八路的沒有?!?/p>
透過窗戶,可見院里被持槍的日本兵圍著的馮家人。
黑雄石仁抬手往身后一指:“這個園子也搜過了?”
日本兵搖頭。
馮鑒光假裝恍然大悟地朝黑雄石仁躬腰說:“啊呀,司令官,原來你們是來我家找八路的呀。司令官,這季節(jié),園子里連個鳥也藏不住……”
黑雄石仁用刀往旁邊擋了擋馮鑒光,向這個日本兵打了個趕快去搜的手勢,日本兵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馮鑒光有點(diǎn)兒著急地望向窗外。
透過窗欞,可見兩個日本兵朝這里快步走來。他們扒著窗欞朝屋里望著。
一個日本兵說:“空空的?!?/p>
炕灶口內(nèi),馮星屏住氣聽著外面的動靜。
兩個日本兵用腳踹了一下門,走了。
于懷初在灶內(nèi)低聲喊道:“馮小姐,快下來吧?!?/p>
馮星退進(jìn)黑洞洞的灶內(nèi)。
縣委書記王村和區(qū)長林天趴在山頭上往山下窺望,旁邊是曹貴山。
曹貴山望著王村:“王書記,你看?”
王村鎮(zhèn)定地:“先看看情況再說?!?/p>
遠(yuǎn)遠(yuǎn)可見山下的馮家大院房頂上警戒的日本兵。
王村:“天黑,我們想辦法把鬼子引出來打?!庇窒蚺赃叺牧痔靷?cè)了側(cè)臉,“林區(qū)長,你帶區(qū)小隊(duì)繞到村南,一旦開打,我們南北夾攻。主要任務(wù)是不能讓于懷初同志落入敵手?!?/p>
黑雄石仁大笑著從馮大婆屋出來,站在廊檐下掃視了一眼院里,然后走下臺階,在人群中搜尋起來,馮鑒光、秦二狗尾隨其后。
馮家的男女老少從鏡頭前掠過。
黑雄石仁慢悠悠地踱著,忽然站定,眼睛里射出一絲淫邪的光。
馮鑒光的二婆、三婆、四婆和馮日妻站在那里,躲閃著黑雄石仁目光的掃視。馮日妻摟著8歲的兒子馮大陽,不自主地往后退著。
黑雄石仁的目光移到馮二婆的前胸上停住。
馮鑒光趕忙介紹:“哦,司令官,這是我的二婆娘?!?/p>
黑雄石仁的目光移到了馮三婆的前胸上停住。
馮鑒光介紹道:“這是三婆娘?!?/p>
馮三婆不敢抬眼,害怕地把臉扭到馮二婆一邊,兩手求救似地捉住馮二婆的胳膊。
黑雄石仁的目光移到了馮四婆的臉上。
馮鑒光:“她是老四?!?/p>
馮四婆低垂著眼睛,眼珠慌張地轉(zhuǎn)動。
黑雄石仁用鼻子笑著,上牙咬了咬下嘴唇,伸出了舌尖,然后又用雙唇把舌尖擠壓進(jìn)嘴里。
馮鑒光焦急不安地朝黑雄石仁湊了湊。
馮四婆緊張地閉上眼睛,微微喘著氣,胸脯和鼻翼起伏著,嘴唇抿得很緊,兩手不停地抓弄著衣襟,嘴角的美人痣也在抖著。
黑雄石仁哈哈大笑,后退了幾步,揮了揮握刀的左手,示意人們散去。
秦二狗朝院里人群喊:“散了,散了,各回各屋,不要走動?!?/p>
馮四婆剛一邁步就暈倒了,已經(jīng)走開了的馮二婆和馮三婆又折回來攙扶她,馮日妻和馮大陽也過來幫忙。
馮大陽邊撫摸馮四婆的頭,邊驚喊:“四奶奶!四奶奶!”
坐在廊下的黑雄石仁朝馮鑒光點(diǎn)頭示意:“快讓她下去好好休息?!?/p>
馮鑒光連連向黑雄石仁點(diǎn)頭:“謝謝司令官……謝謝司令官……”
黑雄石仁不以為然地微微一笑。
大伙兒把馮四婆攙扶了出去。
馮鑒光抱歉地向黑雄石仁躬了躬腰:“讓司令官見笑了,請屋里坐吧。”
黑雄石仁左手沒有離開拄著的刀把,只是翹起食指搖了搖,表示不進(jìn)去。
一個日本兵關(guān)上了院門。
馮鑒光有些納悶,呆呆地看向門口。
黑雄石仁用刀碰了碰發(fā)呆的馮鑒光,馮鑒光醒過神來,向黑雄石仁笑笑。
黑雄石仁問:“你的家人,全出來了嗎?”
馮鑒光點(diǎn)頭笑答:“都出來了?!?/p>
黑雄石仁瞇著眼沉思著。
(閃回)
柳林里,黑雄石仁騎馬繞到馮星身后,突然勒住馬,大聲笑了起來。
馮星用手遮著尿濕并沾有泥土的褲襠,不知所措。(閃回完)
黑雄石仁站起身,在馮鑒光身邊踱著小步:“你家小姐,難道還沒起床嗎?”
馮鑒光恍然大悟道:“啊,哎,別提了,我那閨女,她太任性了,昨晚一到家,就跟她舅舅、舅媽去太仆寺旗了,這孩子?!?/p>
黑雄石仁的臉突然變得嚴(yán)厲:“到底干什么去了?”
馮鑒光賠著笑臉:“走親戚去了。”
黑雄石仁走近馮鑒光,用針一樣的眼神盯著馮鑒光:“馮老先生,睡了一夜,大概沒忘記昨天的事吧。那個八路,他受了傷,騎不了馬,把搶我們的馬給放了。那一片地形你比我清楚,他不可能長翅膀飛了,是吧?”
馮鑒光苦思冥想著:“對呀,他能藏到哪里去呢?這可真神了?!?/p>
黑雄石仁從馮鑒光背后繞到他的側(cè)面,用狡詐的目光逼視著他:“神了!神就神在你那兩輛車上。”他提高嗓門,“說,你把八路藏到哪里了?”
馮鑒光苦笑著,沖著黑雄石仁躬身行禮:“司令官閣下,老夫斗膽說一句,您冤枉我了?!敝逼鹧^續(xù)說,“這些年,我對大日本帝國忠心耿耿,沒少為您們效力,您的前任山田龜本司令官,和我是老朋友,他是了解我的?!彼孟裣肫鹗裁矗皩α?,司令官,請等一下。”直奔馮大婆屋走去。
秦二狗走近黑雄石仁,在耳邊嘀咕著。
黑雄石仁聽得眉開眼笑,把秦二狗推開,夸贊地拍了拍秦二狗的肩膀。
馮鑒光抱了個相框從屋里出來,樂呵呵地邊走邊用袖頭擦抹相框:“這是山田龜本司令官和我們?nèi)业暮嫌傲裟睢!?/p>
黑雄石仁瞅了一眼照片,惱怒地瞪了馮鑒光一眼,左手舉刀把相框劈了個粉碎,又用馬靴在照片上擰著跺著。
玻璃在黑雄石仁腳下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馮鑒光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黑雄石仁咆哮:“八格,你的朋友,已經(jīng)得到天皇陛下的最高獎賞!”用握刀的左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個殺頭的動作,“嗤”。
秦二狗上前勸慰黑雄石仁:“啊,司令官息怒,看在他兒子馮日局長的面上,就……”
黑雄石仁沒等他說完,氣惱地用握刀的左手猛地抓住秦二狗的衣領(lǐng):“八格!”然后用力一推。
秦二狗踉蹌地倒退了幾步,沖著馮鑒光吼著:“說,把八路藏哪了?”
黑漆漆的地道內(nèi)。
于懷初低聲地:“馮小姐,我在這兒?!?/p>
逐漸顯出馮星模糊的身形,她摸著地道的墻,小心地往前挪,踩到了于懷初的手,于懷初疼得叫了一聲。
馮星急忙收回腳:“踩著哪兒了?”
于懷初縮回手揉著:“不要緊?!?/p>
馮星靠墻坐下,嘆了一口氣:“好餓。昨晚為了救你,我和我四娘連飯都沒吃上,剛才上去看看,都快天黑了。”她朝于懷初這邊看著,“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該怎樣稱呼你?”
于懷初仰頭靠著地道墻,咽了口吐沫:“馮小姐,說出來,怕你……”
馮星眨巴著眼睛:“怕我叫人來,把你抓走?怕你是狼,把我吃了?”不高興地扭正臉,“我們家,什么人沒來過?國民黨,共產(chǎn)黨,日本人,還有土匪,躲藏的,養(yǎng)傷的,要錢的,要糧的,還有……,唉……”
于懷初的臉朝他右邊的馮星一偏,露出讓人猜謎的笑容:“你看我是什么人?”
馮星:“你是共產(chǎn)黨?要不日本人不會那樣拼命抓你?!?/p>
于懷初將扭正的頭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忽然問:“哎,馮小姐,你那會兒說,你昨晚做了一個很怪的夢,夢里還有我?”
馮星低聲地笑了:“是啊,我怎么就做了那么個夢呢?!?/p>
祥云繚繞,馮鑒光和馮星端坐著。
宮殿里富麗堂皇。
下面跪著一伙國民黨軍人,他們不斷地叩頭:“請老爺、小姐開恩,給口飯吃吧?!?/p>
身著八路軍服裝的于懷初從繚繞的云霧中端著槍走了進(jìn)來,他站在國民黨軍人身后大聲喝道:“把老百姓的糧食吐出來!”
馮星:“你們都來要吃的,我們家哪里供得起呀,我爹他也不容易?!?/p>
馮鑒光應(yīng)和著點(diǎn)頭:“啊,確實(shí)不容易!”
馮星將臉轉(zhuǎn)向馮鑒光:“爹,您老看……”
馮鑒光無可奈何地哭喪著臉,向馮星揮揮手:“唉,沒辦法,都得罪不起,趕快打發(fā)了他們吧?!?/p>
馮星轉(zhuǎn)過臉向站在旁邊的馮德光柔聲道:“備客飯!
馮德光不情愿地喊了聲:“上飯?!?/p>
音樂起。
一伙兒長工用托盤端著酒、菜、雞、鴨、魚、肉從霧靄中魚貫而入。
一張很大很長的長方形桌子,上面堆滿了酒菜。
國民黨軍人和八路軍分坐在桌子兩邊,大快朵頤。
馮鑒光坐在桌子前端,眼巴巴看著一桌的酒菜,一股口水流出。他用錦袍的袖頭擦了擦下巴。
馮德光膽怯地用一個空盤子收拾桌子上吃剩的骨頭。
馮德光端著滿滿一大盤骨頭,跪在馮鑒光面前,雙手舉過頭。
馮鑒光高興地抖了抖袖子,取過一塊骨頭啃吃起來,突然打了牙,疼得他閉著眼睛,捂著腮幫子。
馮星站在馮鑒光身后,心疼地流出了眼淚。
馮鑒光慢慢睜開眼,看著手上的骨頭,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啃吃起來。
馮德光把盤子舉到馮星面前,馮星飛起一腳踢翻了骨頭盤子。
大家伙正吃得酣暢,黑雄石仁帶著日本兵闖了進(jìn)來,看著滿桌子的美食,日本兵丟下槍,蜂擁著搶起酒肉。
黑雄石仁左手拿條羊腿,右手端著酒碗,嘴里塞得滿滿的。
桌子兩側(cè)的中國軍人悄悄地握起了槍。
于懷初的子彈射出了膛。
中國軍人們一起向只顧埋頭吃喝的日本兵們開槍。
在彈雨中,日本兵抱頭鼠竄,死在槍口下。
黑雄石仁頭仰在椅子背上,嘴里往外噴血。
突然,一個大炮彈從高高的天空上掉下來,炮彈在桌子上爆炸,煙霧彌漫。
于懷初拉著躲在桌子下的馮星沖出煙霧,上了轎篷車。
于懷初趕著馬車,騰云駕霧而去。
馮鑒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起來,向著空中哭喊:“星兒,閨女,你不管爹了?”
被云霧包圍著的馮鑒光漸漸小去。(回憶完)
于懷初躺在地上,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夢,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靠墻坐著的馮星心情沉重地:“做夢,我爹說我不管他了??墒乾F(xiàn)在,真不知道我爹他們怎么樣了。”
馮四婆躺在炕上,馮大婆和馮大陽坐在炕里頭,馮二婆和馮三婆坐在炕沿邊,馮日妻站在炕沿邊的地上。
馮大婆哭著,用手絹擦著眼淚,其他人也哭喪著臉,擦著眼窩。
這時,從后院傳來馮鑒光微弱的叫聲。
馮大陽哭著抱住馮大婆:“奶奶,你聽,他們又打我爺爺呢?!?/p>
大伙哭得更厲害了。
馮鑒光被吊在馮大婆屋門口的廊檐上,一個日本兵在揮動著鞭子抽打馮鑒光。
馮鑒光閉著眼,隨著抽打在他身上的鞭子微弱地呻吟著,最后,連呻吟也沒有了,只有臉上的肌肉在抽動著。
秦二狗扶著馮大婆屋門框看著,他突然制止道:“停!”
抽打馮鑒光的日本兵累扔掉鞭子,癱坐在臺階上。
秦二狗轉(zhuǎn)過身進(jìn)了屋。
堂屋的桌子上,杯盤狼藉。
幾個日本兵醉倒在桌子旁、椅子上。
黑雄石仁還在醉醺醺地自斟自飲,嘴里哼著日本小調(diào)。
秦二狗晃晃悠悠從屋門口來到黑雄石仁臉前:“司令官,他昏死過好幾次了??磥?,他家真的沒有八路,您看?”
黑雄石仁瞪了秦二狗一眼。
秦二狗卑微地笑了笑:“再說,司令官還要……”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嘴唇上,馮四婆長美人痣的位置撓了撓。
黑雄石仁不解地瞅著秦二狗,用詢問的目光瞅著秦二狗,恍然大悟地也用左手食指在自己嘴唇的位置點(diǎn)了幾下。
秦二狗配合著點(diǎn)著頭。
會意的黑雄石仁高興地大笑起來,搖晃著身子站起,贊許地拍了拍秦二狗的肩頭,踉蹌著向屋外走去。
黑雄石仁踉蹌著從馮大婆屋門出來,走到吊著的馮鑒光跟前,輕輕推了馮鑒光一把:“馮老先生,多謝了,晚安?!庇瞩咱勚咧毡拘≌{(diào)走下臺階。
馮鑒光的身子擺動著,他挑起右眼斜瞅著黑雄石仁走去的方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隨著一聲門響,黑雄石仁的逆光背身幾乎占滿了整個畫面。
炕上、地上,驚恐的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馮四婆、馮日妻、馮大陽。
馮大陽被黑雄石仁嚇得躲到了馮大婆背后,小聲求救地叫著:“奶奶。”
馮四婆靠著被褥垛子坐在炕的一邊。
黑雄石仁和氣地指指馮四婆:“她的留下,你們統(tǒng)統(tǒng)地出去?!?/p>
馮四婆一把抓住馮大婆的手臂,用恐懼、求救的眼神望著馮大婆:“大姐?!?/p>
其他人提心吊膽地從黑雄石仁面前躡手躡腳地出了屋門。
馮大婆愛莫能助地從自己胳膊上往下推馮四婆的手:“她四娘,為了咱這個家,你就……”下炕走了。
馮四婆又喊了聲:“大姐!”無助地癱軟在被褥垛子上。
黑雄石仁從鼻孔里發(fā)出淫笑聲,他的右臂仍然用繃帶掛在脖子上,左手握著刀鞘,慢慢地走近炕沿邊:“馮四太太,請多多關(guān)照?!?/p>
馮四婆緊咬下唇,目光呆滯,往后挪著身子。
黑雄石仁將瞇成一條縫的眼睛突然睜大。
馮四婆慢慢地抬起驚恐的目光,膽怯地瞟了黑雄石仁一眼,又趕忙垂下眼皮,不均勻地呼吸著。
窗上映著馮四婆的影子。
一日本兵在院子里端著槍輕輕地來回走動,不時瞄一眼窗戶。他躡手躡腳走到窗下,好奇地聽著屋里的動靜。
馮四婆哆嗦的手在徒勞地護(hù)著自己。
黑雄石仁用刀挑開馮四婆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花兜肚。
馮四婆害怕地用雙手遮掩著胸部。
黑雄石仁激動的神情。
窗戶紙上被舔破了一個洞,日本兵的眼睛在偷窺著。
黑雄石仁臥在馮四婆身上。
靜夜里,只有馮四婆的叫聲和黑雄石仁的喘息聲。
屋里黑洞洞的。
馮鑒光劃著洋火悄悄,看了看炕上睡著了的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他扔掉熄滅了的洋火棍,躡手躡腳地下了地。
他趴在地上,將腳伸進(jìn)灶口,接著將整個身子也慢慢地倒爬了進(jìn)去。
炕沿下,放著馮四婆和黑雄石仁的鞋,一只馮四婆小巧的繡花鞋被黑雄石仁的馬靴壓在下面。
炕上,黑雄石仁的頭壓在馮四婆的臉上,喘著短促的粗氣。
馮鑒光的臉從馮四婆頭下的灶膛里慢慢伸到灶口。他手里緊握著匕首,怒目圓睜。
突然,枕頭從炕上掉到灶膛口,馮鑒光把頭退縮進(jìn)灶膛里。
馮鑒光朝灶口外觀察著。
從灶口往外看去,可見屋地的椅子上亂堆著馮四婆和黑雄石仁的衣服,黑雄石仁的軍裝壓在馮四婆的衣服上,花兜肚搭在椅子靠背上。
黑雄石仁的一只手從上面伸下?lián)炱鹪羁诘厣系恼眍^。
馮鑒光手里緊握著匕首,慢慢向黑洞洞的灶膛里退著。
傳來黑雄石仁驕傲的聲音:“四太太,你的說,他和我誰的厲害?”
沉默。
黑雄石仁生氣地:“你的說!”
馮四婆不情愿地:“司令官厲害?!?/p>
馮鑒光激憤的臉。
日本兵們從大門里列隊(duì)跑出。
黑雄石仁右臂仍用繃帶挎在脖子上,左臂抱著馮四婆走出大門步下臺階。
馮四婆兩臂環(huán)抱住黑雄石仁的右肩和脖子。
馮鑒光被馮二婆、馮三婆攙扶著出來送行。
黑雄石仁把馮四婆放在他的馬右側(cè)。
日本兵上前扶馮四婆上馬,被黑雄石仁制止。
黑雄石仁用左手把馮四婆的右腳抬起放到馬的右腳蹬里,馮四婆就勢扶住黑雄石仁的肩膀,就是上馬。黑雄石仁繞到馬的左側(cè),左腳踩腳蹬,左手抓馬鞍,飛身上馬,摟住馮四婆。
黑雄石仁朝馬下的馮鑒光點(diǎn)頭微笑:“謝謝馮老先生關(guān)照,發(fā)現(xiàn)那個八路,趕快報(bào)告?!彼痔ь^環(huán)視了一下這處院落,“這處大院也很美??!”然后扭過頭向馬右邊的隊(duì)伍甩了一下頭,“開路。”
馮鑒光眼淚汪汪地目送著,馮大婆等也都在擦拭眼淚。
馮大陽抱住馮大婆哭著問:“奶奶,四奶奶還回來嗎?”
廊檐下站著縣委書記王村、區(qū)長林天,旁邊蹲著曹龍、曹貴山和幾個區(qū)小隊(duì)員。
馮鑒光趔趄著從院門口向王村他們走來,馮德光和馮大婆她們跟著進(jìn)來。
馮鑒光急切地:“王書記、林區(qū)長,你們怎么才來呀?”
王村走下臺階,上下打量著馮鑒光:“傷得怎么樣?”
馮鑒光難過地一垂頭:“我倒不要緊,一點(diǎn)兒皮肉之苦?!?/p>
馮大婆哭著說:“你們一定要把那東洋鬼子全殺了!我那可憐的妹子啊?!?/p>
馮二婆、馮三婆、馮日妻等也都哭泣著。
王村沉痛地說:“真是國恥家辱啊!”扶了馮鑒光一把,“我們到房后去吧?!?/p>
馮鑒光突然發(fā)現(xiàn)了曹龍和曹貴山,不高興地瞪著他倆:“你們來干什么?”
林天對曹龍說:“你們回家吧?!?/p>
杏樹枝遮掩著馮家院墻上的一個小門。
王村對馮鑒光說:“不瞞你說,我們在后山上蹲了一天一夜?!?/p>
馮鑒光突然站往:“那,那,那怎么不下來打?”
王村:“不能打呀?!?/p>
馮鑒光邊走邊嘟囔:“哼哼,你們怕了。”
王村微微一笑:“哎,馮老先生,你算說對了?!?/p>
氣乎乎的馮鑒光跺了一下腳。
林天走到馮鑒光的右前邊,看著馮鑒光:“我們不是怕日本鬼子,我們是怕你的家人,怕你這處百十來年的大宅子遭殃??!”
王村:“林區(qū)長說得對,你想過沒有,打開了,你這大院就是戰(zhàn)場。他們的增援部隊(duì)近在咫尺,說到就到。到時候,能饒過你嗎?就是你那給他們當(dāng)警察局長的大少爺,也救不了你?!?/p>
馮鑒光沉思著向前走著:“這么說……”
王村笑了笑:“賬算過來了?”
馮鑒光不好意思地:“哎,王書記,我們這是干什么去呀?
王村調(diào)侃著:“馮老先生,你剛明白怎么又糊涂了?日本人為什么來你家?”
馮鑒光吱吱唔唔地:“呵,這個……”
王村朝看園房一指:“別這個,是那個?!被仡^問馮鑒光,“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馮鑒光搖搖頭。
于懷初和馮星已從屋里出來。
王村一行快步迎上去。
于懷初激動地握住王村的手:“王書記!”
王村用拳頭擂了一下于懷初的肩:“延安抗大一別三年多啰。”用關(guān)切的目光盯著于懷初的右腿,“怎么樣?”
于懷初笑笑:“小意思,沒成想鬼子先給我來了個下馬威?!辈缓靡馑嫉?,“王書記,還是你進(jìn)步快呀?!?/p>
王村:“我也是去年底才從區(qū)上調(diào)到縣里?!?/p>
大家邊說邊走進(jìn)屋內(nèi)。
大家在炕上炕下隨意坐著蹲著。
于懷初:“還是喬柳老師慧眼啊,記得她夸你是咱班最有出息的?!?/p>
王村盤著腿:“啊哈,你也不慢呀,你這不是后腳跟前腳地來當(dāng)騎兵團(tuán)長兼政委了嘛,你是一馬雙跨呀?!?/p>
馮鑒光站在炕沿邊,看著于懷初和王村:“你們都是國家棟梁,民眾希望啊。”
王村用手指著于懷初,看了一眼馮鑒光:“介紹一下,這是到我們察北地區(qū)來工作的于懷初同志,任騎兵團(tuán)團(tuán)長兼政委?!庇痔岣吡松らT,“這是馮老先生,是我們縣上的抗日模范。懷初,你就安心在這里養(yǎng)傷。”指了指林天,“林天同志接替我,是這個區(qū)的區(qū)長,今后你們少打不了交道?!?/p>
林天上前和于懷初握手。
王村嚴(yán)肅地對馮鑒光說:“馮老先生,人是交給你了,絕不能出了差錯?!?/p>
馮鑒光點(diǎn)點(diǎn)頭。
王村笑看著于懷初:“傷好了,我來接你,地委還有個會,我就先走了?!彼俅挝兆∮趹殉醯氖?,“保重!”
于懷初緊握著王村的手,點(diǎn)了一下頭:“放心吧?!?/p>
于懷初目送王村他們遠(yuǎn)去,低頭看著右手里的紙團(tuán)。
于懷初看著紙團(tuán)。
王村的畫外音:“馮鑒光是全縣有名的地主,有四房太太和多個姘頭,手上有六條人命。長子是縣日偽警察局局長,鐵桿漢奸;二兒子是我們的抗日烈士,三兒子在傅作義部當(dāng)團(tuán)長??谷找詠恚渥隽嗽S多抗日的事兒。在此養(yǎng)傷,可安心,但不能放松警惕?!?/p>
一扇大門開了,探出馮德光的頭。
門外站著曹貴山等三個年輕人,他們把馮德光撞到一邊,大步流星闖進(jìn)院去。
馮德光:“你們這是?”回頭驚慌地看向門外。
全村百十口人拿著糧袋、木棒候立在門前,個個怒目而視。
馮德光膽怯地關(guān)上了門。
曹貴山等冷冷地看著躺在炕上的馮鑒光:“你去看看,鄉(xiāng)親們手里不光拿著口袋?!?/p>
馮鑒光默然。
馮大婆勸說道:“唉,鄉(xiāng)親們也可憐,又要種地了,就先借點(diǎn)兒吧”。
馮鑒光無動于衷。
曹貴山瞪了馮鑒光一眼,往屋外走:“馮二爺,那你就安心養(yǎng)傷吧。”邊走邊提高嗓門喊:“不過,你這傷是怎么挨的,我們都知道?!?/p>
馮鑒光無可奈何地說:“我答應(yīng)了。”氣惱地掙扎坐起,顫抖的手從炕桌上抓起一只茶碗,猛地朝屋門處砸去。
碗碎聲驚得曹貴山他們一怔。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走出院門。
馮德光也跟了出去。
41.黑雄石仁司令部大門外 黃昏
一群日本官兵和馮日等漢奸列隊(duì)歡迎黑雄石仁一行歸來。
騎在馬上的黑雄石仁摟著馮四婆從隊(duì)列中間朝大門口走來,向兩旁的人招手致意。
突然,他把目光鎖在了馮日身上,勒住馬:“喂,馮局長,你看這是誰?”
目視前方的馮日朝馬上看去,驚訝地脫口而出:“四娘!”
馮四婆淚水涌出,難過地垂下了頭。
黑雄石仁得意地大笑,笑罷,看著馮日:“對呀!你叫她四娘,那今后你叫我什么呀?”
馮日呆呆地仰看著黑雄石仁等待答復(fù)的臉。
黑雄石仁朝馮日傾斜著身子追問:“嗯?”
馮日勉強(qiáng)地笑笑:“您是我干爹。”
黑雄石仁不滿意地:“什么?”
馮日忙改口:“您是我親爹,您是我親爹?!?/p>
馮日兩旁的漢奸們和日本兵們一陣哄笑。
尷尬的馮日朝左右看看。
黑雄石仁向馮日笑了笑:“算了,你們中國人不是講究認(rèn)干親嗎?以后,你就稱我為干爹好了,你就是我的干兒子?!?/p>
馮日向馬上的黑雄石仁含笑點(diǎn)頭:“是,干爹。”
黑雄石仁俯視著馮日,糾正道:“啊不!”用手一字一句地打著節(jié)拍,“稱我為干爹、司令官、閣下”。
馮日認(rèn)真地立正敬禮:“是,干爹司令官閣下?!?/p>
黑雄石仁大笑著,右腿碰了下馬肚,馬向前走了。
馮日站在馬屁股后,謙卑地目送黑雄石仁。
正房窗戶里透出燈光,照得滿院通亮。
這是一處中國傳統(tǒng)的四合院改造而成的宅子。
馮日踉蹌著走進(jìn)正房。
馮日家里一派日本民居風(fēng)格。
馮日的日本妻子櫻子拉開屋門,恭迎馮日。
醉酒的馮日跌跌撞撞跨進(jìn)門,跌臥在地上。
櫻子推上門,將馮日扶到床上,又倒茶端到馮日身邊,關(guān)切地問:“又是在哪兒喝成這樣?”
馮日欠起身,接過茶碗,醉眼笑看著櫻子:“我的愛妻,今天……是我……干爹……請我喝的?!币豢趯⒉韬葍?,把碗交給櫻子,笑瞇瞇地躺下。
櫻子把碗放到一邊,臥在馮日身邊:“城里還有你干爹?什么叫‘干爹’?”
馮日將櫻子摟倒在身邊:“就是咱們的司令官呀!司令官把我四娘給霸……”意識到失口,趕快改口,“給娶上了。今晚設(shè)宴,并舉行……認(rèn)干親……慶典。認(rèn)了干親,確實(shí)不一樣,別說我們……中國人,就連你們?nèi)毡救耍哺呖次摇谎?。”把櫻子摟到自己身上,“日本人……”親了櫻子一口,“玩中國人?!卑褭炎訅旱阶约荷硐?,“中國人……”又親了櫻子一口,“玩日本人?!?/p>
櫻子笑說:“東亞共榮?!?/p>
馮日:“合為一家?!钡靡獾匦α?。
他倆身后墻上掛著一橫幅書法“東亞共榮”,落款是“馮日書”。
馮日由笑到哭:“東亞共榮,合為一家。我醉了,我是喝我……干爹……司令官……閣下的酒,喝多了,我太高興了?!?/p>
亮著燈的北房里傳出馮日的哭腔:“我他媽的……”
窗戶透出的燈光熄滅了。
馮日又一聲哭腔:“我他媽的是什么東西!”
門簾撩開,露出馮星欣喜的笑臉,她手里拿著一瓶插著尚未綻放的杏花枝:“于團(tuán)長,你看?!?/p>
坐在炕上埋頭吃飯的于懷初猛地抬頭:“呵,杏花?”
馮星端著杏花快步走近于懷初,將杏花舉到于懷初臉前。
于懷初將鼻子探到杏花上聞了聞,臉上泛出興奮的微笑:“好香啊!”抬頭望著馮星的臉,“好美啊!”然后又深情地端詳著已放在炕上的杏花,“你們北方的杏花和我們南方的梅花,很像姊妹倆,孤傲、高潔,開得都很早?!?/p>
馮星用纖巧的手在擺弄著杏花枝。
于懷初邊吃飯邊感慨地用筷子打著節(jié)拍:“綠葉無影花先笑,沖破寒意報(bào)春早?!?/p>
馮星:“就兩句?”
于懷初繼續(xù)吟詠著:“萬花風(fēng)流身已去,軟風(fēng)香魂到九霄?!?/p>
馮星轉(zhuǎn)過身來為于懷初拆右腿上的繃帶:“這首詩挺好?!?/p>
于懷初:“馮小姐,你也該進(jìn)城上學(xué)去了?!?/p>
馮星眼也沒抬:“日本人的學(xué)堂,我不念了?!比缓筇а凵衩氐乜粗趹殉?,“我們有好多同學(xué)都上前線了,還有幾個女生。聽說有的同學(xué)去了你們延安?!闭f到這里,不高興地垂下眼皮,“可我,還坐在日本人的學(xué)堂里,成天嘰里呱啦的。”
于懷初糾正馮星的話:“嘰里呱啦好哇,你也是中學(xué)生了,已經(jīng)有了批判辨別能力,別的咱不學(xué),就學(xué)他們的嘰里呱啦,很有用的。”
馮星看了一眼于懷初:“不過,這些天,你給我講了很多革命道理,我好像長大了好幾歲,真的?!?/p>
于懷初欣喜地問:“是嗎?”
馮星看著于懷初拆完繃帶的腿,高興地驚叫:“啊,于團(tuán)長,傷全好了!”
于懷初感激地望著馮星:“再不好,也對不起你這些天的照顧喲?!?/p>
馮星將炕上散亂的繃帶團(tuán)了團(tuán),塞進(jìn)了炕灶里,從旁邊的桌子上取過洋火點(diǎn)著燒了,就勢點(diǎn)著了燈。
于懷初靠近炕沿,向蹲在灶口的馮星傾斜著身子:“馮小姐,念書嘛,學(xué)的是知識,只要不被日本人給奴化了就行。共產(chǎn)黨,不光要會打仗,更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馮星把被閃閃的火焰映得紅紅的臉仰向于懷初一笑:“我看呀,我倒被你這共產(chǎn)黨的騎兵團(tuán)長給赤化了?!?/p>
于懷初哈哈一笑:“這叫‘近朱者赤’。”
馮星拿著小木棍翻騰著燃燒的繃帶,感慨道:“真希望來一把天火,把整個世界全燒光,我再投胎轉(zhuǎn)世?!彼酒鹕?,欣喜地看著于懷初,“對了,我就生在你們延安,參加你們的隊(duì)伍?!?/p>
于懷初嚴(yán)肅地看了看面前像是要他做出回答或夸贊的馮星,下到地上,不太利便地在屋地上踱著步子:“小妹妹,你所說的天火,其實(shí)早就有人點(diǎn)著了,就是孫中山先生,還有我們共產(chǎn)黨。”他走到屋門處,扶著門框站定,堅(jiān)定的目光看著馮星,“現(xiàn)在每一個中國人,都應(yīng)當(dāng)投身到抗日的烈火中去,投身到中國革命的烈火中去?!?/p>
馮星用敬佩的目光注視著于懷初:“你們共產(chǎn)黨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懂得這么多,總讓人看到希望,受到鼓舞?!?/p>
于懷初謙虛地?fù)u搖頭糾正道:“我可不行,我這個從學(xué)校到延安的共產(chǎn)黨,還得好好改造,那些走過長征的紅軍,才真了不起?!彼叩今T星身后站住,“你二哥才真了不起呢?!?/p>
馮星拉住于懷初的胳膊,難為情地說:“于團(tuán)長,我也想?yún)⒓痈锩?,可就是我爹他……?/p>
馮大婆屋里傳來馮鑒光的咳嗽聲,打斷了馮星的話。
他倆相視一笑。
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馮日妻、馮大陽正圍坐在堂屋桌子上吃飯,。
馮鑒光站在屋門口向外咳嗽著,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生氣地沖著大老婆喊著:“你這個當(dāng)娘的,還是在你那寶貝女兒身上多操點(diǎn)心吧?!?/p>
馮大婆邊吃邊流著眼淚,馮日妻、馮二婆和馮三婆在默默地吃著,
馮日妻對馮大婆說:“娘,先別吃了?!?/p>
馮大陽邊吃邊呆呆地看著馮大婆。
馮鑒光從屋門口走到馮大婆背后,沖著馮大婆的背:“你們成天謀什么?再不看緊星子,她又要跟著共產(chǎn)黨跑了?!弊叩阶约旱淖慌?,瞪著馮星的一副空擱著的碗筷,“不進(jìn)城里念書,成天泡在那個共產(chǎn)黨屋里,什么都不顧了,唉,罪孽呀!”生氣地將碗筷撥拉到地上,發(fā)出碗碎的響聲。
于懷初拿起桌子上自己用罷的碗筷送到馮星手上:“快吃飯去吧?!?/p>
馮星拿上碗筷走到門邊,又回過頭沖著于懷初調(diào)皮地一笑,撩簾出去了。
于懷初微笑著的臉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馮星端著碗筷從于懷初養(yǎng)傷屋出來,將門鎖上,沿著走廊向馮大婆屋門奔跳著走去,嘴里哼著曲子。
馮大婆坐在飯桌旁等著馮星。
馮星推門進(jìn)來:“娘,你們都吃完了?”
馮大婆沒吭聲,給馮星使了個眼色。
馮星揭開了蓋著的飯,探頭朝東屋望了望,輕輕坐到椅子上。
突然,東屋傳出馮鑒光生氣的聲音:“你被那個共產(chǎn)黨的迷魂湯都灌飽了,還吃什么飯?”
馮星朝東屋望了一眼,又向?qū)γ孀鸟T大婆微笑著作了個鬼臉。
馮鑒光從東屋出來,一臉的不高興:“他的傷也該好了吧?”
馮星埋頭吃飯,隨意回答:“好……”偷看了馮鑒光一眼,馬上改口道,“還得幾天?!?/p>
馮鑒光:“一會兒我去看看?!?/p>
于懷初坐在炕上,望著馮星剛才蹲燒繃帶的地方出神。他把目光慢慢移向桌子上,忽然被桌子上的杏花吸引住了。
(閃回)
透過一棵怒放著的梅花樹,可見于懷初湖北農(nóng)村老家的房舍。
于懷初老家屋里床邊,大學(xué)生模樣的于懷初坐在床邊疼愛地看著床上睡著的嬰兒,喃喃地說:“爸爸要走了?!?/p>
于懷初的妻子站在床邊,靠在于懷初胸前,看著孩子,擦著眼淚:“念書,還有個假期。這一走,啥時候才回來呀?!?/p>
于懷初轉(zhuǎn)過臉依戀地看著妻子,然后摟緊妻子,將頭緊緊貼在妻子胸里。
妻子緊緊摟住他的頭,撫摸著,深情而悲傷地將右臉貼在他的頭頂:“到了陜北,可要念著我和孩子呀,我和孩子在家為你祈禱?!?閃回完)
馮鑒光進(jìn)來:“于團(tuán)長?!?/p>
于懷初從回憶中醒來,把看向窗外杏林的臉扭向屋門。
馮鑒光和馮星一前一后進(jìn)來。
馮鑒光樂呵呵地走近于懷初,關(guān)切地問:“于團(tuán)長,傷長得怎么樣了?”
于懷初感激的表情,正要作答。
站在馮鑒光身后的馮星用拿著繃帶的右手向于懷初動勢很小地?fù)u了搖。
已有所悟的于懷初迅速把目光從馮星臉上移到馮鑒光的臉上,感激而又歉意地答道:“呵,快好了。我真想盡早歸隊(duì),這些天給您添了這么大麻煩,真是……”
馮鑒光搶著說:“于團(tuán)長可別這么說,這樣說可就說遠(yuǎn)了,共同抗日我們是一家人嘛!在我家養(yǎng)傷,你就放心吧,千萬別想別的?!闭f完,他把馮星讓到前面,“星兒,來給于團(tuán)長換藥?!?/p>
馮星走近于懷初,于懷初稍有不安的眼神打量著自己已經(jīng)好了的腿,馮鑒光狐疑地注視著于懷初的右腿。
略顯慌神的馮星,突然靈機(jī)一動:“呵呀,忘了拿藥膏了?!彼嫦蛏磉叺鸟T鑒光,“爹,快給取一下?!?/p>
馮鑒光先答應(yīng)了一聲,馬上又惱火:“你這孩子,成天像丟了魂似的?!毕蛭蓍T走去,又轉(zhuǎn)過頭,帶著雙關(guān)語氣,:“于團(tuán)長,千萬別想別的,好好養(yǎng)傷,嘿……”
馮星臉轉(zhuǎn)過來看著于懷初,一臉化險(xiǎn)為夷后的神情,長出了一口氣,笑了。
于懷初莫明其妙的眼神在馮星的臉上和自己受傷的腿上來回瞅著:“怎么了?”
馮星嚴(yán)肅的臉突然“撲嗤”一笑:“我還想聽你講共產(chǎn)黨?!闭f“共產(chǎn)黨”三個字時,她調(diào)皮地用頭一字一點(diǎn)地打著節(jié)拍。
于懷初會意地邊笑邊說:“小妹妹,你還真鬼?!?/p>
滿枝的杏花,滿樹的杏花,滿園的杏花,似祥云,像煙霞,隱隱約約可聽見蜜蜂的叫聲。
于懷初和馮星漫步在花枝間。
于懷初感慨著:“世道兵荒馬亂,季節(jié)如常分明啊?!彼钗踊种械南銡?,仰頭觀賞著杏花,不由得吟出詩來,“北杏南梅親姐妹。”扭頭笑望著馮星,“不偏不向,你們北方的杏,我們南方的梅都有了?!?/p>
馮星在聞著一枝杏花,于懷初在她身后看著她。
馮星閉上眼睛陶醉著,一只喜鵲在杏樹枝頭雀躍。
于懷初又吟道:“江河兩岸共芬芳。”他仰望著天空,漸漸變得憂傷起來,“九州莫不騰狼煙,七仙早就來賞花。”
馮星憧憬著:“我們和七仙女一起賞花,那該有多美呀!到時候我就和她們說,把我也帶上天吧,這人間……”
于懷初笑笑:“你的想象力也夠豐富的呀?!?/p>
馮星繼續(xù)開心地想象著:“她們下來看了花兒,也聞了花兒香,然后把落下來的花瓣收起來,上了天給凡間飄花瓣雨,我也和她們一起撒花瓣,好讓全天下的人都能欣賞這無限美景?!彼錾竦匮鐾炜眨啬钸?,“七仙女,快下來吧!”
歌聲起。
七仙姐妹來賞花,
收起花瓣回九天。
花雨落下天下美,
杏花開了滿園香。
于懷初和馮星漫步杏林。
于懷初和馮星在杏林交談。
于懷初和馮星在杏林中嬉戲。
微風(fēng)吹落花瓣,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
馮星張開雙臂接著花瓣雨,花瓣雨落到馮星的臉上。
馮星捧著花瓣聞著,香氣沁人心扉的樣子。
馮星把手中的花瓣捧給于懷初。
于懷初深深地聞了聞馮星捧著的花瓣。
馮星花瓣一樣的臉龐。
于懷初凝望著飄落花瓣的天空。
花瓣雨落到山村農(nóng)舍。
一小女孩捧著花瓣讓奶奶聞,老奶奶笑瞇瞇地聞了聞花瓣,親吻著小孫女的臉蛋。
老奶奶把一片花瓣在舌頭上舔了舔,貼在小孫女的額頭上。
花瓣雨落到麥田里。
正在田間勞作的老者停下了手里的農(nóng)活,開心地笑著。
花瓣雨落到河邊。
幾位洗衣少婦幸福地?fù)P起了頭。
花瓣雨落到騎在牛背上的放牛娃身上,放牛娃張開手接著花瓣。
于懷初看了一眼身旁的馮星,又看向前方:“你就是七仙女呀,那么美麗,那么善良!你把你的想象它寫下來,寫成詩,怎么樣?”
馮星難為情:“我寫不來?!?/p>
于懷初:“不要緊,寫寫看嘛,寫著寫著你就會寫了。你先寫,完后我?guī)湍憧纯?,憑你的靈氣和想象力,說不定將來還能成為一個大作家呢。戰(zhàn)亂平息后,你一定要再去讀大學(xué),就上我們延大,那里有我的老師還有留校的同學(xué)。”
下 集
月亮在樹梢上走著,月色下的杏花林仿佛仙境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美。
于懷初畫外音:“延安的夜色也很美,山坡上一層層窯洞的燈光,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燈光?!?/p>
陽光和煦,杏花枝縫間露出的藍(lán)天里,有幾只燕子在追逐飛翔。
于懷初充滿著懷念的畫外音:“延安,蘇區(qū),可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那里,官兵一致,男女平等?!?/p>
于懷初一只手叉著腰,仰頭望著天空里的燕子:“勞動,生產(chǎn),學(xué)習(xí),當(dāng)兵,打仗?!?/p>
馮星撫弄著身邊的杏花枝。
于懷初的目光仿佛被空中的燕子牽引著,倒退著隨馮星走著,眼睛望著天空:“還可以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婚?!?/p>
馮星站住,驚喜地側(cè)過臉望著于懷初:“真的?”
于懷初認(rèn)真地應(yīng)著:“真的?!?/p>
馮星那張喜悅的臉上,閃著光芒的眼睛充滿了渴望:“那我能參加革命嗎?”羞澀地埋下了頭。
于懷初笑了笑:“哈哈,當(dāng)然可以。我們的隊(duì)伍里,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p>
馮星:“我二哥就是你們隊(duì)伍上的人。有一天,我也要像二哥和你一樣,參加革命隊(duì)伍。”說完,歡快地隱沒在杏林中。
于懷初一怔,順著聲音追了過去:“小妹妹,你是不是變成小蜜蜂了?藏在哪個花瓣里了?”
“于團(tuán)長,我在這兒呢!”馮星咯咯笑著。
樹上,茂盛的葉子里藏著綠中透黃的杏兒,枝晃葉動,露出了樹枝間的馮星,她將手里的杏扔到樹下。
于懷初笑著跑到樹下,彎腰拾起杏兒。
他用雙手捧成一個窩,向樹上的馮星招呼:“來,往這里扔?!?/p>
馮星笑著說:“接好了啊?!?/p>
杏兒掉進(jìn)于懷初捧著的手窩里。
又一個杏扔下了,砸在于懷初的腦門上。
于懷初夸張地叫了一聲,用手揉著腦門。
馮星得意地:“吃虧了吧?”
于懷初:“吃虧的是你?!?/p>
馮星納悶地向樹下不解地問:“我?”
于懷初嚴(yán)肅地說:“馮小姐你想,我在樹下,你在樹上,你穿的可是……”
馮星恍然大悟,沒等于懷初說完,羞澀地叫了一聲:“天啊,我的娘呀!”
于懷初開心地笑著。
馮星趕忙把裙子裹在兩腿之間,抱住樹枝使勁地?fù)u,樹枝被搖得嘩嘩作響,被搖下的杏砸在于懷初的頭上、身上。
于懷初抱著頭,彎腰笑著跑離了樹下。
馮星從樹上滑下,突然,右手從背后拿出兩個長在一個枝上的“雙杏”舉在臉前,沖著于懷初笑著說:“看!”
于懷初:“啊呀,你可真厲害!”他走近馮星,接過“雙杏”端詳了一下,掰開,給了馮星一個,“見面分一半?!卑炎约旱难b進(jìn)衣兜里。
馮星垂眼看著手上的杏,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羞澀和慌亂:“于團(tuán)長,你在延安,也‘自由’過了?”她的臉羞得緋紅。
于懷初向馮星淡淡一笑,悵惘地望向遠(yuǎn)方。
馮家院那邊傳來馮大陽的喊聲:“小姑,奶奶叫你們吃飯了?!?/p>
馮星答應(yīng)道:“大陽,知道了?!北谋奶嘏芰耍俺燥垏D!”
于懷初看著馮星跑去,若有所思。
藍(lán)天白云下,于懷初騎著白馬飛奔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
身著一身白色綢子中式服裝的馮星,騎著黑馬遠(yuǎn)遠(yuǎn)地朝坡頭追來。
兩匹馬一前一后跑過淺淺的沙河。
馬蹄濺起透明的水花。
山溝的小道上,兩匹馬飛奔著。
沙丘前,馮星和于懷初勒馬放慢了腳步。
于懷初朝四周望了望:“馮小姐,我就是在這兒,上了你的車吧?”
馮星笑著糾正道:“不是上,是藏?!?/p>
于懷初感慨地望著停過轎篷車的地方:“真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馮星側(cè)過臉笑看著于懷初:“那我就是觀世音嘍?”
于懷初不經(jīng)意地說:“你說是藏,那《柜中緣》這出戲你看過嗎?”
馮星不解地問:“什么戲?沒看過?!?/p>
于懷初望著馮星:“不過,你還真是我的觀世音,要不然啊,我可就上天去找七仙女嘍!”
馮星笑笑:“美得你?!?/p>
于懷初和馮星牽著馬走出柳林,向河邊走來。
于懷初佩服地夸著:“小妹妹,你馬騎得不比我差呀!”
馮星不滿意地瞟了于懷初一眼:“那你是騎兵團(tuán)長,我算什么呀!”
于懷初把韁繩交給馮星,邊蹲下洗手邊說:“你是大家千金!”
馮星倔犟地:“我不當(dāng)千金,我要當(dāng)騎兵!”
于懷初捧起河水正要喝,馮星頑皮地扔了一塊石頭,水濺了于懷初一臉。
于懷初捧起一捧水向馮星撲過去。
馮星笑著、躲著:“我錯了,別報(bào)復(fù)了,過來給你看樣?xùn)|西?!彼统鱿惹瓣_的黃杏。
于懷初甩了甩手上的水,笑著走近馮星,從衣兜里掏出另一個黃杏。
馮星把自己手上的杏放到于懷初的手上,于懷初將自己的那一個放在馮星正欲縮回的手里。
倆人對視著,同時把杏放到自己的嘴里輕輕吃了起來。
馮星突然停住吃,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繡著杏花圖案的布槍套遞給于懷初:“你的槍套不是丟了嗎?”
于懷初驚喜地接過來:“謝謝你,馮小姐!”
槍套上面用彩線繡的杏花圖案好看而清晰。
于懷初端詳著:“呵,好漂亮!誰的手這么巧?繡的還是杏花呢!我以后打起鬼子來,一定會百發(fā)百中?!?/p>
柳林。墨綠的柳葉,黑黑的樹干,從樹梢間透過的陽光灑在草地上,顯出稀疏的亮光。
馮星啟發(fā)地:“團(tuán)長大人,我那天問你的話……你還在肚里憋著呢?”羞澀地盯著于懷初的臉。
于懷初會意地一笑:“噢,哈……”看了馮星一眼,“‘自由’這兩個字和我無緣。我們是父母包辦,她比我大三歲,兒子也有四歲了。”
馮星探究又膽怯的臉:“那你?”
于懷初定了定神:“我只盼著早一天趕走小鬼子,天下太平,百姓不再遭受涂炭。生活就像這片柳林,寧靜而美麗。我們就像鳥兒,自由飛翔,盡情歌唱!”
馮星向往地看著于懷初。
于懷初把仰著的臉轉(zhuǎn)向馮星。
馮星堅(jiān)定而深情地:“我們一起去創(chuàng)造太平,好嗎?”
于懷初將右手伸向馮星,點(diǎn)了點(diǎn)頭。
馮星果斷地把左手放到于懷初的手里。
透過柳林邊上稀疏的、黑黑的、逆光的柳樹干,可見泛著白光像條白綢帶子的河水流過。樹干把河水間隔成一節(jié)一段的。
烏云滾動,遠(yuǎn)處傳來低沉的隆隆聲。
馮鑒光氣呼呼地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
馮德光從門口進(jìn)來:“二哥,星子她們回來了,到車馬院卸牲口去了?!?/p>
馮鑒光生氣地“哼”了一聲,扭頭進(jìn)門去了。
馮德光跟了進(jìn)去。
馮鑒光踢門進(jìn)來,用目光來回搜尋著。
堂屋里,正在洗臉的于懷初和馮星以及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吃驚地看著馮鑒光。
馮鑒光看到于懷初,臉上的怒容頓時變成了關(guān)切的笑容:“喲,剛回來,于團(tuán)長?”
馮鑒光走近于懷初,打量著于懷初的傷腿:“傷好了嗎?”
于懷初鎮(zhèn)定地說:“多謝馮老先生,這些天給家里添了諸多麻煩,實(shí)在是心存感激!”他把目光從馮鑒光的臉上移到馮星那張焦急不安的臉上,“感謝馮小姐的精心照料,我的傷已經(jīng)痊愈,明天我打算啟程?!?/p>
馮星有些不知所措。
馮鑒光平靜地:“呵,于團(tuán)長要重返殺場,可喜可賀!我就不留了。”他拍了拍馮星的肩,進(jìn)了東屋,又回過頭,“收留你,也是我為抗日盡的微薄之力呀!”
于懷初微笑著看了看馮星和馮大婆她們。
馮二婆、馮三婆輕輕地出了屋,于懷初把毛巾放到臉盆架上,也默默地出了屋,馮星焦急地跟到屋門口又站住了。
馮大婆叫了聲:“星兒?”
馮星轉(zhuǎn)過臉,眼圈里已滿含淚水。
馮大婆走近馮星,給馮星擦了擦眼淚,用手指指飯桌上拿碗蓋著的飯菜,又朝窗外指了指,示意讓馮星給于懷初送飯去。
窗外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馮星端上飯菜向屋門口走去。
馮鑒光突然從東屋出來,壓低聲音:“給我站住!你不去上學(xué),成天和他混在一起,成什么樣子!他是什么人?我們是什么家庭?”
馮星呆呆地站著。
馮大婆:“你就別說了!”
馮鑒光稍微提了提嗓門:“我想把房頂桶個窟窿!”
一個很脆的雷響起,閃電將墻上那張猛虎下山的中堂畫照亮。
馮星臉上淌著淚水,手上端著飯菜,呆立在門口。
馮鑒光走到飯桌旁坐下,長出了一口粗氣,心平氣和了些:“星兒,爹就你這么一個寶貝閨女,怎么能和共產(chǎn)黨……”難過地垂下頭,用右手托著腦門,支撐在桌子上。
馮大婆朝門口提心吊膽地望著。
馮鑒光抬頭:“星兒,你就聽爹……”發(fā)現(xiàn)馮星已經(jīng)走了。他對著空空的門口,拳頭狠勁地砸在桌子上,“反了!”
窗外又打了一個雷。
馮大婆勸著馮鑒光:“于團(tuán)長不是說明天就走嗎,你看你的火比這雷還大呢?!?/p>
馮鑒光用拳頭又狠勁地砸了一下桌子:“我的火當(dāng)然大了!”轉(zhuǎn)而口氣舒緩些,“我們是尿不到一個壺里的,只是眼下在抗日!”
馮大婆從桌后繞到馮鑒光身邊,欲扶馮鑒光:“快歇著吧?!?/p>
馮鑒光站起身。
馮大婆斜睨著向東屋走去的馮鑒光:“去誰房里?”
怒容未消的馮鑒光側(cè)過臉白了身后的馮大婆一眼:“哪還有那個心思!”朝東屋走去,當(dāng)走到門口,站住了,“去她三娘房里!”
馮大婆乜斜了他一眼。
一個閃電,把馮大婆屋前的院子照得通亮,院里滿是雨水濺起的水泡。
房檐上水流如注。
屋內(nèi)沒點(diǎn)燈。
窗外的閃電照亮了桌子上拿碗蓋著的飯菜。
馮星低聲哭泣著:“明天,我就跟你走?!?/p>
于懷初勸慰著馮星:“等打完鬼子,我再來接你?!?/p>
一個閃電,照亮了相向而立的于懷初和馮星。
于懷初:“快過去吧?!?/p>
馮星不舍地:“我,我,我想再和你呆一會兒。”
窗外雨聲依舊。
被窩里,馮鑒光笑著用右手為坐著的馮三婆解兜肚的扣子。
馮三婆嬌滴滴地說:“生那么大的氣,想你不過來了呢?!?/p>
馮鑒光掐了一把馮三婆的胳膊:“生啥氣,也不能生這個氣喲?!?/p>
馮三婆“哎喲”地叫了一聲,推開馮鑒光的手,用右手輕輕拍打著馮鑒光的頭頂,溫柔地說:“你這個老小孩,真纏人!”
馮星住的西屋里,兩扇屋門緊關(guān)著。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閃電照亮了門縫外馮大婆臉‘
“?。 瘪T大婆倒吸了口涼氣。
穿著短褲、背心、披著襖的馮大婆躡手躡腳進(jìn)了馮星屋。
炕上散亂,空著的被褥,一扇窗戶洞開著。
又一個閃電劃過,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馮大婆倒退了一步,差一點(diǎn)兒跌倒。
61.黑雄石仁司令部大門外 日
化裝成修鞋匠的曹貴山背身坐在司令部大門對面的飯館門口,與喬裝打扮的王村悄聲說著:“王書記,讓我跟你到前線去吧!”
王村脫著另一只鞋,瞪了他一眼:“別胡思亂想,這兒也是前線。以后有情況,去順城街大光明理發(fā)店找麻臉掌柜聯(lián)系,暗號是‘給我剃個電燈泡’。老地方不能去了?!?/p>
畫外傳來汽車聲,曹貴山和王村尋聲望去。
幾輛載著日本兵的汽車急速駛進(jìn)了司令部大門,卷起大片塵土。
王村把臉轉(zhuǎn)向曹貴山:“好好看著,小心釘了手?!?/p>
王村把鞋穿好,叮囑著曹貴山。
曹貴山懶洋洋地扔下手里的錘子,站起來,轉(zhuǎn)過走進(jìn)了路邊的小飯館。
曹貴山在窗戶邊的桌子旁坐下,望著窗外。
馮星從窗前緩步走過。
曹貴山一怔,站起來向窗外的馮星張望。
馮星心事重重地在飯館門口來回踱步,不時朝司令部門口那邊望望。
飯館內(nèi),曹貴山向馮星敲打著窗戶玻璃。
馮星扭過頭,一怔。
曹貴山從飯館出來,搭訕著馮星:“我看像你嘛?!?/p>
馮星用鄙夷的眼神瞟了曹貴山一眼:“你進(jìn)城來干嘛?”
曹貴山笑瞇瞇又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修鞋攤兒。
馮星諷刺曹貴山:“還有這手藝?!?/p>
曹貴山依舊笑瞇瞇地低聲問馮星:“你來這里干什么?你這副臉蛋兒,還敢來這老虎嘴邊轉(zhuǎn)悠,不是想進(jìn)去當(dāng)司令官太太吧?!?/p>
馮星厭惡地:“呸!你這張狗嘴。我來是想看看我四娘?!?/p>
曹貴山嘻嘻笑了笑:“你怎么來的?騎騎兵團(tuán)戰(zhàn)馬來的?”
馮星:“我六叔送我來的?!?/p>
曹貴山又問:“你六叔呢?”
馮星:“說有急事趕回去了。”
曹貴山坐到馬扎上:“你快死了這份孝心吧。我成天在這兒,準(zhǔn)能見到她,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告。”
馮鑒光坐在東屋炕上抽著煙袋。
從東屋門看去,可見堂屋桌旁坐著的馮大婆、馮二婆和馮三婆,她們都看向堂屋門。
馮大婆關(guān)切地問:“回來了,他六叔,星子安頓好了?”
馮德光:“安頓好了,二哥呢?”
馮大婆用頭朝東屋里一指:“里屋抽悶煙,想閨女哩?!?/p>
馮大婆她們偷笑著。
馮德光氣喘吁吁走進(jìn)東屋,用背把門頂上,神秘地走到馮鑒光身邊悄聲嘀咕著什么。
馮鑒光的臉上現(xiàn)出復(fù)雜的神情,默默點(diǎn)著頭。突然,他猛然抬頭,用命令的目光盯著馮德光大聲說:“快去!”他馬上覺得太聲張了,向屋門外偷偷瞅了一眼,跳下炕,連鞋也沒顧上穿,就走到屋門對著山墻的壁柜前,開門取出“獨(dú)角?!笔謽?,轉(zhuǎn)身交到馮德光手里,悄聲叮嚀馮德光,“在老虎山等他?!?/p>
東屋門開了,正要走出來的馮德光驚呆了,馮德光背后的馮鑒光也驚呆了:“你們這是…”
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背著身面朝東屋門跪著。
跪在前面的馮大婆抬起臉,央求著:“他爹,咱們可不能再這么干了,世道是打墻板翻上下,要是共產(chǎn)黨成了氣候,我們這么一大家人可怎么活呀!”
馮鑒光推開馮德光,走出東屋門,站到馮大婆前,用布滿殺氣的目光看著馮大婆:“住嘴!你們懂什么!我就是要讓窮鬼們知道,馮二爺?shù)募Z食不是好吃的,就是要給他們個殺雞給猴看!”馮鑒光看著馮德光,指了指堂屋門,“老六,走你的!”
馮德光邊往堂屋門走,邊回頭幫腔:“該搬了這個窮鬼們的尖,好讓他們知道馬王爺幾只眼!”
馮大婆大聲央求道:“她爹!你……”
沒等馮大婆說下去,馮鑒光狠勁地打了她一個耳光。
馮二婆和馮三婆急忙跪著過來,扶住馮大婆:“大姐!大姐!”
馮鑒光兇狠狠地:“誰要是走漏了風(fēng)聲,我就生啃了它!”
曹貴山在搖轆轤打水。
曹龍老婆向曹貴山急匆匆走來:“哎,大侄子,你叔到區(qū)上開會,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曹貴山看著曹龍老婆:“怎么了?”
曹龍老婆用手扶著轆轤:“剛才,我見馮老六趕著車回來,可又騎馬朝老虎山那邊去了”
快要出井口的滿滿一桶水停住了,里面的水不住地往外灑。
曹龍老婆擔(dān)心地:“襖襟底下還別著槍,我怕……”
曹貴山焦急地朝村外望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曹龍老婆:“我在城里看到馮星了,她說她六叔送的她,又有急事先回來了。我就納悶,怕村里出什么事,也就趕回來了。果真是有事兒啊。他媽的!”松開轆轤,跑了。
曹龍老婆不敢去抓飛轉(zhuǎn)的轆轤把,嚇得退到一邊。
飛轉(zhuǎn)的轆轤把。
山腳下的一片荒墳堆里,一條人行小路彎曲穿過,天邊掛著一彎朦朧的月亮。
曹貴山氣喘吁吁地從墳堆外的坡下露出了頭。
突然,遠(yuǎn)處傳來幾聲槍聲。
曹貴山站定側(cè)耳聽著。
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漸近。
曹貴山急忙躲到一墳頭后面。
馮德光騎馬從遠(yuǎn)處順著彎曲的小路向墳堆急馳過來,從曹貴山藏身的墳頭前跑過。
曹貴山從墳頭后探出頭向馮德光跑去的方向望去。
曹龍面朝下趴在一棵枯柳樹下。
曹貴山跑過來,急忙將曹龍翻過來,抱在懷里,曹龍胸口上有一灘血。
曹貴山在曹龍耳邊輕輕叫著:“大叔,大叔?!?/p>
曹龍沒有反應(yīng)。
曹貴山輕輕把曹龍放在地上,突然發(fā)現(xiàn)曹龍手里有什么東西,拿到眼前一看,嚇得一怔。他猛地站起身,向來時方向跑去,跑了幾步站住,看了看手里的東西,朝四周警覺地望了望,急忙裝進(jìn)衣兜里。
一鉤彎月將要落進(jìn)荒草叢中的墳頭間的凹里。
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狼嚎。
日本國旗下的辦公桌后面坐著鼓掌大笑的黑雄石仁。
一個女子正在跳著日本的民間舞蹈,婀娜的身姿柔媚地晃動著。
是馮四婆。她一身日本女子打扮。
西屋門口站著幾個日本女子,在微笑著欣賞馮四婆的舞姿。
堂屋門里門外,站著幾個日本兵。
東屋門邊坐著幾個伴奏的日本女子。
黑雄石仁笑著用手打著節(jié)拍。
突然,黑雄石仁喊了一聲:“停!”繞過辦公桌,走到馮四婆身邊,耐心認(rèn)真地為馮四婆糾正動作,擺弄著馮四婆的手臂,“是這樣的,看我做一遍?!?/p>
黑雄石仁在沒有音樂的伴奏下示范了一會兒,又牽過站在一旁認(rèn)真琢磨的馮四婆的手:“來,我們一起跳?!?/p>
樂起,馮四婆隨著黑雄石仁跳了起來,黑雄石仁向西屋門口的日本女子招手。
幾個日本女子笑著走到大廳中央也跳了起來。
一個日本軍官從堂屋門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fù)荛_門口的日本兵擠到近前,喊了聲:“報(bào)告!”
黑雄石仁停下,舞樂也停止了。
站在門口的日本軍官走近黑雄石仁,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黑雄石仁一揚(yáng)手,跳舞的人散去。
馮四婆走進(jìn)東屋。
馮四婆關(guān)上屋門,就勢立在門邊,側(cè)耳凝神聽著屋外黑雄石仁他們的說話。
馮四婆吃驚的臉。
黑雄石仁送日本軍官至堂屋門口:“抓緊準(zhǔn)備!”
日本軍官:“哈依”!轉(zhuǎn)身出去。
床邊穿衣鏡里映著已經(jīng)脫去日本和服的馮四婆,她正要換穿一件白色綢絨旗袍。
黑雄石仁進(jìn)來,說了聲:“停!”
馮四婆住了手。
雙手扶著門的黑雄石仁驚喜地看著馮四婆,仿佛怕驚飛一只蝴蝶那樣躡手躡腳走到馮四婆背后,突然張開雙臂摟抱住馮四婆,用臉磨蹭著馮四婆的臉:“啊,中國的天仙女!”
馮四婆作出嬌嗔狀。
黑雄石仁:“我真想時時刻刻守在你身邊。”
馮四婆轉(zhuǎn)身面向黑雄石仁,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撒嬌道:“那還不容易,你是司令官呀。”
黑雄石仁抱起馮四婆放到銅管床上,用胳膊撐著床,笑看著身下仰面躺著的馮四婆:“司令官首先應(yīng)當(dāng)是個稱職的軍人,軍人的用武之地,首先在戰(zhàn)場?!庇檬峙牧伺鸟T四婆的臉蛋,“不能光在床上吆!”他站起身,從穿衣鏡前拿起旗袍聞了聞上面的香氣。
馮四婆從床上坐起。
黑雄石仁:“我們拋妻別子,來你們中國,就是……”抬起手表看了看,又在馮四婆的嘴唇上蜻蜓點(diǎn)水地吻了一下,望著馮四婆,倒退著走了幾步,然后猛地轉(zhuǎn)身走出屋去。
馮四婆扣著衣扣,走到窗前,向院里窺望。
黑雄石仁匆忙地向院外走去。
馮四婆轉(zhuǎn)身靠在窗臺上,凝神思索著,忽然眼睛一亮,抬手看著手腕上的手鐲,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馮日腳穿白色皮鞋,身穿白色西裝,內(nèi)穿銀灰色襯衫,系一條藍(lán)底小白暗花領(lǐng)帶,風(fēng)流瀟灑,興致勃勃地走進(jìn)院,朝院子里掃視了一眼,目光被他兒子“爹,爹”的叫聲吸引住了。
一個個腳夫提著皮箱跟著進(jìn)了東房。
正房窗下,馮四婆正在和6歲左右的馮大陽玩紙?jiān)男★L(fēng)車。
馮大陽突然站起,拿著小風(fēng)車跑過來:“爹!”小風(fēng)車在他手里的木棍上飛轉(zhuǎn)著。
馮四婆站起了身。
馮日親熱地抱起馮大陽:“大陽!”在馮大陽臉上親了一口,用滿含眷戀的目光凝視著馮四婆。
馮四婆緩步過來,眼睛里流淌著滿滿的愛。
馮日恭敬地問候馮四婆:“四娘,您好!”
馮四婆微笑點(diǎn)點(diǎn)頭。
馮日妻從東房出來,朝馮日親熱、恭敬地打招呼:“回來了?”
馮日笑笑。
馮日妻去抱馮大陽:“快下來,看把你爹的衣服弄的?!?/p>
馮大陽驕傲地舉著小風(fēng)車:“爹,四奶奶給我做的!”
馮四婆問馮日:“柜上生意怎么樣?”
馮日淡淡一笑:“哎,日本人的天下,除了當(dāng)漢奸,什么生意也不好做?!?/p>
馮日妻去抱馮大陽。
馮日又親了馮大陽右臉一口,眼睛卻看著馮四婆,仿佛是在親吻著馮四婆。
馮四婆臉上微微現(xiàn)出一點(diǎn)羞意,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
馮四婆屋沒點(diǎn)燈。
被窩里的馮四婆微閉著眼睛。
門響,馮四婆睜開眼睛,欠起頭看向屋門。
馮日披著襖輕輕撩開門簾進(jìn)來,走到馮四婆頭邊蹲下身子。
兩人親吻起來。
馮日悄聲問:“沒插門?給我留著?”
馮四婆輕輕揪了一下馮日的耳朵,細(xì)聲說:“今兒,是你爹輪到來我房里了,出門還沒回來。你怎么出來的?”
馮日:“他娘睡著了,我假裝解手。我去插上門。”
馮四婆急忙欠起身:“別,你爹快回來了,快走吧,明兒再過來?!?/p>
馮日上炕,進(jìn)了馮四婆的被窩:“他還不知道睡在哪個野女人被窩里了,這會兒不回來就不回來了?!?/p>
馮四婆握拳輕輕打了馮日肩膀幾下。
兩人瘋狂地?fù)肀вH吻起來。(回憶完)
馮日的“報(bào)告”聲打斷了馮四婆的回憶,她先是一驚,然后由驚變喜:“請進(jìn)!”
身穿警察服的馮日推門進(jìn)來。
馮四婆猛撲到馮日身上,緊緊摟住馮日:“我正盼著你來呢!”正要去親吻馮日,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張毫無激情的臉。
馮日:“司令官呢?”
馮四婆像搖著一個神智不清的人那樣搖著馮日:“別怕,他出去了。”
馮日往開推馮四婆:“快別這樣了,你現(xiàn)在是司令官太太,他是我干爹。”
馮四婆怔住了,呆呆地望著馮日那張冷漠的臉,抱著馮日的手松滑下來,微微搖了搖頭,后退了一步。突然,她氣憤地狠狠打了馮日一個耳光,“當(dāng)初,我還是你親爹的老婆哩!你為什么還敢?”
馮日好像沒有知覺地看著馮四婆,將手揣進(jìn)褲兜里,在屋地上踱了幾步,望向窗外:“日本人比我爹厲害呀!”
馮四婆氣得兩肩一聳一聳的:“我盼你來,覺得你畢竟還是中國人?!焙鋈?,她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壓低聲音焦急地說,“你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嗎?”
馮日望向窗外:“從他們腳一踏上我們的國土,全中國人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彼叺卣f著,邊轉(zhuǎn)過身靠在窗臺上,隨意觀賞著屋里的陳設(shè)。
馮四婆壓低聲音:“他們后天黑夜,要去偷襲共產(chǎn)黨的騎兵團(tuán)!你得想法傳個信?!?/p>
馮日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有什么呀,他們打省得我們打?!弊叩今T四婆面前站住,將臉側(cè)向馮四婆,“我吃的是日本人的飯?!?/p>
馮四婆平靜地摘下兩個手鐲,扭過臉去,扔到床上:“還給你,走吧!”
馮日扭過臉來瞟了一眼,拾起鐲子摸了摸,然后又扔到床上走出屋門。
馮四婆氣憤地抓起鐲子摔到地上:“真是條走狗!”
修鞋的曹貴山不時地朝大門方向張望著,突然,他的眼睛里閃出驚喜的目光。
馮四婆走出司令部大門朝這邊走來,身后跟隨著兩個挎槍的日本兵。
曹貴山站起來向走近他的馮四婆悄聲打招呼:“四太太,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貴山呀?!?/p>
馮四婆疑惑地看著曹貴山:“你怎么在這兒擺修鞋攤子?”
曹貴山笑而未答。
馮四婆:“去中學(xué)怎么走?”
曹貴山殷勤地笑著:“四太太,先讓我給您修修鞋,然后我領(lǐng)您去。”
馮四婆不耐煩了:“你這孩子,我還有事,少給我耍貧嘴。”不高興地走了。
曹貴山走近馮四婆,假裝認(rèn)真地說:“真的太太,您看?!?/p>
馮四婆有點(diǎn)疑惑地低頭看著鞋,曹貴山湊近馮四婆,低頭用手在馮四婆的左鞋上指點(diǎn)著。
兩個日本兵走過來,其中一個踢了曹貴山屁股一腳:“滾開?!?/p>
馮四婆向日本兵說:“我的鞋需要打個掌?!弊叩今R扎旁坐下脫鞋。
曹貴山接過鞋,開始干活,眼睛既不看馮四婆,也不看兩個日本兵,好像專心干活的樣子。
曹貴山小聲嘀咕著:“馮星早就參加騎兵團(tuán)了,她前幾天來過,說想你,想看看你。你們有事,我都能轉(zhuǎn)告,哪怕是天大的事。”
馮四婆看著曹貴山做活,好像沒聽似的。
忽然,馮四婆假裝看鞋湊近曹貴山:“趕快給馮星她們送個信,后天鬼子要去偷襲。”
站在他們對面的兩個日本兵正朝馮四婆這邊竊笑。
馮四婆白了他們一眼,用手按住旗袍下擺。
兩個日本兵頓時收住了笑,轉(zhuǎn)過身立正站著。
已穿好鞋站起身的馮四婆向曹貴山付了錢,用叮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后,朝大門走去。
兩個日本兵緊跟著馮四婆。
背身的馮四婆突然站住,轉(zhuǎn)過身,朝曹貴山這邊看著。
馮四婆摘下耳環(huán)、項(xiàng)鏈、戒指放到一個日本兵手里,用頭指了指曹貴山。
日本兵走近曹貴山,把東西放到曹貴山手上。
曹貴山好生奇怪,疑惑地望著。
黑雄石仁氣勢洶洶地快步走進(jìn),直奔東屋,馮日緊跟其后。
黑雄石仁踹開東屋門。
躺在床上的馮四婆不慌不忙地欠起上身。
黑雄石仁猛撲到馮四婆跟前,馮四婆嚇得往后挪著身子。
黑雄石仁充滿殺氣的目光直逼馮四婆,猛地抓住馮四婆的衣領(lǐng):“你!”狠勁地?fù)u了幾下,接著打了馮四婆兩個耳光,將馮四婆推倒在床上。
馮四婆平靜地沒有掙扎。
門外的馮日不敢面對馮四婆的目光,把臉扭向一邊。
黑雄石仁鼻子里喘著粗氣,臉上的肌肉抽動著:“我殺了你!”突然,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溫和了許多。
靠著床頭的馮四婆神色安然,嘴角流著血。
黑雄石仁用顫抖的手伸進(jìn)褲兜里,慢慢地掏出白色繡花手絹,輕輕地斜坐到馮四婆身邊,為馮四婆擦拭著嘴角。
馮四婆將臉扭到一邊:“你什么時候偷了我的手絹?”
黑雄石仁將手絹裝進(jìn)褲兜里,用手摸著馮四婆的臉:“中國的仙女!”
門外的馮日露出難堪的表情。
一日本兵在門外喊道:“報(bào)告司令官!”
黑雄石仁看著馮四婆,倒退著走到屋門口,突然立正站定,向馮四婆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出去。
黑雄石仁從堂屋門出來,驚呆了:“這是干什么?”
馮日也是一臉的驚訝。
司令部的60多名官兵列隊(duì)院中,前排中央的一個軍官向前一步出列,像背書一樣地陳述:“報(bào)告司令官,我們特向司令官請求,請你不要?dú)⑺滥@位中國太太!”
黑雄石仁走到這個軍官面前。
軍官挺直了腰板:“我們到中國后,玩過不少中國女人,都?xì)⒌袅?。您這位中國太太,是中國的大美之人,我們冒死為她求情,讓我們每天都能欣賞她吧,將來帶回國去,告訴人們,她就是中國轉(zhuǎn)世的楊貴妃!”
眾官兵一起向黑雄石仁行鞠躬禮。
黑雄石仁欣賞地拍了拍帶頭為馮四婆求情的軍官,轉(zhuǎn)身走回到臺階上,用深受感動的目光掃視了眾官兵一眼,說:“我的中國太太想通共,應(yīng)當(dāng)處死!但是,我與大家有同感,大家的請?jiān)肝掖饝?yīng)了。你們必須給我打勝這一仗,全部消滅共產(chǎn)黨的騎兵團(tuán)。但是,馮星我要活的?!蓖蝗?,他惱怒地指著帶頭請?jiān)傅能姽?,“你帶頭違反了軍紀(jì),請你自裁!”
帶頭請?jiān)傅能姽傧蚝谛凼示瞎卸Y:“哈依!”抽出自己的戰(zhàn)刀刺進(jìn)了肚子。
眾官兵莊嚴(yán)肅靜地站著。
馮日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隨著一聲槍響,只見馮日前胸噴出血漿。他兩手捂著前胸,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去。又是一聲槍響,馮日后胸噴出血漿,倒在了臺階下。
黑雄石仁被屋里射出的一發(fā)子彈打在左肩頭上,他倒退了一下,血滲了出來。
屋里又響了一聲槍聲。
黑雄石仁沖進(jìn)屋去。
竹簾掉了下來。
堂屋那塊牡丹圖案的地毯上,躺著已自殺身亡的馮四婆,她右手握著手槍,血染紅了白色稠絨旗袍和地毯上的牡丹花。
黑雄石仁慢慢蹲下身子,從上衣胸兜里掏出那塊手絹,輕輕地蓋在馮四婆臉上。
高闊的藍(lán)天上白云朵朵,草原上簇簇紅柳。
紅柳叢中,戰(zhàn)馬和騎兵們在休息。
一叢紅柳后面,馮星趴在于懷初身邊低聲哼唱著晉冀蒙地區(qū)的民歌。
于懷初用手打著節(jié)拍,隨著唱了起來。
于懷初唱了幾句,悄聲問馮星:“我唱的行嗎?”
馮星調(diào)皮地:“繼續(xù)努力吧?!?/p>
于懷初從懷里掏出一只木玩具槍遞給馮星:“大陽成天纏著讓我給他做手槍,你回家時給大陽帶上,以后大陽見了我,保準(zhǔn)嘴更甜了。”
馮星笑笑“呵,你可真行!”
于懷初:“別挖苦我了,做得有點(diǎn)兒糙?!?/p>
馮星忽然學(xué)著日本人的樣子,用小木槍指點(diǎn)著于懷初:“今天,你的……什么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有?”
于懷初認(rèn)真地:“你四娘讓曹貴山送信給我們,我們掌握了鬼子來的時間,提前做了準(zhǔn)備,在鬼子來的路上打伏擊,這就把黑雄石仁的計(jì)劃打亂了。我們完全可能全殲他們,這就變成了‘鬼來打’為‘打鬼來’。這一仗,我們還得感謝你四娘和曹貴山啊?!?/p>
馮星板起臉:“少提曹貴山,我打小就看他不地道?!蓖蝗槐牬笱劬?,“來了!”
于懷初抬頭望了望,朝身后打了一個口哨。
紅柳叢里,戰(zhàn)士們打著口哨,互相傳遞著信號。
黑雄石仁和幾個軍官騎著馬帶著一對日本兵走近紅柳叢。
紅柳叢里響起了于懷初“打”的命令,槍聲頓時響作一片。
幾個日本軍官和士兵中彈倒下。
黑雄石仁揮動著戰(zhàn)刀指揮戰(zhàn)斗。
于懷初和馮星在瞄準(zhǔn)射擊。
黑雄石仁中彈,他緊緊抓著韁繩,馬拉著他掉頭跑去。
于懷初大喊一聲:“上馬!”
紅柳叢中沖出了騎兵戰(zhàn)士,他們或揮動著戰(zhàn)刀,或開槍射擊。
黑雄石仁狂奔著。
于懷初緊隨其后,舉手開槍。
黑雄石仁摔下馬。
于懷初瞄準(zhǔn)射擊。
馮星騎馬追上,按下于懷初瞄準(zhǔn)的手,舉槍向被馬韁繩拖著的黑雄石仁連連射擊。
韁繩斷了,馬跑了,黑雄石仁躺在地上,身中數(shù)彈,在地上抽搐著。
馮星騎在馬上哈哈大笑著,突然她止住了笑。
仰天躺在草叢里的黑雄石仁,從胸兜里掏出了那塊白手絹,放在嘴上親吻了一下:“你四娘很美,你也很美,你們家那處院子很美。”閉上了眼睛。
于懷初和馮星疑惑不解地對望了一眼。
馮星跳下馬走近黑雄石仁。
騎兵圍攏過來。
馮星拿起手絹看著:“是我四娘的……”
如血的殘陽從紅柳叢中照射過來,天空、草原、紅柳叢都籠罩在血紅的色調(diào)中。
于懷初和馮星并駕齊驅(qū)地走著。
落日的余暉照著他們,翻滾的煙霧從他們的身邊向后退去,草原上的晚風(fēng)吹動著他們的衣衫,吹動著馬鬃,吹起了馮星的頭發(fā)。
于懷初和馮星的臉上充滿著勝利的喜悅。
字幕:1947年初冬。
樺林中一山洞外。
王村披著大衣盤腿坐在一塊很大的白色石頭上,神情凝重:“以上,是對全國解放戰(zhàn)爭以及我們察北地區(qū)籌糧籌款、組織兵員支援平津戰(zhàn)場情況的通報(bào)?!?/p>
十幾個人疏密有致地坐在王村面前,有靠樹站著或坐著的,有墊著膝蓋低頭作著筆記的,于懷初側(cè)身對著王村坐在人群邊上,情緒低沉,用手無聊地撕著樹葉子。
他們多數(shù)穿的是棉衣,于懷初也披了件褪了色的軍大衣,山洞頂上的高坡處有一戰(zhàn)士在持槍站崗放哨。
王村站了起來:“可以說形勢喜人,勝利在望,我們在地方工作的同志倍受鼓舞,同時也深感責(zé)任重大?!彼麖拇笫^上下來,雙手掐腰,挺挺胸,彎彎腰,活動著身子,“目前,察哈爾省委土地工作會議已在承德那邊開過了。察北地委在赤城的羅家營也召開了整風(fēng)會議,要求開展整風(fēng)運(yùn)動。也就是啊,查階級,查思想,查作風(fēng)。同時要求立即組織土改工作團(tuán),先搞試點(diǎn),然后鋪開土改運(yùn)動。各區(qū)回去后,要抓緊貫徹這幾個會議精神,立即行動起來?!彼邉又跋Mh員同志們和各級干部,要積極投身到轟轟烈烈的整風(fēng)運(yùn)動和土改運(yùn)動中去,這是對我們每一個同志的嚴(yán)峻考驗(yàn),我們要以整風(fēng)的實(shí)際行動支援前線。這些年,我們這個地區(qū),我黨和國民黨兩面政權(quán)同時存在,兩面政權(quán)明暗穿插,來回拉鋸,再加上前幾年強(qiáng)調(diào)團(tuán)結(jié)抗日?!彼蝗徽径?,語氣沉重,“我們有些同志,頭腦發(fā)昏,階級界線不清,黨性、階級立場不堅(jiān)定!”
于懷初低垂著眼皮。
其他人默默而嚴(yán)肅地聽著。
王村:“竟然有的同志在地主富農(nóng)家和人家老婆、閨女睡覺、搞曖昧,甚至還有鬧出人命的?!彼噶酥溉巳褐械囊粋€人,“五區(qū)的李書記,你給大伙說說,你們趙區(qū)長是咋死的?!?/p>
五區(qū)的李書記看了一眼王村,把手里的小石頭扔在地上,垂下頭,既沉痛又氣憤地說:“唉,那天傍黑,我們有行動,他說他肚子疼,就沒去,我也知道他是裝的,任務(wù)不大,也就沒硬拉他。后來聽說,崔大頭半夜找了三道溝的一伙土匪,在他小老婆的被窩里堵住了他,死得挺慘?!闭f完又扭頭看了一眼王村,“其實(shí)老趙那人,工作起來沒說的?!彼麚炱鹨粔K石頭扔到山坡下,“我遲早得把那個崔大頭給宰了?!?/p>
王村制止了李書記的話:“行了,別扯遠(yuǎn)了?!彼林氐攸c(diǎn)著頭,“趙區(qū)長是準(zhǔn)備提到縣里的,就圖一鍋煙工夫的高興,損失多大呀,??!還有的同志,嫌偷偷摸摸不過癮,還想娶到手。有的同志,老家有老婆,有孩子,也還想娶地主富農(nóng)家的閨女!有的還想娶人家的小老婆!現(xiàn)在就這樣,等我們坐了天下,還了得!這些人的階級立場哪去了?黨性原則哪去了?”
王村走近于懷初,語氣舒緩了些:“于團(tuán)長、于政委的情況,大家也都知道一些。根據(jù)地委的指示,要求我們這里組成五人處理小組,處理老于同志的階級立場問題。老于同志也不要有思想包袱,爭取改正就好。于團(tuán)長在我們這里是‘高干’了,我當(dāng)組長,林區(qū)長也參加。會后我先和老于聊聊。大家回去后,都查查你們那里有沒有類似情況,要做好批評教育工作?!?/p>
于懷初憤憤不平地站起來,瞪著天空:“我有意見!”
王村親切地推了于懷初一把:“我早想和你好好談?wù)?,走吧,下山到村里再說!”
一個干部遠(yuǎn)遠(yuǎn)地問道:“王書記,三營村那幾個積極分子的入黨批了沒有?”
王村扭過臉向遠(yuǎn)處高聲答:“批了,你去找張秘書吧!”
會散了。
王村和于懷初走下山去。
堂屋,馮大婆正在用布撣子為剛進(jìn)城回來的馮鑒光打掃身上的塵土,馮二婆和馮三婆坐在桌子旁吃瓜子。
馮鑒光狠狠地說:“誰說也沒用!讓她跟那個共匪一刀兩斷!”扭過臉對給他打掃后背的馮大婆,“人家高縣長,早就想娶她?!鞭D(zhuǎn)過身不耐煩地推開馮大婆,“要不,我這個參議,也當(dāng)不下去了!”
馮三婆勸道:“你看你,剛進(jìn)城回來就……”
馮鑒光摘下帽子摔到桌子上:“你們懂什么,星兒她必須……”
門口傳來馮星聲音:“我就不!”
馮鑒光和馮大婆她們吃驚地望著西屋門。
馮星猛叉著腰,倔犟地:“我就要和于懷初好!”
馮鑒光氣急敗壞地抓起桌子上的一只茶碗想朝馮星打去:“你!”
馮星慢慢走近馮大婆她們,不慌不忙地說:“高縣長他都多大了,家里有三只母老虎,爹就我這么一個寶貝閨女,真舍得往火坑里推嗎?”
馮鑒光惱怒地辯解著:“那于團(tuán)長老家也有老婆孩子,也大你好多呀!”
馮星繼續(xù)往前走:“那不一樣。爹,如果你狠心拆散我們,現(xiàn)在就把我殺了吧,死在爹的手里,倒也挺好?!?/p>
馮二婆站起來攔住馮星,對馮三婆說:“去把老爺拉到你房里去!”
馮三婆走近馮鑒光。
馮鑒光氣憤地說:“天下是國民黨的,嫁給高縣長才是正道?!睂⑹掷锱e著的茶碗摔在地上,“唉!”坐到桌旁的椅子上。
馮星走到桌邊,瞪著馮鑒光:“別老叫人家共匪、共匪的,將來還說不定是誰的天下?!?/p>
馮三婆溫柔地推了一下馮鑒光的胳膊:“走,早點(diǎn)歇著去吧!”
馮二婆過來攙住馮鑒光的胳膊笑笑:“今兒,輪到我了?!?/p>
馮鑒光生氣地“哼”了一聲,瞪了馮星一眼,和馮二婆悻悻地走出屋門,邊走邊叫罵道:“咱爺倆一刀兩斷!我家沒你這個閨女!”
馮星望著院里撲哧笑了,又看向馮大婆和馮三婆。
馮大婆責(zé)備馮星:“你還笑!”認(rèn)真地問馮三婆,“今兒幾了?到底該誰了?讓她們把我給氣糊涂了?!?/p>
馮三婆笑答:“只要老爺子有地方消氣,管它該輪誰了。”
馮星不好意思地看看馮三婆,又看看馮大婆,三人都笑了。
兩間掏空的屋子,陳設(shè)很簡單,當(dāng)?shù)赜幸桓樱簧箱佒?,放一張小炕桌。地下有幾把木凳、一口水缸,墻上有一放燈具的小壁窯。
屋里還有些農(nóng)具、柴草等物。
小炕桌上放著一盞油燈樹,王村盤腿坐在桌旁的炕沿邊上沉默地抽著旱煙袋。
于懷初固執(zhí)倔強(qiáng)地:“從延安來的怎么啦?當(dāng)個團(tuán)長又怎么啦?”他憤憤不平地站在屋地上來回走著,“我是人!我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大活人呀,我的王書記!”
王村來氣了,用煙鍋使勁地敲打著炕沿:“你看你這個人,給你說了老半天,你怎么就是聽不進(jìn)去呢!”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喘了喘氣,“我們都是人,現(xiàn)在還喘著氣呢。可我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員首先就應(yīng)該講黨性,講組織原則,講階級立場,你這是違背黨的原則,喪失階級立場的嚴(yán)重問題,你知道不知道!”
于懷初的表情忽然由怒變笑,背著手,望著屋頂,慢悠悠地來回走著,回憶往事似地:“我們都是上過抗大的,也算有點(diǎn)兒墨水的高材生,可惜沒畢業(yè)就參加革命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么多年走過來,眼瞅著就勝利了?!彼麌?yán)肅起來,朝王村走近了些,“我們是要講階級,講立場,講黨性,講原則,一碼是一碼嘛。”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不錯,馮星家是地主家庭,她爹是這一帶的大地主,可也算是個進(jìn)步地主。她三哥是傅作義部隊(duì)的軍官,還是個團(tuán)長,可傅作義部隊(duì)也打過鬼子呀,傅作義還是抗日名將哩!她二哥是我們八路軍的抗日烈士,你們不是不知道。她四娘是給黑雄石仁做了太太,那是被迫的,她四娘身處險(xiǎn)境給我們報(bào)信,這得有著什么樣的覺悟啊,沒她,我們?nèi)珗F(tuán)早就陷入危局了。她本人更是個追求進(jìn)步追求革命的進(jìn)步學(xué)生,我……”
一個縣大隊(duì)隊(duì)員在門口喊著:“報(bào)告!”
王村朝屋門口瞟了一眼:“進(jìn)來?!?/p>
縣大隊(duì)隊(duì)員沒有進(jìn)了,仍在屋外說:“王書記,張秘書送來一封信?!?/p>
王村走出屋去。
縣大隊(duì)隊(duì)員把信遞給王村。
王村拆開信,邊看信邊往院子中間走了幾步,突然他驚愕地站住了。
王村弟弟悲痛的畫外音:“三哥,咱家天塌了呀,村里搞土改,把咱爹給打死了,咱娘也上吊了,咱家的那幾處院、還有大牲口都被村里給分了。咱舅跑到縣城柜上給我送信。我不敢回家,爹娘他們都死了十來天了,連尸首都不知道怎么打發(fā)呢!這些天,我一直躲著,聽別人傳,他們還要把柜上的東西當(dāng)浮財(cái)分了。三哥,趕緊拿個主意吧,我該怎么辦?”
王村呆呆的目光慢慢從信上移開,茫然地望著前方。過了一會兒,他一激靈轉(zhuǎn)過神來,快速把信裝進(jìn)衣兜,走進(jìn)屋去。
王村徑直坐到炕上抓起煙鍋抽煙。
于懷初繼續(xù)自己的話題,他用右拳頭捶打著左手心:“你說說,地主家庭怎么就出了個八路軍呢,還為國捐軀了呢?馮星說她二哥還是自愿參加我們隊(duì)伍的,作戰(zhàn)英勇,犧牲了。”他走近沉默不語低頭抽煙的王村,“我的縣委書記大人,你說呀!啊,對了,說你吧,你們家不是給劃了個富農(nóng)成分嘛,你怎么能出來革命呢,財(cái)主家能出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嘛?”
王村心煩地:“行了!我們是地主富農(nóng)!你是窮人!怎么了?只有你能革命嗎?”
于懷初不解地:“嘿!你是代表地委來給我做工作的,聽你這口氣,你倒和馮鑒光家站到一起了!”
王村忽然醒悟:“對呀,是我和你談話還是你和我談話?”
于懷初微微一笑:“談話嘛,就應(yīng)當(dāng)平等交流?!?/p>
王村長出了一口氣,又找了個話題:“再說,你老家有老婆孩子?!?/p>
于懷初大聲嚷嚷著:“有老婆孩子怎么啦?我們的干部娶大資本家、大地主閨女的有的是。難道娶什么老婆還分官大小。再說了,我老家的比我大三歲多,還是近親,兩家包辦婚姻,我和她沒有感情,更沒有愛情。她也沒什么文化?!鞭D(zhuǎn)而一笑,“哎,王書記,嫂夫人可是新女性了,有文化有思想,又漂亮。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家庭出身就那么重要嗎?志同道合,有感情有愛情才是第一位的?!?/p>
王村苦笑了一下:“今天,我總覺得是你在給我上課呀!”
于懷初:“溝通交流嘛?!?/p>
王村嚴(yán)肅起來:“你如果執(zhí)意下去,我這個芝麻官只能是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了?!?/p>
于懷初一把奪過王村手里的煙鍋扔到炕角里:“什么命令?”
王村向于懷初打了個不要說下去的手勢,朝屋外警惕地望了望,回頭瞪了于懷初一眼:“嘴上留個把門的!”瞟了瞟于懷初,“走,吃了飯?jiān)僬f,跟你談了大半天,我是餓了,你再好好反省反省,我可是為你的前途著想啊?!?/p>
于懷初反擊道:“狗屁前途,這樣的前途我可不要!”
王村下炕走了出去。
王村走出屋門,見于懷初沒有跟出來,又返回屋里。
王村沉痛地一手握住于懷初的手,一手捏住于懷初的肩頭:“聽我的,你倆就斷了吧?!?/p>
于懷初堅(jiān)決地:“我們已經(jīng)分不開了!”
王村無奈地:“那你自己想辦法吧。堅(jiān)持下去,會犯錯誤的。”松開于懷初的手,把他推到炕沿上,“等著你的是撤職!開除黨籍!”拂袖而去。
于懷初咆哮著:“我不服!”
王村站在院子里,火氣十足地吼道:“你不服,我也不服,行嗎?警衛(wèi)員!”
一縣大隊(duì)隊(duì)員從大門口處跑過來。
于懷初怒沖沖地從屋里走出。
王村轉(zhuǎn)身平靜地看著于懷初,說:“把槍收了,把飯給于團(tuán)長端來?!?/p>
隊(duì)員慢慢走近于懷初。
于懷初兩手緊握手槍,怒目瞪著王村。
王村冷靜而警惕地注視著于懷初:“怎么,想開槍?”
站在王村身邊的隊(duì)員左右為難,擔(dān)心地看著于懷初,把目光移到于懷初握槍的手上。
于懷初瞪著王村目,目光漸漸變得平和了,左手抓住槍管,扔到隊(duì)員懷里,隊(duì)員急忙抱住。
王村:“槍套!”
于懷初“噌”地一下從衣襟里抽出馮星給他的繡花布槍套,舉在眼前,冷冷地走近王村:“這可是出自那個惡霸地主閨女的巧手,你也收嗎?”
王村:“去,再叫兩個隊(duì)員來,嚴(yán)加看管!”
隊(duì)員跑出院門。
院門口的兩名隊(duì)員呆呆地看著王村遠(yuǎn)去的方向。
于懷初若有所思地看著王村的背影:“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
王村怏怏地走出大門,苦悶地把臉轉(zhuǎn)向跟在他身后的警衛(wèi)員:“你先吃飯去吧,我還有點(diǎn)別的事,別給我留飯了?!?/p>
警衛(wèi)員不知所措。
王村又補(bǔ)充著:“去吧?!?/p>
警衛(wèi)員走了。
深秋,將近日落時的天空灰蒙蒙的,橫斜著幾縷灰暗的閑云,楊樹梢上還有幾片黃葉在搖擺。
王村的身后可見炊煙繚繞的村莊。
王村向一道小溝壑走來,他眼里含著淚水,輕微抽動著。
突然,他猛地蹲下,雙手緊緊捂住臉號啕大哭,身體劇烈地起伏著。
哭聲被風(fēng)吹刮得有些斷續(xù)。
于懷初低頭端詳著手上的槍套。
燈苗小了,垂死搖曳著。
曹貴山舉著一只火把,帶領(lǐng)百十來口村民向馮家大門沖去。
村民們拿著木棒、口袋、繩子等,雜亂嘶喊著。
“沖進(jìn)去!”
“斗爭馮鑒光!”
“打倒惡霸地主!”
“分糧分地!”
村民們用身體撞開了馮家大門,像決堤的洪水蜂擁而進(jìn)。
曹貴山帶領(lǐng)一部分村民直沖到馮鑒光住的后院。
馮鑒光和馮大婆慌亂地穿著衣服。
窗外傳來村民們由遠(yuǎn)漸近的吶喊聲。
馮大婆邊穿衣邊叫喊著:“老天爺?。 ?/p>
用苫帽捂著左耳的馮德光使勁砸馮大婆的屋窗:“大哥,快起!不好了!窮鬼們造反了!”驚慌地朝身后張望。
曹貴山帶領(lǐng)村民們涌了進(jìn)來。
馮德光膽戰(zhàn)心驚地張開雙臂擋住了馮大婆屋門,吼道:“你們想造反嗎?”馬上口氣軟了下來,央求著,“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p>
曹貴山不由分說,飛起一腳踹在馮德光的肚子上。
馮德光摔進(jìn)屋里。
曹貴山等村民涌進(jìn)屋去。
馮鑒光邊系著腰帶,邊光著腳慌張地從東屋走到堂屋,馮大婆扶著馮鑒光的胳膊。
曹貴山等村民沖到馮鑒光面前。
馮德光從地上掙扎起來躲到馮鑒光身后。
透過屋窗,可見院里擠滿了神情各異的村民。
馮鑒光掃視著村民,強(qiáng)作鎮(zhèn)靜地說:“鄉(xiāng)親們有啥事?咱們一村一堡的,好商量?!?/p>
馮星從西屋出來,焦急地想從站滿屋地的村民堆里擠出來:“你們想干什么?你們不能這樣!”
曹貴山怒喝:“把她推到里屋去!”
馮星身邊的幾個村民強(qiáng)行將馮星推扭進(jìn)了里屋。
曹貴山叉腰站在村民們前邊:“過去,誰敢不叫你一聲馮二爺?今天,也得改改了,叫你一聲馮鑒光,惡霸地主!怎么樣?”
馮鑒光強(qiáng)硬起來:“你們要造反嗎?我可是抗日的、進(jìn)步的?!?/p>
曹貴山瞪著馮鑒光:“抗日?抗日早結(jié)束了,這篇兒已經(jīng)翻過去了,給我們跪下!”
馮鑒光仍堅(jiān)持不跪,一村民一腳將他踹倒在地。
馮德光從后邊攙了馮鑒光一下。
馮大婆哭喪著臉,哆嗦著身子。
曹貴山走近馮鑒光,打了他兩個耳光:“我們就是要反你的天!”
整個馮家大院人流涌動,嘶喊聲、哭叫聲在大院回響著。
曹貴山喊道:“我們要分你的地!要分你糧!要分你的房!我們還要你的命!”
人們躁動著,各個熱血沸騰。
曹貴山打掉了馮德光頭上的苫帽,露出了馮德光平禿的左耳。
馮德光急忙捂住左耳處。
曹貴山從衣兜里掏出一布包,從里面取出一只干了的耳朵:“看!這是你的那只豬耳朵,你捂了兩年多,也不怕捂出蛆來!”將干耳拿給村民們看,“鄉(xiāng)親們,這就是他殺死曹龍時,被曹龍揪下的那只耳朵。他不但強(qiáng)奸了曹龍老婆,又把她害死!”
人們的情緒開始失控,雜亂地喊著:“打死他!打死他!讓他償命!”
人們朝馮大婆屋里張望著。
曹貴山的聲音:“鄉(xiāng)親們,動手吧!”
馮鑒光、馮德光、馮大婆被人們揪著拖出了屋門。
馮星趴在窗前,哭喊著:“爹!娘!”
曹貴山推門進(jìn)來,跳上炕朝悲愴的馮星撲來。
馮星驚恐地向炕角躲藏著:“啊,娘呀!救我!”
曹貴山步步逼近:“我曹貴山打小就喜歡你這個大小姐,你就是看不起我?!卑疡T星摔倒在炕上。
馮星哭叫著,掙扎著,曹貴山抓起枕巾往馮星嘴里塞。
馮星緊閉著嘴唇躲閃著,嘴被擦破流出了血。
天灰蒙蒙的,太陽已超過了房頂。
曹貴山滿足地站在臺階上,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朝廣場上張望著。
一村民跑到他跟前耳語了幾句。
曹貴山瞪了這個村民一眼,思忖了片刻,用腦袋向廣場上一甩:“一鍋燴!”
幾個村民七手八腳地把馮鑒光按倒在地上。
馮鑒光的頭下枕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兩個彪悍的村民抬起旁邊的一塊大石頭。
人們既憤怒又驚恐地向前爭看著,擁擠著,怒吼著:“砸死他!砸死他!打到地主馮鑒光!”
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馮日妻等家眷被村民們推搡著,哭喊著。
馮大婆哀叫著:“他爹!”
從人群的背后看去,只見兩個村民砸下了石頭。
血濺到了圍觀村民的臉上和身上。
村民們發(fā)出了各種各樣的驚叫聲。
馮大婆她們的哭叫聲震天動地。
瘋狂的人們又把馮德光按倒在地上。
曹貴山喊了一聲:“砸!”走出人群。
橫斜的樹枝上,吊著馮大婆、馮二婆、馮三婆、馮日妻。
樹旁的地上,躺著馮鑒光和馮德光的尸體。
馮鑒光和馮德光頭上壓著石頭。
村民們有扛著糧食的、有牽著牲口的,從大樹下匆匆經(jīng)過。
糧食撒滿了糧囤前的地上。
村民們從糧囤里爭著搶著往自己的口袋里灌糧食。
騾馬噴著響鼻。
村民們牽著牲口。
村民們追攆著羊群。
馮星跌跌撞撞從大門里出來。
馮星踉蹌著跪倒大樹下。
搶著東西的村民急匆匆從她身邊走過。
馮星無聲地嗚咽著。
小炕桌上的油燈搖曳著。
燈樹的影子投在已寫了幾行字的紙上。
紙上“檢查”兩個字越來越清晰。
桌子旁邊,于懷初直挺挺躺著,看著屋頂發(fā)呆。
(閃回)
杏園里,于懷初和馮星在散步。
柳林里,于懷初和馮星騎在馬上奔跑。
于懷初和馮星躺在炕上緊緊親吻擁抱……(閃回完)
于懷初撫摸著放在胸口上的布槍套。
桌上的油燈仍在不停地?fù)u曳著。
馮大陽哭叫著闖進(jìn)門來:“姑父!”
沉浸在回憶中的于懷初猛地睜開眼,坐起。
馮大陽撲倒在地。
于懷初抱起渾身哆嗦的馮大陽。
馮大陽上句不接下句地哽咽著:“姑父,家里出大事了!我走了一天才找到你……”
于懷初急忙捂住馮大陽的嘴,警惕地朝屋外望去。
夜色朦朦,夜風(fēng)颯颯,農(nóng)舍門窗透出暗淡的燈光。
兩名挎槍的戰(zhàn)士側(cè)耳聽著屋里的動靜。
馮大陽在于懷初耳邊低語。
于懷初的表情變化著。
于懷初的眼睛裝滿了焦急、悲憤。
于懷初努力平復(fù)著情緒,漸漸清醒鎮(zhèn)定下來。他給馮大陽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悄悄地?cái)[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于懷初拿起炕桌上寫的檢查,撕了個粉碎,用手掐滅燈芯,大聲喊著:“燈滅了,拿個火兒!”
門開了。
一戰(zhàn)士探頭進(jìn)來。
于懷初舉起木棒咂向戰(zhàn)士,戰(zhàn)士倒地。
另一個戰(zhàn)士似乎感覺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閃進(jìn)屋里。
于懷初利落地將戰(zhàn)士打蒙。
馮大陽躲在門邊大氣不敢出。
漆黑的夜里,沒有星光,月亮被云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于懷初拉起馮大陽消失在夜幕里。
身著國民黨軍官服的于懷初,在騎著在馬上。
一個營的國民黨官兵跑步前進(jìn)在柳林里。
于懷初回頭催促著隊(duì)伍:“快點(diǎn)!跟上!”看了看旁邊的高營長,“高營長,過去我們是敵對雙方。我的遠(yuǎn)房表弟就死在你們手上。今天,我們站到了一個陣營里。世事難料??!”
高營長不好意思地說:“于副司令,快別這么說,今后我們就是您的兄弟?!?/p>
于懷初瞟了一眼高營長:“多謝了,高營長!”
一個小軍官氣喘吁吁地跟在馬后:“于副司令,還有多遠(yuǎn)?”
于懷初催促到:“少廢話,跟上!”
夜風(fēng)刮得柳林呼呼直叫。
馬蹄聲、部隊(duì)的步履聲在冬夜的柳林里越發(fā)響亮。
旁白:“1948年2月,在土改和整風(fēng)運(yùn)動中,中共察北地委以階級立場問題,給予于懷初撤銷察北騎兵團(tuán)團(tuán)長兼政委職務(wù),并開除黨籍的處分。后于已有反省之意,但得知馮星及其父母、二娘、三娘被慘殺,于是投降了國民黨駐張家口部隊(duì),被任命為察北剿匪副司令?!?/p>
陰沉的天,風(fēng)卷著雪。
于懷初帶著人馬站立在馮家大門外。
馮家人的尸首歷歷在目。
于懷初在四處搜尋著,他的目光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
高營長和士兵們等候著于懷初的指令。
遠(yuǎn)遠(yuǎn)的村舍中,狗吠聲此起彼伏,隱約傳來女人和小孩子們的哭喊聲。
國民黨士兵從農(nóng)戶中驅(qū)趕出村民。
馮星被一個國民黨士兵從屋子里拖拽出來。
于懷初來回踱著步。
高營長:“報(bào)告于副司令,全村的人都抓來了?!?/p>
于懷初緩步向人群走來,來回掃視著村民。
于懷初的目光激動地落在馮星的臉上。
馮星的眼中盛滿了淚水。
他們四目相望。
站在人群前面的曹貴山囁嚅道:“這,這,這不是……”
于懷初望著村民們:“對,是我,我是于懷初?!?/p>
一老漢的聲音:“是曹貴山帶頭干的!”
曹貴山氣急敗壞地扭臉朝人群里望去:“我操你八輩祖宗!”
驚恐的人群從鏡頭前掠過。
一個小孩在母親懷里哭鬧著,幾個年邁的老人夾雜在人群里。
幾只狗在人們的腿縫間竄來竄去。
于懷初走到曹貴山面前:“還有誰?”
曹貴山嚇得滿頭大汗,渾身顫抖,支吾著。
于懷初湊到他的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后問:“怎么樣?”
曹貴山疑惑地望了望于懷初,朝人群里指點(diǎn)著:“有他!”
被指點(diǎn)的人往人群里躲閃著。
于懷初厲聲命令士兵:“把他們都帶到馮星跟前!”
國民黨士兵從人群中推出那兩個彪悍男人。
于懷初喝令曹貴山:“你也過去!”
曹貴山不解地問:“我?”
于懷初憤怒地瞪著眼睛:“你!”
曹貴山提心吊膽地看了看于懷初,走出了人群。
于懷初斷喝道:“都給馮星跪下!”
曹貴山等跪在馮星面前,不敢抬頭。
于懷初掏出手槍朝曹貴山就是一槍,曹貴山應(yīng)聲倒地。
馮星淚流滿面,她的嘴角抽動著。
于懷初舉起手槍朝天連放了數(shù)槍。
雪下大了。
香爐里燃著三炷香,旁邊擺放著滿滿的一碗酒和兩個酒壇子。
兩張四方高桌上各放著一大盆羊肉。
窗戶根立著士兵們的槍。
屋檐下,于懷初兩只手分別搭在兩個酒壇子口上。
馮星站在于懷初身邊。
滿院的國民黨士兵面向于懷初整齊而立。
于懷初面對滿面院的士兵,高聲講話:“弟兄們!”用眼睛掃視著,“今天,是我和馮星雪恥的日子,也是我和馮星大喜的日子。感謝弟兄們的幫襯,我就用這一碗水酒敬弟兄們啦!”
雙手捧著酒碗的士兵們個個表情莊嚴(yán)。
于懷初:“喝了這碗酒,我們就是親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高營長高喊:“愿為于副司令效勞!”
士兵們跟著齊聲喊:“愿為于副司令效勞!”
于懷初雙手捧著酒碗,冷峻的目光望著士兵們,雙手高舉酒碗:“干!”
士兵們高舉酒碗,一飲而盡。
于懷初狂笑著將酒飲下。
到處散落著摔碎的酒碗、酒壇。
喝了毒酒的士兵們疼痛難忍地捂著肚子,嘴里流出了血,怪聲號叫著,陸續(xù)倒在了地上。
高營長捂著肚子瞪著于懷初:“你!”倒下。
幾個士兵掙扎著挪動馮大婆屋窗下取槍。
于懷初操起一支沖鋒槍射擊。
幾個士兵倒在了臺階上。
灶臺里燃著紅紅的火苗。
鍋里蒸騰著熱氣。
伙夫驚恐地看向窗外,嚇得他松開鍋蓋趕緊蹲下,藏到角落里,哆嗦著身子。
一個站崗的士兵沖進(jìn)院門。
于懷初連發(fā)幾槍,士兵中彈,倒在了門檻上。
于懷初發(fā)瘋似地在院里搜尋,突然,他盯住一處,端起沖鋒槍。
士兵尸體堆里,一個國民黨軍官正端著手槍向于懷初瞄準(zhǔn)。
沖鋒槍響了,軍官垂下了頭和端槍的手。
滿院的士兵橫七豎八地倒臥著。
于懷初走進(jìn)伙房。
躲在墻角的伙夫哆嗦得更厲害了。
于懷初把手槍插進(jìn)繡花布槍套里:“起來吧!”走近伙夫,“老哥,你只是個做飯的,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不用怕,我不殺你,你回家吧?!?/p>
伙夫喃喃地:“我,我沒有家?!?/p>
于懷初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和懷表遞給了伙夫:“老哥,仗打完了,回家娶個媳婦,成個家?!蹦闷鸹锓虻能娒苯o他戴上,拍打著伙夫躲藏時蹭到身上的灰土,扶著他的肩膀,“老哥,快走吧?!?/p>
伙夫看著滿院的國民黨兵尸體,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于懷初攙扶起伙夫:“老哥,他們該死。他們殺了我那么多戰(zhàn)友,還有我的親人?!?/p>
伙夫轉(zhuǎn)身給于懷初下跪磕頭:“謝謝長官啦!”
伙夫跌跌撞撞從馮家大門里走出來。
伙夫把軍帽扔到了臺階上。
于懷初眼里噙著淚水大笑著,高舉酒碗向馮星走來。
馮星猛撲進(jìn)于懷初懷里,號啕著。
酒碗跌落地上。
酒水四濺。
于懷初和馮星在杏林里徜徉。
于懷初深情地注視著馮星。
馮星開心地笑著。
雪掛滿了滿園的杏樹。
整個杏林一片白茫茫。
于懷初抱著一棵杏樹仰頭望著,搖著。
樹上的雪灑落在于懷初和馮星的臉上、身上。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