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勝

1

夏天的熱風(fēng)漸漸散了。蟲兒漸漸停止了歌唱。

溫柔的夜，萬籟俱寂。

倉庫里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明晃晃的手電筒光照過，一聲中年男子的怒吼：

“老鼠！”

麻袋已經(jīng)破裂，麥粒散落，一地金黃?？諝庵袕浡鲜笫号c尿的氣息。

成群結(jié)隊的大耳朵老鼠，有黑的，有灰的，毛茸茸，肉乎乎，光禿禿的尾巴，小眼如豆，骨碌碌地轉(zhuǎn)。谷老板一掃把打下去，“哧溜”一聲，這些機靈鬼們?nèi)⒘耍涣粝吕墙鍧M地。

捕鼠籠傻傻地張著嘴巴，粘鼠板孤獨地躺在地上。又有三袋谷子被糟蹋了，谷老板壓抑著胸口的怒火，拳頭捏得緊緊的。

“爸爸，要是‘云朵在就好了?！?/p>

說話的是谷老板的兒子大米，剛上六年級。

“上哪兒找去？”谷老板嘆氣，臉上滿是后悔……不該把云朵逼走呀！

云朵是只谷老板先前養(yǎng)的貓，它的毛是奶白色的，一眼望去，這貓兒像一朵云，或是一團棉花糖。

當(dāng)初，它和弟弟，一只名叫“閃電”的小黑貓一起來了倉庫。

兩只貓崽一黑一白，身子嬌小，聲音還十分柔嫩。大米一見就喜歡上了它們，然而谷老板卻眉頭一皺，嘴唇動了動：

“湯媽，這貓未免太小了……指望它捉老鼠，得等到什么時候！”

湯媽負責(zé)倉庫的打雜與做飯，是個慈祥的老太太，說道：“您就耐心等等吧，貓還是得從小養(yǎng)起，有了感情做支撐，才會乖乖地聽使喚?！?/p>

米老板的眉頭依舊擰著，不說話。

2

貓的生長速度極快，閃電和云朵似乎每天都在長大。

大米每日放學(xué)后，會到菜市場買回午飯的食材，順帶買豬肝給兩只貓。

湯媽把鮮亮的豬肝洗凈，剁碎，煮熟，然后與米飯拌在一起。每到這時，正在嬉戲的閃電與云朵便會停止打鬧，一路夸張地叫著跑來，像餓死鬼一般。

谷老板不管廚房的事兒，一次，他見大米提回豬肝，有些吃驚：

“貓每天吃這個？”

“對呀……”大米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以后換雞肝吧?！惫壤习逡槐P算，每日吃豬肝，得花不少錢呢。

大米照做，又過了一段日子，谷老板覺得雞肝也有些奢侈了，萬一貓兒胃口刁了，不捉老鼠怎么辦？更何況，這不過是倆貓崽子，又不是倆祖宗！

閃電和云朵的伙食一再縮減，沒了多余的體力，平日的打鬧嬉戲明顯少了。

更倒霉的事兒來了：湯媽身體不好休了病假，沒過一個星期，閃電趁著外出溜達，再也沒回來。谷老板氣得跺腳：

“沒良心的家伙！喂不熟的狼！”

閃電完全是餓跑的，然而谷老板沒有意識到。云朵依舊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一天，谷老板打開倉庫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袋谷子被抓爛。餓極了的云朵，竟然低頭大口嚼著干麥子，他的怒火躥起來：“嘴饞的東西！居然偷到自家主人這里了！”

谷老板抄起墻角的掃把，云朵被一頓好打，再過了一天，云朵也逃了。

倉庫里沒有貓守著了。云朵失蹤了一個禮拜，作亂的老鼠們再次卷土重來，而且這一次更加變本加厲。大米央求爸爸：

“爸爸，我們把貓咪找回來吧！”

谷老板心里后悔，同時也十分懊惱。

3

天空湛藍湛藍的，谷老板坐在倉庫的門口發(fā)呆。

這些天老鼠把他折騰得疲憊不堪，他恍惚著，口里叫了一句：

“云朵——”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草叢里探出兩只雪白的耳朵。

谷老板一驚，他揉揉眼睛，以為是看錯了，他又叫了一聲：

“云朵？”

云朵輕輕地回應(yīng)了一聲。

真的是云朵，此刻，它站在老板面前，渾身臟兮兮的，嘴角爛了，看來被欺負過，受了很多苦。

老板非常高興，上前一把抓住云朵：

“哦！寶貝！你終于回來了！”

經(jīng)歷了不少事兒，云朵不再是活力四射，而是有些“高冷”了，不過它沒反抗，被老板帶回了倉庫。

云朵雖然回來了，然而它的反應(yīng)比以往遲緩了很多，又過了些日子，云朵居然生下了小貓，而且，一胎就是五只。

大米很喜歡這些小貓，谷老板卻直皺眉頭：

“臟！別和它玩！”

“沒事兒?！贝竺孜匦Α?/p>

云朵不是品種高貴的貓，生的小貓自然也是不值錢的雜種，想到還得照顧這些小崽子的吃喝拉撒，谷老板很頭大：

“不行！不能多了這么些吃白飯的。”

谷老板當(dāng)即聯(lián)系了妹妹，晚上，他哼著小曲，告訴大米：

“麥姑姑家鬧老鼠，決定要幾只小貓?！?/p>

“姑姑明天來嗎？”大米問。

“醫(yī)院忙……想必得禮拜天吧。哈哈，倉庫總算要清靜了?！?/p>

大米心里咯噔一聲，他心里舍不得這些小貓：

“爸爸，貓媽媽和孩子分開，會不會傷心？”

谷老板沒想到大米居然有這想法，有些生氣：

“母貓一輩子要生好多次崽，哪有那么矯情？”

麥姑姑比爸爸還暴脾氣，小貓去了她們家，一定會遭罪。然而送走小貓的事兒定下來了，唉！大米有些悶悶不樂。

周日上午，大米一大早就叫嚷起頭痛來。

谷老板看著兒子滿頭大汗，心里煩躁，他想了想，趕緊給妹妹打電話：“大米今天叫頭痛，挺厲害的樣子。我得帶他去看大夫……倉庫今天怕是沒人，你不必趕過來了。”

“是嗎？那太糟了！”麥姑姑在電話那頭幾乎叫起來，“趕快帶著孩子看醫(yī)生吧，這個要緊！”

大米齜牙咧嘴，滿頭大汗，然而心里卻偷偷地樂。

4

麥姑姑是個護士，平日里忙，只有周末才有空來倉庫，于是，下一個周末，大米故技重施，這一次，他從爸爸的抽屜里偷拿了幾片瀉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這點小聰明會捅多大的婁子。

谷老板看著兒子不一會兒就跑了七八次廁所，還直喊肚子疼，心神不寧。他的心怦怦亂跳，趕忙找妹妹商量。

麥姑姑接聽了電話，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又是頭疼，又是拉肚子……你還記得豆兒嗎？”

谷老板嚇得臉都白了。豆兒是麥姑姑的兒子，四年前死于弓形蟲感染。據(jù)說流浪貓就是傳染源。

“那白貓在外面游蕩那么久，接觸的都是些不干不凈的東西……”麥姑姑把自己都說怕了，臉上露出恐怖的神情。

“可上次去診所，醫(yī)生并沒查出什么來?！?/p>

“弓形蟲誤診率高，想查仔細，得去市里的大醫(yī)院！”麥姑姑警告，“快去吧！一定得重視這事兒！”

谷老板掛了電話，兩眼漆黑，妹妹在醫(yī)院工作，話一定錯不了。

他怒氣沖沖地跑到云朵身旁。云朵剛給小貓喂了奶，正在舔毛，谷老板一腳踢上去：

“混賬東西！”

云朵被谷老板扔到洗手間，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谷老板說道：

“在這兒呆著！回來再和你算賬！”

“喵嗚——”衛(wèi)生間里傳來云朵凄厲的叫聲。

大米臉色發(fā)白，然而此刻，他說什么也沒用了，爸爸強拉著他，坐上了出鎮(zhèn)子的車。

父子倆跑了三四家醫(yī)院，化驗單開了十幾張，都說沒問題。谷老板這才信了大米的話，他打了大米：

“胡鬧！”

父子倆從城里趕回谷倉，然而已是兩天后了。云朵的嗓子已經(jīng)喊啞，廁所的木門被它抓出深深的抓痕。

小貓們沒有奶吃，又無處可去，餓得奄奄一息。

重獲自由的云朵低頭嗅嗅小貓，把頭埋得低低的。

5

四只小貓先后夭折了。云朵瘦了一圈，變得沉悶了，它常常把找到的食物放在小貓的墊子上，然后低低地叫。

現(xiàn)在，云朵只剩了一只貓崽。這是只黑白相間的小花崽，柔柔嫩嫩，很是可愛。

云朵望谷老板和大米的目光淡了，也冷了。谷老板開始還有些耐心，后來，他厭倦了這樣的云朵，再不去管云朵。

湯媽病愈回來，然而她的記性變壞了，常常丟三落四。云朵又過上了時常挨餓的日子。

一天傍晚，湯媽一拍腦袋：

“哦喲，我又忘記給你做飯了，小云朵?！?/p>

然而云朵并沒有“喵喵”亂叫，而是病懨懨地躺著，小花貓也是一樣。湯媽心里咯噔一聲：

“壞了！”

湯媽、谷老板和大米連夜將云朵送到鎮(zhèn)子里的獸醫(yī)院，檢查，化驗……不一會兒就花掉了三百塊。獸醫(yī)看著化驗報告說：

“兩只貓吃了有毒的老鼠，得趕快搶救?！?/p>

“救得活嗎？”谷老板問道。

“小貓救不活了，大貓還有救?！?/p>

云朵饑餓萬分，然而還是把捉回的老鼠的大部分留給了孩子，這反而促成了小貓的死亡。

獸醫(yī)報出了手術(shù)的費用。“還得一千塊？”谷老板叫起來。

“如果我是你，我也嫌貴?！鲍F醫(yī)慢條斯理地說。一千塊夠買一屋子的土貓了。

“那你——”谷老板愣住了。

“我有個朋友，手里有各種小貓，從波斯貓到橘貓，貴的賤的都有?！鲍F醫(yī)掏出張名片，“想要就打這個電話吧！”

“不行！”大米脫口而出。

大米眼淚汪汪地望著云朵，他不想云朵死。

“大米，別難過?！睖珛寗翊竺?。

大米望了一眼爸爸，他咬咬嘴唇，眼眶紅紅的。

他迫切地想要云朵活下來，可是……一千塊錢，那是爸爸賣一大車谷子才能換回的錢。

他有什么權(quán)利讓爸爸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谷老板沉默地抽著煙，時間過得很慢。仿佛他要思考一個世紀。最后，他嘆了口氣：

“我還是不要再買貓了吧……有這一只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

谷老板緩慢而堅定地撕掉了手里的名片。大米破涕而笑。

6

醫(yī)生的治療很是有效，云朵最終撿回了一條命。

谷老板對湯媽說道：

“我把云朵交給你了……以后你便是它的主人了，你照顧，我放心?！?/p>

“可您花了大價錢……”湯媽說道。

“這些年有云朵，倉庫少了損失……就當(dāng)兩清了。”谷老板輕輕地笑。

湯媽將云朵抱回了家。惹得大米一放學(xué)就跑來湯媽家看云朵。

云朵的健康基本穩(wěn)定下來，然而精神依舊萎靡，湯媽怎么逗，也白搭。湯媽嘆氣：

“唉……可憐的……可怎么辦呢？”

話語間，背著書包的大米進了門，不同的是，這次他的手里多了只小貓。

這是只全白的小奶貓，它的媽媽死在了車輪下。大米瞅著，忽然想起了云朵?；蛟S這小貓和云朵能成個伴兒。

湯媽擺手：

“沒用的，大米?！?/p>

“試試才知道?！贝竺滓笄械匕研∝埻频搅嗽贫涞拿媲?。

此刻，云朵和小貓四目相對。大米和湯媽都屏住呼吸看。

云朵嗅嗅小貓，眼睛里竟然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仿佛有種魔力，云朵的精神好轉(zhuǎn)起來，它的飯量一點點地增加著，小貓的到來，讓它如夢初醒，再一次煥發(fā)了生機。

7

云朵忙碌起來了，捕食、跳躍、打滾……它不厭其煩地教導(dǎo)著小貓。

小貓一天天地長大，終于一天，它的個頭與云朵一樣了。

夏日炎炎，大米帶著貓糧進門，然而只剩了云朵，他一愣：

“咦？小貓呢？”

“走了?！睖珛尨认榈匦χ?。

“??？”

湯媽告訴大米，在教會小貓所有的本領(lǐng)后，母貓便完成了它的使命，這時候，小貓就該離開家，去外面的世界闖蕩。

“哦?！贝竺酌靼琢耍贫?，心中百種滋味。

“呼——”

云朵躺在湯媽的腿上懶洋洋地打盹，發(fā)出低低的鼾聲。

湯媽與大米微笑，他們看著云朵。

溫暖的陽光與熱風(fēng)鉆進屋子。窗外，蟲兒低低地飛著，又是一個喧鬧的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