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慧
咸豐六年六月初七,彝族義軍杞彩順部得彝族起義領(lǐng)袖李文學(xué)派兵支援,一舉攻下楚雄城。
貧苦民眾滿城歡慶,但于義軍來說,這只是一惡戰(zhàn)與另一場惡戰(zhàn)之間的片刻停頓,如暴風(fēng)雨之前的寧靜。這寧靜也是奢侈的,為抵抗清軍反撲,杞彩順決定率部轉(zhuǎn)至城西大石鋪,清源哨之間的山谷設(shè)伏,欲予清軍迎頭痛擊。走前,他要朗姿留下:“你去瞧瞧和尚,看他可有什么煩擾。這世道再亂,咱也要保他好好兒的,巴巴適適種他的蘭,畫他的畫兒?!?/p>
杞彩順說的和尚是楚雄城西云紫峨山華嚴(yán)寺的果成。他天資聰穎,六歲即出家。禮佛之余,醉心書畫,如今已是聞名滇中的畫家。尤其他畫的蘭草,筆意簡潔,風(fēng)格清淡,不施丹彩,初看稚拙,細(xì)品卻爛漫自在,以尋常之姿透出天意,被世人稱為 “果成蘭”。他自稱 “憨僧”,刻有 “歸于平淡”的閑章,別人都恭敬稱他為 “果成師父”,杞彩順卻只呼和尚,顯著親近,自是有番淵源。
朗姿發(fā)辮挽在腦后,露出鐵血風(fēng)塵都掩不住的潔凈額頭,濃眉毛,圓黑的大眼,清亮銳氣,聽到阿爸提起和尚,眼里又閃出柔和晶光。她輕輕一聲 “吁”,讓馬兒慢下來。
“我敬他憐貧惜賤,慈悲心腸?,F(xiàn)今這世道,這樣的人不多。”
朗姿望著杞彩順:“阿爸也是慈悲的人。”
“我?”杞彩順哈哈大笑,“手上沾滿惡人血,哪像和尚干干凈凈?我這爆性子,見不得不平事,見不得人欺人。”
朗姿神色變得莊重:“阿爸這樣說,我也得好好洗洗手,才能見和尚?!?/p>
朗姿在楚雄城找家小客棧歇腳,同店家要了木盆,打上井水就在院角細(xì)細(xì)洗漱,重編了發(fā)辮。衣裳卻不相稱了,顏色暗淡,料子陳舊,布滿塵泥、汗氣與血腥。
店家見這樣一個雪膚明眸的少女露出躊躇之色,伶俐陪了笑臉道:“看姑娘氣度磊落,想是義軍里的女英雄了?”
朗姿潑掉水,輕輕一哂:“氣度磊落?你是說我騎馬帶刀吧?”
店家并不尷尬,笑意添幾分:“我們開門做生意的,明著不敢偏向誰,私底下對義軍佩服得很。女英雄要不嫌棄,我家有姑娘出嫁前穿過的衣裳,愿意奉送給女英雄?!?/p>
“真的?”朗姿正愁沒件換洗衣裳,她揚(yáng)一揚(yáng)眉,“那多謝?;仡^我替你劃柴?!?/p>
店家搖手:“哪敢要女英雄做活?!?/p>
很快衣裳取來。朗姿回房換上。是套天藍(lán)為底色的繡花衣裳,領(lǐng)口、袖口和褲角都繡著大朵深紅的馬櫻花,由濃綠挺括的葉子托著,亮眼,喜慶。朗姿瞧那衣裳絲線層疊繁密,配色精妙,曉得曾經(jīng)是主人心頭所愛,到底不安,開了門同店家說明:“老板,這衣裳貴重,我不能要。借穿一回就還給你。”
店家說:“莫見外!莫見外!可惜是舊的,不然這衣裳配女英雄倒最合適。義軍這么一打,咱沒權(quán)沒勢的人也少受官府、頭人些盤剝。沒啥好東西,女英雄別嫌棄這點兒窮心。”
朗姿只得謝過,洗曬舊衣,寄了馬,藏了刀,出門往華嚴(yán)寺去。
走過街市,挑擔(dān)賣菜的、吆豬趕馬的,一路有人回頭,不錯眼看朗姿。朗姿渾然不覺。
西云紫峨山上古木參天,花果繁盛。華嚴(yán)寺外還有國色天香的牡丹和品種珍貴的茶花,花開時姹紫嫣紅,美如仙境。常有各地文人雅客慕名而來,品評絕色,吟詩作畫。
可和尚從不在意這些,他只愛翠竹幽蘭。他單住一個院子,院里植了無數(shù)竹子與蘭草,他日日與之相伴,眼里看著,心頭想著,筆下畫著,愛之成癡。
朗姿熟門熟路,走入院內(nèi),六七個正在石幾上讀書練字的小和尚一見她便圍上來:“朗姿姐,你回來瞧師父啊?”
“朗姿姐,山下又有什么新鮮事?”
小和尚們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也有家里兄妹太多,實在吃不上飯,被送到寺里混個肚飽的,當(dāng)家住持厚待果成和尚,聽?wèi){他將這些孩子留在院內(nèi),每日教他們讀書識字,念誦經(jīng)文。澆園灑掃之余,任孩子們玩耍嬉鬧,并不拘束。
“和尚呢?”朗姿四下里瞧。
“師父山里找蘭草去啦?!?/p>
“才走不久,怕要多等些時候哩?!?/p>
“也許明天才回。師父進(jìn)了山,就好比魚游到海里去?!?/p>
朗姿被這比喻逗笑了,說得倒也真切。深山里有獵戶搭的木屋,和尚有時就歇在那里。
朗姿也不急,招呼小和尚們抱柴,灶間生起火來,烙幾張蕎餅,園子里摘來碧綠的青菜,在滾水里一燙,清香甜脆,雖是粗陋,能裹腹就已不錯。有時,和尚也會賣掉自己的畫,替孩子們買些米面、詩書紙筆。不只這幾個小和尚,楚雄城里許多孤苦的孩子,都曾受過和尚的福澤。
朗姿便是其中比較特殊的一個。
夜里朗姿睡在客房。山里的靜,有著讓人心安的穩(wěn)當(dāng)?;B樹木俱在,只在窗外沉沉眠去。這樣的夜晚,于自小顛沛流離而今征戰(zhàn)殺敵的朗姿來說,應(yīng)是安穩(wěn)一覺。
可朗姿睡不著。
也只有這樣的時候,朗姿可以把從前的事細(xì)想一想。是,如今她可以毫無畏懼去想從前了。
朗姿的家,在鎮(zhèn)南馬街秀水塘。阿爸性子直,好打抱不平,鎮(zhèn)上幾家地主都不肯把水田租給她家種。那時阿爸年輕,有的是勁兒,他不急,自己在山上開了些荒地,撒蕎子、種苞谷,幫人做活,或砍些柴集市上賣,換些油鹽,倒也勉強(qiáng)能過??墒呛髞硪驗樗麗酃荛e事,得罪了阿媽幫傭的主家,阿媽被辭了回來,老爹奶奶又上了歲數(shù),替換著生病,阿爸就顧不住了。眼看一家人都要餓死,阿媽把七歲的朗姿送到楚雄頭人府給頭人家里做使喚,只求奔個活命,圖個溫飽。頭人家新娶的太太也是鎮(zhèn)南馬街秀水塘人,與朗姿家沾點親。
那位新太太長得可真美。走路像三月里最輕柔的風(fēng)擺動最纖細(xì)的柳,她說話的聲音像百靈鳥唱歌,她笑起來就好像要融掉滿川冰雪。
朗姿年紀(jì)小,其實還做不了什么活,可是新太太心腸好,把她要到自己房里充個數(shù),端個茶遞個水,輕巧自在,飯菜又頓頓吃得好、吃得飽,那是朗姿最歡喜的一段日子。
無奈好景不長。
有一晚,朗姿被怒吼聲、哭聲驚醒。她爬起來,看到窗外寬闊的院子被無數(shù)的火把照亮,好像頭人府所有的人都集中到院里了。朗姿心咚咚跳,好像就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跑出去,沒顧上穿鞋。
她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那花朵一樣嬌嫩的新太太被兩個粗壯的婦人反剪著手,揪緊長發(fā),迫著看眼前慘不忍睹的情景:怒不可遏的頭人正用蘸了水的鞭子狠狠抽打一個人,那人很快被抽得血肉模糊,哀號聲聽得人摧肝裂膽。頭人抽得累了,喘著氣咬牙喝命:“放狼狗撕他!哼,敢在我頭人府門外唱山歌,引我太太跟你私奔?我倒要看看你有幾個膽,幾條命!”
許多人都轉(zhuǎn)開了頭??衫首藳]有,她已魂飛魄散,身不由已。
因為這時,新太太掙開了那兩個被狼狗暴戾的嘶吼分了神的粗壯婦人,一頭撞向了冰冷堅硬的院墻。隨著 “嘭”一聲悶響,花樣容貌、婉轉(zhuǎn)歌喉都轉(zhuǎn)瞬不在。
所有的兵丁、下人都呆了。甚至頭人,看見新太太那么決絕地死去,也失了神。
只有一個人的哭聲回蕩在頭人府寬闊森冷的院子里。
恐懼,悲傷,絕望的哭聲。
頭人環(huán)視四周,要看清楚是哪個不知死活,哭得如此不合時宜。終于,鋒銳如刀的眼光落到朗姿身上。
“閉嘴!”頭人暴喝。
聲烈如雷,炸在頭頂。頭人府里的人都打個寒噤,卻沒有阻住朗姿的哭聲。她依然哭得一意孤行,悲傷肆虐。
這可真是火上添油。
頭人不再說什么,握緊那根吸飽了水的鞭子,快步朝朗姿走去。
第三鞭下去之后,朗姿便覺不出痛了。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她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并且痛恨自己的微不足道與無能為力。直至,她失去了知覺。
能夠自鬼門關(guān)僥幸回轉(zhuǎn),是因為她遇到了果成和尚。
清晨,下山采買筆墨紙硯的和尚在路邊一條臭溝里發(fā)現(xiàn)了仰面躺著的朗姿。和尚說:“阿彌陀佛,既叫和尚見了,就不能讓你暴尸荒野。”
他打算掘個坑安埋這個血跡斑斑,單薄瘦弱的小孩,扛上來卻發(fā)現(xiàn)她一息尚存。和尚以最快的速度,背著朗姿找到了楚雄城里最好的大夫。
朗姿在五天之后醒來。半月之后才能下床走動。
和尚每隔幾日就會來看看朗姿,給她帶些軟糯吃食,陪她說說話。
不,朗姿并沒有說話。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了。大夫提出疑慮,和尚說:“不要緊,救活她已是你的功德。說話么,或許她原本就不能說話?!?/p>
“不像,”大夫說,“我檢查過了,恐怕不是身體的原因,聲帶完好,舌頭無損,許是驚懼過度,許是絕望所致?!?/p>
和尚想一想。他面容清秀潔凈,神色恬淡喜怒不露,看去單純?nèi)缰勺?,靜思時卻自有一種端倪:“哦,那和尚慢慢想想法子?!?/p>
和尚付足了診金。
“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嗎?”
出了醫(yī)館,和尚問緊緊揪著他僧袍下擺的朗姿。朗姿止步,搖搖頭。頭人府再不是棲身處,家?回去也只有餓死。
“那,隨和尚安排啰?”
朗姿點頭。
“其實不怕,”和尚蹲下身子,神色悲憫、聲音柔和,“你有七八歲了吧,小姑娘?我出家時只有六歲。你所親歷的我或許也曾經(jīng)見,那時我只覺自身微渺如塵埃草芥,惶然不安,直至皈依我佛,才得心內(nèi)安穩(wěn)。身無所寄不要緊,心有皈依就好。”
朗姿靜靜聽著,她歷經(jīng)生死之劫,且不笨,多少明白其中之意。
“你亦可以尋求自己的皈依。我送你到一戶人家,讓你習(xí)練些強(qiáng)身之術(shù),暇時我再教你識些字。將來,若你能有一技傍身,也免受些欺辱。如何?”
朗姿從來只想要吃得飽,哪曾想過別的?她愣愣聽著,忘了做出回應(yīng)。
“如何?”
朗姿懵懂點頭。多年以后才曉得,和尚給她的是最好的安排。
“至于講話,哪時能講,還能不能講,都隨緣。只要保得命在,一切可以慢慢來?!?/p>
和尚送朗姿去的地方,是楚雄城郊一戶農(nóng)家。兩間土坯房,矮矮的竹籬笆,養(yǎng)幾只雞鴨,和別的貧苦人家沒有兩樣。男女主人卻有些特別,雖也面目平凡衣履尋常,可掩不住他們一個沉穩(wěn)如山,一個婉和如水。
和尚給朗姿介紹:“這位,你可叫做黃伯,祖籍山東,論起親來是貧僧的同族兄長。這是伯娘,姓周,昆明人。黃伯曾在昆明大鏢行里當(dāng)過鏢師的,因惹了官非,避禍隱居于此。貧僧將你托付于這兩位兄嫂,此后,你便隨他們過活。”
朗姿明白了,上前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個頭。
她自此在黃家住下,白日里隨黃家夫婦種菜種果,紡麻織布,夜里溫書習(xí)字。凌晨早起,跟著黃伯練一趟拳法,再練一套刀法。黃伯教得極嚴(yán),要一絲兒不錯。辛苦是辛苦,可是吃得飽,睡得穩(wěn)。
朗姿漸漸長高,臉變圓。她覺出臂膀瓷實,雙手有力,有時看著天上撲棱棱飛來飛去的鳥,覺得自己仿佛也可以那樣,眉梢眼角溢出斂不住的喜氣。
春日里一個早晨,朗姿練過刀,出一頭汗,周氏用溫水替她洗頭,抹干水,木桌上支個棱鏡為她編辮子。陽光暖暖的,河水嘩嘩自門前流去,朗姿竟不知不覺哼起歌來,是周氏常唱的 《小河淌水》。
“好生唱嘛!”周氏不由說。
朗姿果真脫口唱:“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聲音清亮,口齒清楚。從前應(yīng)是說慣了話的。
周氏喜得跌落了手中的木梳。
和尚來了,若無其事說:“這下子可偷不得懶,從前抄寫的詩文,要通念幾遍哩。”朗姿想著另一樁事:“和尚,我該把黃伯和伯娘喊作師傅師娘嗎?”
和尚微笑:“隨你歡喜?!?/p>
“那我還是想叫他們——”朗姿頓了一下,朝著黃家夫婦清脆揚(yáng)聲:“阿爸!阿媽!”
黃伯愣一下,雙眼漸潮,勉力忍住,點一點頭。周氏早上前摟住朗姿,淚落如雨。
和尚面有微瀾,像春風(fēng)掠過清澈的湖面:“你愿將他們當(dāng)作自己爹娘?”
朗姿沒有絲毫扭捏:“他們待我那么好,我又沒有別的報答,就喊聲爸媽,我曉得他們最高興我這樣喊。”
“阿彌陀佛”,和尚眉眼間溢出歡喜,仿佛遂的是他自己的愿,“你了卻他們多年的心愿,善哉善哉?!?/p>
膝下無子,原是黃氏夫婦至大的遺憾。
端午節(jié),周氏將幾枚溫?zé)岬你~錢遞到朗姿手心:“乖囡,去街上買幾個咸粽子,捎幾束菖蒲,慢慢找,挑老一點的,做藥呢?!?/p>
朗姿許久沒有去過楚雄的街市了,怕遇上頭人府里的人。她戴了一頂闊邊舊草帽,嚴(yán)嚴(yán)遮了頭臉,去趕熱鬧喧騰的端午街。買了粽子,還沒有挑菖蒲,卻見那墻上貼著好大一紙榜文,許多人圍著瞧,朗姿到底忍不住好奇,擠上前去細(xì)看。一看之下,朗姿只覺腦袋轟然一鳴。
她鉆出人群,拼命往回跑,一腳踢在尖銳的石頭上,踢破了鞋尖,腳趾頭裂開,也沒覺出痛,鮮血淋漓往前跑。
那是一張通緝令。上面的文字朗姿沒來得及看完,但那惟妙惟肖的畫像她太熟了。通緝令說黃氏夫婦就躲在楚雄,官兵已展開搜捕。
朗姿跑到家門口,喘得幾乎直不起腰,可是一眼看到四周風(fēng)平浪靜,雞寧犬安,略微放心。她一面推門而進(jìn),一面急急喊:
“阿爸,阿媽,趕緊躲起來,官府——”
朗姿忽而僵住。她用顫抖的手,緊緊捂住嘴巴,她害怕會像當(dāng)年那樣放聲痛哭。她沒有耽擱,跑上華嚴(yán)寺找回和尚。
天地雖大,人海茫茫,但可信可靠的卻只得和尚一個。
和尚細(xì)看了雖七竅流血卻衣裳整潔、容色祥和的黃氏夫婦,念一聲佛,便許久無話。
朗姿捱不過那樣的靜寂:“和尚,可是官府的人害了阿爸阿媽?”
和尚搖頭,嘆息:“兄嫂這是服毒自盡?!?/p>
朗姿不信:“阿爸阿媽明明來得及躲、來得及逃!就算跑不了,也跟官兵拼了,他們本事那么好!”
“想是倦了這般東躲西藏吧,”和尚瞧瞧朗姿,似有不忍,到底說了,“還有,是不欲牽累于你?!?/p>
葬了黃氏夫婦,朗姿流干了淚,握緊小小的拳頭:“阿爸阿媽真傻!和尚,要是我,我可不服毒,我跟他們拼命,大不了叫他們打死我?!?/p>
和尚伸出寬闊的手掌,裹住朗姿攫滿恨與怒的拳頭:“各人自有各人路。至少兄嫂得你叫一聲爸媽,了卻多年宿愿。此后,無論頭人府還是清兵,再擾不得兄嫂清靜?!?/p>
朗姿在這里又住了三年。從十二歲到十五歲,替黃氏夫婦守孝,練功、習(xí)字。直至咸豐三年清明過后,才悄然離開。朗姿沒有向和尚辭行,因為她的去向,她不知如何同那與世無爭的人說起?;蛟S他終會曉得吧,那時再做打算。
朗姿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阿爸杞彩順的名字已由楚雄城里城外無數(shù)貧苦民眾口耳相誦,漸成一個令人心血激蕩的傳奇。
阿爸終于在家鄉(xiāng)鎮(zhèn)南揭竿起義,一呼百諾,斗頭人,戰(zhàn)清兵,所向披靡。
朗姿原只當(dāng)此生與阿爸各顧各命、生死不見,誰知還能有這樣浴血并肩、慷慨而戰(zhàn)的機(jī)會,她怎會不去?
而今攻下楚雄城,以染血之身來見和尚,也許他會怪罪吧?但,無論怎樣,朗姿都決定據(jù)實相告。因為,這就是她別無選擇的路,心甘情愿的命與歸宿。
晨風(fēng)清冽,絲縷天光泄入木屋中。朗姿聽見輕微響動,翻身出門,正瞧見攜著朝露潮氣與泥土清淡香味歸來的果成和尚,朗姿忽覺鼻端一酸,怔怔說不出話來。
和尚面容清雋如昔。仿佛這數(shù)載光陰并未過去,不,應(yīng)是說,和尚與朗姿八歲那年見過的模樣沒甚大差別。十年,大清國大廈將傾,楚雄城幾易其主,鮮花自染血的泥土里繁盛,朗姿從一個孤弱無依的稚童長成殺伐決斷的悍將,而和尚竟還是絲縷無礙,纖塵不染。
和尚也是一怔。眼前的人容顏分明極熟悉,那神氣卻是陌生,那樣的英姿勃發(fā),坦然無畏。
“和尚,你還好吧?”朗姿沒有行禮,與他們之間,禮反而生疏。
和尚微笑:“阿彌陀佛,朗姿,你找到了你的皈依?!?/p>
朗姿側(cè)頭想一想:“是那樣吧。和尚,不曉得你會說好還是不好,但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p>
“和尚沒法子說好或不好,但朗姿歡喜,和尚便替你念佛?!?/p>
朗姿盈盈笑,又拿衣袖去揩終于沒忍住滑落臉頰的淚。
和尚洗去雙手泥土草屑,為朗姿泡了一杯苦蕎茶:“和尚自己撒種自己收的蕎子,炒成了茶,好喝得很哪?!?/p>
“和尚這么辛苦,找到蘭草了嗎?”
和尚攤開手:“空手而歸。不過找到有找到的歡喜,找不到也有找不到的念想,都不白跑。”
朗姿明白過來,和尚的變化原來在心里,他的修為比從前高多了。朗姿爽性說出自己的秘密:“和尚,從前你沒有問,我也沒有說,我是鎮(zhèn)南馬街秀水塘人,而我阿爸,就是這幾年造反鬧得頭人、清兵腦殼疼的義軍領(lǐng)袖杞彩順?!?/p>
“阿彌陀佛,杞彩順,和尚聽說了的。都說是受苦人的主心骨。”朗姿愿意多與和尚說說阿爸:“阿爸原沒想過造反,是官府看阿爸得人心了,怕時間久了壓服不了,硬誣他 ‘結(jié)眾圖叛’,把他抓起來要殺頭,阿爸平日里幫過的那些人可不干,合起伙把阿爸給救了。事到這步,不造反,實在沒活路。”
和尚亦不打斷,容她細(xì)說。
“昨天,我們攻下了楚雄城?!?/p>
“阿彌陀佛,誰做楚雄的主都不要緊,只愿黎民少些悲苦,只愿世間少些饑餓流離的稚子?!?/p>
朗姿曉得和尚自身亦早受流離苦,對此有銘心體會,是以對世間受苦的稚童更多一分憐惜。
“阿爸念著和尚恩德,叫我來看看可有什么人事擾和尚清修,我也要瞧著和尚好好的,才放心呢?!?/p>
和尚施了一禮:“方外之人,不敢勞你父親記掛。和尚諸事皆安,每日以蘭為友,以畫修禪,聞天籟之音,得天然之趣,自在歡喜。其實無人、無事擾得和尚。朗姿,你可寬心?!?/p>
朗姿知道是時候與和尚辭別,從此各求所安,咫尺天涯。朗姿心里有無盡依依,也只得站起來:“和尚,那我走了,去助阿爸一己之力。如今戰(zhàn)事緊要,多一人也好多一份勝算?!?/p>
和尚起身送至寺門,并無別話,只念一聲佛:“阿彌陀佛?!?/p>
史記:咸豐六年(1856年)六月初九,清軍進(jìn)入清源哨、大石鋪一帶的山谷,遭到義軍伏擊,死傷2000余人,杞彩順料敵如神,英勇善戰(zhàn)的事跡一時傳遍各地。
咸豐八年(1858年)三月,杞彩順率千余兵馬,由西塞路(今西舍路)南下進(jìn)取鍔嘉,與率三千清兵駐守鍔嘉的尉遲品玉相持半年后,得李文學(xué)帥府派兵支援,義軍士氣大振,一舉攻下鍔嘉。戰(zhàn)后,朽彩順在鍔嘉建立都督府。期間,按照帥府 “庶民原耕之地,悉為庶民所有”和 “漢彝同列”的政策,發(fā)動農(nóng)民耕種,每年收取所獲二成作為軍糧;將官紳經(jīng)營的鐵礦、銅礦收歸義軍所有,煉出了有名的 “鍔嘉鋼”。在杞彩順的精心治理下,鍔嘉出現(xiàn)了 “一方樂土”的局面。當(dāng)?shù)厝嗣穹Q杞彩順為 “杞青天”,清軍則稱其為 “鐵彈丸羅羅”。
咸豐九年 (1859年,正月,杞彩順奉帥府命,領(lǐng)兵2000之眾,配合杜文秀攻打鎮(zhèn)南州城兵敗,五月,又率部2000人攻打戛色 (今嘎灑),尉遲品玉率3000清兵與義軍對壘。初戰(zhàn)受挫后,杞彩順動員當(dāng)?shù)卮雒裼玫静輮A以牛糞干和火藥,突襲清營,大獲成功,清兵大部死傷,尉遲品玉重傷身亡。占領(lǐng)戛色后,官府挑唆傣族頭人刀成義率眾在帽兒與義軍為敵。杞彩順下令不準(zhǔn)傷害傣民,采取圍而不打的方針,意在使之歸降。刀成義不為所動,引發(fā)戰(zhàn)斗,杞彩順在混戰(zhàn)中飲彈,墜澗身亡。
二月初,一個春寒料峭的清晨,一個形容憔悴的彝族漢子上華嚴(yán)寺拜見果成和尚。
那漢子說:“大師,凡俗之人,本不應(yīng)再來攪擾,只是杞大哥和朗姿姑娘生前一向?qū)⒋髱煯?dāng)作至親,念念不忘,所以故人的消息,還是要來告知大師一聲?!?/p>
漢子如實講述了帽兒山之戰(zhàn)。說到杞彩順飲彈墜澗,和尚問:“朗姿亦是墜澗?”
“不”,那漢子說,“朗姿姑娘帶領(lǐng)我們且戰(zhàn)且退,悲憤分神,身中數(shù)彈,我們將她帶回鍔嘉,終究重傷不治。臨終前,朗姿姑娘要我們將她帶至楚雄城郊,葬在黃氏夫婦墓旁,我們照辦了?!?/p>
“阿彌陀佛,”和尚合掌為謝,深施一禮,“多謝施主跑這一趟,告知故人的消息,我自會為他們超度?!?/p>
這一天,和尚沒有用齋。從早到晚都沒有。亦沒有提筆畫畫。
超度完亡魂,和尚重病一場。
病愈,和尚一襲袈裟,一只畫筆,云游四海,浪跡天涯。峨嵋、武當(dāng)、普陀諸山皆留下和尚足跡,拜師訪友,開闊眼界,和尚佛法與畫藝日益精進(jìn)。
光緒初年,和尚罷游回到楚雄,率弟子歸三元宮。從此醉心畫無根蘭草,以寓出家人斷絕塵緣。又為自畫的蘭草題詩:“春蘭末了夏蘭開,萬事催人莫要呆。閱盡榮枯是盆盎,幾回拔去幾回栽?!?/p>
光緒二十三年,一個花香鳥鳴的清晨,已經(jīng)七十八歲的和尚開起門來,發(fā)現(xiàn)一個人笑盈盈站在門外。潔凈的額頭,晶亮的雙眼,穿一身藍(lán)色衣裳,領(lǐng)口、袖口繡了大朵深紅的馬纓,被濃綠挺括的葉子一托,鮮活如同怒放在枝頭。
和尚沒有忘記這個人:“朗姿?你是朗姿。”
晨曦在朗姿身上描出一圈光暈。她點一點頭。
和尚有些兒詫異:“這幾十年過去,你竟一絲不變?”
朗姿笑笑,語聲清脆:“和尚也沒變呀?!?/p>
和尚疑惑回頭,看見了六歲的自身,正滿臉童稚,目光明澈站在最初的地方。
和尚豁然開朗,哈哈大笑。
這一日,和尚微笑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