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可
去年冬天,一個星期天的中午,窗外陽光燦爛,屋內暖氣融融。閑來無事,我就和老媽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起了家常。說著說著,就回到了過去,說到了過去,老媽就給我講了第三個讓她后怕了一輩子的事兒。
步入遲暮之年的老媽,給我講過兩個讓她后怕了一輩子的事兒,每一個都聽得我心驚肉跳,驚駭不已。第一個事發(fā)生在她的娘家,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有天中午,她自己在家做飯,突然闖進來兩個皇協(xié)軍。倆壞家伙搶了家里能搶的東西,還用刺刀逼著她去村東的鬼子炮樓。這下可把老媽嚇壞了,她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好跟著他們走出了家門。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本村小學門前。不知老媽當時從哪兒來的勇氣,到此猛然一轉身,迅速跑進學校院子,沖進正在上課的教室里,教室里一片嘩然。兩個壞蛋并沒有罷休,持槍徑直沖進教室去拉拽躲在小學生們身后的老媽。校長聽見吵鬧聲出來勸阻,其他老師們也紛紛替老媽說好話。僵持中人越圍越多,有人悄悄告訴那兩個皇協(xié)軍,我老媽的哥哥同樣是皇協(xié)軍,是駐河南某部一個上尉連長,這樣鬧下去,恐日后見面不好交代。這才讓那兩個壞小子極不情愿地松開了手。
“多虧我腿快跑進了學校,更多虧校長和老師們給說好話,要是被他們逮進炮樓,我還咋活著啊。”每每講到這兒,老媽呼吸急促,臉色蠟黃,語句哽噎,神色慌張,仿佛事情剛剛發(fā)生過一般。
聽老媽講完這個故事,我除了一臉悲戚地看著老媽外,什么話也說不出。對于老媽這個極具偶然性地免遭凌辱的經歷,我真不知道該對她老人家表示慶幸呢,還是表示悲哀。
這場虛驚過后,我的外祖父認為應當馬上把我的老媽嫁出去,家境人才不論。于是,老媽就從廣宗縣最大的村子件只,下嫁到我們小小的陳灣頭。我姥爺的本意是陳灣頭村子小,窮,偏僻,日本鬼子皇協(xié)軍一般不會去那里騷擾,相對是個安全的地方。然而,事與愿違,就在老媽嫁到陳灣頭村的第二年春天,讓老媽終生后怕的第二件事發(fā)生了。也是一天中午,件只中心炮樓的鬼子和皇協(xié)軍一同出動,把我們小小的陳灣頭村圍了個水泄不通。當時,村里的精壯男勞力都被鬼子征調出伕去別的地方修炮樓了,只剩有老弱病殘和婦女孩子。鬼子偽軍洗劫了村子里的財物,臨行還擄走了十幾名年輕婦女,關進了件只的中心炮樓,這其中就有我的老媽。老媽她們被關進一個漆黑的屋子里,個個驚恐萬狀,戰(zhàn)栗不止,一口大氣都不敢出,不知道什么樣的厄運在等著她們。
傍晚時分,開始有人被叫出去“過堂”,回來均衣衫凌亂,神色凄慌,這更讓包括老媽在內剩下的人們惶恐不已。突然,屋外有人連聲高喊武德雙出來“過堂”,把老媽嚇得差點暈厥過去。武德雙就是老媽的大名,這一聲聲叫喊,似連聲炸雷,讓她覺著自己必定在劫難逃。等她踉踉蹌蹌走出門來,老媽意外地看到了我的姥爺站在院子里。姥爺時任件只村的保長,黑白兩道全通。他老人家得知自己女兒被擄來后馬上行動,用銀元和自己的影響力,好不容易把老媽救了出去。回到家中,老媽和她的老媽我的姥娘抱頭痛哭,在場的人無不淚流滿面。
故事講到這兒,老媽昏花的老眼,仍會閃現令人心碎的淚光。老媽年逾九十,眼前的事記不住,連過去的事兒也基本忘光了。唯獨這件事,她老人家是刻骨銘心,給我講了一遍又一遍??吹嚼蠇寽I眼婆娑,我曾問老媽我的爺爺我的老爹事后對此有何反應,老媽說當我姥爺用高頭大馬再次把他的女兒送回灣頭婆家時,我爺爺是連連作揖,我老爹則一聲不吭,滿臉的愧疚。
“一聲不吭,滿臉的愧疚”,這雖不是老媽的原話,可用它形容老媽所描述的老爹的表情,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在我兒時的記憶中,老爹每次被人拉出去游街批斗后,回到家中面對不諳世事的我們兄弟姊妹五個,均是“一聲不吭,滿臉的愧疚”。
我家的成分是富農,在那個時時刻刻講階級斗爭的年代,我家屬于階級敵人之列,是被批判斗爭的對象。那時,我干瘦的爺爺經常和一干牛鬼蛇神義務清掃村里的街道,我失聰的老爹則經常被揪跪在村里的主席臺上接受批斗,進入學齡的姐姐們不能上學念書,成年的哥哥找不下對象,我也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戴紅領巾。家里的氣氛沉悶壓抑,在幼年的記憶里,我從沒有聽到過家人一次爽朗的笑聲。1976年秋毛澤東主席去世時,全國上下都在沉痛哀悼偉大領袖,可我全家老少連臂帶黑紗參加吊唁的資格都沒有。我們就是社會的賤民,受盡了歧視和凌辱。這一切的一切,無不摧殘著我年幼的心靈。等我年歲稍長,我不只一次在受到欺凌后跑進漫漫原野哭問蒼天——我前世有何罪愆,被投生到了這樣的家庭。
老媽所講的第三個后怕的事兒,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期,并且,我還是這個故事的主角。老媽說那時我還是三四歲的孩子。又是一天的中午,她拉著我,步行去娘家件只村趕廟會。件只村距離我村兩三公里遠,老媽拿著不少東西又拉著我,走得十分吃力。途中恰遇鄰居騎自行車路過,他見狀提出可以幫老媽把我馱到件只村口。因為太熟悉了,老媽想也沒想就把我抱上鄰居的自行車。到了件只村北十字路口,粗心的鄰居把我放在那兒,就去趕自己的路了,讓我獨自一人在路口等。我等了好半天也沒有看到老媽,嚇得哇哇大哭。老媽趕到時,我早已哭成淚人。老媽看到我一個人待在那兒大哭也下了一大跳:鄰居咋把孩子扔下就走了啊!趕會的人這么多,一個小孩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哭,要是有人給順勢領走,那可怎么得了。
想想真是后怕啊!
這個事兒的發(fā)生,老媽雖然也說讓她后怕了一輩子,但我明顯感覺到,老媽講它并沒有多少驚恐之意,相反還有些許得意之色。我明白,前兩次危險經歷帶給老媽的恐懼感受,是真真切切的,后怕也是刻骨銘心的。而這次所謂的后怕,是老媽事后才產生的,是站在現在的角度才體驗到的。如今老媽舊話重提,更多的意思是借用“我丟”襯“我在”,表達對自己晚年生活的一種滿足感。
老媽講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故事,沒有嚇到她老人家,倒是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少年時期沉積于腦海中的痛苦記憶,再次被激活彌漫。我借機逗老媽說,當時咱們家成分高,又窮,日子過得那么饑荒,誰家都比咱家強。要是那天我真被人家抱走了,也算交了好運,從此我就能跟著人家過上能吃飽能穿暖不被人打不被人罵的好日子,那多好啊。
“你說的這叫啥話啊,娘丟了孩子,心里會多心疼多難受,咋能是個好??!”老媽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來。
“您不該光想著自己心疼難受,您還應該反過來想想我啊,我后來可是一點兒也不愿待在咱們那個家了。您當時把我找回來,沒準兒是斷送了您兒子尋找幸福的機會的。”我繼續(xù)逗老媽,“你當時就該把俺丟那兒,讓別的人家領走?!?/p>
“照你這么說,娘把你找回,還做錯了啊。”老媽被我上述言語弄迷糊了,淚水又滴了下來。
看到老媽落了淚,我才覺得玩笑開過了頭。我趕緊把話頭打住,起身替老媽拭去淚水。但是,這個問題卻引起我深深的思考,到底是老媽做錯了呢,還是我順嘴說錯了呢。后來我終于想明白,我倆都沒錯。我們沒有理由判定母親愛護自己的孩子有錯,我們也沒有理由去說一個人追求有尊嚴的幸福生活是錯的。有錯的是那個年代,那樣的時代扭曲人們仁愛善良的本性,讓人都不知道怎樣才能好好活下去。這讓老媽不解,讓我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