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市場買菜的路上,艾薇和亨利突然神秘兮兮地對我說:“知道嗎?亞特蘭大也有中國城!”
據(jù)說是“特別小一個,可是特溫馨”。
按捺不住好奇,我們臨時轉(zhuǎn)道去了那個“中國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只為本地人生活而存在的唐人街,嚴格說來都不是“街”:一圈小平房,當中圍了一個廣式小花園,很像一個中國特色的商城。
然而也不是現(xiàn)在的中國——小花園墻上的瓷磚貼畫大紅大綠,有點像上世紀90年代南方村委會宣傳改革開放美好生活的展覽板。各個小店集中售賣的幾大類商品,無非就是影碟、或仿紅木或仿碧玉的家居裝飾品。帶著點戲服味的“中式服裝”,色彩豐富得辣眼睛。這里的發(fā)廊門口還貼著各色洗剪吹發(fā)型的外國人海報,店內(nèi)瓷磚鋪地,發(fā)型師樸實無華,讓人懷疑再過20年它也晉升不到站一屋子“托米老師”“凱文老師”勸你辦卡、買巴黎品牌洗發(fā)水的那個時尚版本。
這簡直就是西方視角下對中國的落后、刻板印象大集合嘛!“中國城”怎么會長得這么不像中國呢?
但很快我就抑制不住喜悅地逛起了里面的書店。店里的顯眼處放的不是成功學,而是菜譜,比如《家常鹵肉飯怎樣做最好吃》。店里有五分之一的地方用來售賣毛邊紙、宣紙、紅紙、字帖以及成百上千的毛筆。有一架子關(guān)于中國古董收藏的書和雜志,三分之一的書架上都是幼兒識字書,還有“人教版”中學數(shù)學、物理、化學教科書……
國內(nèi)哪有這樣的書店呀?可是溫柔的臺灣女店主說了,過年的時候,這兒的紅紙可暢銷了。
一個中年婦人坐在書店里,看見我們就問:“國內(nèi)來的?哪兒人呀?”
“江蘇無錫。”
“啊呀!我也是無錫的!啊是個啊?正宗個哇?(是不是?很地道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八度鄉(xiāng)音嚇了一大跳,老鄉(xiāng)阿姨已經(jīng)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無錫美食:小籠包,好吃!年輕時候明明不要吃的,嫌太甜,現(xiàn)在饞得啊……過年時候回國,算是吃開心了。回亞特蘭大的時候,在行李里面塞了一大盒無錫油面筋,為了盡可能多帶,每個面筋都被砸成扁平狀,到家打開行李一看,全成了碎渣,收攏起來下鍋一炒,那個好吃喲……
理發(fā)店里,也集合著許多種奇奇怪怪的漢語口音。很多人連自己祖上是哪個省都說不清楚,偏要跑到這中國城里來剃頭。兩個全然陌生的人坐一塊兒,不到十分鐘就能開始聊孩子:你家孩子考上佐治亞理工了嗎?我家孩子去紐約大學讀商科啦……你家孩子找到對象了嗎?是中國人不?家里也是大陸來的???好啊……是干啥的?會說中文?!律師?醫(yī)生????教人練氣功的?!
總之,我從沒想到自己會遇見這樣的人:有些人連中文都不會說了,可跟你聊天的內(nèi)容,跟村里二大爺一模一樣。有人離國堅決,生活也幸福,可就是止不住地思念故鄉(xiāng)。明明他思念的那個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了——沒幾家館子做菜還是那么甜了,城里最好的初中再不是一中,最繁華的地方也不再是中山路,這里的年輕人說普通話的時間已經(jīng)多過方言,城市的重心也已經(jīng)從老城區(qū)轉(zhuǎn)到了20年前還是荒地的湖邊……
他還在思念的,是什么呢?
也許是過年的一張紅紙,小時候渴慕過卻沒機會接觸的戲裝;也許是看著方塊字長大的娃兒,或者是與“人教版”數(shù)理化教科書一起打下的“扎實的基本功”;也許就是那些連漢語都不會講的老華人,身上還留著的東西?
少年時,喜歡通過看《參考消息》、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了解世界的我,早就聽說過有這樣的一群人。那時候我年幼無知,會懷著澎湃的憤慨質(zhì)問:“那么思念祖國了,為什么就不能回國呢?”如今,稍體會到生活的滋味后,在同樣的兩難處境中,看到更多的已經(jīng)是命運的艱難和殘酷。
從中國城回來后,我想到了認識的另一對夫婦。他們在美國已經(jīng)住上600多平方米的大別墅,家里廚房比我家客廳還大,男主人最自豪的,卻是親手在洗衣間里改出了一個能炒菜的中式廚房。那廚房里,櫥柜、灶臺、抽油煙機以及擋油煙板的架勢,無不令人想起上世紀90年代初的老公房。
初見覺得驚訝,仔細一想心就化了:他們夫婦就是在1992年離開中國的。
我都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吃老家的鮮肉小籠包是哪年的事兒了,可是書店里的老鄉(xiāng)阿姨信心很足:“以后你就會魂牽夢縈的。越老越想吃?!?/p>
所以我最后也明白了,那光怪陸離的演出服裝,和那一冊繁體字的家常鹵肉飯,就是唐人街的鄉(xiāng)愁吧。那些元素是不是代表中華文化,一點兒也不重要。說到底,那溫暖人心的力量,源自它記載著許多華人背井離鄉(xiāng)那一刻,故土的模樣。(陸燕婷摘自《中國青年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