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正生 閆利 編輯/張美思
中國出口“天花板”會否顯現(xiàn)
文/鐘正生 閆利 編輯/張美思
保持出口長盛不衰的關鍵,是產品核心競爭力的提升。對我國而言,在當前國際貿易保護主義陰霾不散、國內傳統(tǒng)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yōu)勢日趨喪失的背景下,從“制造大國”走向“制造強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迫和重要。
2017年上半年,中國的出口數據表現(xiàn)較為出色。據此,部分觀點認為,未來出口的形勢一片大好。但筆者認為,對未來出口的形勢判斷不宜盲目樂觀。整體看,在出口形勢整體平穩(wěn)的情況下,還存在一些限制因素。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中國出口占世界出口中的份額達到歷史新高13.8%,但2016年這一份額則下降至13.2%。這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曾經的貿易出口大國德國和日本曾經遭遇的情況:日本出口占世界出口中的份額在1986年達到9.86%高點之后開始回落,德國出口占世界出口中的份額在1990年達到12.1%的高點之后也出現(xiàn)回落。在二者出口份額觸及“天花板”的背后,不難看到“廣場協(xié)議”的影子,這是美國針對其與二者間巨額貿易逆差的“糾偏”舉措的直接影響。當前,需警惕中國出口遭遇類似德、日出口觸及“天花板”的風險。
從中國出口外需的角度看,發(fā)達經濟體的復蘇并非十分樂觀,這對中國出口而言是一大限制因素。
2017年上半年,新興經濟體與發(fā)達經濟體的增長趨勢近乎同步,全球貨物貿易量同比增速達到2.8%,明顯高于前五年的平均增速2.3%。2017年以來,我國的出口得到明顯修復,也與發(fā)達經濟體基本面好轉的溢出效應有明顯關系。2017年上半年,中國對歐美出口占比合計已占到中國出口總額的28%左右??梢哉f,美國經濟復蘇勢頭不改,歐洲經濟“靚麗”表現(xiàn)超出預期,都對中國出口產生了不小的拉動作用。
不過,全球經濟真地踏上復蘇的快車道了嗎?甚至如一些樂觀者所言,已經拉開了新一輪朱格拉周期的序幕了嗎?筆者認為,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樂觀。
先來看美國經濟。美國通脹已經連續(xù)五個月不及預期,并成為美聯(lián)儲內部分歧的最主要來源;非勞動力中具有工作意愿的人數顯著走低,給一直十分搶眼的新增就業(yè)數據抹上了陰影。制造業(yè)方面,制造業(yè)人口雖處于回升通道,但仍顯著低于歷史水平;同時,制造業(yè)勞動生產率增速約為1.1%,只及歷史均值水平的一半左右。此外,特朗普的新政四處碰壁,也成為美國經濟的一個減分項。因此,美國經濟復蘇可以用“平穩(wěn)”來形容,但若冠之以“強勁”則有夸張之嫌。
再來看歐洲經濟。歐元區(qū)核心通脹仍維持在1%左右,與1.4%的目標值仍有較遠距離。歐元區(qū)內部國別之間分化明顯的頑疾仍在持續(xù),如德國失業(yè)率已連續(xù)四個月低于4%,而意大利的失業(yè)率卻仍高達12%。內部分化或將繼續(xù)拖累歐元區(qū)的復蘇勢頭。而最近三年歐元區(qū)企業(yè)信貸的幾乎零增長,似乎也不是經濟增長有韌性和持續(xù)性的積極信號。因此,歐洲經濟能否在逃脫民粹主義的夢魘后延續(xù)今年上半年的搶眼表現(xiàn),仍然有待觀察。
綜上,目前歐美經濟復蘇整體上應是穩(wěn)中存憂。世界經濟也許不會像“長期停滯(Secular Stagnation)”理論預示的那么悲觀,但也絕不像新周期的鼓吹者宣揚得那么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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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全球經濟已處于平穩(wěn)復蘇的態(tài)勢,中國出口也不見得會自然而然地再上一個臺階。這是因為,更深層次來看,全球生產供應鏈重構對全球貿易的沖擊正在日益顯現(xiàn)。
退一步講,即便全球經濟已處于平穩(wěn)復蘇的態(tài)勢,中國出口也不見得會自然而然地再上一個臺階。這是因為,更深層次來看,全球生產供應鏈重構對全球貿易的沖擊正在日益顯現(xiàn)。近幾年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貿易在全球經濟中的占比呈下降趨勢,作為拉動全球經濟的“引擎”,其似乎陷入了動力不足的困境。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前,全球貿易增速大約為全球GDP增速的兩倍;但近幾年,貿易增速卻開始低于全球GDP增速。這背后有周期性因素的影響,而經濟復蘇的遲滯與反復,導致了貿易擴張的遲滯與反復。除此以外,近年來貿易的收縮有一半以上可以歸結為長期結構性因素的影響。這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籠罩全球的貿易保護主義陰霾。從國際貿易環(huán)境分析,貿易自由化政策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顯著減少,而且也幾乎沒有新的貿易協(xié)定出現(xiàn)。有些新達成的貿易協(xié)定由于覆蓋范圍較小,很難對全球貿易造成顯著的邊際影響;而有些多邊貿易協(xié)定則中途“流產”,如TPP。
從中國面對的貿易環(huán)境看,中國早在2015年就被美國列入操縱外匯的“觀察名單”。今年中美推出“百日計劃”,其實就是美國針對中國進行貿易保護、減少貿易逆差的一種手段。最近美國重提“301條款”,與歷史上美國對日本進行貿易制裁時援引“特殊301條款”極其類似。8月14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簽署備忘錄,授權對中國是否侵犯美國知識產權展開調查,調查領域主要集中在諸如芯片、電動汽車的高科技行業(yè)。與此同時,歐洲針對我國也頻頻推出貿易保護措施。貿易保護將使得我國分享貿易紅利的阻力越來越大,并可能使我國出口的“天花板”效應更快凸顯。
二是發(fā)達國家制造業(yè)“外包”轉“內包”的趨勢性變化。近年來發(fā)達國家制造業(yè)回流日趨明顯,Insourcing(內包)與Reshoring(回岸)已經成為美國等發(fā)達國家新的貿易方式。特別是近年來以中國為代表的發(fā)展中國家勞動力成本的逐漸攀升,以及3D打印、物聯(lián)網、人工智能等技術進步的日新月異,進一步加快了發(fā)達國家“外包”轉“內包”的進程。除了上述技術因素,美國國內政策也支持制造業(yè)回流,由“外包”轉“內包”。 奧巴馬執(zhí)政期間,就通過減稅鼓勵企業(yè)搬回國內,并對美國企業(yè)在海外的2萬億美元利潤征收了14%的過境稅,以阻止國內企業(yè)“外包”。深層次來看,貿易方式改變的直接影響,就是全球貿易價值鏈(即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國家參與生產過程,并在不同階段實現(xiàn)價值增值的貿易方式)的更快收縮。而價值鏈收縮加快會進一步造成全球貿易的衰退,以及中間加工品貿易增速的明顯回落。我國作為世界上最主要的中間品貿易大國,不可避免將受到沖擊。
此外,在美元指數難有強勢回升,以及國內“逆周期因子”持續(xù)發(fā)揮效力、資本管制之弦仍然緊繃等因素的疊加影響下,未來人民幣匯率或將呈現(xiàn)震蕩走強的格局,也會增加后期中國出口增速再上新臺階的難度。
從當前的內外部形勢來看,中國出口的未來增長形勢很有可能面臨一定的挑戰(zhàn)。此外,從貿易大國的歷史經驗看,需要警惕中國出口遭遇“天花板”效應的風險。中國目前的出口形勢與二十世紀90年代的日本和德國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即具備穩(wěn)定的貿易順差、本幣升值壓力(人民幣是較長時期貶值后的“逆轉”),以及在世界出口中的份額趨于歷史極限。
德、日兩國在二戰(zhàn)后依賴出口,經濟發(fā)展尤為迅猛。德國出口占GDP的份額從二十世紀70年代初期的17%,攀升到90年代的25%左右;貿易順差在1979到1989年的十年內幾乎增長了6倍。日本從二十世紀80年代開始,得益于其進口替代能力的增強以及日本產品競爭力的提高,迅速實現(xiàn)了貿易順差的積累和外匯儲備的擴張。但這一時期,美國經濟的表現(xiàn)則不盡人意,國內財政赤字高企、貿易逆差嚴重。
在此背景下,美國為緩解國內經濟問題,扭轉巨額貿易逆差,于1985年迫使日、德簽訂了著名的“廣場協(xié)議”。根據協(xié)議規(guī)定,德、美、英、法、日一致行動,賣出總規(guī)模為180億的美元,以使美元貶值10%—15%。其中,日本負擔30%,德國負擔25%。德國馬克在簽訂協(xié)議后的一個月內升值7%,并在此后三年里迅速升值。德國出口增速由此受到巨大打擊,在世界出口中的份額從1990年12.1%的高點開始回落。日元對美元則在簽訂協(xié)議后短短三個月內升值25%,并在此后三年累計升值了約40%。受此影響,日本出口增速急劇下降,在世界出口中的份額也由1986年9.86%的高點回落??梢?,“廣場協(xié)議”造成的日元和德國馬克的急劇升值,正是日本和德國出口在世界出口中的份額相繼觸到“天花板”后掉頭向下的直接導火索。
鑒于當前中國出口情況與二十世紀80—90年代的德、日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且處于美國貿易保護主義傾向日趨嚴重的類似背景下,中國出口遭遇增長“天花板”效應的風險值得警惕。
一旦出口遇到“天花板”,對一國來說,既是嚴峻的挑戰(zhàn),需要有適宜的政策應對,也會形成一個非自愿的“倒逼”,促使經濟適時轉型。目前,中國出口的“天花板”效應似乎正在顯現(xiàn)。在如何應對方面,可以借鑒德國和日本的經驗與教訓。
第一,穩(wěn)妥處理匯率升值,保持貨幣政策的獨立性?!皬V場協(xié)議”后,德國面臨通脹加劇的風險。對此,素有“貨幣守護者”和“穩(wěn)定保障者”之稱的德國央行,一以貫之地采取了反通脹政策來抑制通脹抬頭,減少經濟波動,通過實施“高利率與緊財政”的政策組合來保持國內經濟穩(wěn)定。1982年至1987年,德國財政赤字占GDP的比例從3.3%降到0.4%;1992年,德國貼現(xiàn)率高達8.25%,而同期美國和日本的貼現(xiàn)率分別只有3%和3.7%。反觀日本,為了應對日元升值的不利影響,采取了大開流動性閘門的做法,結果為日本經濟走向“失去的二十年”埋下了伏筆。以德、日為鑒,我國在處理人民幣匯率問題時,也需適度擴大人民幣匯率的彈性,以進一步拓展國內貨幣政策的空間。
第二,發(fā)展多元出口,降低對傳統(tǒng)貿易國的依存度。1987年,日本對美出口占其出口總額的39%;而在上世紀80—90年代初,美國對日本的貿易逆差占其逆差總額的60%左右。在如此集中和脆弱的貿易結構下,美國對日本展開貿易戰(zhàn)很容易將其擊垮。目前,中國對美貿易逆差已占美國貿易逆差的40%左右。但中國正在通過“一帶一路”等多邊貿易形式,逐步降低對傳統(tǒng)貿易國的依存度。2017年7月,中國對傳統(tǒng)貿易國的出口占比仍然較高,其中對美國出口占比高達19.4%,對歐盟國家的出口約占16.9%。但可喜的是,中國對東盟國家出口的合計也已高達11.8%左右。目前,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出口增速和占比不斷提升,已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對美國的高依存度,提高了對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措施的抗壓能力。
第三,提高出口產品的核心競爭力,向貿易價值鏈的上方延伸。要保持出口長盛不衰,關鍵在于提升產品的核心競爭力,發(fā)展高精尖、難替代的出口商品,集聚消費國的忠實度以及進口剛需。以日本為例。其貿易結構在二十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末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出口商品中,農產品以及低端制造業(yè)產品(如紡織品、鋼鐵產品和其他半成品)的占比從10%下降到3%,中高端制造業(yè)設備(如機器和交通設備子項中的辦公和通訊設備、汽車、發(fā)電設備及其他非電子設備)占比則不斷提升。如機電及交通類產品的出口占比,從1963年的28.4%,升至1973年的51.7%,再提升到1993年的71.8%。相比之下,中國出口商品結構雖自二十世紀90年代開始,也呈現(xiàn)出制造業(yè)出口占比提升,農產品、礦產品以及低端制造業(yè)產品(例如紡織品和服裝)占比下降的趨勢,但與日、德出口觸碰到“天花板”時的貿易結構相比,仍有明顯差距。
相比日本,1983年,日本機電及交通設備出口在出口總額中的占比為63.8%,汽車占比為20.9%,遠高于我國2015年機電及交通設備出口、汽車在出口總額中46.8%和2.2%的占比;而同年,我國紡織品和服裝出口在整體出口中的占比則為12.5%,遠高于1983年日本4%的占比。相比德國,1990年,德國機械設備出口在整體出口中的占比達到41%,同樣遠高于我國2015年15%的占比;但2015年我國電子產品出口占比則達36%,遠高于1990年德國8.7%的占比。從服裝出口看,我國2015年的出口占比也遠高于德國1990年2.5%的占比。
正是由于德、日出口商品中高端商品技術含量高,因此即便在“廣場協(xié)議”的巨大沖擊下,日本和德國對美國的貿易順差也并未發(fā)生明顯改變。鑒此,中國若想盡量減少可能的貿易制裁對出口的沖擊,夯實在全球生產供應鏈中的有利位置,就必須改善出口商品結構,提升中高端制造業(yè)的競爭力。當前,在國際貿易保護主義陰霾籠罩、國內傳統(tǒng)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yōu)勢日趨喪失的背景下,從“制造大國”走向“制造強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迫和重要。
作者單位:財新智庫莫尼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