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晨
歸 宿
曾 晨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名叫陶山的小鎮(zhèn),在我小時候還遺留著古江南的一些色彩。梅雨季節(jié)挺長,河流卻總是緩的,有一芥只容三人的小木船在水上晃蕩。家門口,祖父有時會坐上那張吱嘎作響似快散架的搖椅,望著外面白茫茫一片,說:“亦落雨啦——”祖父是用帶著一絲神秘觸感的本地語說的,很入耳,有種莫名黏稠悠長的沉重蒼涼。
當然,我是站在現(xiàn)在去回味過去的,從現(xiàn)在的時間點、地理位置,去回望這條一維坐標軸上我曾經(jīng)踏過的那些歲月。視線放遠,就是我的身體觸及不到的地方,只能擺脫肉體這沉重的負擔去凝望,這就是歷史的奇異。而這種奇異的荒涼與窒息,在文化歷史上更甚于現(xiàn)實歷史。
這個孩童,從“灼灼其華”的《詩經(jīng)》中誕生,看過“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漢言,“春江潮水連海平”的唐詩,聽過“無言誰會憑闌意”的宋詞,“一點飛鴻影下”的元曲,嘗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三國》,“覆載群生仰至仁,發(fā)明萬物皆成善”的《西游》,走過“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的《水滸》,“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的《紅樓》,至今,已歷經(jīng)千年,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
當我轉過身,直視這個老人的眼睛時,我是無法言語的。就像長大的我回到小時候的家鄉(xiāng),家旁那個不知何時起就存在的菜場,熟識的阿婆朝我笑,露出幾顆金牙,用她說了一生的本地語問我:“別淘啦,吃了嗎?”可當我駐足想要回答,那個位置只剩下一個外地婦人在磕瓜子,見我停留,就用生硬的普通話問:“要買菜嗎?”剎那間,腦中一片空洞。
我在翻閱《中國人的心靈》這本書時的心情大致如此,倒是想到了丹尼爾·卡尼曼所說的系統(tǒng)一與系統(tǒng)二,若是用本書中的詞匯為它們重命名,便是“情感”和“理智”。理智告訴我,故人逝,故事散,是歷史前進的必須;而情感,卻似復讀機不停重復:那本歸宿。
很少有人再轉過頭了。我想。
古老的城,古老的事,古老的人,介入其間者也好,冷眼旁觀者也罷,親身走過看過經(jīng)歷過的人與物,也幾乎消散了。曾經(jīng)繁榮的古鎮(zhèn),離開的人越來越多,曾經(jīng)的古事,又有多少人會去梳理思索?
文化歷史,數(shù)不清的人從這個老人眼中走過,從少到多,從屈原到司馬遷到曹操再到陶淵明、張若虛、陳子昂,又從多到少,從李白到李賀到辛棄疾到歐陽修、關漢卿。再到納蘭性德。
然后呢?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加速衰老。就如我的家鄉(xiāng)。
但——似乎又不是這樣。
祖父的搖椅聲又響起來了,蓮花腔從河對岸隱隱傳來,菜場一如既往的喧嘩。誰家童子,笑吟風雨任平生?然后,千年青雨,就再次來訪,淅瀝作響。
是了。少,不代表會更少。我們不能武斷地判斷這是一個一次函數(shù)。他確實已經(jīng)老了,卻并不羸弱?;剡^頭的我,在這個老人眼中,看見了信仰與希望,這是隨時可能爆發(fā)的力量,人性的力量。理智和情感,交叉、碰撞,互相渲染,那是震撼人心的燦爛光芒。有人離開,亦有人在堅守,守著那些舊事,舊人,舊詩,舊文。
這就夠了。
落滿梅雨的家鄉(xiāng),亦或是長得望不盡的歷史,這兩者并沒有太大本質上的區(qū)別。它們都是根,是歸宿,是一個等待我們回頭的地方。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