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
去深圳
陳宇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有了跟蹤的毛病。我真的記不清了。雖然人們都說我正處在一生當中記憶力最好的時候,但很多事真的記不清了。就比如在紅芳看過的那些電影,我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沒有幾部。名字想不起來,情節(jié)也想不起來。但紅芳,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在我們那個彈丸大小的縣城,紅芳鼎鼎有名。憑感覺,這應該是一個街頭三流休閑屋的名字,實際上,它是縣城最神秘的錄像廳。關(guān)于這個名字,有著許多傳聞。第一種說法,是說老板是個女的,名字就叫紅芳。我不太信。第二種說法,是說老板是個男的,他以前的初戀女友叫紅芳。我更不信。也許世界上有一萬種紀念女友的方式,但紅芳這種明顯不在其列。
我周圍的人全都知道紅芳,女同學也知道,男老師也知道。有個周末晚上,教物理的王老師苦口婆心地告誡大家快考試了,要安下心來復習,不知腦子哪根神經(jīng)短路,還是他長達一周的性壓抑終于要得到釋放而過于興奮(按照多年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師母當天下午會坐班車從幾十里外的一所中學趕回來團聚),他突然冒出來一句:“特別是有些男同學啊,別整天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地往紅芳躥。”我們在下面聽后都不懷好意地笑了,邊笑還邊抬頭互相丟眼色。女同學也有秒懂的,大都用課本捂住臉偷笑。
王老師個頭很矮,大概就一米六??赡芤驗橐郧霸阪?zhèn)上教書的緣故,他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土氣,穿的衣服土,講話也土。但這反倒讓我覺得他接地氣,實在,沒有了距離感,不像其他老師那樣道貌岸然。所以平心而論,他是個挺好的老師,雖然我整個高中最頭疼的一門功課就是物理。
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會有很多第一次,有的如蜜糖,念念不忘,有的如傷疤,刻骨銘心。那個周末,我騎著自行車,穿越三十公里去縣城。路上我把車子蹬得疾馳如飛,滿頭大汗地趕到城里,已接近中午。我做賊心虛般地先在縣城的大小街道上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才晃晃悠悠地來到解放路。紅芳正在這條路上。我把車子停在對面,小心地鎖好,然后橫穿馬路,兩腿僵硬地向著錄像廳門口走去。從馬路牙子到門口,最多也就七八步的距離,卻漫長得像恐龍都要滅絕了的史前時代。我邁步向前,高抬著頭,竭力裝出“無所謂,老子經(jīng)常來”的從容模樣,兩眼絕不斜視或東張西望,以免撞上熟人。終于到了里面,一個穿著褲衩T恤的年輕人坐在臟兮兮的桌子前,抬頭看了我一眼,懶懶地說:“一個人嗎?三塊,不清場。”我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零錢,他隨手從厚厚的一沓票據(jù)上撕下一張,遞給我。我接過來,轉(zhuǎn)身就往樓上走。踏上樓梯隱入黑暗的那一刻,我懸著的心怦然落下,像是獲得了某種安全感,并隨之生出一種按捺不住的狂喜。上來樓梯,正對著錄像廳的入口,沒有門,只有一道珠簾。我抑制著劇烈的心跳,伸手拉開簾子,那個混雜著狂野與肉欲、黑暗又明亮的成人世界就無比真實地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紅芳的放映廳,四周窗戶都拉有厚厚的簾幕,遮蔽得里面光線很暗,如果是剛剛進去,眼睛會極不適應,座位又是一排排隱蔽性很強的沙發(fā)包廂,瞅過去,一團漆黑,里面有沒有人都難以分辨。抽煙的人們通常會摸出一只打火機,借火苗的照耀,摸索著找到一個空位坐下。而像我這樣不抽煙不帶火的,就只能傻傻地站在簾子邊,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各個包廂鬼魅般從黑暗中浮現(xiàn)。
紅芳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放生猛的成人片。像如今的重量級歌星登臺前都要暖場一樣,紅芳也經(jīng)常在中間穿插流行的港臺電影,目的是給觀眾消乏解悶。畢竟,除了變態(tài)狂,沒有誰能饒有興趣斗志不減地連續(xù)看幾個小時而不困。每一個混過錄像廳的男人,其實都有看片看到索然寡味感覺生無所戀然后昏昏睡去的時候。這種境界,我?guī)捉?jīng)修煉才終于達到。而在那個下午,我只沉浸在好奇與刺激當中,完全沒有疲累的感覺。我一直看到六點,感覺太陽要落山了,才戀戀不舍地走出紅芳。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家。路上,我把車子蹬得比來時還要快,身上似乎有無窮的精力。當然,腦子也沒歇著,想的都是亂七八糟的事兒。后來不知為何想起來以前的某次宿舍夜談,大家聊到了紅芳。有人說:“就聽你們聊得這么起勁,到底有誰去過???”大家都笑著起哄,沒人愿意當場承認。倒是睡在我上鋪的那個戴眼鏡的兄弟爽快,他探出頭說:“我去過!這有啥啊,看你們那慫樣!不過說真的,我就去過一回。剛來縣城那會兒,我有個上技校的老鄉(xiāng)可雞巴能混,他有回帶了我去,說讓我開開眼界。結(jié)果一進去,我操!立馬被嚇暈了!好大一個銀幕,就跟電影院的那樣大,男的女的都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地在那兒搞……真的就跟動物一樣,我勉強坐那兒看了會,感覺胃里特別惡心,受不了,就出來了。后來,我兩天沒吃下去飯?!?/p>
我蹬著車子,想起來這件事,不自覺地笑出了聲。有一瞬間,我對他的精神潔癖充滿了鄙視。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條路,才能成為一個男人?看個錄像都惡心,還能干成啥大事?我就懷著這種暗自得意的滿足感狂奔到了家。
那時,我家里人都忙于農(nóng)活,很少管我。加上我比較內(nèi)向,不愛說話,也從不鬧事,在他們看來,我是個很乖的孩子。他們這輩子恐怕都無法想象我會逃課跑去看錄像。而事實上,這只是我后來混錄像廳的開始。當我第二天睡到八九點醒來,回憶起那些刺激的畫面,竟然有了再去紅芳的想法。而且,不是明天,也不是下午,是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蹬上車子就去。我為我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繼而有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已被打開,我覺得自己將很快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回到了學校,隔三差五地去一趟紅芳。那時我在校外租房住,班主任大概已把我拉進了黑名單,只要不影響其他人,樂得我自生自滅。很多烈日當頭的中午,外面酷熱難耐,市聲鼎沸,我躲在錄像廳的黑暗和涼爽中,懷著復雜的心情打量著周遭的一切,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很容易就讓我產(chǎn)生了幻滅感。至于晚上看通宵,更是刻骨銘心的體驗。前半夜刺激、亢奮,人像脫韁的野馬,在各種感官欲望瘋長的草原上盡情撒歡,后半夜疲憊、膩煩,如坐過山車一樣,迅速墜入痛苦的深淵。后來,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也慢慢能像坐前排的那些人那樣看著看著就東倒西歪呼呼大睡了。
我就這么在錄像廳里混了一段時間。無聊又不困的時候,我的好奇心逐漸從銀幕轉(zhuǎn)移到了來看錄像的人身上。我不清楚我的同伴們是不是有類似心理,每當珠簾掀動,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向門口張望,看看進來的人是男是女,并根據(jù)他的穿著打扮,猜測他的職業(yè)。這時的打量觀望,絕對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的眼睛早已適應了廳里的黑暗,看他如同在白天,而對方,則像一頭突然躥到聚光燈下的小動物,驚慌失措。
曾經(jīng),我就這么看到過一對小情侶,毫無防備地進來了。那是個中午,也許他們以為錄像廳放映的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片,我甚至可以聽到他們踏上樓梯時的那點小興奮。門簾“嘩”的一下被拉開,他們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視線里。巨大銀幕上淫穢的畫面和夸張的喘息呻吟聲,顯然把這對純潔的小情侶給鎮(zhèn)住了。前面的男生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身體僵硬得像兵馬俑,不知道是確實沒反應過來,還是抵御不了內(nèi)心的誘惑,實在不情愿把目光移開。后面的女生就顯得羞澀許多,一發(fā)現(xiàn)畫風不對,就趕忙低下了頭。一手拿著飲料,一手在下面悄悄地去拉扯男生的衣服。男生如夢初醒,馬上轉(zhuǎn)過身,和她一起出去了。我豎耳細聽,他們的腳步聲已沒有了剛來時的興奮,而是透著一種慌亂。他們下樓梯的時候,想必也是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別人。到了出口,他們肯定會像兔子一樣慌不擇路地逃離,而不會到正打瞌睡的那個年輕人面前讓他退錢。
這么想的時候,我頭腦里冒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想去跟蹤他們,看看接下來,他們會去哪里,聊些什么。甚至,如果有可能,我還想放長線釣大魚,來一個長期觀察,看看這次尷尬的經(jīng)歷會對他們未來的交往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是巨大的刺激,加速他們第一次偷嘗禁果的進程,還是無所謂,很快就在他們純潔又美好的愛戀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往最陰暗里想,那個已經(jīng)被撩撥起生理欲望的男生會不會哪天自己偷偷溜到錄像廳來……
那天下午,我窩在沙發(fā)里,設想了好幾種結(jié)局。不知為什么,那時候我對別人命運的關(guān)注,遠遠超過自己。最后,我發(fā)現(xiàn),銀幕上的一切已不能吸引我,而那些從錄像廳里走出去的人,身上似乎都有著閃閃發(fā)光的秘密等待著我去咬破。
從這個誤闖進來的女生開始,我留意起錄像廳里的女人。結(jié)果令我萬分沮喪,能來這里的,基本上都是大老爺們。不過,那個總是在中午來賣熱玉米的老婆婆除外。她不知何時悄悄地進來,拎著一個小筐,里面是剛煮好的玉米,上面還搭著一條毛巾。在銀幕前轉(zhuǎn)一圈,叫著“熱玉米,熱玉米,誰要熱玉米?五毛錢一根”。轉(zhuǎn)完后,她會試探性地沿著中間那條通道走兩步,但絕不走遠,像是生怕看到不該看的,打擾到別人,直到后排有人叫,要買玉米了,她才放心地繼續(xù)走過去。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孤獨的,因為主顧不多。在那種地方吃熱玉米,需要較強的心理素質(zhì)。況且,玉米也不是啥稀罕之物,誰家都有,勾不起大家的食欲。我經(jīng)常看著她孤零零地進來,叫賣一圈,無人問津,又孤零零地出去。但第二天,她依舊會來。另外特別讓人佩服的是,無論銀幕上正在演什么,她從來都不會抬頭瞧上一眼。
偶爾,也會有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進來。通常,是在深夜,街上行人稀少的時候,跟在一個男人身后,悄悄地進來。那時候,所有人都緊緊地盯著她,然后目送著她走進最后面座位的黑暗里。我第一次見到麗芬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麗芬一直沒有告訴我她到底有多大,猜著有二十五六吧。遇見的那晚,她穿著一件黑色超短裙,兩條白生生的大腿在錄像廳里分外顯眼。她不算瘦,甚至可以說頗為豐腴。臉上化了妝,具體模樣已記不太清。那晚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她的大腿和帶她進來的那個糟老頭子。他們坐在我后面,弄得我再也無心看電影,一直側(cè)耳傾聽著背后的動靜??戳舜蠹s個把小時,他們就起身出去了。鬼使神差地,在猶豫了幾十秒后,我也站起來,跟著出了錄像廳。其時已是凌晨一點多,街上幾乎沒什么人,幾盞路燈發(fā)著微弱的光,像睡眼惺忪的病人。我撒眼一瞧,他們并沒有走遠,那女人挽著老頭的胳膊,有說有笑,我遠遠地跟著,在街的盡頭,一家休閑屋前,女人一閃身,進了屋。我又跟著那老頭走了一截,看清了那家休閑屋的名字,才折回來,放任那老頭獨自西去。
我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倒在床上想睡,腦海里卻全是那女人的身影。在錄像廳遇見這種女人的機率大概是百分之一,也就是說你去看一百次,可能會遇上一次。所以,沒來由地,我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不要錯過這個天賜良機。
第二天晚上,我又逃課了。在食堂吃過晚飯,其他人都拖著疲憊的身體機械地走向教室,我獨自溜了出來。最初在街上瞎逛,看看天色擦黑,才慢慢地向“憶夢”走去?!皯泬簟辈淮?,兩扇玻璃推拉門,一開一合,里面透出曖昧的紅色燈光。幾個打扮妖艷的女子衣著暴露地坐在屋內(nèi)沙發(fā)上。我看不清她們的模樣,只憑感覺其中有一個是麗芬。但又不敢靠近,更不敢進去,只在休閑屋對面的欄桿上遠遠觀望。天完全黑下來后,休閑屋的燈光顯得更加誘人,所有路過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向屋里張望。偶爾也會有人鬼鬼祟祟地進去,往往他們剛一進去,就迅速把那扇半開著的推拉門合上。于是,那間屋子變得更加神秘。我離開欄桿,去了更遠的臺階上坐著,那扇關(guān)上又拉開的玻璃門,讓我一會興奮,一會又覺得索然寡味。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實在熬不住了,便起來去了紅芳。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見麗芬,但最后我在沙發(fā)上睡了一宿,即使在夢里也沒有見到她。
接下來的一星期,我時而在教室里發(fā)呆,睡覺,時而在“憶夢”前盯梢,發(fā)呆。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等什么,直到那個男人從我背后拍了我一下。那是個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男人,光著的臂膀上還有刺青,他帶著挑釁的口氣問我:“小兄弟,在看啥呢?”
“沒,沒看啥?!蔽疑眢w緊緊地靠著欄桿,不自覺地開始發(fā)抖。
“沒看啥?你當我是傻子嗎?我注意你好幾天了!咋回事,給哥講講?”見我不說話,他朝休閑屋的方向抬了一下下巴,“想進去玩玩嗎?跟哥說說,有錢沒,有錢哥就帶你去長長見識……要沒錢,就給老子滾蛋!別讓老子再撞見你!”我低著頭,不敢拿眼瞧他,轉(zhuǎn)過身,匆匆忙忙地逃開了。
由于這次驚嚇,“憶夢”休閑屋有一段時間沒再光顧。偷偷摸摸跟蹤別人的毛病,卻惡魔般在我身上生了根發(fā)了芽。我無端地喜歡上了窺探別人的世界。我買了很多關(guān)于間諜、偵探的地攤書,一有時間就趴在課桌上捧著讀,沉迷在里面。我那時的同桌楊鵬,對此感到很迷惑?!拔艺f你小子咋回事,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前也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愛看書???”
“有空你也看看,很刺激,一看就上癮?!?/p>
“能有多上癮?比去紅芳還刺激?”
“那肯定啦!紅芳有啥好看的,也就圖個新鮮,看兩回就煩了,哪像小說,每本都不一樣著呢!”
楊鵬被說得一愣一愣的。他爸媽是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早計劃好了,一等畢業(yè),就送他出國深造。所以,他根本沒什么壓力,每天跟我一樣混日子。他隨手拿過一本我買來的小說,也裝模作樣地看起來,但半節(jié)課沒結(jié)束,就趴著夢周公去了。
我這么看了一段,自以為學到了不少跟蹤方面的技巧,就特別想用于實踐。我首先把目標確定在了張倩身上。沒有什么特殊原因,就是覺得她在學校很神秘,通常獨來獨往,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可是沒想到,第一次跟她,就失敗了。周末下午,學校放半天假,上午的課一上完,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回家。我什么也不用收拾,兜里揣了二百塊錢和一副墨鏡,從走出教室門口就在人群里緊緊地跟著張倩,一直跟到學校大門外,兩個穿著非常洋氣的中年男女正等著張倩。張倩上去挽著那女人的胳膊,男的并排走在另一側(cè),活像個保鏢。走了沒幾步,他們就一屁股坐進了路邊一輛黑得發(fā)亮的小轎車里,車門啪地一關(guān),一溜煙地跑了。我站在學校大門下,呆若木雞。后來我的手碰到了兜里花二十塊買來的墨鏡,心里非常懊惱:他媽的我連墨鏡都沒來得及戴上呢!
我不服輸。每天看著浪張倩在班里進進出出,不停地變換著性感的衣服,今天燙個頭,明天描個眉,我的熱情就難以消減。我改變了策略,只在晚上自習課的時間跟蹤,因為這段時間,她最有可能出去瘋。我先后跟著她去過KTV、大排檔、步行街、美容院……當然,很多時候只是目送她進入各種裝修豪華的大門。門內(nèi)的世界,我不可能再知曉。她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王大志,其他班的,聽說是縣城有名的混混。他們每周差不多見兩次面,不是去吃飯,玩電玩,就是去KTV唱歌。不像其他陷入熱戀的小情侶,整天粘在一塊兒,連一日三餐都形影不離,他們之間似乎有一段距離?;蛟S,像他們這種“富二代”,談情說愛已沒新鮮感,他們只是彼此需要。相比所謂的愛情,他們更渴望自由。家庭、學校已把他們那躁動不羈的心束縛太緊,如果再加上一個戀愛對象,他們估計多半會瘋掉。
我買了一個帶鎖的筆記本,開始記錄每一次的跟蹤。當我憑著回憶把張倩這一章記錄完畢時,突然想起了麗芬。我有好久都沒有去“憶夢”了。就像是有所愧疚,我決定這段時期要抽空去一下。沒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那晚,我跟著張倩剛走出大門,忽然,她一個掉頭就直直地朝我走來。兩旁是開闊的馬路,無處可躲,我只有硬著頭皮繼續(xù)向前走,假裝是自己要出校。臨到跟前,張倩停住了腳步,她揚著頭,冷冷地問道:“你老跟著我干嘛?有什么目的?”
“我沒……沒跟你。晚上我和朋友約好了去打桌球,只是湊巧吧?!?/p>
“每次都那么湊巧?我不管你有啥目的,反正你以后別再跟著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不然……”
她停下不說話,我也不說。就那么沉默了幾秒鐘,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扭頭走了。我在原地站了會兒,等她走得有點遠了,也邁腿向前。沒跟幾步,我就右轉(zhuǎn),向著一條岔路去了。我得證明,我確實沒有跟她。
我直接去了“憶夢”。我選擇了一個更加隱藏的地方,觀看眼前熟悉的一切。在別人看來,這是個頂級無聊的活兒,我卻樂此不疲,能一連蹲守兩三個小時??磥韥砣トサ男腥耍磁紶栮J入的人,看炫目的霓虹燈,腦海里同時上演著奇奇怪怪的劇情……然而,也許是為了犒勞我的不忘初心,那晚麗芬竟然破天荒地很早就出來了。十點多的時候,她拉開門,沿街徑直向西走。我立馬抖擻精神,遠遠地跟上,跟過幾個街道,見她進入一個破舊的家屬院,停在最前面的一幢樓房前。我自然不敢再跟,就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見那門口立著一個木牌,“自來水廠家屬院”,又見頂樓的一間屋忽然亮了燈,那應該就是她住的房間。
我興盡而返,夜里做夢,還夢見自己進了那個房間。房間雖小,但看上來比較整潔,一張靠墻的大床,上面鋪著粉紅色的床單,墻壁上貼滿了中外明星的海報。一只落地風扇,一個簡易的鐵制衣架,兩排各種款式和顏色的高跟鞋。略為不妙的是,在夢的最后,麗芬和一個男人并排坐在床上,朦朦朧朧的大腦意識告訴我,那個男人并不是我……
重新聯(lián)系上了麗芬,我也沒放下張倩。不過跟蹤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也不再那么明目張膽。一方面是有所顧忌,另一方面是我的目標突然多了起來,難免有些顧此失彼。我跟過班主任,學校小賣部老板的女兒,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女校醫(yī)……大浪淘沙之后,這批人最后只剩下了我暗戀的一個女生。她叫王甜甜,相貌不算突出,但是屬于耐看型的。為人挺低調(diào),平時在班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后來我想,我之所以喜歡她,可能就是因為她的單純與隨意。尤其是夏天里,她總愛穿一條白裙子,讓我印象深刻。那時的我,對一切純潔的東西都毫無抵抗力。
王甜甜的家在城區(qū)北關(guān)鎮(zhèn)。因為離學校較近,她每天都回家吃飯,于是很多次,我都假裝去北關(guān)玩兒,一路跟著她。偶爾,我也會迂回殺到相反的方向,然后磨磨蹭蹭地前進,只為跟她打個照面。見到我,她會猛然抬起頭,笑著說:“哎呀,你怎么到這來了?”她的笑帶著略顯夸張的驚訝,也帶著一成不變的熱情和親切,仿佛我們不是在學校周圍,而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相遇。在那段青春敏感的日子里,為著這樣一次轉(zhuǎn)瞬即逝的相遇,我能一連興奮好幾天。
有一段時間,班里調(diào)座位,王甜甜調(diào)到我的前排。自然而然地,我們的交往密切起來。我會一整節(jié)課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就支起耳朵聽著后面的動靜。我極力想從后面此起彼伏的輕微呼吸中,辨認出她的氣息。如果這種氣息能夠收集起來,我肯定會買來許許多多精致的小瓶,將它們保存在瓶子里,并貼上標簽,注明時間。如果我們以后還能相逢,我會鄭重地送她一瓶,告訴她,這是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三點十七分你的呼吸。那時她會不會把我當成神經(jīng)病?
我沉浸在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在班上存在感很弱。也沒有什么特點,每天渾渾噩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王老師就這么提醒過我,直接導致了我對他長達一周的跟蹤報復。我曾經(jīng)蹲在他挨著操場的宿舍墻根下一直到半夜,最后他老婆殺豬般的叫床聲將我緊緊地摁在墻角一動也不敢動。我感覺那聲響大得足以穿過空曠的操場,到達校園的各個角落。但沒有任何人被驚醒,世界仿佛整個都睡死過去,只有我趿拉著拖鞋撅著屁股在黑暗中驚恐得像一只小雞,也像一只怪獸。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以前在錄像廳聽到的叫床聲有多么虛假,假到令人作嘔。
我雖然喜歡王甜甜,卻從來沒表白過,甚至連禮物也沒有送過。我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和她的距離,比和浪張倩的距離還要遠。如果我有一天飛黃騰達了,或許可以把浪張倩搞到手,但在王甜甜面前,我甚至羞愧于顯擺自己的錢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表達我的喜歡,反而,隱藏得越深,我就覺得越有安全感。在那些夏天的傍晚,我徒勞地跟著她來來去去,把北關(guān)街走過了千百遍,我熟悉那條街上的每一家店鋪,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處關(guān)節(jié)每一根骨頭。我也不得不承認,在所有我跟過的女孩中,她是最讓我著迷的,雖然也是最單調(diào)的。往往,我跟著她回家,一邊在街上瞎逛,一邊盤算著她該吃完飯出來了,匆匆地趕到她家前面的那條小巷,等在十字路口的遠處,默默地護送她進入學校。然后,我直奔紅芳,在那里度過一個無比失落的夜晚。
“憶夢”旁邊有四五家飯店,到了傍晚,如果生意不忙,麗芬就會從屋里出來找地吃飯。她最常去的是一家東北菜館,面積不大,看上去像是夫妻店。摸著這個規(guī)律后,我也有意無意地光顧一下這家菜館,沒準什么時候就會碰上她。幾次三番后,只要我一走進店里,老板娘就笑呵呵地迎上來,讓座,遞菜單。我照例很認真地看半天,最后點一份蓋澆飯。我差不多把那里的蓋澆飯吃了個遍,然后開始點面食。可惜老板不太會做面。估計麗芬也這么認為,我從來沒見她點過面,要么像我一樣來份蓋澆飯,要么點炒菜。她點炒菜的時候,讓人覺得特別孤單。一人一座,一盤西紅柿炒雞蛋或青椒肉絲,一小碗米。碰到她的次數(shù)多了,她對我有了印象,看我的眼神沒有以前那么冷漠,但也說不上有多熱情。我和老板娘菜館里那只竄來竄去臟兮兮的貓,其實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唯獨有一次,我看到她出了休閑屋,沒有去那個東北菜館,而是走了一段路,拐進了一家餃子館。我在后面猶豫了一下,也厚著臉皮走了進去。她抬頭看我一眼,顯出有點詫異的神色,但什么也沒說。這一回,我們面前擺著的是同樣的一盤餃子,一個小醋碟。老板躲在柜臺里看電視,前面三四張桌子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我故意吃得很慢很慢,想等她走了,再專心享用我的晚餐。
終于,她吃完了,叫道:“老板結(jié)賬,多少錢?”
老板走了過去,她伸手在褲兜里掏了一陣,發(fā)現(xiàn)出來忘了帶錢。但她并不慌亂,她很鎮(zhèn)定地笑著跟老板商量:“哎呀,今天出來得急,忘帶錢包了!你看咋辦,要不先記賬上,我明天來一塊付……我就在這旁邊上班?!?/p>
“本店從來不賒賬。你讓人送錢過來吧!”
“這……太麻煩了吧。就幾塊錢的事,我又不是故意賴賬,確實是忘帶錢啦!明天我一定還,行不,大老板?”
“不行,小本生意,吃了餃子,就得給錢。如果都像你這樣,我這生意還咋做?”
“咋能都像我?就幾塊錢,又不是吃不起!”
“我當然知道你吃得起,嘿嘿”,老板突然很猥瑣地笑了,“干那個的,能吃不起嗎?比我們開飯館可來錢快多了!”
“你怎么說話的?你什么意思!當老板就很了不起??!”麗芬被惹惱了,高聲叫道。
“我沒什么意思!咋了,吃飯不給錢還有理不成?兇什么兇,看你那賤樣……”
老板越說越難聽,麗芬氣得想撲上去跟他拼個你死我活。我見狀不妙,趕忙上前,勸道:“有事好好商量,別動手。那個……她的錢,我?guī)退龊昧??!?/p>
我聲音低得簡直像是在哀求老板,但還是把他們兩個都驚住了。我趁機掏出早準備好的零錢,遞給老板,“我們倆的錢……”
“誰讓你多管閑事?你認識我嗎,憑啥幫我出錢?”麗芬惱怒地叫道。
這會兒,老板反倒平靜下來,他很爽快地接過鈔票,說:“這學生娃是好心幫你,你還不領情!走吧,走吧!不跟你計較了?!?/p>
老板拿到了錢,鳴金收兵。我沒走,站在原地,目光不停地在老板和麗芬臉上穿梭,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瞬間,我想上前把她推出去,讓她不要再吵,但她那裸露著的兩條白花花的細胳膊讓我臨時打了退堂鼓。出了門,我立刻埋頭向東,不料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她在背后叫我:“喂,你往哪?給我回來!”
我裝著沒聽到,她用了更大的聲音叫道:“說你呢?還走!”
我怕引來路人圍觀,只好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向我招招手,我很不情愿地走了過去。
“還有錢嗎?”
“有?!?/p>
“夠吃兩份炒冰嗎?”
“夠。”
她指著不遠處一家冷飲店。我們進去的時候,店里沒什么人,一個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忽悠悠轉(zhuǎn)個不停。八月份燥熱的天氣,屋里幾乎坐不住人。老板似乎認識她,很諂媚地沖著她笑。
我們各自點了一份,滿頭大汗地吃著??崴谋鶋K漸漸消去了體內(nèi)的熱度,我也變得平靜下來。趁她埋頭吃炒冰的機會,我第一次近距離細細地打量她。她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算得上是一個美人,可惜氣質(zhì)總歸差了點。也許是因為化妝太濃,也許是她舉手投足所展現(xiàn)出來的那股風塵味兒,讓人一眼就能感覺出這不是個正經(jīng)女孩。正盯著她邊看邊胡思亂想呢,她一個猛抬頭,讓我避閃不及,四目相對的瞬間,世界仿佛靜止了。她佯裝惱怒地問我:“看什么看?沒見過女人呀!說說吧,你老跟著我干啥?有啥目的?”
“沒啥目的。我也沒老跟你吧?!蔽冶Ф藳Q心耍無賴。
“得了吧,你那點小心思,誰還看不出來???上個月有段時間,你隔三差五地在我們店門前轉(zhuǎn)悠,你以為我們都是傻蛋?在屋里看得清清的!我?guī)讉€姐妹,還老逗我,說你肯定是個處男,有賊心沒賊膽,還讓我出去把你叫進來,驗一驗……”
我的臉“唰”的紅了。不是害羞,是感覺自己就是個傻逼。
“說不說?到底啥目的?”
“真沒啥目的。要是有啥想法,不早就……”
“早就怎么了?看你還像個學生,也沒談過戀愛吧。是不是想找點刺激,又沒那個膽?”
我竟然不懷好意地笑了。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
“被我說中了?天下的男人,哎,都一個球樣。不過說起來,我還真遇到過學生來找刺激的呢!”
“啊,有嗎?……”
“當然有。啥人沒有啊!學生,老師,當官的,有錢沒錢的,連收破爛的老頭都來過呢!”
“那他挺有錢的嘛!”
“有屁錢!媽的,干完事,給我們一堆毛票,全是五塊,一塊的……”
我忍不住想笑。
“還有錢嗎?”她又問道。
“干什么?炒冰已經(jīng)付過錢了?!?/p>
“說你笨,還真是笨。有錢來玩?。 ?/p>
“那個……我現(xiàn)在還不想……”
“那你想弄啥?”
差一點,我就把在紅芳遇見她的事說出來了。
“想跟你交個朋友?!痹捯徽f完,我就后悔,想抽自己兩嘴巴子。
“哎喲,交什么朋友?男朋友?你養(yǎng)得起我嗎?等你畢業(yè)掙錢了吧!”她的口氣里滿是嘲諷。
炒冰終于吃完了。她說她該去上班了,我們就一起出了冷飲店。臨走,她又丟下一句:“好好回學校泡個學生妹吧!別老在這一塊轉(zhuǎn)悠,聽到?jīng)]?”
我答應了一聲,她就扭頭走了??粗谋秤皾u漸消失在遠處,我心里有說不出的得意。我邁著興奮的步子向紅芳走去。我有段時間沒光顧紅芳了。那晚,我躲在包廂深處,浮想聯(lián)翩,感覺一個比紅芳更加神秘和誘人的世界,已經(jīng)打開大門,鄭重地伸出右手,向我發(fā)出了邀請。
可是樂極生悲,我的興奮沒能持續(xù)多長時間,人就挨揍了。那天下了晚自習回宿舍的路上,王大志突然從人群里過來,盯著我說:“兄弟,跟我去操場上聊會,找你有點事?!?/p>
“什么事?”我預感到事情不妙。
“到那再說。走吧!”
王大志身邊還跟著兩個強壯的男生。我很無奈地被他們夾在中間,挾持到了操場上。那里空無一人,我們立在跑道邊的陰影里,如果不仔細瞅,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說說吧,你為啥老跟蹤我女朋友?”王大志仰著頭,問我。
“我沒跟啊?!边@句話幾乎成了我遭到盤問時的第一反應。
“還他媽嘴硬!”他沖上來,對我胸口來了一拳。我“蹭蹭蹭”后退了幾步,險些被他打倒在地。胸口像受了重擊般疼,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我仍然強作鎮(zhèn)定,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說不說,誰派你跟蹤她的?”
“沒有人派我?!?/p>
“那是你自己要跟嘍。有什么目的,老實交代!”
“沒啥目的。就是……”
“是什么?快他媽說,別磨蹭,我還有正事要辦呢!你他媽的!”他伸出手,又想開打。
“就是……那個,我有點喜歡她?!背恕跋矚g”,我一時之間實在編不出其他的理由??墒?,我又不敢直接說“喜歡”。
“喜歡?”王大志被這個答案逗笑了,“哈哈哈,好啊,這么說,我還多了一個情敵哦!”他扭頭朝身邊的兩個馬仔大笑。他們也傻傻地跟著笑,其中一個還不失時機地嗆了我一句:“他媽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好好,你喜歡,有種你就去追!能追到,老子就讓給你,哈哈哈……過來,過來,我跟你說個正事?!蓖醮笾居盅b著很熱情地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聽他繼續(xù)說道:“認識咱學校的政教主任吧?姓胡的那個,頭發(fā)快沒了,整天梳得像抿了油一樣……”
“認識?!?/p>
“你不是喜歡跟蹤別人嗎?那我就給你一個機會!從明天起,有空你就給我跟著他,看看他都去過哪些地方。特別是跟他接觸的女人。聽說這家伙特別好色,如果你發(fā)現(xiàn)他有和不正經(jīng)的女人來往,就給我記住是在什么地方,那女人長啥樣,穿啥衣服,記得越清楚越好……聽明白沒?”
“明白了?!?/p>
“好,就這么說定了。你給我提供信息,過去的事,咱就一筆勾銷。還有,你最好行動快點,限期兩個星期!到時候,你完不成任務,可別怪我不客氣!”
他帶著兩個馬仔走了。我站在空蕩蕩的操場上,真想找塊磚頭,悄悄跟上去,一磚拍死他。
我并不清楚他為什么讓我跟那個姓胡的。既然讓跟,那就跟吧。反正我有的是時間,而且之前積累的經(jīng)驗,似乎也第一次要真正派上用場了。不爽的是,這個姓胡的有一輛黑色桑塔納,日常出行都開車,我兩條腿,是無論如何也跟不上的。至于在學校里,則沒有多少跟蹤的價值。他那油黑發(fā)亮的半禿頭太顯眼,招惹誰,都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我跟了他幾天,一無所獲,心下不由得焦急起來。
有一天,不知是誰起的話頭,大家在課間聊起胡半禿來。王甜甜很神秘地說:“上周日,我去大昌街辦事,你們知道遇到誰了?”等了一下,她又提示:“咱學校的領導……”
“胡半禿?”我隨口接道,心里巴不得能說中。
“哇,你咋知道?一猜就準。你也看見了不成?”
“沒有,我瞎猜的?!?/p>
“那蒙對了也是本事。我看見胡主任的車停在酒店前面,過了一會兒,他摟著一個美女進了酒店……胡主任以前啊,和我們家住一個小區(qū),他老婆我認得,可沒那么年輕。難道他離婚又娶了?”
“非得離婚嗎?你太封建了!現(xiàn)在這社會,有錢什么樣的年輕姑娘找不來?”王甜甜的同桌接道。
“對,就是。那個酒店叫啥名,還記得不?”我只問我關(guān)心的。
“記不住了,反正就在大昌街那塊。咋了,你還想去瞅瞅?”
“不去不去,我瞅那做啥。這不好奇嗎,呵呵?!?/p>
說不去,那是假的。晚上九點下了課,我就偷偷溜去了。大昌街不長,來回走一遭,也就十來分鐘時間。但街上酒店林立,是縣城有名的休閑娛樂一條街。我有點后悔沒有打聽清楚那個酒店具體的位置。沒辦法,只好在街上來回溜達,希望能撞大運。甚至夜里,睡在床上,我還一直想明天要不要再問問王甜甜。可是拿什么理由再去問呢?
我又接連在大昌街蹲了幾天,什么發(fā)現(xiàn)都沒有。有一晚,我就那么漫無目的地溜達,忽然意識到,從這再過去兩條街,就是麗芬上班的休閑屋。雖然麗芬的檔次有點低,但跟她們總歸是同行。說不定能從她哪兒打聽到什么消息呢!說干就干,第二天下午,我就滿懷期待地殺到了那家東北菜館。自從上次餃子館的事以后,麗芬又回到了老地方。但那天她來得特別晚,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她掂著一個小紅包進來了??吹轿遥龔街弊哌^來,坐在我對面。
“這段去哪了,好像很久沒見你了哦?”她裝著很親熱地說道。
“沒去哪,這不快考試了嘛!忙著復習?!比鲋e對我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種病。
“你還用復習?別騙人了,八成是泡上軟妹子了吧?!?/p>
“沒有,真沒有。你吃點什么,今天我請你。”
“算了吧,上次的錢我還沒還你呢。我可不想沾小白臉的光?!?/p>
她句句都帶著諷刺和挑逗,有點讓我哭笑不得。
“說認真的,我今天有點事,想麻煩你。”
“什么事?”
我掏出一張報紙,上面刊登有一整版的關(guān)于胡半禿的報道,還配有人物照。我指著那個穿著風衣,坐在學校辦公桌前的胡半禿,問她:“認識這個人嗎?”
“不認識?!丙惙译S便瞟了一眼,就答道。
“你認真點。這對我很重要……再看看?!?/p>
“不認識就不認識。你隨便找個男人,我就認識啊。你把我當成啥了?”
“別,別生氣。我也是沒辦法嘛。有人逼我的……”
“誰逼你?你肯定是泡妹子惹上人家男朋友了吧?”
“才沒有。就算我求求你吧,好不?你看你的……”我不知道該說同事,還是姐妹,“你屋子里其他女的,認識不?”
“好吧。那你先得告訴我,你找他做什么?”
“這個……我喜歡上了班里一個女生,她男朋友不曉得怎么知道了,是咱縣城的混混,勢力很大,就逼我去查照片上的這個禿頭,看他有沒有在外面搞女人。你說,我哪有這個能力去查??!”
“這男的呢,又是哪個?”
“我們學校的政教主任?!?/p>
“什么亂七八糟的事?還勢力很大……咋感覺你們現(xiàn)在的學生,都十七八了,還像玩過家家一樣?”
我低著頭,沉默。我覺得她說得非常對。
“好吧,就幫你一回,看在你上次幫我的份上。不過,能不能打聽出來,我可不管啊?!?/p>
看著她把報紙折起來,塞到兜里,我自然千恩萬謝。我問她喝酒不,她說可以喝一點。我就叫了幾瓶啤酒,兩人一杯一杯地喝起來。走的時候,她有了幾分醉意,說:“我看你也不像壞學生,就是有點奇怪。你最后會害了自己的。我以前談的男朋友,就他媽跟你一樣,腦子里整天不知道在想啥,最后,還不是自己給自己弄完蛋了。”我想再多打聽些她以前的事,但舌頭發(fā)直,頭重腳輕,出了門就勉強邁開步子,回住的地方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王大志規(guī)定的期限越來越近了。那天在學校里碰見張倩,她竟然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對著我微笑,讓我迷惑不解。難道她不知道我挨打的事?我氣上心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擺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架式,也沖著她笑。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濃濃的香水味兒。那種味兒,和麗芬身上的,竟然出奇地相似。
我決定去找麗芬一趟,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結(jié)果一見,她就急得不行的樣子,“你怎么才來?我?guī)湍愦蚵牭搅恕?/p>
“太好了!快講講。”
“我一個姐妹,以前在大昌街那塊的酒店干過。你曉得不,她們流動性很強,哪有活兒去哪。我姐妹的閨蜜好像對他有印象,接過他,據(jù)說他還有心想包養(yǎng)她呢!哈哈!”
“別記錯了,他們那個……經(jīng)常嗎?要是只一次,怎么記得清?”
“放心吧!做我們這一行的,別的沒本事,但要說接過的客人,哪怕只一回,一輩子也忘不了。下次見,絕對能認出來!”
“吹牛了吧!”
“隨便你信不信。”
“信,信!可是你說的這些,沒啥用啊。我怎么跟那個混混說?中間隔了好多人,也沒個啥證據(jù)。”
“要啥證據(jù),你當是破案啊??h城就這么大,我的姐妹遍天下,曉得不?他常去的酒店,叫藍天大酒店。他找的那個相好,也就是我閨蜜,叫夢夢。這還不夠?你想我把人家叫出來,當面對質(zhì)?”
“那倒不用?!逼鋵嵨乙膊恢赖降自摯蚵犐丁?偛荒芙鑲€相機,去床上捉奸吧。這些已經(jīng)足夠?qū)Ω锻醮笾玖恕H绻€不行,我他媽就跟他拼了!
“我?guī)湍氵@么個大忙,你想怎么報答我?。俊丙惙乙荒槈男Φ赝?。
我看了她幾秒鐘,就想把她的臉給摟過來,狠狠地在上面親幾口。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報答。
“你想要什么報答?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都還沒畢業(yè)呢,也沒錢……要不我以身相許吧!我還是處男呢!”
“去死吧你!誰他媽稀罕!告訴你,好多來我們那兒的學生,都說自己是處男!你信嗎?”
“我不管別人……我是真的是。”說著說著,我竟感覺到了一絲悲哀。
“你嘛,我就當信了吧!咋了,是不是覺得可丟人?我找個姐妹幫你開苞吧!不過可是要收費的哦!”她大笑起來。每當談到這種話題,她都能迅速興奮起來。也許,她覺得我們只有在這方面才有共同語言。
“好,多少錢!你出個價!”
“來真的啊?”
“嗯。等我一畢業(yè)就去打工掙錢。一個月工資夠不夠?”
“夠,夠了!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告訴姐姐一下,姐姐先幫你物色個!”
“沒啥類型。五官長得比較精巧,眼是好看的杏花眼,嘴唇細細的,一定得性感,皮膚白白的……”我看著她,異常認真地說。
“去死吧!要求還真高!你是照著我說的吧?別打我壞主意,我可是正經(jīng)人!”她半嗔半怒地說,好看的杏花眼里滑過一絲羞澀。然后,就迅速把話題岔開了。
“說真的,你幫了我這個忙,我肯定會報答你。我把我好朋友的宿舍電話留給你吧。如果哪天你有難,就打電話找我。只要能幫上,我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p>
“說得挺好聽。好,就信你一回。你可得說話算數(shù)!別到時候翻臉不認人,跑得沒影!”
其實,我哪也跑不了。連一個王大志的手心都逃不掉。聽了我的匯報后,他將信將疑。
“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p>
“你從哪打聽的?”
“這個……保密。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我不能說?!?/p>
“哎喲,擺起架子來了!跟我說說,你是混哪行的?”
我不想搭理他。我突然覺得自己現(xiàn)在完全有資格跟他平起平坐,所以,我又甩出來一句:“你信不信?不信就算了。我只能打聽這么多了。我又不是偵探,福爾摩斯……”
“好,好,我信!我信還不中嘛!你給我滾吧!但是你記著,要是敢忽悠我,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他帶著兩個馬仔走了。我卻突然忐忑起來,萬一麗芬騙了我呢?
九月份,我抽周末回了趟老家。鄰居家剛讓人從廣東捎回來一臺DVD,很多人圍在屋里看。我閑著沒事,也去湊熱鬧。電視里放的是部香港片,黑幫,槍戰(zhàn),還帶著色。主人似乎看過很多遍,每當播到有暴露鏡頭的時候,他就提前拿起遙控器快進。一屋子的人,原本有說有笑的,在那個關(guān)鍵時刻,卻都變得靜悄悄的。似乎誰要說句話,咳嗽一聲,鬧出點動靜,就會打破那種彼此心照不宣所形成的沉默,將大家的尷尬一竿子給捅出來。
不知道別人怎么想,我只覺得好笑。我暗自嘲笑這幫土鱉,不就看個三級片嘛!至于避諱成這樣。我很想告訴他們,比這大幾十倍的屏幕比這情節(jié)暴露幾十倍的錄像,我都看過。但我又能告訴誰呢?那天晚上,我還聽到一件新鮮事,二閃子過年回來的時候也買了臺DVD,帶了很多碟片,其中就有那種碟片。他叔有天專門把DVD搬到自己屋里,還讓二閃子在外面把他家的門鎖上,就他叔和他嬸兩人躲屋里看了半天。他叔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平常大大咧咧,愛在女人們面前講黃笑話。他嬸,則是村里有名的騷貨。我不禁想入非非,揣測他們看到錄像時那種驚嘆的表情。如果有條件,我甚至想帶他們?nèi)タh城紅芳開開眼界。他叔想必會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精神抖擻地看上半天,然后來句:“日他姐!原本城里人都這么會享受!”
在那個年代,看這種錄像,漸漸成為不公開的秘密。如果說錄像廳讓一般的人有所顧忌望而卻步的話,碟片機的流行,則把所有的人都一股腦地裹挾進去。城里有錢的人家,早早配置了DVD,班上的同學有時會交換碟片。交換時他們往往會問上一句:“不會是那種片吧?”這樣問,不代表他們不想看,而只是怕一不小心在親戚、家人面前放出來,那可就尷尬了。
那個周末,從老家回縣城,經(jīng)過紅芳的時候,我故意騎得很慢,特別瞅了幾眼。門口那張白色的大畫板上,照例用紅色字體寫著充滿驚悚和情色意味的片名;門里,照例坐著一個打瞌睡的年輕人。往上看,二樓的幾扇小窗戶被黑色的絨布遮擋得嚴嚴實實,讓人難以想象里面竟然會是那樣一個活色生香的所在。我覺得我對紅芳無形中有了一股柔情,未曾離開,已經(jīng)開始懷念。
到了學校,已是下午。我在住處睡了會,天擦黑的時候,王大志帶著馬仔過來了。他說,咱們出去聊聊?我沒答理他,冷冷地瞅他一眼,扭頭就往外走。他們把我?guī)У搅藢W校邊上一幢民房的樓頂,我突然站住,問他:“有啥事?”我的聲音鎮(zhèn)定而充滿憤怒,幾乎把他們嚇了一跳。
“啥事?你自個清楚!媽的,給我提供假消息,騙老子啊!”
兩個馬仔立刻沖上來,一人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了欄桿邊上。
“誰騙你了?你說話得有證據(jù)!”
“去你媽的證據(jù)。實話告訴你吧,那個姓胡的想開除我,所以我才讓你去跟他,看能抓到他什么把柄不。上周,我悄悄寫了一封信給他,威脅他要敢開除我,我就把麗麗和藍天大酒店的事給抖出來……結(jié)果他媽的根本沒用。我已經(jīng)得到小道消息,明天全校早操后開大會,他當場宣布對我的開除決定。你說,你那消息能是真的嗎?要是真的,他一點也不害怕?”
真他媽幼稚!我覺得麗芬講得太對了,我們就是在玩過家家。
“這能怨我?是你們自己太蠢了!說個小姐的名字,他就能害怕?他玩過那么多女人,哪里記得?。恳豢淳椭朗悄銈兠伤?。你們借個相機,去酒店蹲著,或者專盯他的車,一天二十四小時盯他,看見他和別的女人在一塊,就拍下來!然后把照片給全校領導都發(fā)一張,我就不信他不怕!”
“你說得容易,你怎么不去盯?你想這么周到,怎么不直接給我照片?修理他!媽的,少廢話!”
王大志一聲令下,兩個馬仔撲上來,我們迅速扭成了一團。我擺出拼命的架式,他們頗有些忌憚,不斷后退,還挨了我兩拳,險些被我逃脫。王大志見勢不妙,沖上來趁亂對著我小腿狠狠踹了一腳,把我踹倒在地。我掙扎著想爬起來,卻感到被踹的腳腕劇烈地疼痛。隨后,就只有挨揍的份了。
他們走后,我扶著欄桿站起來,目光越過教學樓,落到黑黝黝的操場上。我似乎看到當初我們四個的身影,心里非常懊悔那會兒就該跟他們拼命。
我一瘸一瘸地走回了家。在鏡子里,我看到自己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左眉頭還裂了一道口子,淌著血。我盯著自己看了足足有五分鐘,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燒。無數(shù)以前的風景以前的人和事在腦中快速掠過,似乎向我做著最后的道別。我用涼水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后和衣躺下了?;杌璧脑鹿馔高^高處窗戶上的鋼筋條,照在我的床上。我把頭埋在黑暗里,第一次感覺這他媽就是一個牢籠。我很久都沒有睡著,恍惚中還想起了紅芳那些扭動的腰肢和淫蕩的面容,我意識到這個看似平和寧靜的世界原來是有著許多許多小格子的,每一個格子里的人生都完全不同。我像一頭青春莽撞的野牛,正從一個格子闖到另一個格子。
我決定找王大志復仇。我一度想過再找麗芬?guī)兔?,她應該認識不少社會上的人,但那樣,似乎顯得我太軟蛋了。我打聽到了王大志家原來根本不是什么“富二代”“官二代”,他家就是農(nóng)村的,自小爹媽死得早,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兩個老人管不住,他就一步步地變成了個混混。他在社會上也沒多少勢力,手下不過有四五個玩得比較好的馬仔,而且只在縣城的幾所中學里有點知名度。了解到這些后,我的底氣增加了不少。連著幾天晚上,我都去健康路那一塊逛。那里有很多非法的地攤,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想先買把合適的刀。所謂合適,就是既能給自己壯膽,真打起來架來,又不至于一下子就要人命。最后,我轉(zhuǎn)悠半天,弄了一把,整天揣在兜里。
我開始悄悄地注意王大志的行蹤。這一次不同以往,我得萬分謹慎。聽說王大志去社會上拜了幾個碼頭,但都沒有人肯收留。所以,他主要還是在校園里活動。我必須趁這幾天動手,等他完全離開學校,再想找他就不容易了。但到底想怎么干,我還沒有頭緒。逼著他跟我道歉,打他一頓?我肯定不是他們四五個人的對手。趁他猛不防,偷襲他?也許有用??上苌賳为氁粋€人行動。再有,如果他竭力反抗,我要不要跟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我覺得我的命比他的要值錢。
晚上,我在屋里把刀子拿出來,有模有樣地演練了幾個刺、劈、扎的動作。然后,我瞅著鏡子里的自個,瞅了一陣,自己竟先泄了氣。我懊惱地躺在床上,又安慰自己,沒準到時候就豁得出去了。胡思亂想中,我翻了一下身,腳腕猛然傳來的疼痛,讓我想到了王甜甜。
那天,當我在學校外遇到她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問我怎么了。我說早上不小心,從住處的樓梯上摔下來了。她顯出不太信的樣子,但也沒繼續(xù)問下去,只問我看醫(yī)生沒。我說,不用看了吧,過兩天自然就好了。她說,那怎么行?又說她父親以前是醫(yī)生,家里有祖?zhèn)鞯闹蔚驌p傷的膏藥,下午給我拿幾片貼貼,保準立馬就見效。
我一向很反感那些江湖游醫(yī),但這一回,卻非常期待著她的膏藥。下午,她果真拿來了幾片。遞給我的時候,我非常傻氣地問了句“多少錢”,被她取笑了一番?,F(xiàn)在,我想著這些,聞著從腳頭傳來的濃烈的膏藥味兒,又痛又甜蜜地睡著了。
幾天后,我的復仇計劃仍一籌莫展的時候,張倩意外地把我約了出去??粗乙蝗骋蝗车刈哌^來,她問我:“你腳扭住了?”
“嗯。臉也擦著了。”我回答。
“王大志死了,你知道不?”
在教學樓后邊那片小公園的長亭子里,我們面對面坐著,她那么問我,嚇得我要不是腰里別著一把刀,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不,不知道!真的假的,你可別嚇唬我!”
“誰有那個閑心嚇你。我也是昨天才知道。這幾天,他都沒有去學校,我聯(lián)系不上他。”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是被學校開除了嗎?你知道原因嗎?”
“知道,違反學校紀律,經(jīng)常曠課,打架斗毆什么的……”
“打過你沒?”
“唔,你問這個干嘛!”
“我就問問打過你沒有,說實話!”
“打過?!?/p>
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種笑像是她非常了解男朋友的所作所為,如今得到了驗證后對自己正確判斷的一種自嘲。但我覺得這笑還有其他的意味,如果我要寫一部犯罪小說,一定會把她的角色設置成躲藏在迷霧背后的真正的殺人兇手。
“你笑什么?”我問她。
“沒什么。學校決定開除他,是因為我爸媽向校長告了狀,說他一直糾纏著我,讓我沒有精力學習。我爸爸是縣組織部的,比校長大半個級別?!?/p>
“然后,他就寫了那封信?”
“什么信?”
“噢,沒什么?!蔽乙庾R到張倩并不知道信的事。
“到底什么信?”
“就是,我聽王大志說,他寫了一封信給胡半禿,威脅說要開除他的話,就怎么樣怎么樣……”
“他個傻逼!什么年代了,還寫威脅信?他以為是小孩子玩過家家??!這里面的事情,他壓根不懂?!?/p>
“快說王大志是怎么死的?沒報案嗎?警察找過你沒有?”
“你比我還著急嗎?……前天死的。警察昨天找我了,但就是隨便問問。他跟社會上的人打架,被一刀扎死了,當時送醫(yī)院搶救,沒救過來……扎他的人很害怕,自首了。他爺爺從老家過來,農(nóng)村的,沒文化,什么都不懂,尸體昨天都被火化了。后期的賠償問題,聽說還在談……警察問我要不要去看一眼,我說不用了?!?/p>
我像是在夢里,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摸腰里的刀子,依舊硬邦邦的頂?shù)梦叶瞧ぬ邸?/p>
“他為什么和人打架?”
“聽說他是想報復那個姓胡的來著。他手下的人都不中用,對付個學生可以,真去搞學校領導,都慫了。他就請了社會上混的一個老大吃飯,還送了好煙好酒什么的,結(jié)果人家收了東西,不辦事。他惱不過,便和人家動手……”
“就前天的事?”
“嗯?!?/p>
“那警察會不會也來找我?”
“找你做什么?事早都解決了?!?/p>
“班里的同學都還不知道吧!”
“嗯,學校當然要保密。不過,也瞞不了多久?!?/p>
“可是……你為什么要先和我說?”
“沒什么。聽王大志說,你喜歡過我?”
我低下頭,算是默認。但我還是不理解:“那和這有關(guān)系嗎?”
“有關(guān)系。上高中以來,只有你敢說喜歡我?!?/p>
“你不是有男朋友嗎?還想多少人喜歡你?”
“那不一樣。王大志,那都不能叫男朋友,他的喜歡,也不能叫喜歡。”
“那叫啥?”
“沒啥。有些事,你不懂。我跟他在一塊,只是想少惹點麻煩而已?!?/p>
“好吧?!蔽宜坪跏嵌?。“他死的時候,留下什么話沒有?”
“沒有。他肚子上被捅了一刀,馬上就昏過去了,哪還有機會留遺言?你希望他說什么?”
“沒……就是隨便問問?!?/p>
“我要回宿舍了。就跟你說這么多吧!……祝你好運!再見!”
那晚,很出奇,張倩也穿了一條白裙子。她穿過長長的亭子,冷清的月光一路灑在她身上,美麗而詭異,讓我看呆了。
沒過幾天,王大志的事就在班里傳得沸沸揚揚。據(jù)說,胡半禿還跟人講,幸好已經(jīng)把他開除了,不然出這事,學??蓧蚴艿牧恕堎灰蝗缂韧厣衩?,匆匆來上課,匆匆離開。關(guān)于王大志的各種傳聞,她從來不參與,完全置之度外。我走在校園喧鬧的中心,悄悄地打量著她,努力變得跟她一樣。我也不再跟蹤任何人,那個曾讓我著迷的世界,似乎隨著王大志的死而變得無比透明,透明得可以看到里面每個人的骨頭和血肉。這無疑又讓人覺得恐懼,便愈發(fā)不想去了解了。
然而,麗芬主動找我來了。她把電話打到我以前的宿舍,留下一個號碼,讓我馬上回電。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早上,我剛吃完早飯,坐在教室里補覺。拿到室友給我的字條,我就蒙了。我去學校小賣部買了張電話卡,然后故意走了很遠,找了一個偏僻的公用電話亭。撥號碼的時候,我還想,她找我能有什么事,不是惡作劇,故意耍我的吧。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我堅持著沒有掛斷,果然,在鈴聲將要結(jié)束的最后一刻,電話通了。一個男人很不耐煩地說:“大昌派出所。你找哪位?”
我的手一激靈,差點把話筒扔掉?!拔遥艺依铥惾A?!?/p>
“你等下,先別掛!”然后,我又聽到他粗暴的叫聲:“李麗華!有人找!”
“嗡嗡嗡”響的電流聲中,傳來了腳步聲。
“哪位?”她顫抖的聲音,我?guī)缀鯖]聽出來。
“你是李麗華嗎?是我……”
“噢,沒想到你真的會打電話過來?!蹦沁叺穆曇粲行@喜,又有些遲疑,隔了會才又說:“你能幫我個忙嗎?我被抓了,需要二千塊錢才能出去……你能先借我點嗎?”
二千對我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我?guī)缀鯖]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昂?,可以。不過我現(xiàn)在手頭沒那么多,得找同學借。你最遲什么時間要?”
“最遲下午吧。如果派出所下班還不交錢,可能就會被拘留。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該找誰借,你就當幫我一回吧!等我想法出來了,馬上就還你!”
說真的,那時候我壓根沒考慮過她還不還的問題。就像是之前的那個承諾自動到期,雖然她可能無意,也沒抱什么希望,但我必須要幫她一回。
放下電話,我開始找同學借錢。湊了一圈,還差七百。要不要找王甜甜?我想了一會兒,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希望我留給她的最后印象是借錢這種擱不上臺面的破事。萬般無奈之下,我敲開了王老師宿舍的門。
他正在午睡。進了屋,我才發(fā)現(xiàn)他好像是剛從床上起來一樣,自來卷的頭發(fā)蓬松著,上身隨便套了件T恤,下身是條黑西褲,腳上卻又趿拉著雙拖鞋。
“對不起,打擾你午睡了?!蔽艺驹谒臅琅裕皖^惴惴不安地說。
“沒事,沒事,睡不睡都行,瞇會就行了?!彼谝巫永铮懿辉谝獾財[擺手。
正在這時,我垂下的眼睛的余光越過走廊,看到他老婆從小臥室出來,悄悄地拐進了洗手間。她穿戴也很隨意,兩條胳膊白嫩肥胖,胸脯高高隆起。我突然想起那個蹲在他們家屋后的夜晚,那穿越整座校園簡直可以稱得上凄厲的叫聲……。
“你是遇上啥事了吧?說說,看我能幫你解決不?”
“王老師……我想跟你借點錢?!?/p>
“行,沒問題。需要多少?”
“八百,可以嗎?”
“可以。不過為什么借錢,能說說原因嗎?沒生活費了?還是要買什么東西?”
“沒生活費了。家里出了點事,經(jīng)濟緊張。我跟同學已經(jīng)借了些,不好意思再借……我畢業(yè)前一定可以還你?!?/p>
“別提還不還的事。師生一場,也算緣分。不亂花就好!咱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農(nóng)村人掙錢不容易……”
有那么一種沖動,我想把麗芬的事說出來。雖然跟王老師打交道也不多,但我覺得他是唯一可以交流的人。秘密在心里揣得太久,總想讓它出來透透氣。
從王老師家里出來,我直奔派出所。在那里,一個民警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看,問我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她是我表姐。交了錢,他讓我去院子外面等。過了沒一會兒,麗芬就從樓里走出來了。她頭發(fā)很亂,衣服倒還整齊,只是面容憔悴得不像樣子,兩只杏花眼里全是血絲,很明顯一夜沒睡。她看到我,眼神里有了一點亮光。
我們走出院子?!叭ツ??”我問她。
“你還有錢嗎?”
“有?!?/p>
“打個車吧。去我住的地方?!?/p>
我在街上招了一輛出租車,幫她打開車門,她一彎腰,迅速鉆了進去。我本想關(guān)上車門,坐到前面,但她有意往里面挪了一下屁股,我就順勢也挨著她坐了進去。
“去哪?”
“興華路自來水廠家屬院?!?/p>
車子在大街上飛馳。正午毒辣的陽光,把整個世界都曬得明晃晃的。我們坐在綠色的出租車里,飛蛾撲火般奔向前方。司機師傅不舍得開空調(diào),把后面兩個車窗開得大大的,一股涼爽的風呼呼地吹進來。我看了一眼麗芬,她正呆呆地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我把背輕輕地向后仰,盯著前方兩側(cè)一閃而過的風景,跟她一樣進入冥想的狀態(tài)。耳邊吹來的風里,飄過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那味道像是在屋子里憋得太久,卻又礙于車廂里的氣氛,不便放肆撒歡,只是隱忍著一絲絲地緩緩釋放。
車子過一道深坎,猛地顛簸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前傾,一只手扶在了腿邊的沙發(fā)上。幾秒鐘后,一只陌生的柔軟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搭在了我的手上。我身子挺得直直的,不敢扭頭去看,還馬上抑止呼吸,生怕被她發(fā)覺我當時的心慌。又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來把我的那只手稍稍調(diào)整一下姿勢,以便讓她握得更舒服些。然后,我保持著死板的身體,在漫長的沉默中仔細感受自她深不可測的心底傳遞到我手上的那種微微的恐懼和顫抖。
家屬院到了。麗芬很及時地抽出了她的手,自然得幾乎讓我察覺不到。司機師傅停住車,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他曖昧地沖我一笑,我反而感到很自豪,爽快地付過錢,拉開車門,等麗芬出來。
“下午還上課不?”在院門口那棵火紅的石榴樹下,她問我。
“上不上都一樣?!?/p>
“那進屋坐會吧?!彼α恕O袷腔氐搅耸煜さ募?,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興致好了許多。她的眼神里說不清是渴望、誘惑,還是哀求,竟讓我在一時間糾結(jié)了。
“咋了,怕我吃了你不成?”她又笑起來。這回,是爽朗、單純、熱情的笑。我的目光穿過院子,穿過街道,穿過一片被酷熱烤得無精打采的菜市場,穿過大片的房屋和樓房,穿過那里面的爭吵、哭泣、酣睡和焦慮,穿過學??諢o一人的操場,在北關(guān)鎮(zhèn)的小街上,似乎看到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的王甜甜也帶著同樣的笑問我:“咋了,你不敢去么?”
我走了,跟著麗芬上樓。她住頂樓,連續(xù)地上樓梯,讓她有點吃不消,有點喘氣。進了屋,她招呼我坐,然后一轉(zhuǎn)身把客廳的窗簾給拉上了。隨著空調(diào)吹出的涼風,我開始打量她的住處。簡單的一室一廳,說是客廳,其實也局促得很。雖然狹小,但廚房、洗手間都有。廚房沒有門,和客廳是連著的,一覽無余。臥室門開著,掛著一道藍色的細珠簾,在空調(diào)風的吹拂下,輕輕晃動。透過珠簾,能隱約看到臥室中央擺著的一張大床,鋪著粉紅色的床單。然后是梳妝臺,幾個收納用的小箱子,床頭上還貼著一張明星海報。
“餓不餓?”她不知從哪找出一個蘋果,遞到我跟前,“洗好的……”
“不餓?!蔽艺f了謊。然后,我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又說:“都忘了,你肯定還沒吃飯吧!……樓下有什么好吃的,走,我請你吃飯!”
“如果你能想起來,你都不會連一個女朋友都找不來了!”她又不失時機地嘲笑我。
“是??!人笨沒辦法,你得多教教我!”隨著她的笑,我也開始熱血沸騰。
“怎么教?我的學費可是很貴的哦!”她說了半截,忽然想到還欠著我的錢,想到這兩天那可怕的經(jīng)歷,臉色又陰沉下來。
“你想吃點什么?我去外面給你買!”
“沒胃口,沒啥想吃的。”
“吃點吧!不吃沒精神。炒飯?米線?餃子?”
“米線吧。出了院門口,朝西走一截,有個米線館。不要放辣椒?!?/p>
“好。還要什么?”
“給我買幾個大行李袋吧,就塑料裝東西的那種……算了算了,不要了……”
半小時后,我飛速地吃完一碗米線,又拎著一碗打包的,走上了樓。她坐在沙發(fā)上不緊不慢地吃著,忽然又指著桌子上的電視,“你把電視開開,看電視唄?!?/p>
“沒啥好看的,一向也不喜歡看?!?/p>
“那你坐著不著急嗎?”
“不著急?!蔽艺f的是實話??粗燥?,挺有意思?!捌鸫a比上課有意思?!?/p>
“你就那么討厭上學?”
“嗯。難道你喜歡?”
“說不上啥喜歡不喜歡。很早就不上了!”
“為什么不上了?”
“咋了,想聽我的故事啊?!?/p>
“隨便問問嘛。這不坐著沒事……”
“我吃完了。”她放下筷子,“你要是不忙,一會兒幫我收拾收拾東西,再送我去車站?!?/p>
“啊,你要去哪?”
“深圳。”
“怎么這么突然?完全沒聽你說!”
“說得好像咱倆很熟一樣……”她坐在那里,笑著看我。吃飯前,她把臉和頭發(fā)收拾了下,這會兒看著舒服多了。又因為吃飽了飯,精神也上來了。
“去那里做什么?有人接你嗎?住那里?”
“你問得真多!我有個朋友在那兒,買好票了再給她打電話。反正是不想待這了!一天也不想待!”
故事剛剛開始,就要結(jié)束。我猶如遭了當頭一棒。我像溺水的人掙扎著舉著雙手大喊“救命”,然后回應我的是暴雨如注,一道閃電在空中撕裂。
我們把東西收拾到一個紅色皮箱里,外加一個雙肩包。大量的衣服、被子,包括些零碎的玩意都被留下了。
“這些都不要了?”
“嗯。出門不想帶太多東西,不方便。你看需要啥,盡管拿去?!?/p>
“不需要啥?!蔽移鋵嵑芟胩粢粯訓|西留作紀念。但在那堆被扔得亂糟糟的東西中間,想找出一件有意思的也不大容易。
收拾完后,我們來客廳坐著喝水,讓空調(diào)風把身上的熱汗吹干。她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她又說到深圳掙錢后,就還我,還說沒想到我真的會來,還四處借錢……她大約是跟幾個熟人都打過電話求助。我笑了笑,說沒什么,因為說過要幫你一回,說到做到嘛。她就忽然地在沙發(fā)上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又期待又緊張地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屁股剛一落到沙發(fā)上,她就過來了,輕輕地抓著我的手,還挑逗似的撫摸。她認真地著看我,“跟我說說,你肯借我錢,到底有什么目的?”
“沒有?!?/p>
“還說沒有?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蓜e后悔哦!”
我突然有了沖動,她眼神里蕩漾的媚態(tài)和暗含的默許,讓我不顧一切地摟住了她。她迎著我的擁抱,很自然地也將雙手搭在了我的腰上。我伸頭想去吻她的嘴,她卻很機靈地躲過,只留給我半個面頰。我就雨點似的去親她的臉,她閉著眼,欲拒還迎,不斷地用臉蹭我,然后躲過我的親吻,開始在我耳邊呼氣,挑逗我劇烈的心跳。她的手也沒閑著,不斷地向下游走,很快就伸到了我的褲子里。我瘋狂地抱著她,在紅芳看過的那些刺激鏡頭莫名其妙地從腦海里蹦出來,整個世界都被我內(nèi)心欲望的滔天洪水吞沒。從畫面到實踐所獲得的完全迥異的巨大快感,讓我很快就爆炸了。
她放開了我,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說:“這么快?還沒開始呢?”
“是啊,誰讓你那么厲害!看你弄的……”我提著褲子去了洗手間。剛才的快感被馬上襲來的懊悔所代替,簡直讓我以為那不過是短暫的幻覺。我強烈地渴望著想伸手抓著它,哪怕多停留幾秒鐘,卻無濟于事。冷靜下來,我又有點恨她,感覺這不過是她的陰謀。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
“窗臺上有香皂,你先洗一下。我下樓找房東退房。”
我聽到她“蹬蹬蹬”下樓的聲音,走出洗手間,客廳東西依舊,但世界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役后陷入了虛空。直到幫她提著紅皮箱走到院門口那棵火紅的石榴樹前,我才有點緩過神。我認真地抬頭看了一下那棵石榴樹,只有花沒有果,連一顆再小再青澀的也沒有。
我們打車直接到車站。一路上閑聊,頗為輕松隨意,有點讓我想起我們剛認識后在冷飲店的光景。買完票,上了車,我問了一句最不該問的話,“我們以后還有機會見面嗎?”
“有吧。世界很小的……等我掙錢了,買個大哥大,你啥時候想聯(lián)系都可以!”
我笑了。我發(fā)現(xiàn)她的口頭禪就是“等我掙錢了”。車子開動了,我們揮手告別,像任何一場普普通通的告別。
下午三點的街面,空曠而炙熱。我沒有回學校,去了紅芳。我坐在黑暗的包廂里,認認真真地觀摩那些偉大的科教片,像幼兒園專心聽課的孩子。看累了,我就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胡思亂想,大腦昏昏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被賣熱玉米的老婆婆叫醒了。
“來一根!”我在后面叫道。
老婆婆循著叫聲,提著搭有毛巾的玉米筐,從那光明的通道盡頭慢慢走進來。幸好我不是基督徒,否則我肯定很像一個天真的孩童在虔誠地等待著領取圣餐。大約過了一個世紀的光景,老婆婆終于走到了跟前,我隨便挑了根,一邊繼續(xù)觀摩影片,一邊吃起來。吃完后,我把那根光禿禿的玉米棒扔在沙發(fā)角里,走了。邁出紅芳大門,走出一段距離后,我想我再也不會來這里了。紅芳,將永遠地成為一段回憶。
也是在那年秋天,我退學了。我用盡千方百計,還完了借來的錢。王老師聽說我要退學,去南方打工,就執(zhí)意不要,說是算給我當路費。我把錢扔在他桌子上就跑了。
臨走前,我還把王甜甜約了出來。說是約,不過是在某個她必定會出現(xiàn)的地點和時間等她而已。沒有太多的寒暄,我就告訴她了要退學的事。她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在她看來,考大學是很必然的事,何況她成績也不錯。她說過,不論考上什么樣的大學,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去體驗一下大學生活,不然人生會留遺憾。以前我非常認同她這種說法,但現(xiàn)在,我改變了主意。世界那么大,你所能體驗的,終究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只要還活著,感官沒有退化,心靈沒有枯竭,五光十色的世界就會不由分說地涌進來,緊緊地包圍你,直到快把你弄窒息。
當然,我沒有跟她說這些。即使說了,她也未必聽得懂。她很仔細地問了問我接下來的打算,然后祝福我好運。我們又一次揮手告別,就像剛才那場普通的告別??粗谋秤斑h去,我終究沒能把喜歡說出口。
也許這就很完美了吧。那些年,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學校周圍溜達,似乎離世界的中心離所有人都很遠。然而,當人生翻開它新的篇章,我還是得邁開腳步,朝著未知的方向跋涉。
只是記得那天,我跟父親說我想退學,不再去學校了。父親像早有預感,很爽快地就答應了,然后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說去打工吧,早些進入社會,掙點錢。晚上,父親從外面回來,說給我找了兩個廠。一個在東莞,是個電子廠,工資還可以,管吃住,也不經(jīng)常加班。另一個在深圳,造船廠,工資沒那個高,活來的時候很累,不分白天黑夜,但可以學點技術(shù)。最后,他問我想去哪個,確定了就去和介紹人說,到時候會有一輛大巴車開到村里接你走。臥鋪,直達,上面還可以睡覺。
我根本沒有心思聽父親 啰嗦完。我頭也不抬,非常利索地告訴他:“去深圳。”
實習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