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英
他用文字,對這個世界說:我愛你!——熊理博小說《阿了》印象
周文英
熊理博是我在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班進修時的同學,筆名英布草心。我是納西族,他是彝族,都生活在西南山區(qū),因為這個緣故,在遙遠的北京,總感覺他就是我的家鄉(xiāng)人,是我的弟弟,我們之間自然多了一份親切和溫馨。我們見面最多的地方是在魯院的小食堂,見到他,我都會問,“出去了嗎?”他都是平靜地回答“沒有,在宿舍睡覺?!笔锥急本┑拿麆俟袍E、名牌大學等精彩講座,從全國各地來到魯院的作家們組織的聚會總讓同學們感到時間不夠,精力不夠,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表達都不夠。他的回答卻讓我感覺他喜歡獨處,喜歡思考,喜歡看書,不喜歡或者不習慣表達自己。我還知道他是第二次來魯迅文學院進修,好像這個機會他想來就可以來,對于爭取了一輩子,成為班級年紀最大才能夠來進修的我,心里感到一點點嫉妒……
春節(jié)剛剛過完,他請我為他即將出版的小說《阿了》寫評論,他把小說的電子稿發(fā)給了我,在電腦里認認真真看著213頁的小說,我在魯院時對他的印象得到了進一步印證。在魯院,他是在宿舍里構(gòu)思小說,是在冥思苦想的。他不擅于用語言表達,但他用另外一種表達方式——文字,表達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愛。
《阿了》以當下大都市年輕“我”的創(chuàng)作視角,記敘了阿了山的彝族老人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小說人物元氣充沛,飽滿,故事情節(jié)曲折跌宕,錯綜復雜,彝族的歷史元素與文化元素與人物的愛恨情仇交織在一起,具有驚心動魄的魅力。最難能可貴的是,驚心動魄的魅力背后,是以彝族文化支撐的。
小說以當下大都市年輕扎尕拉為創(chuàng)作視角,記錄了阿了山的彝族英雄夷莎多傳奇的一生。扎尕拉“我”為了完成創(chuàng)作任務(wù),來到了阿了山,認識了故事老人夷莎多。夷莎多從童年開始,講了十六歲父母雙親被郭氏所殺,與長工的女兒阿蕎一起組織夷莎家族打了八年冤家。八年里,他殺死了郭氏夫婦、郭二狼,躲過了胡哲的暗殺。他在組織人馬進攻郭氏梁子并殺死郭大狼和郭三狼回返的途中,中了孟團長的埋伏,全軍覆沒。他被美麗的閩山所救,隱姓埋名與閩山母子生活在一起,最終還是被孟團長發(fā)現(xiàn)。孟團長派了兵丁前來追殺,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永遠失去了閩山母子。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來到阿以村莊。在拉吉老者的幫助下殺死了孟團長。他在木則伙山遇到了沙沙,并產(chǎn)生了愛情。為了躲避戰(zhàn)亂,他們涉過金沙江來到阿了山。他們在阿了山建了第一座房子。嘎達來到了阿了山。嘎達請夷莎多喝酒,奸污了喝醉了酒的沙沙,沙沙醒來后吊頸自殺。他為了報仇找到嘎達,開辟了夷莎路。阿了山因為夷莎路,人越來越多,后來發(fā)展成為一個村莊。他在阿了山發(fā)生的多次群落戰(zhàn)爭里一次次贏得勝利。三年后,金沙江南岸解放,北岸雖處于戰(zhàn)亂,解放已指日可待。他迎接了阿了山工作團,并擔任了副團長。北岸成立了古甘縣,他擔任了古甘縣副縣長。他帶領(lǐng)阿了山民兵基干隊一次次打退了前來圍攻工作團的部落氏族反叛分子,救了剛參加工作的歐陽潤。后來,他帶領(lǐng)武裝自衛(wèi)隊圍剿了悍匪牧姿惹等,在勝利歸來的路上開槍打死了前來幫忙的蔡虎,后來“我”才知道蔡虎就是嘎達。
整部小說潛藏著鮮明的對比:
第一方面,小說圍繞著傳奇老人夷莎多和當下大都市青年扎尕拉經(jīng)歷過的女性為線索來劃分成兩個人物群:
第一組:以夷莎多為中心,以阿蕎(為救夷莎多犧牲)——→閩山(為救夷莎多犧牲)——→沙沙為(被嘎達,即后來的解放軍的連長蔡虎奸污,選擇了自殺)愛情關(guān)系的情愛世界,這里是按照時間的先后,一個對一個的專一、純粹的愛情關(guān)系,歐陽潤一直愛著夷莎多,但是夷莎多命運接受;
第二組:“我”扎尕拉為中心,以烏嘎、芝梔黎、沙茜、張英為情人關(guān)系的人物群,這里是同時并存的關(guān)系,是一個男性與四個女性的同時發(fā)生博愛或泛愛關(guān)系。四個女性人生際遇不同,這里出現(xiàn)了年輕美麗的女性追求當“小三”和“被包養(yǎng)”等社會現(xiàn)象。扎尕拉雖然獲得了她們的愛情,得到了她們的身體,但四個美女都離開了阿了山
第二方面,整部小說反映了兩個時代,描述了兩個背景:
一個是宏大的中國社會發(fā)展進程的背景,其中有中國現(xiàn)代社會前進的腳?。很婇y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大西南,圍剿叛亂,民主解放,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商品經(jīng)濟時代,多媒體時代……
另一個是中國西南山區(qū)的彝族人民的發(fā)展史,開拓史,從中凸顯出彝族人民的精神史,其中反映了夷莎多家族在隨著大背景、大時代而變遷的家族紛爭,愛恨情仇,土地的開墾等等驚心動魄的一幅幅畫面。比如孟團長、張西安和蔡虎(嘎達)就是異質(zhì)文化元素在彝族文化中發(fā)揚的代表,既有正義的一面,也有非正義的投機革命的一面。
小說里,大背景與小背景相互交錯,相互照應(yīng),突顯了社會和時代的脈搏,為人物的命運交響樂發(fā)展提供了宏大的舞臺。
第三,小說中的兩個男性人物,代表了兩種愛情觀和價值觀,也代表了兩個時代的主旋律。其中,愛情世界的美好和溫柔與戰(zhàn)爭的殘酷形成對比。
熊理博用深情的筆墨勾勒出了彝族人心中的神山——阿了山。每一個彝族人心中都深深埋葬著一座神山?!鞍⒘松健本褪窃乩闹械纳裆?,夷莎多就是隱落在大山深處的英雄。作者寫出了夷莎多從16歲到90多歲傳奇的一生。夷莎多的傳奇故事就是要告訴讀者,國家穩(wěn)定為基礎(chǔ)的社會秩序、各民族團結(jié)才能給普普通通的人民帶來平安、幸福的生活?!栋⒘松健肥且砸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為描述對象的小說。而以一個人的命運為主的小說往往含有強烈的時間觀念。一個人的時間過程也就是一個人的生命過程,時間意識與生命意識融合在一起。夷莎多的生命過程是依靠時間的演變來完成的。作者通過夷莎多的生命過程,把彝族的文化和情感帶了進去。作者獨特而豐富的西南山區(qū)的生活經(jīng)驗使他成為寫彝族大涼山世界的高手。作者本身就是彝族人民中的一員,作者只是把他看到的,感受到的和思考到的東西寫出來,這樣的小說,真實、真切,真誠,自然也就富有了歷史的穿透力。
夷莎多因為戰(zhàn)爭獲得了尊嚴,而夷莎多通過他的女人,獲得了人性的復雜和美好。作者在愛情世界的描寫里,流露出性愛的快樂和美好。在塑造西南山區(qū)彝族女性的善良、勇敢、忠誠、智慧和敢恨敢愛富有英雄主義精神的同時,也折射出當下彝族美麗的“女巫”們在成長過程里的迷惘、困惑和選擇的艱難。通過這一組女性形象的對比,留下了作者的困惑和痛苦,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阿了山和她的子民,如何堅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園?這也許是作者通過小說要發(fā)出的聲音,最具有價值的是,這種聲音匯合在了整個人類的命運際遇之中。
小說充滿著豐厚的彝族文化元素。如彝族人的山神崇拜,火崇拜,火塘文化,火葬文化,“回歸祖地”的文化,“舅舅為大”的習俗,彝族人居住的“竹笆房”,酒文化,我們?nèi)粘I钪须S處可見的食物洋芋、包谷、燕麥、劇毒所洛(地名)草烏,罌粟,美麗而憂傷的彝族歌謠等,都無一不包含著作者對彝族文化的溫情。而彝族先民流傳下來的生態(tài)倫理觀在小說里更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如,《阿普神人》里體現(xiàn)出來的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尊重自然,熱愛自然,保護自然的倫理觀讓當下的人們反省,小說里的花豹、熊、狗、豬、野鹿,野雞、猴子、松鼠、竹雞等全是夷莎多的朋友,富有人性,這孟團長、蔡虎等人物身上的獸性相互映襯,賦予了阿了山的魔幻性和象征性。
小說的抒情性和哲理性也為《阿了山》增添了魅力。如小說剛剛開始夷莎多眼中“月光”的親切、可愛、多情、忠貞,更加為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殘酷增添了氣氛;小說非凡的、奇特的、豐富的想象力具有超越時空的力量,如仇連長的頭顱被砍下來后一直在山地里滾了一個月零三天,夷莎多在最危險的時刻吃下敵人的箭矢,最后化險為夷。小說的哲理性比比皆是,民間文化約定俗成大于法律效率的思考,復仇的正義性的思考,對個人的命運的思考,對生與死的思考,對自己民族的思考,對自由的思考:“真正的自由是固定在某個方框內(nèi)的,沒有方框,所謂的自由便是不自由?!?/p>
正因為小熊在特定的方框下追求著一種寫作的自由,熊理博的小說放射著一種自由思想的光芒,就是不在任何事物面前失去自我。他沒有寫人們喜聞樂見的宮廷劇,沒有寫當下的高富帥的生活,他只是緊緊關(guān)注著自己家鄉(xiāng)的神山,關(guān)注著生活在神山里人民的喜怒哀樂。不在任何事情——親情、倫理、教條、掌聲、他人的目光以及愛情面前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自由,這個西南山區(qū)邊緣位置帶給我們的另外視覺和感受。那是屬于西南山區(qū)的感受。他承認、承受、承擔這種感受,且尊重、感動、熱愛、珍惜、敞開這種感受,從不自信到不怯懦的表達,即使身處邊緣,也要發(fā)聲——這是一種自信,一種熱愛?!栋⒘松健?,熊理博用文字向這個世界表達:“我愛你!”
(作者系云南麗江師范高等學校教授)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