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一寧

喜歡十八歲的我，天真更多

■ 倪一寧

1

我和他終于又見面了。

跟他認(rèn)識很奇妙。當(dāng)時，杭州新開了一家海底撈，人太多，朋友眼尖，發(fā)現(xiàn)一個桌上有熟人，便主動去打招呼，我們就這么拼了桌。那時，他正襟危坐，說過年要去靈隱寺，因為寺里有他干爹。

“你認(rèn)了和尚做干爹?。俊?/p>

“不是，是一棵樹。我小時候身體很差，算命先生說要認(rèn)一棵樹做干爹，才能渡過這一劫，所以每年大年初一，我都得去寺里看我干爹?！?/p>

所有人都笑了，追問他要怎么擺果盤，怎么上供……他不笑，詳細(xì)地解答關(guān)于他干爹的若干問題。

吃完飯，我們交換了手機號，但一直沒聯(lián)系。直到考試結(jié)束，我被家人領(lǐng)著去靈隱寺燒香?？吹揭慌艠涞臅r候，我不由得笑起來，拍了照給他發(fā)過去，問：“哪個是你干爹？”他回我說：“最右邊那棵。”接著又說：“既然去了，你替我拜一拜吧。”我才不拜呢。

媽媽燒香的時候，我忍不住就去看了一下那棵樹，伸手摸了下樹皮，又覺得不太好，小聲地說抱歉，趁沒人鞠了一個躬，說：“叔叔好?！?/p>

2

當(dāng)然，他并不知道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維持著普通朋友的關(guān)系，見面永遠(yuǎn)是五個人以上，他漫不經(jīng)心地講話，我們負(fù)責(zé)“哈哈哈”。

直到有一次，他約了大家第二天玩《狼人殺》。結(jié)果那天刮臺風(fēng)，我在路口舉著傘打車，傘面不斷被吹得翻上去，我被淋得渾身濕透。到了約定場所，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附近的幾個人到了。朋友看著我，笑得耐人尋味，說：“你真是風(fēng)雨兼程啊?！?/p>

自那以后，我每次見他都不順。比如，我是一個話癆，但在他面前，我盡量做到吃飯不說話，但憋不住笑，于是常常被飯菜嗆到。比如，我們好不容易在餐廳門口遇到，我的背包帶卻被旋轉(zhuǎn)門卡住了。我站在玻璃門里手足無措，他看我一眼，離開去叫保安。

他后來很得意地說，他很早就知道我喜歡他。有一次吃完飯，我提前要走，人都坐進(jìn)車?yán)锪?，頭卻還在往外探，眼睛盯著他。他在原地看得特別不忍。雖然我喜歡他是真的，但那次我把頭探出去，實在是因為車?yán)锏臍馕短亓耍抑皇窍牒粑稽c新鮮空氣。

他順勢問我：“那你把整杯奶茶潑在我身上，也不是故意的？”

“您誤會了，那真是故意的。”

那一次，我們在奶茶店里點喝的，他急著要走，說去看電影，有男生取笑他一定是和姑娘去。也是天時、地利、人和，奶茶的杯口一般是封住的，但我那一杯的杯蓋正好虛掩著，我假裝沒拿穩(wěn)，一個不小心將整杯奶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貪娫诹怂砩稀?/p>

這件事，至今都可以排進(jìn)我人生中最豁出去的瞬間的前三位。我假裝很可惜地道歉，他笑著舉起雙手，像是為了方便朋友幫他擦掉茶漬，又像是無奈地說“我的錯”。打翻的奶茶讓空氣都變成甜的、軟的，美好得近乎有罪。

那天，我坐車回家，路上收到他的消息。他說：“你如果不高興，我就不跟別人去看電影了。”18歲時的我同很多姑娘一樣，很矯情。我說：“我沒有不高興，打翻奶茶很不好意思，但真不是故意的。”然后乘勝追擊道：“要不我請你們看電影賠罪吧？”他發(fā)來一長串的省略號。我繼續(xù)胡說八道：“如果覺得我在場不方便，我給你們買票也可以。”他那邊很久沒回消息，我一遍遍地按亮手機，再等它暗下去。正在我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時，他打電話給我，帶著一點無可奈何，又抖落著笑意的聲音說：“你夠了！”

3

仔細(xì)回想起來，我們相處的細(xì)節(jié)像是夢中吃糖，甜蜜又空茫，無法跟人形容是哪一種味道。只記得那時我胃口奇好，但剛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想吃得矜持些。直到有一天，我們約在川菜館見面，他遲到了，我就邊吃腦花邊等。他從背后走過來，想給我一個驚喜，但是顯然我給他的驚喜更大——他看到了平時自稱“飲食清淡”的我，吃腦花吃得酣暢淋漓，面前摞著四個空碟子。

自那以后，我每次說吃飽的時候，他就一臉語重心長地看著我說：“不要裝?！边@句話幾乎百搭。在我無數(shù)次假惺惺地說“沒有不高興”的時候，他都會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這句話。

好時光都像硬生生從生命里掐出來的一樣，譬如兩個人坐在我家樓下分吃包子。我家門口有一個特別好吃的包子鋪，把豬肚上的板油剁成丁，用糖腌得透透的，當(dāng)包子餡，肥肉晶瑩剔透，糖汁濃得像玉。后來我看《東京愛情故事》，赤名莉香說：“我買了好幾個包子，每一個我們都分著吃。”我那時想，原來人冒傻氣的樣子都差不多。

我做過的蠢事一點也不少。有一段時間，我學(xué)網(wǎng)上流傳的美食圖片給他做便當(dāng)。折騰了四個小時，廚房的地上滿是水，我差點摔了一跤。做完后，我試吃了一口，太難吃了。于是一口氣叫了三家外賣，把送來的糖醋小排、蘆筍、荷包蛋依次夾進(jìn)飯盒里，拼得特別用心，非常精致。他嘗了一口，感嘆說：“真是熟悉的味道啊?！?/p>

后來，我看到一個朋友在文章里寫“我曾那樣愛過你，我以后也會這樣去愛別人”，我鼻子一酸。我曾那樣手忙腳亂地愛過他，我也會再去厚待別人。那些愛像護(hù)身符，是它們攔著我，不讓我變成一個冷漠的大人。

4

他出國念書的時候，我沒去送他，害怕離別的場面，也怕自己哭崩。但他回國那次，是我去接的。航班延誤了6個小時，我又到的早，幾乎在機場待了10個小時，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跟舉著牌子一臉不耐煩的人群一起等著。

他出來的時候，盡管我的腿酸得幾乎站不直，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還是跳了起來。兩個累得不行的人，一起蹦蹦跳跳地往外走的情形，現(xiàn)在想想也覺得很動人。

再后來，因為一場變故，我們從暫時性分開變成徹徹底底地活在兩個大陸。他送我的最后一個禮物是一副麻將，我把那副麻將擱起來，很久都沒有用。去年理東西時拆開細(xì)看，發(fā)現(xiàn)九筒背后刻了我的名字，九萬后面是一行小字：恭喜發(fā)財。這就是一副沒法打的麻將。我很想抓著頭發(fā)問自己，當(dāng)年為什么會蠢成這樣？而對于那年那個陰陽怪氣地說“我請你們看電影”的小姑娘，我又特別臉紅，很想說“你怎么做得出”？又有點羨慕“你這么做得出”。

是我曾經(jīng)要跟他手拉手吃飯，硬把他訓(xùn)練成左撇子，我以后也會好好吃飯的；是他教會我怎么不傷人自尊，我以后也會對陌生人很禮貌；是我在機場等他10個小時，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都是為了你”，我以后也不會說那種話……因為被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愛過，所以時隔多年，當(dāng)我再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想：我要好好的，才對得起被眼前這個人愛過。

我有時會暗自慶幸命運的殺伐決斷，故事中斷在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厭倦彼此時，這留給了我很多猜想的余地。但我有時也會想，如果我們還在一起，可能會很美好。但所有的可能性都來不及展開，它被擱在那里，像那副麻將一樣。

5

這是我們很久以后的再次會面。我和他仍然坐在七八個人當(dāng)中，在一片嘈雜中，我?guī)缀蹩床徽媲兴哪槨Ｎ倚睦锲呱习讼?，想到好幾年沒見，我好歹學(xué)會了畫眉毛，希望他覺得我跟從前有點不一樣。

終于，我們還是隔著被擺得亂七八糟的菜對視了一下，說了一些不好笑的俏皮話。雖然很不自然，但我覺得挺好的，對著扎扎實實愛過的人，不自然還顯得比較尊重一些。

當(dāng)我以為這場重逢就這么平淡地過去時，他問我：“你眼睛上怎么了？”我第一反應(yīng)是難道眼線畫歪了嗎？繼而想起眼皮上前幾天被燙了一下，垂眼時會有一小片結(jié)了痂的紅色。

我突然覺得這是故事最好的收梢，那些蠢且可愛的感情終于落地生根，變成了一種具體的親切。就像我把故事重新攤開來看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覺，他成了一個熱情的投注，我其實是喜歡18歲的我更多，我喜歡她的做作和天真更多，我懷念她的有膽量和沒出息更多。

我曾以為是23歲的我在庇護(hù)18歲的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是，18歲的我遠(yuǎn)比現(xiàn)在可愛，她不自作聰明，也不會事事留后手，她的遺憾比我少，相信的東西比我多。

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