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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村的日與夜(短篇小說)

        2017-11-13 13:32:30李瑾
        文藝論壇 2017年13期
        關(guān)鍵詞:眼兒大牙延慶

        ○李瑾

        李村的日與夜(短篇小說)

        ○李瑾

        驢眼兒

        驢眼兒一輩子沒碰過女人。

        小沈陽兒他娘故意氣他,你老婆呢?驢眼兒嘎嘎兩聲,還在丈母娘腿肚子里抱窩呢。賭博鬼李一落從來沒贏過,不知哪天偷了幾只雞,買了個傻娘們兒,天天蹬輛三輪車,拉著個鼻涕蟲在大街上一圈兒一圈兒地顯擺。大鬼兒說,大叔啊,你咋不買個去?暖和被窩,還下蛋。驢眼兒干癟煞白的臉,如落了地的樹葉樣兒,要那玩意兒,礙事絆楞腳地。吧嗒吧嗒嘴又說,哪來的錢啊,這輩子,就等著收兵回營了。說這話時,驢眼兒的眼神兒就散了。

        驢眼兒碰不了女人了,驢眼兒今年七十多了。

        驢眼兒是諢名,大號自己都不會寫,叫李洪佩。我媽說,洪佩驢眼狗掛的。那天我瞅了瞅,驢眼兒看人時,頭有點斜楞,眼有點耷拉,指甲蓋點驢樣兒都沒有,倒像是下水兒,便猜不透這名字的來歷了。驢眼兒家里干凈,唯一值錢的,就是門鼻上的鎖。大人小孩見了他,驢眼兒長驢眼兒短的,還嘿嘿幾聲。別說找個女人碰碰,要不是看大門掙口飯吃,驢眼兒恐怕早就不是驢眼兒了。

        人家都說,鐵打的驢眼兒流水的官兒。換了十幾個書記了,驢眼兒還是看大門的。幾十年了,驢眼兒都搬個馬扎,東瞅瞅,西望望,要不就瞇著眼,把幾十斤的身子,縮在日頭里,打幾聲呼兒。我打小看著驢眼兒就來氣。那時候,房子都是黃土夯的,屋頂鋪的是麥稈兒。大隊院卻一副皇宮的樣子,大門是鐵柵欄的,辦公室是磚瓦的,一排排鉆天的楊樹,一棵棵綠綠的垂柳。驢眼兒坐在門口,拿半拉眼珠到處踅摸人。小孩子們翻過墻頭,掏鳥蛋,粘知了,捅馬蜂窩,玩得正高興,驢眼兒一聲咋呼,咋——,尖聲尖氣的,扎人耳管子,膽小的嚇得不輕。小孩子們被追急了,就回來砸辦公室玻璃。嘩啦幾聲,驢眼兒就竄出來,嗷一嗓子,誰啊,作死啊。

        我記事兒起,驢眼兒的臉就是慘白色的。我媽說,缺營養(yǎng),驢眼兒沒營生兒吃。

        驢眼兒他娘的臉更白,都有點透明了。驢眼兒他娘小腳,風(fēng)一吹,麻桿兒樣兒搖搖晃晃地。驢眼兒很早就沒爹了。老人說,六二年大饑荒過后,驢眼兒家豐收了,他爹連吃了三碗秫秫干飯,喝了點水,抱著肚子打滾兒,幾下就死了。驢眼兒有個弟弟,叫李洪亮,個頭高高的,一副笑模樣。洪亮打過越南,復(fù)員回來后,娶了個媳婦,生個閨女叫雀兒。后來,洪亮得了出血熱,當(dāng)成感冒治了,送到醫(yī)院時,毛孔里都是血水。洪亮死了,媳婦也跑了。把剛明白事兒的雀兒,扔給了驢眼兒。

        驢眼兒臉更白了。驢眼兒每天牽著一只羊,雀兒跟著屁股后面,東游西逛的。雀兒很清秀,衣服多一塊少一塊的,飯也有一頓沒一頓的。慢慢雀兒大了,早早就出嫁了,有時候給驢眼兒送點好吃的,驢眼兒逢人就吧唧吧唧嘴,侄女子送的哩。

        我爹當(dāng)書記后,大隊院翻蓋了,驢眼兒住進了新門房。每年收玉米的季節(jié),我爹把扒好皮的棒子,用繩子吊到大隊院平房上晾著。驢眼兒總是跟在后面,幫著拖運棒子,每次看著玉米棒子滑到空中,驢眼兒大喊兩聲,升天嘍,升天嘍,就“嘎嘎”地笑。

        驢眼兒是村里的名人,沒干過什么大事兒。唯一逞了一次能,差點搭上了老命。人家有了電動車后,驢眼兒眼就紅眼蛋子、綠眼圈子了。那天,非要借了騎騎,電門一松,車出去了,人掉下來了,驢眼兒兩條腿斷了一根,在醫(yī)院里了躺了好幾個月。瘸了腿的驢眼兒,買了個擴音機,在大隊院門口聽?wèi)颍粫簠蝿?,一會兒梆子。夏天的時候,蒼涼的唱腔響到半夜,星涼了,地潮了,驢眼兒才一瘸一拐地回老巢去睡了。

        一次我回家,大隊院門口沒動靜了。我看見驢眼兒,就問怎么不聽了。驢眼兒說,操他個娘,毀了。我掏出一根兒煙,遞給驢眼兒。驢眼兒接過去,橫在鼻子前,使勁兒一吸,俺娘哦,中華啊,多給幾根兒吧,解解饞。我把一盒都塞給他,驢眼兒干黃的臉,一下子就有水分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聽見大隊院里有人哭。我就問是誰啊。媽說,還有誰,驢眼兒。后來才知道,驢眼兒喜歡喝二兩老貓尿,喝完了就咧咧。

        那天晚上,驢眼兒一直哭,撕心裂肺地,直到天明。

        漁夫

        在小賣部看了一晚上牌,正睡得昏天黑地,被爹一把從夢里揪了出來,這一百塊錢誰的?我揉了揉眼,漁夫的,咋?爹說,假的,還咋!我撲棱起來了,摸了摸,這個死漁夫,怪不得一把輸了二十,美滋滋兒地跑了。

        漁夫是個瞎?jié)h。

        漁夫是莊里的一景兒,經(jīng)常手放在胸口下,搓著手指頭,倆腳踢探著,滿村胡亂逛游。全莊的溝坎石土,他心里明鏡似的。小孩子們調(diào)皮,在他前邊放個東西,漁夫拿腳一探,就繞過去了。漁夫走起路來,兩個破眼珠子來回滴溜,大腦袋左右晃蕩。奶奶說,那是聽事兒呢。

        很早以前了,我和爹在村口露天豬欄里喂豬——那時候真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F(xiàn)在別說露天豬欄,路上擱根兒豬尾巴,三秒鐘就不見了。漁夫摸索著過來,翻翻破眼珠子對爹說,大哥,我看來,您家這豬,三百斤二十了。和兄弟們喝酒時,我老說這個事兒,大家就哈哈大笑,都說,他看個屁,拿腚眼子看?!吱——,一盅子就下去了??床灰姎w看不見,誰都知道,漁夫耳朵靈性,跟《西游記》里地的聽一般,一堆人正拉呱,他溜達過來,三大爺、二嬸子,一句話也搭不錯。

        漁夫是小名,大號叫李彥來,兄弟姐妹七個。漁夫他爹叫李同芳,一九四七年的時候,和我二爺一塊兒征了兵,槍栓都不會開,就叫去萊蕪打李仙洲。李仙洲被抓了活的,蔣禿子直罵娘希匹,說腦花長豬頭上去了。我老爺爺也罵娘,罵著罵著就哭開了,老二走時好好地,回來硬邦邦地躺在門板上,胸脯子上好幾個洞,還是我老爺抬回去的。據(jù)說,李同芳尿了一褲子,把破槍往地上一撇,偷著溜回了家。公社要拿他逃兵,同芳把褲腿管子一提,腿肚子上鉆了個眼兒,公社不吱聲了,就每月給補點皇糧。很長一陣子,李同芳兩眼斜楞著,在大隊院里吆三喝四,手指頭指指戳戳,一副有本事的樣子。

        漁夫娘死得早,兄弟娶了,姐妹嫁了,家里人鳥獸散了,就和他爹堆盤子摞碗兒。

        漁夫布袋里鼓鼓囊囊時,很多人眼珠子都紅了綠了的。幾個老頭在電線桿下曬日頭,同前甩了把鼻涕,誰也趕不上瞎?jié)h,咱算是白長了兩個大眼蛋子。小泥鰍兒吧嗒了一口煙袋鍋子,不是賭來的就是嫖來的,反正來路不大正當(dāng)。我蹲在旁邊琢磨了半天,明白了點葷腥味兒,這話雖說是有點兒毒,卻點到了七寸上。

        農(nóng)活兒忙完了,老爺們兒喜歡來兩把,扔扔骰子,推推牌九,都想無本萬利,從別人兜里摳點酒錢。輸了的要翻本,贏了的盼翻倍,噼里啪啦沒完沒了,一晚上不消停。我小時候看過一次,四個人支一個小桌兒,邊上圍了幾個押旁注的,都瞪著通紅的眼,滿屋臭腳丫子味兒,幾個人抽著劣質(zhì)旱煙,一口一口吐著自己的心事。等到嗷嘮一嗓子,也就分出高低上下了。

        漁夫不怕臭,也不怕煙,整天介坐在木頭墩子上,等著壺里的水咕嘟。漁夫看不見,遞不了眼色,搗不了鬼,大家就在他家玩。他心眼兒活,幫著買包煙,燒幾壺水,誰贏了就抽點彩頭,散場了留點攤子費,時間長了,漁夫腰里就硬了。一次,鄉(xiāng)里下來抓局的,大家翻墻的翻墻,跳屋的跳屋,就剩下一臉煞白的漁夫,和一屋子煙頭、雜牌。抓局的一看是個瞎?jié)h,咣當(dāng)踢了一腳,瞎子看什么熱鬧,提溜著手銬子走了。等等沒人了,漁夫踢踏著出去了,抓局的真不長眼,俺是有良民證的,還上俺家來抓,瞎啊這是。

        漁夫養(yǎng)了不少畜生,都是公的。每天早晨,都有人牽著牛,拽著羊,要不就拿根玉米秸,趕著頭豬,往漁夫家里奔。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問,咋?牽牛趕豬的就說,找找。找是俺莊的土話,標(biāo)準(zhǔn)的說法是交配。漁夫不知啥秘訣,豬牛羊都溜光水滑,憋嗓子叫一聲,威風(fēng)得要命。時間長了,不用人趕,畜生們就往漁夫家胡同鉆。見母的來了,漁夫把門一開,公的耷拉著口水,呼地竄出來了,往母的屁股上一趴,前爪搭在腰上,捅咕兩下,就是好幾塊錢。要是母的不太利索,漁夫就摸索著過去,扶著公的紅紅的家伙,嗞溜一下子進去了,又穩(wěn)又準(zhǔn)。漁夫搓搓手,咧著嘴就笑。

        漁夫一輩子沒媳婦兒。那天,李商和喝了點老白干,黃板牙咬著根兒大雞,別在十字路口踅摸事兒,瞅著漁夫溜達過來了,操你個娘,死彥來,你見過世面,找了不少豬啊,享了老福了。漁夫就嘿嘿,二老爺啊,人和豬一個味兒。李商和又說,知道不,電視里管你這戶兒的叫媒婆,難聽點兒的叫老鴇。漁夫說,二老爺啊,啥時候缺,給你鴇一個,不收介紹費。李商和氣得咕咕打了幾個酒嗝兒。

        十幾年前,俺家開了個小賣部,弄個煙酒糖茶啥的,有幫子人經(jīng)常過來甩幾把。那天晚上,李一落歪戴著帽子坐莊,咋呼得正緊,漁夫摸嗤過來了,俺二十,押天門。一落高漁夫一輩,親爺們,明算賬,拿嘴押不中,白刀子,黃金子。漁夫啪甩出一張偉人頭,一落翻了下腫眼泡,娘個頭,怕你,有本事全押上,一把一清。四張牌一抓,漁夫就收兵了。輸了錢的漁夫拿著我破開的小票兒,哼著小曲兒就走了。一落堆了一臉紅花,找豬呢,就一下,有本事再來一把,慫貨。第二天,我看見一落在大街上晃悠,一把抓過來,你坐的莊,這錢得你要。一落拍了一下大腿,這個死玩意兒,真是瞎了狗眼吶。

        前年夏天,同芳兩腿一蹬,去了十八層。漁夫也快六十了,咧著嘴在家里哭,隔壁家李同棋他老婆說,風(fēng)箱一樣兒,嗚嗚一陣,嗚嗚又一陣,爹沒了,漁夫算是秋后的螞蚱了。漁夫年齡大了,沒本事了,仨兄弟誰不朝面兒,姐妹幾個還算行,隔三差五送點兒湯水。

        每年節(jié)假日回去時,我總看見漁夫坐在胡同口,硬邦邦地,像一塊石頭。

        李延慶

        李延慶上過吊。

        說起延慶來,很多人拿眼皮都不帶夾的,一輩子不顯山不露水,連只雞崽子都敢當(dāng)面撲棱撲棱翅子。論輩分,他是我沒出五服的大叔。我咂摸半天對他的印象,也就剩喝一盅子便成茄子色兒的臉了。以前,他常常來我家拉呱,屁股往板凳上一坐,嘴里半天憋不出幾個羊屎蛋子。抽起煙卷來,倒是云遮霧罩的,有點懷揣錦繡的模樣兒。

        就這樣一個人,居然玩過上吊,不由得讓人佩服得四腳朝天。

        在講他上吊的故事前,得先說說他娘。我只知道,得管他娘叫一聲大奶奶,叫沒叫過忘記了,也許小時候要壓歲錢時喊過,但自從費勁巴拉地掙回一塊糖蛋兒后,印象中再沒跨過她家的秫秸門。大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太,走路踩高蹺一樣,算起來,死了快二十年了。

        我從小不敢看她,理由很簡單,她腦袋上有一個光溜溜的瘤子,比誰家蒸的饅頭還大,紅彤彤地盤在頭頂上。莊里長媳少婦的,背后都咋呼她瘤子大娘。上小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走她家門口,大奶奶就坐在門口納鞋底,猛不丁一看,大瘤子油亮亮地閃著光。越不敢看就越想看,看完了就胡亂尋思,那瘤子里是肉呢,還是一窩蟲子呢,想完了就一陣麻嗖嗖的。

        孩子們都不喜歡瘤子大娘。舊時候,縣里有個電影隊,每年都到莊里放幾場。正在地里干著活兒,聽見大喇叭頭子里一陣嚷嚷,卷席筒、鐵弓緣的,一般人魂兒都飛了。日頭往西一拐彎兒,就去大隊院子前占位置,去晚了就沒有好地方。畫一個大方框,或者用石頭圍個圈,就算全家人的場子了。瘤子大娘不管誰的地盤兒,混不吝,想怎么踢就怎么踢。一到傍晚的時候,瘤子大娘嘬著牙花子,打著飽嗝兒,提溜個馬扎,晃晃悠悠就去了,找個好位置一腚就坐下。管你怎么嘟噥,她就是不動窩兒。一些氣急敗壞的小孩子,只能瞅著那個大瘤子,直打八卦游身掌。

        瘤子大娘兩個孩子,閨女嫁到了母雞叫,延慶也娶上了小媳婦。延慶媳婦伸伸著嘴兒,也不是個善茬子,經(jīng)常和鄰居家捉對兒廝打。大學(xué)二年級的暑假,幾個小孩子把我的書偷了,找到了延慶的孩子,延慶媳婦拍著白生生的腿,你看看,你看看,怎么能偷您大哥的書。臉上一副笑盈盈的樣子,不知批評還是炫耀。

        延慶干活半吊子,我爹曾和他合作種辣椒苗。這人有點兒懶,日頭大高高了,也不去地里;日頭還沒下去,就撒丫子不見了,經(jīng)常深一腳淺一腳的。老爺子嫌他礙事絆楞腳的,就分開了。直到二叔說起他上吊的事兒,我才知道延慶也是個人物。

        話說十八九歲的時候,大小伙子們渾身是火,沒啥事干,都在民兵屋里上躥下跳。說起人的死法來,延慶來了好奇心,說俺上吊試試,不行俺手一扒拉,自己就下來了。大家找了根繩子,往梁上一搭,套了個圈兒。延慶把頭往里一伸,就直挺挺掛那里了,手連扒拉都不扒拉,腳一蹬蹬地,周圍人一陣哄笑,覺得比剪子包袱錘好玩。正笑得前仰后合,抬頭瞅了瞅延慶的臉,大家就有點蒙了。延慶的臉一會兒就紫得像驢屎蛋子,舌頭耷拉到下巴殼上,眼珠子快瞪出眶子來。大家伙兒一看要出事,趕緊把他放了下來。延慶翻了半天白眼兒,才倒上一口新鮮氣來。老人們說,要是脖子掛在繩子上,筋脈就縮了,手就動不了了。

        玩過上吊的延慶,一下子就出了名,有人碰見他就問啥滋味。延慶一邊靠著墻根兒走,一邊拿腳丫子踢石頭,低溜著頭,嘴里唧里嗚嘍地說,咋想不開了,也別上吊,趕不上喝瓶敵敵畏、跳池塘,憋死了,受洋罪啊。他這話似乎很權(quán)威,以后尋短見的,上吊的果然少了。

        兩口子一輩子沒生養(yǎng),延慶到處抬不起頭來。那年,兩口子咬了咬牙,抱回一個閨女來,取個名字叫招孩兒,出落得和花兒一樣。長到十幾歲了,又攢了點錢弄來個兒子,取個名字叫順順。招孩兒上完了技校,像水一樣潑在了外縣,剩個矬矬的兒子,慣得沒個影兒,整天到處晃悠,偷雞摸狗的,成了個小痞子。

        急了眼,老婆就拿指頭戳延慶脊梁骨,誰讓你上吊的????這下可好了,連個蛋都不下。

        小泥鰍兒

        小泥鰍兒他老婆大腿拍得啪啪的,你媽個老騷×,酒是你爹還是你祖宗,快嗆死算了。唾沫星子噴個滿臉,小泥鰍兒一動也不動,躺在柴火垛里,呼嚕打得斷斷續(xù)續(xù)。他老婆罵了半天,見跟個死豬似的,就泄了氣的球一樣,撕了幾把麥稈兒,撒在小泥鰍兒身上,哼哼甩了幾把大鼻涕,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泥鰍兒大名叫李洪理,他哥叫大泥鰍兒,不知這弟兄倆是小名還是諢名,我沒去考究過。泥鰍兒在俺莊的土話里,有點鬼鬼祟祟的味道,還有點精明古怪的意思,反正琢磨不透,怪滑。

        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小泥鰍兒很泥鰍兒。那時候,他家有一個汪,水瓦藍瓦藍的,里面種著藕。一到夏天,油綠的荷葉,粉紅的荷花,蜻蜓穿來穿去,風(fēng)一吹,葉子云樣兒起伏,刷拉拉地響,清香飄啊散地,潤到心肝脾胃肺。小孩兒們頑皮,愛去揪個蓮蓬,插在玻璃瓶子里,或者撮個荷葉,頂了腦瓜皮上。每次偷偷溜過去,手剛摸著荷葉桿兒,小泥鰍兒就冒出來了,神出鬼沒的,誰啊,找死啊,嗷嘮一嗓子,膽小的得拉一褲子。

        說起洪理來,一般人都搖頭。一提小泥鰍兒,沒人不知道,酒鬼啊。

        別看小泥鰍兒個頭小,酒癮不是一般大,一天至少喝四頓,天蒙蒙亮,人家剛剛打開門閂,小泥鰍兒已經(jīng)紅著脖子,在門口亂晃悠了。莊稼人活兒計多,春種秋收的,別人下地提溜著水壺,他懷里就揣個酒瓶子,刨幾镢頭土,摸出來吱吱幾口,然后仰著頭晃幾下,嘴里啊啊作聲,一副要死的樣子。地沒刨完,酒喝光了,小泥鰍兒就回家了,酒呢,酒呢,沒酒誰愛干誰干,老子不伺候。小泥鰍兒他老婆嘴里罵罵咧咧的,不知從哪里掏出一瓶子來。小泥鰍兒接過來咕咚兩口,哼著小曲兒又干活去了。

        小泥鰍兒他老婆娘們嘴,屁點兒的事都存不住。小泥鰍兒那點破事,全都是他老婆嚼舌頭根子時傳出來的。說是有一次,小泥鰍兒睡著睡著饞了,在床底下劃拉了個瓶子,咚咚灌了半瓶,腦袋一歪又睡了。第二天晚上,燈里沒洋油了,小泥鰍兒他老婆就去找,瞅了半天,床底下剩一個空瓶子,一踅摸,枕頭上一大塊油斑。小泥鰍兒正在院里拾雞屎,他老婆兩步蹦了過來,操你奶奶,洋油是不叫你喝了?小泥鰍兒愣了半天,吧嗒吧嗒嘴,我說度數(shù)這么低,騷味兒都沒有,還當(dāng)是你這死娘們摻了水。

        那時候錢金貴,不像現(xiàn)在,一百塊錢買不了兩滴尿水。小泥鰍兒拿著五毛錢,去集上裝酒,小販子問,裝多少。小泥鰍兒說,都裝了。小販子鼓搗了半天,這瓶子小,還剩一兩,咋辦,再回去拿個瓶子吧。小泥鰍兒說,遛兔崽子?三里路呢。接過酒瓶子,一仰脖,咕咚咕咚全進去了。把瓶子往前一遞,有地方裝了。小販子的眉眼立即直了。強兒當(dāng)成笑話講時,我們的眼也立楞了,嘴里嘖嘖了半天。

        有一陣子,他老婆管得嚴(yán),小泥鰍兒就去門市部喝。村后就李同前開門頭,還專門賣散酒。烏黑的粗瓷壇子上,放一個鐵皮端子,旁邊擺個白茶碗??斓斤堻c的時候,小泥鰍兒就來了,摸出一毛錢來,打一碗酒。同前拿開蓋子,糧食糟味兒就飄出來了。小泥鰍兒輕輕閉上眼,深深地一口,半天不喘氣。端子是量酒的家什兒,大小不一,下面是筒狀,旁邊是一個長條空心把手,空心里有一塊石子,倒酒時,石子當(dāng)啷滾到另一端,說明倒空了,商家童叟無欺。小泥鰍兒接過茶碗,一下子倒進嘴里,也不下咽,用手捂著嘴唇,又閉上眼,一動也不動。大約一袋煙的功夫,小泥鰍兒使勁吧嗒一下嘴唇,眨巴眨巴眼,啊地一聲出了口氣,晃晃腦袋就走了。我們這幫孩子瞅個目瞪口呆,大老爺,他堵嘴做啥?同前笑了,怕跑味兒。又說,他得辣完舌頭,過完癮,才舍得咽。

        我覺得小泥鰍兒是酒仙。第一次當(dāng)喝酒是門藝術(shù),是小泥鰍兒他們傳染的,覺得沒有比酒更好的東西了。有一次趁爹不在,我偷偷灌了一口,嗆了個半死,還沒等捂上嘴,眼淚鼻涕全出來了,咳嗽得差點裂了肺管子。以后每次見小泥鰍兒捂嘴,心里就暗自佩服。

        孩子慢慢大了,小泥鰍兒他老婆就撒潑了,斷子絕孫的,別喝了,再喝倆王八蛋上哪娶媳婦。兩個兒子大了,沒找著對象,鬧心得很,摔盤子砸碗的。小泥鰍兒沒辦法,就買幾瓶子酒,藏在柴火垛里,貓在麥稈兒里喝。他老婆去拿柴火做飯,叮當(dāng)摸出幾個滑溜溜的東西,一下子癱那里了。每到晚飯時分,就聽見小泥鰍兒幾個閨女喊,爹呀,爹呀,俺娘叫你回家吃飯。喊了半天沒動靜,逢人就問,看見俺爹了沒。小泥鰍兒藏酒換了地方,喝了就睡那里了,叫喚半天不搭腔。睡了一晚上,才空著肚子往家走。他老婆一看,沒法治了,就扯著脖子嚷嚷,怎么不去死啊,死了省事兒啊。

        我三叔說,小泥鰍兒早晚得喝死。這話差點說中了,我回家探親的時候,聽說小泥鰍兒住了幾個月院。出了院后,小泥鰍兒再也不喝了,天天抱著馬扎,攥著個話匣子,聽評書,品戲曲。煙雖然沒戒成,卻是滴酒不沾了。不喝酒的小泥鰍兒背駝了,臉上卻是越來越紅潤,步子也越邁越大。

        那天,我和小泥鰍兒閑聊,遞給他一支煙,二老爺,喝盅吧。小泥鰍兒就笑,你這小孩兒。狠勁兒嘬了兩口,吐出一團白色的霧來,然后舔了舔嘴唇,眼神兒有點遙遠。

        打盹神

        打盹神羽化成仙十幾年了。打盹能稱得上神的,我世面見得少,這輩子就識得這一個。

        打盹神個兒不高,背駝得厲害,腦瓜兒和屁股平行,常常兩手背在脊梁骨后,晃悠著個烏油油的煙袋包子,一拱拱地往前挪,很有點張果老的樣子。我經(jīng)常瞎尋思,他去吃飯時會不會一下子拱到飯桌子底下。打盹神要是看見我,兩眼就放點光,皺紋跟干黃花似的,小小啊,烙個油餅吃?

        小小是我的小名。聽了這話,我就到處躲。

        昨晚給爹打電話,才知道他叫李玉和,這也怪不著誰,打盹神的名聲太響了。我四五歲的時候,還是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一九八四年以前,整個莊兒一個大隊,下面分成幾個生產(chǎn)隊,全村勞力分工干活,按需分配。俺家的天井、豬欄、茅房,從來不用自己掃。天露頭亮,玉和扛著鐵鍬,拽個掃帚,來拾掇東西,一陣刷拉刷拉聲響后,天井就鏡子一樣了。

        早年間,誰家里都叮當(dāng)響,一家?guī)卓诿跻荒辏职侔咽稃溩?,算是土豪了。老話兒常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絕對不是扯淡。啥東西沒有,沒地兒去拾,也沒必要去閉。麥子磨成面,存在小缸里。雞叫幾遍后,媽就舀出一小瓢面,加水和一和,搟成小薄餅,倒上黃綠泛青的豆油,撒上白綠夾雜的蔥末,點上雪白溜細的鹽粉,然后把薄餅卷成筒子,沿兩頭反擰成圈兒,摞在一起,輕輕按扁了,拿面杖滾幾遍,一張滲著油光和蔥花的油餅就成了。媽收拾干凈灶堂,支上烏黑的鏊子,生著了麥秧兒,火舌舔熱了鏊子,把油餅鋪上去,翻幾個來回,油餅就焦黃松脆軟的,撲鼻的香氣飛滿天井。

        我在旁邊流口水的時候,大門外就有人說話了,烙油餅吃?我說誰呀,媽就說,打盹神來了。話音未落,一張干黃的笑臉,探進了鍋屋門口。時間長了,摸出門道兒了,鏊子還沒拾掇,胡同里就喊開了,烙油餅吃?

        我從小好面子,見了打盹神就想躲。不為別的,別看他頭皮快頂?shù)厣狭耍壑樽蛹獾靡?,大老遠就笑瞇瞇地說,小小啊,烙個油餅吃?別人就拿眼神兒夾把我。同齡人中我是吃得最好的孩子,本來自豪得很,被打盹神一嘟囔,腐敗分子般無地自容。

        小時候,只知道打盹神是個諢名兒,等弄明白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這家伙還是個奇人。

        一日,打盹神家來了親戚,他老婆讓去裝酒,打盹神提溜個瓶子走了。菜都炒完了,還沒見打盹神回來。他老婆就讓大兒子同吉去找,同吉剛到胡同口,就咋呼一嗓子,俺爹在這里。他老婆出來一看,打盹神抱個瓶子,靠麥秧兒垛睡著了,嘴夾子還流著口水。娘們兒揪住耳朵,一把薅了起來,你死這里做啥,抱窩還是下蛋?打盹神眨么眨么小眼,提溜著瓶子又走了。過了半天,親戚餓得眼都藍了,打盹神還沒回來。娘們兒說,操他祖宗奶奶,上哪外國裝酒去了。叫同吉出去一看,打盹神靠著麥秧兒垛拉風(fēng)箱,呼呼呼的,瓶子歪了一邊,酒漏了一多半兒。

        別看打盹神老犯迷糊,滿肚子神仙鬼怪的,出了名的故事大王。

        電線沒扯起來時,老少爺們兒吹了洋油燈,搬個小馬扎,在大路邊拿蒲扇拍蚊子。只要打盹神一出來,不拉幾個呱,是邁不動步的。有一次,被拽到俺家門口,打盹神就講牛郎織女,從前,有個小孩,家里窮,沒爹沒娘……沒講幾句,呼嚕聲就起來了。小沈陽兒他娘啪啪拍了倆蚊子,就說,他老婆叫打盹神趕集賣蒜,賣著賣著睡著了,蒜被人偷凈了,打盹神夾個破尼龍袋子回來了。他老婆說賣了多少錢,打盹神搓了搓腳底板子,不多,還不到一分。大伙兒笑得人仰馬翻,打盹神被嚇醒了,咳,咳,有個小孩,家里窮,沒爹沒娘……大伙兒就說,這塊兒講過去了。打盹神一臉迷惑,俺剛吃完飯,啥時候講的?

        莊里給每家每戶劃了一塊自留地,專門種點蔥姜蒜啥的,俺家的和打盹神家的靠一塊兒,沒有莊稼活兒時都去南園收拾菜。紫色的茄子肚兒滴著露水,長長的泥豆泛著淡青光,圓圓的蔥葉吹了氣般鼓鼓的,看著看著,就想起端上飯桌的模樣。種菜不能等雨水,每家每戶都在地邊,扒一個幾米深的池頭,架一個大杠桿,靠提溜水澆菜根子。

        有一次放了學(xué),我和爹在南園澆大蒜,打盹神累了,坐在自家池頭旁抽煙袋鍋子。抽著抽著,打盹神撲通一聲栽水里去了。他二兒子同亮沒人腔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俺爹掉池頭里去了。爹水也不打了,扔下水桶就往那跑。我跑過去的時候,同亮已經(jīng)癱在地上,動不了窩了,拍打著蔥葉子,嗚嗚地成了淚人,俺娘哦,俺爹淹死了,俺娘哦,俺爹淹死了。幾個人跳進去,把打盹神撈了上來,正打算提溜著兩條干腿控水,只聽得呼呼幾聲,打盹神拉開了鼻音。同亮冒著鼻涕泡,使勁搖晃他爹。打盹神不楞不楞腦袋瓜子,×你媽,睡個覺也不安生。拿手一摸,媽個×,衣裳誰給澆濕了,俺又不是蘿卜。

        2011年,我隨團去澳洲公干,跑動物園轉(zhuǎn)了轉(zhuǎn),逗了逗袋鼠,又跑去看考拉。一只只考拉趴在樹上,嘴里咬著半拉葉子,嚼著嚼著就睡了。一轉(zhuǎn)念,忽然想起打盹神來,一張慈祥的老臉,在眼前直晃,小小,烙個油餅吃?

        三皮

        一大堆人堵在三皮家門口,脖子拔得跟扁嘴一樣,晃啊晃地往天井里瞅。這時候,幾只母雞撲棱棱地上了墻頭,剩下幾只飛不動的鵝,嘎嘎地到處竄。只聽見噼里啪啦幾聲響,八十多的三皮娘手脖子淌著血鉆出來了,四十多的三皮老婆披頭散發(fā)地鉆出來了,二十多的三皮兒媳婦臉上幾個血道子鉆出來了。

        漁夫呸了口唾沫星子,搓了搓黑不溜秋的手,搞破鞋的俺見來,搞出這么大動靜的,蝎子腚門子,獨一份啊。

        三皮是個把頭,大名叫李波,五大三粗的,平常日蓋個屋、抹個墻啥的,手指頭一戳戳的,擱人家城里,就是地產(chǎn)商了。這些年,三皮東竄西蹦,眼越來越細,腰越來越粗。大前年,他家小崽子要娶女人,三皮咳嗽了兩聲,噌地一下拔起了一座樓。三皮骨節(jié)硬了,就想當(dāng)官兒。苗家曲咸鴨蛋、李村知了猴送了幾拖拉機,換回來一頂黨員帽子。那天宣完誓,三皮胸脯拍得啪啪響,都到大酒壺那里,弄幾個柴雞,剁點小椒子,炒吧炒吧。

        有了幾個糟錢兒,三皮就不是三皮了。

        三皮老婆年輕時水靈著呢,上了幾歲年紀(jì)還賊能干,羊屎蛋子都能攥出二兩油。那幾年,三皮老婆在鎮(zhèn)里打工,拔鴨毛,拔來拔去,和彭家莊的花大姐交了朋友。三皮老婆是場面人,隔三差五把花大姐領(lǐng)家里包水餃。水餃包了沒幾次,不知咋吃的,三皮把花大姐包到被窩里睡了覺。三皮在桌子底下摸花大姐大腿,他老婆在桌子上面給花大姐夾菜,三個人都美滋滋兒的。

        三皮去過縣城,見識過花花和綠綠,老拉著花大姐睡席夢思。花大姐洗了幾次熱水澡,覺得三皮有點兒斤兩,就春秋戰(zhàn)國地折騰。三皮擦完一臉虛汗,甩個五七六千的。三皮的毛兒再多,架不住天天薅,沒幾年就成了禿子。三皮的臉越來越綠,牙花子嘬得吱吱的?;ù蠼悴粷M意了,一屁股坐在飯桌子上。三皮老婆正和著面,兩手一哆嗦,才知道自己當(dāng)了幾年勤務(wù)兵?!晨甲C過,《金瓶梅詞話》第五十八回就用過把頭這個詞兒。誰也沒想到,把頭三皮居然出息成西門大官人,不賣藥,賣開了賤貨,渾身騷腥味兒。

        花大姐說,三皮摟俺脖子說稀罕俺,要給俺錢,給還是不給,今兒個扒拉個溜光水滑。三皮老婆說,俺一輩子沒睡過賓館,三皮啊,俺×操你祖宗尖兒?;ù蠼慊位问掷锏钠孔?,不給俺就喝,又拍拍腰里的刀,誰攔俺就剁了他。三皮老婆說,俺瞎了好眼啊,領(lǐng)回來個禿尾巴狗,你要多少,俺錢生孫子花凈了?;ù蠼阏f,你家有洋樓,還有小面包,屋里還是液晶大背投,俺也不多要,三個孩子,一個孩子爹,一個月供養(yǎng)五千,夠吃喝拉撒就中。三皮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腳丫子蹬呀蹬的,三皮啊,你爹個破鞋,你娘個破鞋,你這個破鞋,倒是放個紫花屁啊,只管抱著頭塞褲襠里,搞爛貨的本事哪去了。任憑兩個娘們兒捉對兒廝打,三皮蹲在地上一聲不坑,鼻涕拉得比蘭州面條還筋道。

        花大姐有股子嘎勁兒,把她男人和仨孩子領(lǐng)三皮家里,當(dāng)成了解放區(qū),又是吃來又是睡,三皮一家子雞飛狗跳的。三皮娘的手脖子被咬出了血,哇哇地在家哭了三天,俺一輩子沒出過血沫子,你瞅瞅,你瞅瞅,肉都掉了。同棋家的說,她男人臉皮這么厚啊。彥三家的也拔過鴨毛,花大姐和鴨廠看大門的都睡了,差點把人家青屎攥沒了,她男人就靠這個吃飯呢?;ù蠼愫腿だ掀蓬I(lǐng)著一幫子跟屁蟲,去村委會找俺爹評理,書記,你聽俺說說……俺爹一拍桌子,清官斷不了家務(wù)事,當(dāng)初談戀愛的時候,咋不想著和俺說說,哪里涼快哪里呆著。一旁看熱鬧的驢眼兒噗嗤就笑了,俺媽哦,還戀愛呢,這檔次說的,不就搞破鞋嘛。

        三皮老婆一氣之下跑了,花大姐干脆連家里的鞋襪都搬來了,一副安營扎寨的樣子。失蹤了大半年,三皮老婆琢磨琢磨,不對頭,又呼呼回來了,人家有錢才變壞,三皮啊,你連個吊毛沒幾根,咋就進了公共屎茅欄子啊。花大姐拍了幾下大屁股,就你那破鹽堿地,屎殼郎都不愿去尿水。那天,三皮老婆坐在俺家門口,小小,別叫大奶奶了,俺和你三嬸子有親戚,過幾天得叫表姐了。

        三皮兒媳婦子也跑了,幾個和事佬跑去燒香拜佛。三皮親家把酒盅一蹲,筷子蹦了好幾蹦,一家子沒個好鳥,你個臭丫頭,還在他家過啥勁兒,敢回去剜你個好眼,別臭作祖宗十六代了,種兒也別留下。三皮聽說小崽子也要離,撲通就給花大姐跪下了,姑奶奶,饒了俺吧,家都散了,要斷子絕孫。花大姐一腳踢了三皮兩個滾兒,你孩子二十二,俺閨女十七,今年俺嫁給你,明年俺閨女也過來,×你媽,一家人都給你爺倆兒睡了,鼻涕泡冒了好幾十,啪啪的,還想咋地?

        一幫子人在電線桿底下拉呱。去年兒拿襖袖子抹了下鼻涕,這下好了,三口人仨光棍子,這破鞋搞得,本兒也忒大了吧。漁夫說,你去搞就好了,不用打光棍子了。去年兒嘿嘿了兩聲,人家不答應(yīng)吧,俺又不會蓋屋。同前說,你家不是喂了好幾個扁嘴嗎?大伙兒哄就笑了。小沈陽兒他娘說,看誰還敢,哎,看誰還敢?

        三皮狗屎樣兒,臭得沒人理了。大年初六,俺爹給三皮擺了一桌,說是壓壓驚,驅(qū)驅(qū)霉。三皮高俺爹一輩,以前直呼名字,這回蔫的沒人樣兒了,書記書記的,喊得比叫爹都親。幾杯貓尿下了肚兒,三皮的精神頭上來了,書記,今們兒先湊乎湊乎,過了十五去大酒壺那里,弄幾個柴雞,剁點小椒子,炒吧炒吧。吱兒,又喝了一盅,書記,半個月沒來鬧了,你尋思尋思,沒啥妖魔鬼怪了吧?俺爹哼哼兩下,你覺著呢?喝,喝個屁!

        三皮抱住通紅的頭,一下子縮進燈影里,像曬干了的白菜幫兒。

        去年兒

        二叔家蓋二層樓,缺小工。李彥樹說,找去年兒吧,去年兒能干,就是別嗆著他,是個順毛驢,屁股拍兩下,一氣兒能干到大天明。去年兒長得和撲鱉一樣,但攪起水泥來,一板一眼的。我說,去年兒這么能干?。?!去年兒眼里一下子就放出了光,鐵锨掄得呼呼的,嘴里卻說趕不上你能干。我說,給你拍幾張相片,拿北京去找個媳婦兒。去年兒鐵锨都不會掄了,那行,那行。

        去年兒想娘們兒。去年兒都快四十了。

        小沈陽兒他娘說,去年兒是光棍子貨了,多少銀子都換不來個娘們兒。

        去年兒家里底兒朝天地窮。他爹名叫李一順,卻一點兒都不順,黃河水一般,九十九道彎兒。老了老了,還得了個囈語癥,自己和自己說話,一問一答,有時候還搶答,說起來,死了十來年了。他娘前兩年瘋了,瞪著眼蛋子,到處瞎竄,急了眼,連狗屎蛋子都撿起來嘗嘗,去年兒沒辦法,拿根繩子拴了豬欄里,當(dāng)牲口喂了。他姐叫提,早早地嫁到彭家莊了。大哥叫大虎兒,二哥大狼兒,都結(jié)婚了,日子過得麥稈一樣。這年頭銀子才是大爺,去年兒一家子受得白眼不少。沒人和他玩兒,就和漁夫做了朋友,天天粘在一起,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兩口子似的。同棋家的說,去年兒是漁夫的眼。

        窮也就罷了,壞事就壞在邋遢上。去年兒大字不識一個,閑油子樣兒到處逛游。褂子老披在身上,敞著個懷兒,冬天最多捆一下,橫豎像個幾袋弟子。好鞋也跟呱嗒板子一般,趿拉著穿,幾天功夫跟兒就一個窟窿,簡直就是老實版的二流子。

        大年初三,好多有車的主兒,都開始祭車。爹說,不知哪里刮來的妖風(fēng),拿車當(dāng)祖宗供養(yǎng)。一般人家都把車開出來,車前擺上一桌子雞啊魚的,放上幾把菜,生菜表示生財,芹菜代表勤財,韭菜暗示久財,然后東南西北四下燒紙,鞭炮噼里啪啦一陣響后,轉(zhuǎn)圈兒撅著屁股磕頭,嘴里念念有詞,比伺候王母娘娘還隆重。那天,去年兒騎著電動車逛蕩,有人說,去年兒,人家都祭車,你不祭祭?去年兒當(dāng)了真,從筐子里拿出半掛鞭炮,提溜在手里,就要點。大家說,掛樹上,別炸著。

        去年兒一看周圍人多,更起勁了,一手把著車,一手提著冒煙的鞭就跑。大家一喊好,去年兒臉上油光閃亮的。電動車快,車把一歪歪,一下子鉆溝里去了。去年兒半天沒爬上來,在溝里哎喲哎喲的,忘了買雞和魚了,操他娘,出車禍了。小國兒說,誰叫你不磕頭的。去年兒趴起來,咣咣磕了三個頭。

        去年兒看著大姑娘小媳婦的,就流口水,眼珠子和圖釘一樣,按在人家身上拔不出來。瘦兒他媳婦就說,俺給你介紹個吧。瘦兒他媳婦不太正常,神經(jīng)一陣陣的,后來喝藥死了,都快爛了才在玉米地里找到。

        去年兒滋得要死,兩條腿都不會劈叉了,臉上泛著綠光。回家捯飭了半天,出來后,李同前看見了,差點岔了氣。去年兒穿著涼鞋,露著大黑腳丫子;一件大褲衩子,油污污地透亮;不知從哪里借了件西服,軟塌塌地掛在身上;脖子里纏了條紅包袱,風(fēng)一吹晃啊晃的。手里攥著二斤糖塊,滿臉白花花的雪花膏。瘦兒他媳婦看了半天,翻了翻眼皮說,挺好哇挺好。和去年兒騎著一輛自行車,呼呼地下了鄭家營兒。一些老娘們聽說去年兒要相對象,都坐在村口電線桿子下,嘰嘰喳喳地等信兒。

        沒多大功夫,去年兒嘴邊掛著白沫兒,戴宗似的風(fēng)一樣跑了回來。一屁股坐在電線桿底下,嘴張得蛤蟆似的,伸直了脖子喘粗氣,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的,沒個人血色了。漁夫就問,咋了,去年兒,對象呢?去年兒甩了一把大鼻涕,操他娘,命差點沒了,還對象,屁啊。

        瘦兒他媳婦領(lǐng)著去年兒,剛進了女方家的門,一個大姑娘花花綠綠的,瞅著去年兒就笑。去年兒渾身都酥了,趕緊把糖塊捧過去,哪知道大姑娘回身抽出一把菜刀,奔著去年兒就砍,瞅你那破樣兒,還要找俺,咋不找你奶奶?去年兒嚇得一哆嗦,扔了糖塊就跑,被大姑娘攆到了沂河邊兒,涼鞋都跑沒了。

        小國兒他娘說,瘦兒家的,你給找的啥人???咋不要糖塊甜甜嘴兒,還要人命???瘦兒他媳婦說,俺不知道啊,人挺好的,就是有點神經(jīng)病,俺尋思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給去年兒。東西少了吧,握握手,九千九,見見面,一萬塊,他提溜斤破糖塊,換成俺也砍他。去年兒這回緩過勁兒來了,你不早說,可惜了二斤糖塊,腳都破了,還有一雙涼鞋。

        過了一段時間,有人說,去年兒,不去看看你對象?去年兒抓抓頭皮,俺不去,讓她砍著。又有人說,去年兒,給你介紹個對象?去年兒眼珠子努努著,真的?鄭家營兒的可不要。

        那年,瘦兒他媳婦在玉米地里死了,扔下了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去年兒翻了半天口袋,買了一刀燒紙,送到了棺材前。

        大牙

        沒有大牙的大牙,依舊被喊作大牙。

        大牙是我堂四叔。以前姓李,后來姓王,現(xiàn)在又開始姓李了。這事兒說來話長。三老爺中年得了神經(jīng)病,喜歡打老婆和孩子,而且出手便是白骨爪,往死里干。老老爺一看不行,就給他們離了婚。早年間,離婚比剝皮還丟人,前三奶奶覺得現(xiàn)了眼,就領(lǐng)著大閨女、大兒子、二兒子,抱著四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下了關(guān)東。彼時,大牙的大牙還沒長出來,聽說滿嘴的乳牙整齊又漂亮。前三奶奶徒步往北,一口氣兒到了黑河,經(jīng)人牽線,嫁給了二龍山農(nóng)場的一個姓王的老頭。就大牙年齡小,不懂事兒,順嘴兒姓了王。長大了,就在農(nóng)場落了戶,說起來,還是端金飯碗的職工呢。

        十來年前,大牙不知哪根筋有毛病,好端端的工人不干,非要回村里落戶。爹是村長,躥上躥下,給他轉(zhuǎn)戶口。爹一看戶口本,說不行,你咋姓王呢?那天,爹端著酒盅子,吧唧了一會兒嘴,說,老四就叫彥暢吧,土是土點兒,討個口彩兒,一暢百暢。大牙撓了撓頭,他忘了自己禿頭,撓出幾道血印子來,說,中,聽大哥的,干,干,都干了。

        這是我聽五叔說的。

        五叔說,大牙回來落戶,沒這么簡單,你看他老婆,一看就是硬茬子,丈母娘離咱莊近,不會讓大牙倒插門吧。喝過墨水的五叔,看對了事情的一半兒。

        第一次見到大牙,他正在啃西瓜,我當(dāng)時就岔了氣。大牙遺傳三老爺,是個禿嚕瓢子,就轉(zhuǎn)圈幾根毛。最好玩的是,他長了兩顆大牙,伸出嘴唇外好幾厘米。他吃西瓜,根本不用切塊兒,把大牙往瓤里一搭,吸溜一下,就進肚里了,干凈又利索。奶奶實在受不了了,就說,您四哥,你咋不拔了?大牙一嘴東北腔兒,大娘,拔了干哈啊,留著啃西瓜的。奶奶就笑噴了,半天沒喘上來氣兒。大牙回來沒幾天,五叔就給他取了這個外號。全村人都知道他叫大牙,只有大牙不知道自己是大牙。

        那年春節(jié),媳婦兒跟著我回老家過年。媳婦兒很小就出國了,不諳世事,直筒子,有啥倒啥。大家團圓的時候,我們怕大牙孤單,總是叫過來一起喝酒。輪到媳婦兒敬酒,她端起杯子說,祝大牙叔叔新年快樂……話還沒說完,滿屋子人愣了下,就樂趴下了。樂得媳婦兒滿臉通紅。我說,你不能這么叫。媳婦兒說,你們不都這么叫嗎?三叔說,小王是個實在孩子。大牙一臉窘相,嘴里嘿嘿嘿地,拼命用上嘴唇蓋那兩顆大牙,可還是露出了半截兒。

        大牙在東北那疙瘩,是拖拉機手,一年就干兩季子,剩下的時間大雪封地,他沒事就打撲克、嘮嗑兒。命苦點兒,但沒受過罪,回到村里后,一下子就蒙圈了,地不會種,還到處打工。那天,五叔說,大牙在墻根兒那抹眼淚呢。爹哥幾個聽了,就唉唉地嘆氣。

        人勤地不懶。大牙干活兒舍得賣力氣,自己拉起平板車來,一拱一拱的。農(nóng)閑時,就在嬸兒兒身上耕耘,沒幾天,肚子就大起來了。大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來是要兒子。大牙有個姑娘,從小跟著姥姥長大,和父母不親,嬸兒嘴皮子又不饒人,這姑娘天天橫眉豎眼的。大牙和嬸兒灰了心,農(nóng)村可以生二胎,就轉(zhuǎn)回來了。

        嬸兒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大牙就去給三老爺上墳,道個喜訊兒??念^的時候,我說,四叔,肯定是兒子。大牙正趴在地上,聽我這話,嘴一下子咧到了腮幫子,牙差點兒咬到了供桌。站起身來,兩手直搓巴,牙一晃晃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厝サ穆飞?,我嚴(yán)肅地說,四叔,牙得拿了哇,兒子生出來,不嚇得天天哭啊。大牙想了想,說,大侄子,你念書多,聽你的,找個黃道吉日,我拔了,跟了這么多年,怪不舍得的。大家就笑。

        不久,嬸兒生了,果然是個帶把的,大牙高興得不行,天天眼里冒綠光,嚷嚷著請客。大牙和五叔平時都不喝酒,擺宴的時候,大牙說,五哥,你別那哈,得多整點兒。五叔說,整那么多干哈???大牙杯子一晃,你不干哈能干哈嗎?五叔說,平時讓你干哈,你咋不干哈?二叔急了,你倆人都別干哈了,快干哈吧。

        十月一回家,在路口碰到了大牙,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兒。仔細一看,兩個大牙沒了。我問,拔了?他嘿嘿著,拔了,烤瓷的,被忽悠了,一千多。我說,帥多了。他一摸下巴,就是啃西瓜不得勁兒,得切了。拔了大牙的大牙,還是被喊作大牙,十幾年了,一直沒停過。雖然彥暢這名字很少叫,但算是起著了。他生了兒子,買了樓房,除了累點兒,啥都挺順暢。

        我就是覺得,有些名字不好改,就像老林里的栗子樹,枯死了多少年,還硬硬地站立著,像是等著誰來叫。

        李瑾,山東沂南人,歷史學(xué)博士。出版詩集《孤島》《人間帖》和評論集《紙獨裁》等多部作品。

        責(zé)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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