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中國過年有一個民間傳統(tǒng)，說正月不能剃頭，正月剃頭死舅舅。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保持著正月不剃頭的習(xí)慣，就是怕我媽不樂意。后來我覺得好奇，為什么正月剃頭要死舅舅？為啥死的是舅舅不是別人？于是動手去追根溯源，略做查詢，答案讓我啼笑皆非。

民國時的《掖縣志》卷二《風(fēng)俗》里有這么一段記載：“聞諸鄉(xiāng)老談前清下剃發(fā)之詔于順治四年正月實行，明朝體制一變，民間以剃發(fā)之故思及舊君，故曰‘思舊。相沿既久，遂誤作‘死舅?！?所以這事的起源很明白：滿清入關(guān)，強行要求漢民剃發(fā)留辮。漢民心懷故國，于是在正月相約都不剃頭，以示不忘舊君，稱為思舊。因為諧音變化，思舊成了死舅，死舅又倒回去，反成了不剃頭的一個理由。

由此可見，正月剃頭這事，打頭里起跟舅舅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純粹是民間附會諧音罷了。

某年年初開始，我身邊的好多親戚朋友同事就開始忙活備孕的事兒。我挺好奇，怎么你們都事先商量好的嗎？他們的回答都出奇一致：“想要孩子，得趕在馬年生，再過一年到了羊年就不好了?！?我問他們怎么不好了？一半人說不上來，反正家里老人說羊年就是不吉利；另外一半人回答得比較詳細(xì)，告訴我古人有云 “十羊九不全，一人坐殿前”，羊年生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容易孤寡，一生命途多舛。

屬羊就活該命不好？

這確實是個民間傳統(tǒng)。我聽過很多相親故事，很多家長一聽女方屬羊，立刻就不干了，說命不好，不能娶，不是有句俗話么：“女子屬羊，獨守空房?！?/p>

我再繼續(xù)追問，為什么女子屬羊，才獨守空房？為啥不是屬蛇或者屬鼠？他們就啞口無言，沒一個能答得上來了。

其實這個說法，特別經(jīng)不起推敲。別說科學(xué)上不成立，就是封建迷信，也沒這么迷信的。

以中國命理占卜理論為例，人的命運得看年、月、日、時四柱，一柱兩字，一共八字，這是初始參數(shù)，然后根據(jù)這個推命盤、看五行，相生相克、斗數(shù)四化、刑沖會合等，復(fù)雜如同高數(shù)作業(yè)，經(jīng)過一系列精密計算，才能略窺一個人的命格趨勢。

羊年地支屬未，八字里只占了一個字。只有八分之一的數(shù)據(jù)，卻鐵口直斷一個人一輩子的運程，別說半仙，就是神仙也做不到。所以單獨把羊年拿出來判斷吉兇，根本不符合算命的運轉(zhuǎn)原理。

從傳統(tǒng)文化來看呢？

羊在中華文化里，是一個很好的吉祥象征。羊與陽是諧音，三羊開泰就是三陽開泰，是句非常吉利的話。古代著名的幾頭瑞獸，比如麒麟、獬豸、夷羊等，都是以羊的形狀為藍(lán)本。古文字里的美、鮮、羨等好字，字源來自于羊的象形——甚至于“祥”字本身，就是以“羊”兼表聲義。

《詩·鄭風(fēng)·羔裘》：“羔裘如濡，洵美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這里的羊裘，代表著品德高潔之意；漢代的《漢元嘉刀銘》赫然寫有：“宜侯之，大吉羊?！卑蜒虍?dāng)作一句誠摯的祝福；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更是對羊大加褒獎：“羔有角而不任，設(shè)備而不用，類好仁者；執(zhí)之不鳴，殺之不諦，類死義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類知禮者；故羊之為言猶祥與，故卿以為贄。” 把羊的形態(tài)總結(jié)出仁、義、禮三種儒家最重要的美德，提升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

可見從根兒上說，羊是只吉利到不能再吉利的動物了。

（摘自《事實證明，人民永遠(yuǎn)是最可愛的》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