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禮

耶律楚材丁亥年漢代人物題詠的隱性敘事

楊秀禮

丁亥年（1227）是耶律楚材人生境遇和思想心態(tài)比較特別的年份。蒙古最高統(tǒng)治者更替、十年西征結(jié)束等外部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他奉旨南返燕京“搜索經(jīng)籍”等事件的發(fā)生，促使年近不惑的詩人開啟新的人生思考。這一年詩人高密度題詠漢代人物，如王昭君、蕭何、曹參、張良、蔣詡等，以歷史人物相關(guān)之古典來暗合當代事件之今典，較隱秘地揭示了他所親歷的相關(guān)事件，并因以書寫故國情懷與隱逸之思。其古典與今典以多種形式組構(gòu)契合，大量進入其當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別具風神意味的隱性敘事。

漢代人物題詠 古典 今典 組構(gòu)契合 隱性敘事

金元之際，蒙古與金朝的戰(zhàn)爭在帶來巨大生活災(zāi)難的同時，也造成了文化方面浩劫性的后果，其間文獻典籍大量散佚，文人學士備受摧殘。許多有識之士因此擔心國亡史滅，懷有強烈的存史意識；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耶律楚材的詩文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以文學形式來保存歷史的自覺意識。對于耶律楚材的人生而言，丁亥年（1227）是比較特別的年份：成吉思汗去世，按其生前安排，應(yīng)由他第三子窩闊臺即位，而窩闊臺正式即位，根據(jù)蒙古舊俗，應(yīng)經(jīng)由庫里勒臺大會即宗王貴族的推舉，在此期間則由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主政，蒙古政權(quán)由此進入“拖雷監(jiān)國”這一相對不確定時期。同年，在結(jié)束十年隨扈西征返回蒙古大本營不久，耶律楚材便被派遣南下燕京“搜索經(jīng)籍”，暫時離開了蒙古政權(quán)中樞。他本人也由此得以重返故地，在與新朋故交的唱和中，對當時的某些歷史事件與人物進行現(xiàn)場書寫。由于體制及美學方面的要求，耶律楚材在使用詩歌這一文體存史時，較多地使用了在他之前業(yè)已形成的前文本資源，如大量題詠漢代人物就是個突出的例子。據(jù)筆者統(tǒng)計，耶律楚材在丁亥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共有20次、28首作品，其中漢代相關(guān)古典出現(xiàn)20余次?？梢娨沙脑谶M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從構(gòu)思到立意、從素材到表現(xiàn)的整個過程，均將漢代歷史人物這宗文化資源作為前文本庫，即所謂古典；對之進行擇取并通過多種手法來契合他本人所歷時事及人生遭遇之今典，從而形成詩歌的隱性敘事。具體而言，耶律楚材的漢代人物題詠，其中與王昭君相關(guān)者最多，共出現(xiàn)了6次，占絕對優(yōu)勢，許多時候耶律楚材借題詠王昭君抒發(fā)自己對金朝的故國情懷；其次為蕭曹（蕭曹勛業(yè)），共2次，這一古典與張良（封留）、班超（班超萬里侯）、蔣詡（三徑）一同用以抒發(fā)詩人的隱逸之思。有感于此，本文主要將圍繞耶律楚材的故國情懷與歸隱之思，從中國詩歌敘事、古典今典組合等視角，進入丁亥年耶律楚材的詩歌世界，揭示耶律楚材的人生選擇、精神意態(tài)與創(chuàng)作特色。

一 《過青冢次賈摶霄韻二首》所敘故國情懷

1215年前，耶律楚材作為金朝官員，在政治上高度忠誠于金朝；而在1232年窩闊臺發(fā)動滅金戰(zhàn)爭時，對蒙古大軍南下進攻汴京的行動他又大為贊賞，在感情態(tài)度上產(chǎn)生了巨大反差。這種感情態(tài)度反差的過渡期，集中體現(xiàn)于他本人丁亥年的詩作之中，這一年他的詩作對王昭君、班姬等漢代人物古典多有襲用。其中，在目前所見《耶律楚材文集》諸版本中，耶律楚材題詠涉及王昭君的詩歌就有5首，即《過青冢次賈摶霄韻二首》《過東勝用先君文獻公韻二首·其一》《過青冢用先君文獻公韻》《過云川和劉正叔韻》。據(jù)考，這五首詩均作于1227年，當是詩人路經(jīng)昭君之墓觸景生情之作，表達出了他本人對金朝的故國情懷。如其《過青冢次賈摶霄韻二首》詩云：

其一

當年遺恨嘆昭君，玉貌冰膚染胡塵。邊塞未安嬪侮虜，朝廷何事拜功臣。

朝云雁唳天山外，殘日猿悲黑水濱。十里東風青冢道，落花猶似漢宮春。

其二

延壽丹青本誑君，和親猶未斂胡塵。穹廬自恨嬪戎主，泉壤相逢愧漢臣。

玉骨已消青冢底，香魂猶繞黑河濱。愁云暗鎖天山路，野草閑花也怨春。

“當年遺恨嘆昭君”所指當為元太祖九年、金貞祐二年（1214）。史載：“春三月，駐蹕中都北郊。諸將請乘勝破燕，帝不從，乃遣使諭金主曰：‘汝山東、河北郡縣悉為我有，汝所守惟燕京耳。天既弱汝，我復(fù)迫汝于險，天其謂我何？我今還軍，汝不能犒師以弭我諸將之怒耶？’金主遂遣使求和，奉衛(wèi)紹王女岐國公主及金帛、童男女五百、馬三千以獻，仍遣其丞相完顏福興送帝出居庸。夏五月，金主遷汴，以完顏福興及參政抹捻盡忠輔其太子守忠，留守中都?！奔唇鹑藢⑶盎实塾罎鐕鞣瞰I給成吉思汗，并貢獻大量金帛、童男女，以進行和親，試圖借和親政策來阻止蒙古鐵騎南下一事。又“十年（1215）五月庚申，金中都留守完顏福興仰藥死，抹捻盡忠棄城走，明安入守之”。即第二年，金朝的中都燕京淪陷，“和親猶未斂胡塵”句即指此。該句詩與昭君和親的真實歷史效果是相反的，耶律楚材正是經(jīng)由對此古典的巧妙改造，以暗合蒙元滅金行動之今典，諷切金元之爭的殘酷以及金朝的腐敗無能。

中都淪陷前后，耶律楚材身在中都，親歷了與此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中都燕京淪陷前，耶律楚材被“圍閉京城，絕粒六十日，守職如恒”；淪陷后，耶律楚材開始了隱居和參禪生活方式。此段經(jīng)歷在其《用張道亨韻》詩中有比較詳細的記載，該詩寫道：“喋血京師萬人死，君臣自此相嫌猜。居庸失守紫荊破，天兵掣電騰八垓。潛議遷都避兇禍，銜枚半夜宮門開。河表偷生聊自固，京城留后除行臺。力窮食盡計安出，元戎守節(jié)甘自栽。虬龍奮迅脫大難，微波沉滯獨黃能。王師神武本不殺，一發(fā)鹿臺能散財。威聲遠震陜洛懼，勢同拉朽如枯摧。髯公退縮養(yǎng)愚拙，白麻一旦天邊來。”對蒙古軍事進攻及其聲勢、金宣宗遷都及其倉皇狼狽、完顏承暉的抵抗與自殺、抹捻盡忠等人的出逃，以及他本人“留后”、“退縮”的行跡等都有具體交代。由此可見對于歧國公主和親一事，詩人應(yīng)相當清楚。

從對歧國公主與王昭君的比附中，可以看到耶律楚材對歧國公主的同情以及對故國金朝的深厚感情。在這兩首題詠中，耶律楚材將金朝比作漢朝，而對蒙古政權(quán)則用“胡”、“戎”等歧視性語詞進行描述，這個心意是有來源的。當年第一次覲見成吉思汗時，成吉思汗道：“遼與金為世仇，吾與汝已報之矣?！钡沙牟⑽幢憩F(xiàn)感激之情，僅作如此表白：“臣父祖以來，皆嘗北面事之，既為臣子，豈敢復(fù)懷貳心，讎君父耶！”（《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這表明耶律楚材作為遼朝契丹巨族成員，在其家族經(jīng)歷了金朝百余年統(tǒng)治后，對金朝已有較深的認同感。即便在追隨成吉思汗之后，此種情緒依然可見，有詩為證：“布袖龍鐘兩眼塵，丹誠如舊白頭新。暮云西畔猶懷漢，曉日東邊才是秦?！保ā逗驼浯祈崱罚┻@表明耶律楚材對于敗亡之際的金朝，尚抱有深厚的感情。甚至在同年所作《過青冢用先君文獻公韻》中，耶律楚材還發(fā)出了“漢室空成一土丘，至今仍未雪前羞”的感慨。

同時作于1227年的《還燕京題披云樓和諸士大夫韻》中有“閑上披云第一重，離離禾黍漢家宮”之語，“離離禾黍”襲用《詩·王風·黍離》這一古典，該詩《小序》曰：“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孔穎達《正義》云：“作《黍離》詩者，言閔宗周也。周之大夫行從征役，至于宗周鎬京，過歷故時宗廟宮室，其地民皆墾耕，盡為禾黍。以先王宮室忽為平田，于是大夫閔傷周室之顛墜覆敗，彷徨省視，不忍速去，而作《黍離》之詩以閔之也?！睆倪@首詩題“還燕京題披云樓”所云，可見題詠地在原金朝中都燕京，“漢家宮”所指當為此地。該詩又云“靜思二十年間事，聚散悲歡一夢同”，“二十年”所取當為成數(shù)，詩人將思慮直接拉回到中都淪陷前后的那一段悲慘記憶中，儼然化身為遺民，其故國之思確然可鑒。

自古個人家國一體，耶律楚材的故金情結(jié)，與他濃厚的家族意識緊密相關(guān)，耶律楚材在的詩文創(chuàng)作常自題“漆水”一詞，比如“漆水自慚貽口實，龍岡卻得破詩慳”（《和景賢還書韻二首》）；“龍岡漆水兩交歡，縱意琴書做老閑”（《寄景賢一十首》）。在相關(guān)序跋題名中，耶律楚材更標識有“漆水移剌楚材晉卿”，如《題恒岳飛來石》《司天判官張居中六壬袪惑鈐序》《苗彥實琴譜序》《西游錄序》《辨邪論序》《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序》等。所謂“漆水”即遼、金時大凌河之別名，在今遼寧境內(nèi)的醫(yī)巫閭地區(qū)，醫(yī)巫閭既是耶律家族的祖望，又是其策源地和根據(jù)地。耶律楚材還將先祖耶律倍的東丹王封號用以代指自己家族，并宣示于他人：“自憐西域十年客，誰識東丹八葉孫”（《過云中和張伯堅韻》）；“我為北闕十年客，汝是東丹九世孫”（《愛子金柱索詩》）；“我本東丹八葉花，先生賢祖相林牙”（《贈遼西李郡王》）；“汝亦東丹十世孫，家亡國破一身存”（《送房孫重奴行》）；“遼室東丹九葉芳，曾陪劍佩侍明昌”（《贈侄正卿》），這些作品陸續(xù)作于1227年前后，可見其家族觀念是一以貫之的。

二 《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四》所敘隱逸之思

耶律楚材認為士君子應(yīng)當以致君澤民為己任，他本人也有著成就一代名臣的理想，并努力加以實踐，嘗云：“君子云亡真我恨，斯文將喪是吾憂。尚期晚節(jié)回天意，隱忍龍庭且強留?！薄哆^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三》）“漸驚白發(fā)寧辭老，未濟蒼生曷敢歸。”（《和移剌繼先韻二首·其二》）便是這一思想的表達。從上節(jié)《過青冢次賈摶霄韻二首》其一、其二兩首詩歌中也能看到，詩人已具有比較明顯的歸隱思緒。就丁亥年其他漢代人物題詠而言，耶律楚材歸隱之思的表達主要集中在對張良封留的推崇及對蕭何、曹參、班超功業(yè)的否定中。如《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四》：

余生不得樂林丘，猶憶丁年選勝游。幾帙殘編聊暎眼，一張衲被且蒙頭。

貔貅已報西門役，柱石猶懷東顧憂。自料荒疏成棄物，菟裘歸計乞封留。

“封留”指漢高祖封張良為留侯事。史載：“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zhàn)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笔且浴胺饬簟奔扔鞴Τ缮硗耍嘀笟w隱林泉。張良在《史記》中被冠以“帝王師”稱號，是古代士大夫政治追求的最高表率，其功業(yè)成就也深受耶律楚材傾慕贊美。如耶律楚材在覲見成吉思汗，得到后者初步信任后，曾滿懷濟世天下的雄心，作詩云：“一圣龍飛德足稱，其亡凜凜涉春冰。千山風烈來從虎，萬里云垂看舉鵬。堯舜徽猷無闕失，良平妙算足依憑。華夷混一非多日，浮海長桴未可乘。”（《過閭居河四首·其三》）其“良平妙算足依憑”中的“良平”分指張良、陳平。

在丁亥年的漢代人物題詠中，耶律楚材對蕭曹二位漢初名臣也提及兩次，表達自己希冀在蒙古統(tǒng)治下建樹與蕭曹一樣勛業(yè)的愿望。據(jù)史載：“及高祖起為沛公，何常為丞督事。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以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笔捄我蚱溥h見卓識，為漢朝創(chuàng)建與鞏固提供了文獻典章依據(jù)。耶律楚材在保存文獻方面的努力，實也居功甚偉。在隨蒙古軍隊征討期間，他非常注意搜集保存各種文書典籍。如在成吉思汗攻取西夏，“諸將爭掠子女財幣。公（耶律楚材）獨取書數(shù)部、大黃兩駝而已。”對于本民族的歷史，耶律楚材尤為重視。比如到至正三年（1343），元朝開局纂修遼、宋、金三史時，其中《遼史》主要依據(jù)的便是耶律儼《實錄》等史籍。而此部《實錄》即“故中書耶律楚材所藏”。盡管有上述相近之處，耶律楚材丁亥年詩作以“蕭曹”為古典者，多抒敘其歸隱之想，如“巢許身心君易樂，蕭曹勛業(yè)我難為”（《丁亥過沙井和移剌子春韻二首》），“巢許家風烏可少，蕭曹勛業(yè)未為多”（《過東勝用先君文獻公韻二首·其二》），以對蕭曹勛業(yè)之保留態(tài)度來曲折表達對自己效力蒙古政權(quán)的反省，并預(yù)留好退隱之余地。故云“自料荒疏成棄物”，是其疏離之心的隱然流露。

自1218年北上覲見成吉思汗，到1227年剛好十年，這十年耶律楚材在以扈從身份隨軍征伐中，對蒙古政權(quán)以及自我人生有了深刻體認，其詩中頻出“十年”一詞以概指抒敘這一階段的生活，形成內(nèi)蘊豐富的今典。如《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一》云：“回首親朋半土丘，嗟予十稔浪西游。半生兵革慵開眼，一紙功名暗點頭。下士笑予謀計拙，至人知我謂心憂。再行不憚風沙惡，鶴跡云蹤任去留?！逼渲械摹笆北闶恰笆辍?。除此之外，1227年所作詩中尚有如下作品涉及“十年”者：“西域風塵汗漫游，十年辜負舊漁舟”（《過云川和劉正叔韻》）；“自憐西域十年客，誰識東丹八葉孫”（《過云中和張伯堅韻》）；“十年潦倒功何在，三徑荒涼盟已寒”（《過云中和張仲先韻》）；“十年淪落困邊城，今日龍鐘返帝京，運拙不須求富貴，時危何處取功名”（《過白登和李振之韻》）；“舊山盟約已愆期，一夢十年盡覺非”（《和移剌繼先韻二首》）；“不事王侯懶屬文，時危何處覓元勛，他年收拾琴書去，笑傲林泉我與君”（《和移剌繼先韻二首》）。耶律楚材認識到，這十年所作成就與其理想差距太大。因之，他有蹉跎失落之感，有詩曰：“致澤君民本不難，言輕無用愧偷安”（《過云中和張仲先韻》）；“十年擐甲足疾作”（《寄景賢》，其詩前有小序“因足疾在告，彈琴逾時，腕臂作痛，自訟其癡，作詩以寄景賢”）；“去國十年久，還鄉(xiāng)兩鬢皤”（《扈從旋師道過東勝秦帥席上繼杜受之韻》）等。

耶律楚材丁亥年的隱逸之思，上文所提的已有借漢代古典進行抒敘者，如“十年潦倒功何在，三徑荒涼盟已寒”。其中“三徑”便是襲用西漢末年蔣詡隱居杜陵典。據(jù)傳：“蔣詡歸鄉(xiāng)里，荊棘塞門，舍中三徑不出，唯羊仲、求仲從之游?！币沙暮笃谠娮鞒Ｒ浴叭龔健眮硎惆l(fā)對隱居隱逸生活的向往，如：“丁年彭澤解官去，遨游三徑真三友”（《和黃華老人題獻陵吳氏成趣園詩》）；“三徑荒涼松菊在，他時舍此復(fù)何之”（《過天德和王輔之四首·其三》）；“琴斷五弦忘舊譜，菊荒三徑負疏籬”（《思親用舊韻二首·其一》）；“何時致政閭山去，三徑依然松菊寒”（《和武善夫韻二首·其一》）；“故山咫尺宜歸去，莫使因循三徑荒”（《贈侄正卿》）等?？梢哉f，“三徑”古典與詩人思隱之今典巧妙契合，又一次申述其歸隱之志。

三 古典契合今典之創(chuàng)作方式及其隱性敘事

留存的古典詩歌是脫離了具體環(huán)境的文本，今日對其進行闡釋主要靠解讀其語匯文辭。這包括相關(guān)歷史文獻之載述、與詩歌本事相關(guān)的文物資料以及詩歌作品中各種副文本等。其中必然涉及古典與今典的問題，對此陳寅恪有先發(fā)之明，將之提煉為古典今典之說。他在《讀哀江南賦》一文寫道：

蘭成作賦，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于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具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

這種以古典字面暗合今典實指之釋證，是詩史互證常規(guī)而獨到的方法。由援引此法出發(fā)，可通過揭示耶律楚材漢代人物題詠之古典，來切合耶律楚材所歷時事及人生遭遇之今典，將其中隱含的古今事理和個人情思一并揭發(fā)。上文《過青冢次賈摶霄韻二首》所述故國情懷、《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四》所述隱逸之思，已能見出古典字面與今典實指之間互為釋證關(guān)系。如《過青冢次賈摶霄韻二首》多以“雁唳”、“殘日”、“猿悲”、“落花”、“愁云”、“暗鎖”、“怨春”等怨艾性意象作為今典，以暗示詩人陰郁的心理狀況，為尋味釋證其歸隱心緒提供線索。而《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之題名，也能暗示詩人的故國情懷：燕京為故國中都，陳秀玉在金為翰林學士，貞祐南遷滯留中都，是為金遺民，此情此景當有故國之思。該組詩其三云“狐死曾聞尚首丘，悲予去國十年游”，作者的故國之思、游子之痛溢于言表。由此可知，透過古典與今典之組構(gòu)，可以更有效地箋釋詩歌文本，從而窺見其巧妙契合中的隱性敘事。落實到耶律楚材的漢代人物題詠，其古典契合今典所構(gòu)成的隱性敘事主要有以下兩個層面。

（一）漢代人物古典的指稱與設(shè)置

古典本身應(yīng)處于靜默狀態(tài)，只有與相關(guān)今典發(fā)生關(guān)系時，它的意蘊才會被激活。耶律楚材詩歌的古典與今典也是如此。當他在詩歌文本的合適部位設(shè)置某個古典，必隱然指稱詩人所歷時事及人生遭遇之今。如此，其古典契合今典的意義才能呈現(xiàn)。具體而言，耶律楚材漢代人物古典的指稱與設(shè)置主要包括以下幾種方式：

1.隱喻的方式，即用隱喻式稱謂而不用直白式稱謂，今典在詩歌中并不直接出現(xiàn)，只暗含在古典之中。其典型用例如，耶律楚材常以“治天下匠”自居，試圖通過施展自己的才干，來實現(xiàn)其宏偉的人生抱負。在尚未領(lǐng)銜中書省時，耶律楚材便已有“巢許身心君易樂，蕭曹勛業(yè)我難為”（《丁亥過沙井和移剌子春韻二首》）、“巢許家風烏可少，蕭曹勛業(yè)未為多”（《過東勝用先君文獻公韻二首·其二》）之類的抒寫，“蕭曹”確指蕭何、曹參二人，作為古典是喻指古來取得“勛業(yè)”的賢臣良將。耶律楚材用“蕭曹勛業(yè)”，正是表達自己對建立功業(yè)的渴望。除了人名之外，其他一些名物事件之古典也有類似的隱喻功能，比如“漢室空成一土丘，至今仍未雪前羞”（《過青冢用先君文獻公韻》），在登臨懷古中以“漢室”隱喻“金國”；“鹿失嬴秦無令主，鼎分炎漢有能臣”（《再用韻感古》），在詠史抒懷中以“炎漢”隱喻“蒙古政權(quán)”等。

2.借代的方式，用隱喻替代文中業(yè)已出現(xiàn)的直白式稱謂，即以古典替代文本中的今典，以避免重復(fù)。此在“蕭曹”典中，亦可以考見其實情。在1231年領(lǐng)銜中書省之后，耶律楚材作詩以“堯舜規(guī)模遠，蕭曹籌策長”（《和李世榮韻》）來書寫自己的躊躇滿志；但同時該詩又有“厚顏懸相印，否德忝朝綱”的直白式稱謂，即詩作以“蕭曹籌策”為古典，來與“懸相印”這一今典形成借代關(guān)系。這一類例子在耶律楚材詩中較多見，比如“自料荒疏成棄物，菟裘歸計乞封留”（《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四》），其中“棄物”之今典，與“乞封留”之古典形成的便是一種借代關(guān)系。當然更為典型的當屬：“西域風塵汗漫游，十年辜負舊漁舟。曾觀八陣云奔速，親見三川席卷收。煙鎖居延蘇子恨，云埋青冢漢家羞。深思籬下西風醉，誰羨班超萬里侯?！保ā哆^云川和劉正叔韻》）前二聯(lián)是詩人對自己十年隨扈生涯的總結(jié)，以及歸隱思緒的敘寫，是為今典；而后二聯(lián)則以“蘇子”（蘇武）、“青?！保ㄍ跽丫鞍喑比齻€漢代人物為古典，此古典在渲染詩人歸隱思緒的同時，也與詩人隨扈生涯的今典構(gòu)成了一種借代的關(guān)系。

3.引介的方式，主要表現(xiàn)為相應(yīng)層級概念的連通，即以相似性和相反性為引介。具體通過語法式或語詞式兩種方式，它們將今典與古典融涉在一起進入文本。如動詞性引入，上引《過云川和劉正叔韻》，古典進入文本便是分別通過“煙鎖”、“云埋”、“誰羨”三組動詞的引介，并與今典進行組合勾連；又“鋒端有口能談景，紙上無聲解寫詩，免向江淹求彩管，莫學班氏棄毛錐”（《贈摶霄筆》），“莫學”一詞便將班超棄筆從戎這一古典引介到贈摶霄筆這一今典之中；系詞性引入，如“韻語如蘇武，離騷類屈原”（《德新先生惠然見寄佳制二十韻和而謝之》），“牛車馳傳，頗異相如駟馬車；駝背吟詩，不似竹林七賢畫”（《丁亥過沙井和移剌子春韻二首》耶律楚材自注），前一句以“如”勾連者為同義借代，而后一句以“異”勾連者則為反義借代，分別將今典古典融涉入詩歌文本。

（二）古典今典的組合與涉事

古典不能孤立存顯，古典之指稱與設(shè)置，實際上已隱含古典與今典相契合的問題。古典與今典必須經(jīng)過組構(gòu)契合之工序，才能使古代人物關(guān)涉今之時事及人生遭遇，從而形成融匯古今、超越時空的隱性敘事。其組構(gòu)契合之方式，略有如下四種類型：

1.同義的方式，一般指詩句中今典所展現(xiàn)出來的意義與詩人所征引古典的原義指向相近或相同。應(yīng)該說，這是古典與今典組合的最基本方式。耶律楚材述歸隱之思，調(diào)用了“三徑”之古典，其《過云中和張仲先韻》云：“致澤君民本不難，言輕無用愧偷安。十年潦倒功何在，三徑荒涼盟已寒。巖下藏名思傅說，林間談道謁豐干。掛冠神武當歸去，自有夔龍輔可汗?！睆倪@首可以看到，作為古典所抒敘的是蔣詡、傅說、豐干等人主動或被動式的歸隱故事，形成一個古典群；而“十年潦倒功何在”，作為今典則點出詩人在隨扈十年之后，依然“功名無成”而“潦倒”的現(xiàn)狀，以及自身抱負難以施展的感慨。今典與古典之間形成的是因果邏輯關(guān)系，兩者指向一致。再比如“自料荒疏成棄物，菟裘歸計乞封留”（《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古典與今典之組構(gòu)契合，如前文分析，也是同義勾連。

2.衍義的方式，漢代人物之典本來是一個意義集群體系，但詩人往往截取其中的若干枝節(jié)，使之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古典，并衍生出不同于原典之新意義。比如“我慚才略非良器，封禪書成不敢言”（《過云中和張伯堅韻》）。史載:“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顾彝?，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笨梢姡胺舛U書”作為古典，其情實與意味是豐富完整的。而耶律楚材在該詩以“一掃氐羌破吐渾，群雄悉入北朝吞，自憐西域十年客，誰識東丹八葉孫”敘寫的是“蕭曹勛業(yè)”未成之今典。這樣，詩人就“封禪書成”之古典，選取僅其“天子異之”情節(jié)，而衍生出他本人壯志未酬之述意。

3.轉(zhuǎn)義的方式，所選用的不是古典之原義，而是由古典原義所引申出來的轉(zhuǎn)義。其典型詩作，如《丁亥過沙井和移剌子春韻二首·其二》：“莫忘天山風雪里，湛然駝背和君詩。”下有自注云：“予昨至沙井，乘牛車過前路，跨駝方達行在，偶得隔句一聯(lián)云：‘牛車馳傳，頗異相如駟馬車；駝背吟詩，不似竹林七賢畫?！捎惺蔷??！逼渲小跋嗳珩嗰R車”，據(jù)《華陽國志》載：“城北有升仙橋，有送客觀。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市）［其］門曰：‘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逼渌纬傻墓诺淞x喻指志取功名。但在該詩中，耶律楚材自注稱自己在西域跨駝行走，與司馬相如乘坐駟馬車有別，其所用之義為該古典之字面義，與該古典的常用義即比喻義是轉(zhuǎn)義關(guān)系。

4.雙關(guān)的方式，指被選用于詩作中的古典，在通常情況下只能顯現(xiàn)單一的義項或含義，而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由于古典自身的多義性，或古典取義與今典當下語境義的錯位，這時便能形成古典與今典的雙關(guān)式組合。其典型用例為“龍庭”（亦作“龍廷”）這一古典，語出《后漢書·竇憲傳》，其取義即指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亦指朝廷。如“尚期晚節(jié)回天意，隱忍龍庭且強留”（《過燕京和陳秀玉韻五首·其三》），從當時該詩所涉“狐死曾聞尚首丘，悲予去國十年游”的今典來看，“龍庭”當指蒙古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應(yīng)非正統(tǒng)，詩人在此政權(quán)為“隱忍”，并與故國形成對比?！拔髡黛鑿倪^龍庭，悮得東州浪播名”（《過天城和靳澤民韻》）用例同此。在1229年所作《和楊居敬韻二首·其二》中詩人又說道：“詔下龍庭萬國歡，野花啼鳥總欣然。熙朝龜卜符千億，圣主龍飛第一年?！睆摹拔醭薄ⅰ笆ブ鼾堬w”等用詞可知，所指之今典為窩闊臺即汗位，則“龍庭”當指朝廷，耶律楚材承認了蒙古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其實，從當時的情勢來看，耶律楚材詩作中所用“龍庭”一典，應(yīng)同時具有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和朝廷之義，只是具體取義側(cè)重不一而已，從而產(chǎn)生“一語雙關(guān)”的效果。

在丁亥年（1227）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份，耶律楚材以古典契合今典的創(chuàng)作方式，以漢代人物題詠這一傳統(tǒng)的詩歌載體，對其所親歷的相關(guān)歷史事件、個人胸懷以及當下心態(tài)進行了重墨描繪，形成了古典字面隱含今典實指的敘事模式。耶律楚材詩歌中古典今典所包蘊的歷史資料，及其所隱含的當年較為復(fù)雜矛盾的情思狀態(tài)，共同構(gòu)成其詩歌隱性敘事的重要內(nèi)容。這種用古典契合今典的創(chuàng)作方式，非常清晰地揭示了隱性與顯性兩個層面的詩意，此即耶律楚材以漢代人物作顯性抒敘，而以自己的見聞感悟作為隱性敘事。古典契合今典作為一種詩史互證的抒敘方法，也就構(gòu)成了中國詩歌敘事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層面。

（楊秀禮，上海大學中文系講師）

Implicit Narration of Poems Devoted to Historical Figures in Han Dynasty by Yelü Chucai

Yang Xiuli

The year of 1227 is special for Yelü Chucain in terms of his life and thought.New Mongolian emperor ascended the throne and external political environment changed with ten years of western expedition ended.He began to reflect on life when he returned to Yandu on emperor’s order to collect classical works.He wrote many poems in this year,dedicating to historical figures in the Han dynasty including Wang Zhaojun,Xiao He,Cao Can,Zhang Liang,and Jiang Xu.He used the stories of historical figures to allude to the happenings of his time,implying what he had experienced.This combination of past with present can be seen in his poems with his nostalgia for his homeland and desire to live in seclusion,forming the implicit narration of unique poetic style.

Poems Devoted to Historical Figures in the Han Dynasty;Classical;Modern Classic;Combination;Implicit Narration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中國詩歌敘事傳統(tǒng)研究”（15ZDB06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