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呈忠

（上海大學 文學院歷史系 上海，200444）

蔡京為《王安石傳》考

張呈忠

（上海大學 文學院歷史系 上海，200444）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記載“蔡京為《安石傳》”，是指蔡京提舉《哲宗實錄》時所作《王安石傳》。這是歷史上王安石的第一個官方傳記。

《郡齋讀書志》；蔡京；蔡卞；《王安石傳》

眾所周知，福建仙游蔡京、蔡卞兄弟是與王安石關(guān)系密切的兩位北宋歷史人物。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關(guān)于王安石兩本著作的解題中有相關(guān)聯(lián)的兩段文字，與王安石傳記源流關(guān)系甚大。其中《王氏雜說》解題說：

右皇朝王安石介甫撰。蔡京為《安石傳》，其略曰：“自先王澤竭，國異家殊。由漢迄唐，源流浸深。宋興，文物盛矣，然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安石奮乎百世之下，追堯、舜三代，通乎晝夜陰陽所不能測而入于神。初著《雜說》數(shù)萬言，世謂其言與孟軻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窺性命之端云?！彼^《雜說》，即此書也。以京之夸至如此，且不知所謂“通乎晝夜陰陽所不能測而入于神”者，為何等語，故著之。

而同書中《王介甫臨川集》解題說：

右皇朝王安石……其壻蔡卞謂自先王澤竭，士習卑陋，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安石奮乎百世之下，追堯、舜三代，通乎晝夜陰陽所不能測而入于神，著《雜說》數(shù)十萬言，其言與孟軻相上下。晚以所學考字畫奇耦橫直，深造天地陰陽造化之理，著《字說》，包括萬象，與《易》相表里。

這兩段文字有相近的部分。邱漢生認為這是由于蔡京作《王安石傳》時引用了蔡卞對王安石的評價。但更多學者認為《王氏雜說》解題中的“蔡京”有誤，應當改為“蔡卞”，其理由是二者解題文字相近，蔡卞曾修《神宗實錄》，而《王安石傳》附于《神宗實錄》之中，因此《王安石傳》的作者為蔡卞而非蔡京。但是，改“蔡京”為“蔡卞”并無版本和文獻依據(jù)，解題一則明確云“蔡京為《安石》傳，其略曰……”，其后又說“以京之夸至如此”，另一則說“其壻蔡卞謂……”，可見二者來源有別，而若要將“蔡京”改為“蔡卞”，自然也要改“以京之夸至如此”為“以卞之夸至如此”，改動幅度甚大；其次，兩處解題雖然所引文字相近，但仍有很大不同，其內(nèi)容只是“先王澤竭”和從“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到“其言與孟軻相上下”這一部分近乎一致，其來源仍可能為有所關(guān)聯(lián)但互相獨立的兩篇不同文獻。

最重要的是，按照實錄體史書特點，《神宗實錄》中不可能附有《王安石傳》，改動的最主要理由不成立。

實錄體史書的體裁是“編年附傳”，其體例非常嚴格，始終以編年順序來紀事，其所附的人物傳記也沒有打亂實錄的編年順序，而是采用在傳主去世、贈官或被貶死時插入其傳記的方式，而以附于去世之時最為普遍。曾鞏在修《英宗實錄》時曾說：“文臣少卿監(jiān)以上，武臣正刺史以上，或雖官品未至，而事業(yè)勛績可書，及丘園之士，曾經(jīng)朝廷獎遇，凡在先朝薨卒者，例合于實錄內(nèi)立傳?！笨梢娝未鷮嶄浿畠?nèi)大臣立傳往往是以其薨卒之日為準?，F(xiàn)存的最早的完整的王安石傳是南宋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之集》所輯《實錄·王荊公安石傳》，但未注明是何種實錄。此前學者多認為是紹興本《神宗實錄》。近來謝貴安先生根據(jù)實錄體編年附轉(zhuǎn)的體例特點確定其為《哲宗實錄》。顧宏義先生也提出了同樣的見解。此說甚是。

《郡齋讀書志》中明確記載：“《神宗實錄》二百卷，……起藩邸，止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實錄》編年紀事至元豐八年三月神宗駕崩為止，王安石卒于元祐元年（1086）四月，故《王安石傳》絕不可能附于《神宗實錄》之中。按照實錄體通常大臣卒年附傳的體例，其傳只能附于《哲宗實錄》之中。《名臣碑傳琬琰之集》所輯《實錄·王荊公安石傳》開篇即云：“元祐元年（1086年）四月癸巳，觀文殿大學士、守司空、充集禧觀使、荊國公王安石薨。安石字介甫……”。顯然就是在元祐元年四月癸巳日紀事后附上了王安石的傳記。載有《王荊公安石傳》的《實錄》毫無疑問當指《哲宗實錄》。

《神宗實錄》《哲宗實錄》雖早已不存，但南宋史家李燾在編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時對《神宗實錄》《哲宗實錄》的不同版本進行了對照，并在注文中時有說明。最能說明《實錄·王安石傳》源流的便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于王安石卒日紀事的注文：

《新錄·王安石傳·辨誣》曰：“王安石學術(shù)政事，敗壞天下，至于今日。而《舊錄》立傳，多取安石私史之語以文之，又云安石‘居金陵，閱佛書，恍然有得’。是所得不在六經(jīng)而在佛書。古之學者，以其所得施之政事，今安石以道自任，而所得乃在為相之后，顛倒如此?！?/p>

所謂《舊錄》即指元符三年五月始修，崇寧元年（1102）七月蔡京提舉、大觀四年（1110）四月蔡京上進的《哲宗實錄》，分《前錄》一百卷，《后錄》九十四卷，《前錄》起藩邸，盡元祐七年十二月，《后錄》起紹圣元年正月，盡元符三年正月。《新錄》為南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年）由趙鼎等上的《重修哲宗實錄》一百五十卷，范沖作有《辯誣》一書。因此，《哲宗實錄》中《王安石傳》才會有《舊錄》與《新錄》之別以及《辯誣》。從傾向上看，《舊錄》是明顯持肯定和頌揚王安石立場的，而《新錄》對王安石持堅決否定態(tài)度?！睹急畟麋匪嫛秾嶄洝ね醢彩瘋鳌酚涗浻芯缚翟辏?126年）罷王安石配享文宣廟事、建炎二年（1128年）罷王安石配享神宗廟廷事和南宋紹興四年（1134年）詔追王安石所贈王爵事。故《名臣碑傳琬琰之集》所輯《王安石傳》毫無疑問當為紹興本《哲宗實錄·王安石傳》。

《郡齋讀書志》所說的“蔡京為《安石傳》”應該就是指大觀本《哲宗實錄》中的《王安石傳》。王安石于元祐元年四月逝世之后，朝政已由反新法派掌控，前人多論及此時無人敢為王安石撰寫墓志、行狀。但這種身后冷落的狀態(tài)持續(xù)并不太久，哲宗親政以后王安石地位日尊。紹圣元年四月，王安石得以配享神宗廟廷，其后殿中侍御史來之邵言：“故宰相王安石配享先帝廟庭，請詔有司原考王安石事業(yè)，特加謚號，以慰公議?！背⑾略t所屬詳定以聞。五月討論王安石的謚號，“詔不候本家行狀，令太常官共議謚選?！笨梢姶藭r王安石行狀沒有完成，其后也沒有關(guān)于其行狀的記載。今見邵伯溫《聞見錄》中載：“崇寧中，蔡京等修哲宗史，為《王安石傳》，至以安石為圣人?！敝祆洹度佳孕袖洝分幸惨么藯l記載。崇寧元年七月，蔡京始提舉《哲宗實錄》的撰修，當即所謂“修哲宗史”。蔡京“以安石為圣人”和《哲宗實錄·舊錄》中頌揚王安石的傾向是完全一致的。由此看來，由蔡京提舉編修的《哲宗實錄》所附《王安石傳》應該是第一個正式的王安石官方傳記。

因此晁公武所載“蔡京為《安石傳》”無誤。《郡齋讀書志》所載蔡卞言論，從其內(nèi)容來看是稱贊王安石學術(shù)，可能出自蔡卞某篇文章。蔡京為《王安石傳》時在文字上可能因襲了蔡卞的部分文辭；而蔡卞雖對《神宗實錄》改修貢獻甚大，甚至也可能參與了修撰《哲宗實錄》，但他在崇寧四年正月已出知河南府，此后《哲宗實錄》修纂期間并未任職中央，對《哲宗實錄》的作用或影響遠不及蔡京，而其它文獻也未見蔡卞作《王安石傳》的記載，即便有，也不能以此否定“蔡京為《安石傳》”的記載。

注釋：

[1]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1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25～526頁；馬端臨《文獻通考》卷214《經(jīng)籍考》卷41《王氏雜說》（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751～1752頁）解題有轉(zhuǎn)引，文字相同。

[2]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19，第999～1000頁?！犊S讀書志校正》卷4《字說》解題說：“右皇朝王安石介甫撰，蔡卞謂介甫晚年閑居金陵，以天地萬物之理著于此書，與《易》相表里。”可與《王介甫臨川集》解題參照。第165頁。

[3]邱漢生：《王安石的新學和變法思想的原則》，《歷史教學》1959年第3期。

[4]鄧廣銘：《鄧廣銘治史叢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72、182頁；裴汝誠：《論宋、元時期的三個王安石傳》，《半粟集》，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10頁；漆俠：《宋學的發(fā)展與演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18頁；劉成國：《荊公新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03頁；劉豐：《王安石的禮樂論與心性論》，《中國哲學史研究》2010年第2期；羅昌繁：《<全宋文·王安石傳>作者辨正》，《江海學刊》2016年第4期。

[5]謝貴安：《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60、161頁。

[6]曾鞏：《曾鞏集》卷32《英宗實錄院申請劄子》，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74頁；另參謝貴安：《宋實錄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1～320頁。

[7]裴汝誠：《論宋、元時期的三個王安石傳》，《半粟集》，第110～120頁；李華瑞：《王安石變法研究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9頁。

[8]謝貴安：《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第158頁；謝貴安：《宋實錄研究》，第321頁。

[9]顧宏義：《朱熹〈三朝名臣言行錄·丞相荊國王文公〉征引文獻探析》，《中國典籍與文化》2009年第3期。

[10]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6，第231頁。

[11]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下集卷14，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1469～1476頁。

[1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74，元祐元年四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9070頁。標點略有改動。

[13]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6，第233～234頁；蔡崇榜：《宋代修史制度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100頁。

[14]鄧廣銘：《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43頁。

[15]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30《尊王安石》，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4045頁。

[16]邵伯溫：《聞見錄》卷 3，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25頁。

[17]朱熹：《三朝名臣言行錄》卷7之1。

[18]謝貴安：《宋實錄研究》，第72、170頁。按：目前關(guān)于蔡卞參與修撰《哲宗實錄》的材料都出自南宋人之口，并無第一手材料支持此觀點，仍屬存疑。

〔責任編輯 蔡惠茹〕

A Research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ai Jing And the Biography of Wang Anshi

Zhang Chengzhong

Chao Gongwu’s Jun Zhai Du Shu Zhi recorded “Cai Jing wrote the biography of Anshi”.It means that the biography of Wang Anshi was part of Zhezong Memior which was edited in chief by CaiJing.And it was the first official biography of Wang Anshi.

Jun Zhai Du Shu Zhi,Cai Jing,Cai Bian,the biography of Wang Anshi

張呈忠（1987～），男，湖北隨州人，歷史學博士，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