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岑
作者
:蘇岑,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710127。朝鮮文人對杜詩“詩史”說的看法
蘇 岑
杜甫是在朝鮮半島影響最大的詩人,朝鮮文人對杜詩“詩史”說的看法和理解亦頗為多樣。朝鮮文人有從實錄角度看待杜詩“詩史”者,也有從褒貶美刺角度看待杜詩“詩史”者,其他如詳陳出處的知人論世說,強調杜詩的敘事特色等說法,基于相通的文化環(huán)境,對杜詩“詩史”的理解和中國文人趨于近似。
杜甫 杜詩 詩史 朝鮮 美刺
杜甫被公認為是對韓國漢文學影響最大的詩人,關于杜甫及其作品在韓國的接受和傳播,已經產生了眾多研究成果,但是仍然留下一些可待發(fā)覆之處。杜詩被稱為“詩史”,但杜詩“詩史”說的內涵到底是什么,朝鮮時代的學者們是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的?他們對此的理解和認識是杜詩在海東接受上的一個重要方面,但目前學界似乎還沒有相關研究。本文將圍繞這個問題展開,考察朝鮮學者們對杜詩“詩史”說的看法。
“詩史”之稱,首見于孟棨《本事詩》:“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彼未院笳撜叨鄰摹吧茖憰r事”“實錄”等角度看待杜詩之“詩史”品質,與孟棨的發(fā)凡之功不無關系,宋祁《新唐書·杜甫傳》就承其說,稱:“甫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子美詩善敘事,故號詩史。”王得臣《麈史》:“予以謂世稱子美為‘詩史’,蓋實錄也?!庇械恼撜呱踔林赋?,杜詩的“實錄”已經深入到揭示歷史情景的層面,如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說:“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前人謂杜甫句為‘詩史’,蓋謂是也。”在詩、史區(qū)分意識已經清晰的唐宋時代之后,這些意見,立足史的實錄特點來看待杜詩,指出杜詩所兼具的實錄特點。
朝鮮時代,從實錄角度看待杜詩“詩史”品質的也大有人在。如金訢(1448-1492)在《翻譯杜詩序》中說:
臣竊觀子美博極群書,馳騁古今,以倜儻之才,懷匡濟之志。而值干戈亂離之際,漂泊秦隴夔峽之間,羈旅艱難,忠憤激烈,山川之流峙,草木之榮悴,禽鳥之飛躍。千匯萬狀,可喜可愕。凡接于耳而寓于目者,雜然有動于心,一于詩焉發(fā)之。上自朝廷治亂之跡,下至閭巷細碎之故,咸包括而無遺。觀《麗人行》,則知寵嬖之盛,而明皇之侈心蠱惑于內。讀《兵車行》,則知防戍之久,而明皇之驕兵窮黷于外?!侗闭鳌窌淮聵I(yè),而與雅頌相表里。《八哀》紀諸賢之出處,而與傳表相上下。謂之詩史,不亦可乎?
金訢的看法和孟棨等人并無大的不同,但他特別強調了杜詩內容上的豐富性,指出杜詩在記錄上詳明確實,歷歷可考,符合實錄的史的精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杜詩可“謂之詩史”。其他如李德懋(1741-1793)說杜詩:“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權璉夏(1813-1896)說:“杜陵之發(fā)為‘詩史’,其文章皆根據有本而見于事用?!币捕紝儆趶摹皩嶄洝苯嵌壤斫獾睦?。繼承金訢的思路,徐瀅修(1749-1824)甚至認為“詩史”說以詩說史所具有的實錄的特點,其廣度已經超越了“史”,可謂善發(fā)前人余蘊:
朝鮮時代,性理學盛行,從美刺褒貶這個角度理解“詩史”說的人更多。 如梅溪先生曹偉(1454-1503)云:
梅溪先生認為杜詩足以與《三百篇》相為表里,特別強調了杜詩“美刺時政”“感發(fā)懲創(chuàng)人之善惡”這一面。吳光運(1689-1745)從詩史相通的角度出發(fā),也特別強調了杜詩所具有的“勸懲”人心的特色,以此來理解“詩史”說:
被譽為朝鮮漢文四大家之一的張維(1587-1638)則特別強調了杜詩溫柔敦厚、諷刺委婉的一面,并認為杜詩同時兼?zhèn)浣浭返奶卣?,評價非常之高,他說:
宋麒壽(1507-1581)則特別發(fā)掘了杜詩的忠君愛國之誠,認為它與諷諫精神同為詩史內涵之一:
另一方面一些人則強調杜詩的性情之正,指出它有關世教,具有教化人心的作用,以此來理解詩史說,如朝鮮初期別洞先生尹祥(1373-1455)認為:
朝鮮學者從“美刺褒貶”這個角度展開的討論,雖然側重點有所不同,但都特別強調杜詩的精神和情感內涵,認為它上承《詩經》的諷喻精神,寄予勸懲,故為“詩史”。與“實錄說”側重史的求真求實這一面不同,特別強調了杜詩具有的“史”的針砭和感發(fā)懲創(chuàng)人心的一面,這種認識是一種典型的詩教觀,它顯然和朱子學的流行有關,朱子在《詩集傳》中繼承了這一認識。
從詳陳個體出處這個角度解說詩史的朝鮮學者也有。比如不少人就注意到了杜詩對杜甫個體生活描寫的廣泛和詳細。如金訢所謂“山川之流峙,草木之榮悴,禽鳥之飛躍,千匯萬狀,可喜可愕。凡接于耳而寓于目者,雜然有動于心,一于詩焉發(fā)之”,張維所謂“上而感時事之艱危,下而傷身世之阨窮。俯仰得失,悲歡豐約,天時人事,小大遠邇。凡觸于目而感于心者,一皆發(fā)之于詩”,都是如此。在此基礎上,正祖則明確點出“讀其詩,可以知其世”:
李睟光(1563-1628)雖然認為“詩而為史,亦詩之變”,但從其引用胡宗愈的說法來看,是不無認可的:
云養(yǎng)先生金允植(1835-1922)的看法則更為精辟,可謂抓住了“詩史”說的關鍵:
杜詩正是通過對個人行藏出處的記錄和描寫,在其中寄予了時代的變化和精神,以個人的狹小載體而展現(xiàn)了大段的公共歷史,而這正是杜甫大部分詩歌的共同特點,故通過其詩才能了解當時的歷史。這一說法在宋代之后之所以能產生巨大影響,與宋代興起的新的史學風氣不無關系。宋代史學呈現(xiàn)出許多新的特點,其中一個很值得注意的就是通過個體人生經歷記錄公共歷史的風氣逐漸流行,集中表現(xiàn)在歷史筆記的大興和日記寫作的興盛。而朝鮮中期,特別在1592年壬辰倭亂之后,也是一個野史筆記特別發(fā)達的時期,且朝鮮時代黨爭綿延幾百年,黨同伐異,產生了大量的私人筆記著述,筆記叢書《大東野乘》和《稗林》中所收錄的筆記作品大多出于這一時期即為證明,筆記的作者們在其中也記錄了大量朝野間的公私事件,這種風氣對杜詩詩史說的理解當不無影響。
以上朝鮮文人對杜詩“詩史”說的看法,和中土文人的看法頗多類似,這表明在對杜甫的認識上,兩地的文人基于接近的文化前提,具有近似的認識。中土流行的實錄說,美刺褒貶說,以及“一人之詩反映一代之史”的看法,在朝鮮都能找到回響,朝鮮學者對杜甫的理解良有以也。但除此之外,有的朝鮮學者還能提出別具一格的認識,展示了他們敢于思考和創(chuàng)新的勇氣。比如徐命膺的“詩史”說就很值得推敲。
觀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徐命膺擺脫了前人從“史”的角度切入理解“詩史”的慣例,他從文學風格學的角度切入,認為杜詩之所以為詩史,是因為具有一種獨特的“史”的“風韻”?!绊崱笔侵袊膶W批評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它肇始于南朝畫論中的“氣韻生動”之說,而后又有司空圖的“滋味說”,強調味在咸酸之外的言外之意,其后,歷代學者對之不斷有所闡發(fā),如嚴羽的“興趣”說,王士禎的“神韻說”,都處在這一概念的延長線上,各個概念側重雖然不同,強調的都是超越文字之外的文學的韻味。就徐命膺的論述來看,他所說的“風韻”與此非常類似。在徐的論述中,他所說的“詩文而隱”“詩文而仙”“詩文而經”“詩文而史”無疑代表的都是一種文學風格,這種風格超越文字之外,只可意會,不可言說,所以他說只有反復閱讀體會,才能理解和把握。而杜詩的詩史,指的就正是這樣一種“詩文而史”的風格或風韻。但這段論述還是稍嫌模糊,我們固然可以感受到他所說的是這樣一種風格,但對這種風格的具體內容仍然不好把握?;蚴切烀咭部吹搅俗约赫撌龅臅崦敛幻?,于是他又增加了一段補充說明:
實際上,稱贊杜詩敘事藝術,自宋代李復《與侯謨秀才》中首倡之后,歷代不乏應和者,清代王懋竑《書杜甫北征后》所論尤為集中,考慮到了詩歌的寫作技巧內容和風格,但都是點到為止,不過“工巧”“書一代之事”之類,在傳統(tǒng)時代,關于杜詩的敘事藝術,似乎并沒有如徐命膺所論之如此鮮明者。
注釋
:①目前對杜詩“詩史”說的研究,可參考張暉《詩史》一書,臺灣學生書局2005年版;劉寧《杜甫五古的藝術格局與杜詩“詩史”品質》亦有深入闡發(fā),《文學遺產》2009年第5期。
②孟棨等:《本事詩、續(xù)本事詩、本事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頁。
③歐陽修編:《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39頁。
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八,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9頁。
⑤王得臣:《麈史》卷中,中國基本古籍庫收清知不足齋叢書本,第22頁。
⑥何文煥:《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8頁。
⑦金訢:《顏樂堂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5冊,第241頁。
⑧李德懋:《編書雜稿》四之《杜甫》,《青莊館全書》卷二十四,韓國文集叢刊第257冊,第367頁。
⑨權璉夏:《青泉先生續(xù)集序》,韓國文集叢刊第200冊,第68頁。
責任編輯
張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