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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霉鬼

        2017-11-13 11:58:05馬存伍
        火花 2017年9期

        馬存伍

        倒霉鬼

        馬存伍

        吳翼在彰德縣某局辦公室寫材料有年頭了,是本系統(tǒng)公認的第一筆桿子,不料新到任的曹局竟然撇開講話稿不用。每次會前,講話稿還是要準備的,吳翼加班加點冥思苦想,咋也達不到曹局滿意,幸虧分來個叫李麗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頂起了這項難纏的活。

        有一天曹局找吳翼談話:“老吳啊,你寫詩蠻不錯的嘛,弄材料咋鼓搗不到點子上呢?去老干股好啦,那兒清閑,有利于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

        老干股的辦公地點是后院兩間平房,共有三個人,股長項梅被縣工會借調(diào)半年有余,正活動著要調(diào)走呢。另一位是副縣長太太,說是病休,工資福利照領(lǐng)不誤。盡管只有他一個人坐班,仍顯得多余,形同虛設(shè)。

        吳翼最討厭上午臨下班那段時間,眼瞅著三三五五結(jié)伙成群進了酒家飯館,硬是沒人招呼他一聲,看見了扭扭臉佯裝未曾留意,好像他是個陌生人、圈外人。見鬼了!

        之前寫材料那些年,吳翼幾乎每天中午有飯局,不是基層來人請坐坐,指望在年度總結(jié)材料里夸獎幾句,就是其他股室頭頭想請他寫個計劃、總結(jié)材料什么的,不預(yù)先套套近乎能中?就連幾位副局長也是隔三岔五派人來請,忘誰也不能落下大文豪不是?他不就愛抿兩盅嗎?放開了喝!

        今非夕比,人情薄如蟬翼,如經(jīng)雨的草紙,碎了爛了,一塌糊涂。

        大樓里的人上廁所都要從老干股門前經(jīng)過,吳翼觀察多日,發(fā)現(xiàn)誰都目不斜視。起先他曾喊過某某,想扯會兒閑篇,話沒聊上幾句,瞅?qū)Ψ胶吆吖?,一副癢得難受不愿搭茬的樣子,只好見風使舵:“去去去!忙你的去!”

        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再說了,各股室的人大多知道曹局對吳翼有看法,這要和吳翼聊到熱火處,碰巧讓曹局撞見算怎么回事?誰愿沾染一身晦氣?誰愿與被貶之人坐一條冷板凳?下眼皮腫有啥不好?誰不想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許是在辦公室忙慣了,一旦閑下來,還真有些不自在。吳翼終于發(fā)現(xiàn)有件事情等著自己去做,后院有棵須三人合抱的法桐樹,據(jù)說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年齡一般大,每天都掉落一些葉子,點綴得光唧唧的水泥地面仿佛長出了蝴蝶斑。他去行政股找管倉庫的老劉要了掃帚、鐵锨和背簍,日復(fù)一日,清掃樹葉成為唯一的活計。

        那棵法桐樹的葉子原本就稠密,每天都會飛來好多麻雀,落在大大小小長長短短或粗或細的枝杈上,像一些新的葉子,將縫隙里斑斑點點的陽光全遮擋住了。

        吳翼把一根納底繩挽成活扣,擱在地上,往上面撒把米,然后退回屋,就見幾只麻雀在搶著啄米,用手一拉,麻雀們飛了。有一只卻飛不高,因為那根納底繩系住了它一條腿。吳翼把系著麻雀的納底繩剪短約丈把長,將這頭拴在一塊紅磚上,又去給另一根納底繩挽活扣。

        下班時清點戰(zhàn)績,哇噻!十九只麻雀,圍著那塊紅磚在席子大一塊領(lǐng)地興奮得直蹦。麻雀只會蹦,它們小時候不學(xué)走路,長大了也不學(xué),以為有一雙翅膀,天空就是自己的了,活該著遭人暗算!

        下午,吳翼繼續(xù)布陣,不湊巧的是,剛?cè)鐾昝祝娫捑晚懥?。五分鐘后吳翼才出來,那把米已?jīng)被一個加強班哄搶完了。麻雀們并未遠離,好像嘗到了甜頭,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在和那幫帶腳鐐的“囚犯”磨牙斗嘴,交流心得體會。

        吳翼往納底繩活扣上又撒了把米。

        白駒過隙,捉到七七四十九只,天快黑了?!肮 眳且頁]揮手,大吼一聲,奇跡出現(xiàn),一個不大不小的降落傘撐開,牽動著那塊紅磚貼地搖擺。麻雀們傻了吧唧的,明知飛不遠飛不高,仍在拼命飛。

        孰料僅隔一夜,降落傘竟丟失傘面,四十九雙翅膀全不見了。垃圾池內(nèi)多出一堆羽毛。見鬼了!會是誰干的呢?

        沒容吳翼刨根問底,門崗小曹就來登門致謝了。

        小曹美滋滋地說:“老吳你真行,捉那么多麻雀,昨晚我和值班的汪副局長撕剝撕剝,委托飯店煮了小半盆,真香??!今兒你再捉,晚上咱一塊兒吃!”

        吳翼氣得口鼻生煙:“捉,捉你娘個蒜臼!”

        曹局的拿手好戲是機關(guān)例會上的提問,講著講著,瞥見某某在和鄰座說悄悄話,倏地頓住話頭,錐子般的目光扎了過來。

        “哎!說你吶!我剛才講了些啥?想不起來?去門外想想!”像老師體罰學(xué)生。

        接著又說:“那誰,某某和你說了些啥?忘了?不大可能吧,剛聽罷就忘?當耳旁風啦?去!叫某某給你復(fù)述一遍!”

        這就有了點惡作劇的味道。

        戲越演越起勁,曹局冷不丁點了冀股長的名字:“把你股的工作職責背誦一遍。背不下來?身為股長,干什么吃的?我替你背中不?”說完真的一字不拉背誦起來。

        吳翼暗自嘆羨,啥叫手腕?這就叫手腕,打鐵先得本身硬,為拋出這把殺手锏,曹局不知下過多少苦功了。

        曹局上任剛滿三個月,機關(guān)正股級干部與基層單位一把手開始大調(diào)整。一時之間,好多人明爭暗斗,走馬燈般纏上了曹局。正職配齊后,不到一個月,又是一個大動作,根據(jù)曹局提名,局委會研究通過,基層單位各增加一名書記,享受正股級待遇。見鬼了!就這小單位只有十來個人,也書記上了。

        吳翼按捺不住,有天夜里去了曹局家。他不好意思直接說出目的,只說想請曹局喝酒。

        曹局說:“酒咱有的是機會喝,老吳你先講有啥事,看好辦不好辦?!?/p>

        吳翼吭吭哧哧說:“老干股有股長,實際上沒股長,我……”

        曹局擺擺手說:“不就缺個副股長么?下批,下批一定解決!”

        進入臘月,氣溫更低了。天空灰暗,陰霾密布,硬是不下雪,小小縣城,一時流感盛行,空氣中充滿藥物的味道。終于下了一場雪,街道、樹木、房屋乃至電視塔,一夜間全被染白,視野空闊,但更復(fù)雜了,仿佛填充進諸多更為深刻的內(nèi)容。

        這天上午十點多,吳翼正熱氣騰騰地在后院鏟雪,忽聽上面有人喊他,抬頭見是曹局在二樓窗口朝他招手。吳翼以為是為離、退休老干部發(fā)放慰問品的事,忙把寫好的計劃書從抽屜里翻出來。

        上樓進屋后,吳翼說:“曹局您喊我是不是要看這個?”

        曹局把計劃書順手往桌上一撂,黑著臉說:“這本雜志是寄給你的吧?不知被誰拆開弄丟了信封,門崗直接給我了?!?/p>

        吳翼瞧一下目錄,忙說:“里面有我的詩,這是編輯部寄來的樣刊?!?/p>

        曹局說:“這首詩的題目既然是《并非虛擬》,那無疑是真實的了,既然真實有啥不能明說的呢?干嘛搞那么隱晦?嗯?”

        吳翼回到老干股,翻開那本雜志,發(fā)現(xiàn)那首詩的空白處有個被碳素筆劃出的大問號,咋看都像鋤勾,直想除掉那些參差不齊雜草似的文字。曹局多心了。曹局高高在上,在乎這個?

        下午上班后,吳翼來到曹局門外,聽聽,里面靜悄悄的,舉手剛要敲門,見老劉在不遠處又使眼色又搖頭擺手,便走開了。

        倆人來到老干股,老劉才神秘兮兮地說:“曹局中午喝高了,正有人伺候著吶,這會兒去打攪,準得碰一鼻子灰?!?/p>

        傍黑曹局從廁所出來,被吳翼截住了,不得不拐進老干股。

        曹局說:“不是給你講過啦?等下批,著什么急喲!”

        吳翼顫抖著嗓音說:“我不是為那事,這本雜志上這首詩,我想解釋一下?!?/p>

        曹局不屑地說:“沒必要,真的沒必要解釋,寫你的就是了,只要不妨礙別人。詩歌這東西,我不懂,李麗懂,什么明喻暗喻借喻隱喻擬人歧義啦……你大可不必顧慮太多?!?/p>

        曹局說過那話第二天,又有一家編輯部寄來樣刊,又被人拆開了。在《機關(guān)軼聞》那首詩中,有這樣兩段話:“來吧/在這里/你將成為/禿子頭上的虱子”“針尖讓茶水泡軟了/時間/一片散沙/提拎不起來……”分別被劃上兩個小問號,力道不如上回粗重,猶猶豫豫的,像一對月芽兒輪番朝他翻白眼。見鬼了!吳翼的心揪成了一把。

        這之后就是春節(jié),元宵節(jié)。很快又過了清明節(jié),一天比一天暖和,吳翼卻冷得直打寒戰(zhàn)。

        吳翼剛滿四十八周歲,可享受離崗(內(nèi)退)在家休息的待遇,按說應(yīng)該高興才是。主管人事的汪副局長找他談話時,他有點發(fā)愣,嘴里喏喏著,不知說什么好。清明節(jié)前剛聽說有新規(guī)定要出臺,沒想到這么快,并且與自己有關(guān)。

        “謝謝,謝謝領(lǐng)導(dǎo)對我的關(guān)心。”

        吳翼說罷這句話,再無二話。

        汪副局長想說什么,掃他一眼,也冷了臉,起身離去。

        明知是禍不是福,卻不得不點頭哈腰往陷阱里跳,往火圈里鉆。憨子才敢反駁吶,掐指數(shù)數(shù),舉凡翹翅者,有幾個能混出頭?鬧將起來,大婆去了,又來個二婆,更奶奶祖宗,考慮問題的角度包括講話語氣仿佛從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這人,刺兒頭一個,用誰也不能用他!一錘定音,好端端一個人,被永久打發(fā)了。

        玻璃窗漸漸暗下來,周圍杳無人聲。常常這樣,離下班還有半個多小時,機關(guān)就空了。吳翼拾掇罷自己的抽屜,在垃圾池內(nèi)點起一堆火,燃燒后的紙片黑蝴蝶般四處飛舞,搖搖欲墜。

        門崗小曹從廁所出來,瞥吳翼一眼,陰陽怪氣地說:“老吳,解放了你!咋,吹瓶酒慶賀一下?”

        吳翼在心里罵道,幸災(zāi)樂禍!什么玩意兒!嘴上卻說:“吹瓶酒唄,還學(xué)那回,一對一打平過兒喝!”

        小曹怔一下:“這會兒不行,局頭兒還沒走吶?!?/p>

        吳翼氣不打一處來:“那不是白說嗎?犯賤不犯賤你?”

        小曹待要分辯,那輛新大洲摩托車已經(jīng)嗡隆一聲點著火,沖進了熙熙攘攘的大街。

        吳翼一路想著心事,在拐往西上村的丁字街口,差點和一位賣梨的老漢撞上。

        老漢把綁著梨筐的自行車支好,詼諧地說:“就差這么一席篾兒,撞上多好,這筐梨省得賣了!”

        吳翼不敢再騎了,好在只有百來米,就到了自家門口。

        吳翼在局機關(guān)十二年了,沒戴上官帽子不說,至今仍保持著從基層單位調(diào)過來時的企業(yè)人員待遇,每月到手的薪水不達財政、事業(yè)人員的一半。期間并非沒有企業(yè)人員轉(zhuǎn)財政、事業(yè)人員的機會,包括升職機會,他都一一錯過了。原因據(jù)他講,都怪自己無能。聽到這話的人難免掩嘴竊笑,笑了又笑,那笑就別具一番內(nèi)容了?!盁o能”二字常常讓人聯(lián)想到“性”字,吳翼和老婆一向感情不和,會不會與此有關(guān)呢?

        自打兒子去年考上礦院,吳翼總是將有限的工資算計著花,衣服可以少買,乃至不買,凍不著就中;吃飯更是窮將就,餓不著就中。離崗(內(nèi)退)后自然就沒有了值班費、誤餐費,季度獎、半年獎與年終獎當然也不會有。吳翼仿佛坐上了沒底轎,把稀疏的頭發(fā)都撓亂了。

        周日中午,老劉來家找吳翼,人在街門口聲音就進屋了。

        “家伙,顛兒得蠻快的?。 ?/p>

        吳翼說:“不顛兒能咋?撐人家眼皮,能撐出啥好兒來?”

        老劉說:“你看財務(wù)股郝股長,都五十有二了,不是還在崗嗎?說是工作需要,哄憨子吧,其實是聽話好用?!?/p>

        老劉又說:“也有扔了怕冒刺兒摁著嫌燒手的個別情況,比如司機大張,邁五十了,非得當個正股長,要么不交方向盤,這不,還真當上了,把后勤這塊從行政股分離出來,新添了個機關(guān)事務(wù)股?!?/p>

        “你呢,在行政股管后勤二十來年了,轉(zhuǎn)到機關(guān)事務(wù)股后沒弄頂副股長的帽子戴戴?”

        “戴球戴!不攆著送這送那巴結(jié)他,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兒。他不敢惹大張,是因為有短見處被大張攥著吶。我算看透了,曹局服硬不服軟,你硬他就軟,有句俗話說得好,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露,不信你攮他一錐子試試!”

        吳翼囁嚅道:“搞那些貓膩干啥?我還想多寫些東西呢?!?/p>

        “好人,你拿得起放得下,是個難得的大好人?!?/p>

        老劉豎了豎大拇指,吳翼報之以苦笑。

        老劉沒話找話:“怎么不見嫂子?”

        “出去打麻將了?!?/p>

        “這個小嫂子也是,拿打麻將當時光過了。都是被你嬌養(yǎng)的,四十歲的人了,還那么嬌嫩、光鮮?!?/p>

        吳翼無言以對,繼續(xù)苦笑。

        隔幾天老劉又來找吳翼,倆人邊碰酒,邊侃大山。

        老劉說:“孩子餓了找他娘。”

        吳翼絳紅著臉說:“錯!孩子餓了找他爹,他爹有權(quán),權(quán)錢相連,有大把大把鈔票,啥好吃的弄不來?”

        老劉說:“就是,單說曹局吧,原先在政府辦當科長時是啥架勢?瘦筋寡力,連盒吉慶都舍不得抽,專抽白迎賓,現(xiàn)在紅塔山、石林、玉溪、云煙、大中華、茅臺、五糧液成箱整件存批發(fā)站讓人家給代銷,快成他娘的高檔煙酒制造商了!”

        吳翼腦瓜里閃個亮,順嘴吟出一首諷刺詩,《胖鳥》:

        士別三日

        當刮目相看

        瘦貓不是他了

        比膘豬肥

        比大象重

        能騰云駕霧

        會七十二般變化

        人稱:胖鳥

        老劉曾給吳翼捎來三張稿酬通知單,卻遲遲不見樣刊,打電話問編輯部,人家說當月就寄走了。

        見鬼了!真他娘的見鬼了!

        吳翼去局機關(guān)問門崗小曹,那家伙急赤白臉地說:“有能不給你?不就一沓擦屁股紙嗎?值當寶貝得跟獲獎證書似的?”

        吳翼專門請郵政局發(fā)投經(jīng)理和主管分發(fā)信件的小劉吃了頓飯,讓人家特殊照顧一下,把寄給他的信件統(tǒng)統(tǒng)截留下來,交城關(guān)片投遞員直接送到家,總算剔除一份煩惱。

        刮風似的,吳翼所在的系統(tǒng)搞起了改制(全省一盤棋),凡企業(yè)在編人員,一律解除勞動關(guān)系。據(jù)說最后按工齡算總賬也就萬把塊,一個人就被徹底打發(fā)了;又據(jù)說局機關(guān)除保留十多位財政、事業(yè)人員外,還要返聘二十余位企業(yè)人員。

        在一個周六上午,吳翼去了曹局家。

        柔柳細腰,脂粉氣濃郁的曹太太問清姓啥名誰后,剜吳翼幾眼,陰森了臉說:“老曹在機關(guān)值班吶,他正說抽空找你談?wù)勀?,你倒打了主動?!?/p>

        吳翼心里一陣竊喜。

        吳翼剛邁進局機關(guān)大門,就被小曹截住了。

        小曹說:“局頭兒出去了,大概午飯后才能回來。來老吳,進屋坐坐,我打電話讓紅太陽飯店弄個菜,咱倆放開量吹幾杯!”

        這家伙一向驕橫霸蠻,啥時學(xué)會客氣啦?吳翼暗想。

        不一會兒,紅太陽飯店果真送來兩個菜,燒肥腸和熘肝尖,酒是現(xiàn)成的,沱牌。吳翼擰開蓋嘗一口,不假,是那個味兒。

        小曹嬉皮笑臉地問:“不是那啥吧?”

        吳翼說:“你小子鬼精,不提防著點,怕又莫名其妙把我給灌醉了?!?/p>

        還是在曹局剛到任不久,有回中午吳翼和新來的門崗小曹在門崗房拼酒,一人喝下一瓶沱牌,吳翼醉得不省人事,小曹卻嘛事沒有,原來那個瓶子里是雪碧。正巧曹局急著要一份材料,吳翼被一頓好批,打那以后,他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業(yè)務(wù)股辦事員王海霞推門進來,見吳翼在,點點頭算作招呼,什么話也沒說,扭身離去。王海霞三十多歲,靚麗得讓人咂舌,算總賬后又被返聘了回來。禿子頭上的虱子,能撥拉掉,就能安回來,吳翼和眾多草民一樣,遇事總愛往好里想。

        這回是一瓶酒往兩個杯子里分,喝完一瓶,又開一瓶。小曹一個勁兒勸吃勸喝,吳翼堅持著一個原則,同起,你一杯,我一杯。

        小曹喝到臉紅脖子粗,才問:“老吳你找局頭兒有事?”

        “沒、沒啥事。”

        “是不是想被返聘?別人都他娘的找瘋了,我叔大前天還提起過你呢?!?/p>

        前面忘交代了,小曹是曹局的親侄子。

        “曹局提起過我?他都說些啥?”

        “夸你有才華唄!有件事你可能比誰都清楚,縣紀檢委收到一封匿名信,說我叔如何如何,里面還附著一首諷刺詩,蠻有文采的呢!那首詩的題目是啥來著?噢,《胖鳥》!”

        “匿名信?諷刺詩?曹局他、該不會懷疑是我所為吧?”

        吳翼如坐針氈。

        “好好的你激動什么?來,喝酒!”

        小曹又要和吳翼碰杯。吳翼沒舉杯,眉毛擰成了疙瘩。

        小曹放下杯子說:“咱別碰杯了,換個法兒,敲老虎杠子雞蟲好不好?”

        吳翼說:“好!不準耍賴!”

        小曹說:“我有耍賴過嗎?”

        倆人各持一根筷子,敲一下玻璃杯后,吳翼喊出的是老虎,小曹說:“你輸了,杠子打老虎?!?/p>

        吳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敲,吳翼喊蟲子,小曹說:“你又輸了,雞叼蟲子?!?/p>

        第三次敲杯子前,吳翼說:“小曹你大聲點。”

        小曹說:“好!”

        這次吳翼喊了雞,小曹說:“你又輸了,老虎吃雞?!?/p>

        吳翼不服:“我咋沒聽見你喊老虎呢?”

        小曹張了張嘴,問:“是這個口型嗎?”

        吳翼說:“是這個口型,可我沒聽見聲音?!?/p>

        小曹急了:“愿賭服輸,喝!”

        三次喝下的酒起碼有六兩,加上前邊和小曹碰杯喝的酒,超過一斤了,吳翼舌頭打卷,話多了起來,就像一個孩子在水坑邊用磚塊砸死一條蛇,另外的孩子臨逃走前說,撥拉撥拉頭,不是我來著!吳翼說著話,手不由自主端起杯,咕咚咕咚大飲特飲起來。之后歪了腦袋,呼嚕山響,趄在沙發(fā)上睡熟了。

        “醒醒!醒醒!”小曹說,“局頭兒去市里開會了,不知啥時候回來,想睡回家睡去,睡這兒影響不好?!?/p>

        吳翼頭暈?zāi)垦?,趔趔趄趄出門,好大會兒才把摩托車踩著火。

        就在這天夜里,市作協(xié)主辦的《綠地》文學(xué)雜志有位姓肖的編輯一遍又一遍給吳翼家打電話,老沒人接。上周一市作協(xié)組織作者去九寨溝采風,肖編輯聽吳翼說他下崗了,咋不在家呢?最近編輯部建了個網(wǎng)站,肖編輯作為站長,想請吳翼做“詩歌在線”欄目版主。

        次日九點多,吳翼家里的電話仍然沒人接,肖編輯只得把電話打到吳翼之前所在的局機關(guān)。

        接電話的人說:“吳翼出車禍了,摩托車都軋糟了。”

        肖編輯忙問:“人咋樣?咋會出車禍?”

        “喝高了唄!”對方冰冷著聲音說,“住進太平間了,你說人咋樣?”

        兩個多月后的一天中午,肖編輯從酒場出來去上班,見編輯部門外蔫頭耷腦圪蹴著個人。肖編輯一邊掏鑰匙一邊張嘴想把一個攢足勁兒的酒嗝兒打出來,不防備那人一仰臉,生生把他的酒嗝兒嚇回胃囊,鑰匙串也掉在了地上。

        “鬼!鬼?。 ?/p>

        肖編輯失聲尖叫,身體哆嗦成了篩子。

        那人幾乎就是從吳翼那個人模子里脫出來的,只不過面孔半邊紫黑半邊蒼白,像個“陰陽鬼”。

        那人分明被肖編輯的尖叫聲與驚駭?shù)谋砬閲樦?,失迷瞪眼亂瞧。

        “鬼?哪兒有鬼,肖老師?”

        聽到熟悉的聲音,肖編輯才穩(wěn)住神。

        “吳翼?你不是死了么?”

        吳翼湊過來追問:“誰告訴你說我死了?哪個龜孫王八蛋竟然咒我死?”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p>

        肖編輯噓出一口長氣,活著就好,活著就是幸福,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慶幸的呢?

        吳翼說他摔得不輕,曾昏迷九個小時,左眼角被醫(yī)生縫了八針……

        吳翼還說:“更沒想到的是,我這個倒霉鬼遭大難之際,后院會起火……”

        吳翼成家晚,老婆小他八歲,是相中他有中專文憑又是正式工才肯屈就的。那時吳翼還在基層單位,他的漂亮老婆油瓶倒了都不扶不說,還是個“錢攉子”,不管他手里有沒有錢,借東挪西,挖“坑”不止,那些“坑”小部分是她買衣服化妝品,大部分是貼補娘家。她娘家的娘也怪,遇到周轉(zhuǎn)不開,就給閨女打電話,還對街坊鄰居炫耀說,俺不靠兒子,就靠閨女。好像,閨女就該管娘家一輩子,包括給弟弟娶媳婦。見鬼了!吳翼先是盡其所能支援丈母娘家,后來實在吃不消了,就以咱得為兒子攢些錢為托詞婉拒,家庭之戰(zhàn)因此屢屢爆發(fā),硝煙彌漫到兒子去市里上學(xué),轉(zhuǎn)為冷戰(zhàn)。

        那天傍晚,吳翼出院回到家,老婆居然不在。他住院期間老婆偶爾去看看,卻沒有伺候過他一天。

        吳翼躺在床上,眼睛大睜著,在看黑暗的天花板。天花板終于被窗外的曦光映亮?xí)r,老婆回來了。

        老婆見他在家很是吃驚:“醫(yī)生不是說讓你后天出院嗎?”

        他說:“是啊,可我想早點出院?!?/p>

        老婆說:“我去熟人家打麻將了。”

        他問:“哪個熟人家?”

        老婆不告訴他。

        他懷疑老婆和那位包工頭在一塊兒,就一個勁追問。

        老婆賭氣去了娘家,一走幾天不回來。

        丈母娘家有電話,吳翼打過去,是小舅子接的。

        “姐夫,我姐沒來喲!”

        “你姐去哪兒啦?”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p>

        剛放下電話,手機就響了。

        老婆說:“咱離婚吧,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過夠了?!?/p>

        吳翼說:“我也是?!?/p>

        三天后倆人去民政局領(lǐng)了離婚證。

        吳翼下崗算總賬到手的九千多塊被老婆一股腦兒撥拉走了。他有點不甘心,可老婆使出了撒手锏。

        “在這個家我是干活少點,可我有功勞??!”

        “是嗎?”

        吳翼洗耳恭聽下文。

        “我給你生了兒子?!?/p>

        吳翼不得不將新辦的有生以來第一個存折拍給對方,用以換取看不見的心理平衡。

        夜里睡在那張空蕩蕩的大床上,吳翼失眠了,腦子里倒海翻江,輾轉(zhuǎn)反側(cè),吃三粒艾司唑侖片也睡不著,又不敢多吃,索性一杯接一杯喝酒,喝暈乎了,往床上一躺就打起了呼嚕。

        次日早起洗臉,發(fā)現(xiàn)腮幫磕掉銅錢大一塊皮,新傷摞著舊傷,半張臉上全是血跡,卻想不起在哪兒撞到的。見鬼了!

        吳翼是十天前搬到市里來的,和兒子一塊擠在礦院附近一間租賃的小平房里,他在一家塑料制品廠當門衛(wèi),每月六張領(lǐng)袖票,聊以糊口度日。

        夏天過去,吳翼的左頰恢復(fù)了常色,不再陰陽臉了。

        這天是星期三,上午九點多,肖編輯去市圖書館文學(xué)期刊閱覽室,見吳翼戴著金絲框眼鏡,坐在靠窗的位置跟學(xué)究似的,正在悉心研讀什么。見鬼了!肖編輯從書架上取出當期的《小說選刊》,去吳翼身旁坐下。

        “老吳,休假呀?”

        肖編輯邊說話邊瀏覽扉頁目錄。

        吳翼噓一聲:“給自己放幾天假,不可以嗎?”

        “你現(xiàn)在是自由人,當然可以隨心所欲支配大把大把的時間?!?/p>

        從圖書館出來,二人直接進了大骨頭館。

        吳翼說:“想不到吧?我把老板給炒了?!?/p>

        “嘁!這山望著那山高,你屬跳蚤?。俊?/p>

        吳翼說:“不!我屬猴!”

        “原來是個沒定盤星的主兒!可是,你跟萬達商場不是簽有協(xié)議書么?別像在苫布廠,再白干二十幾天?!毙ぞ庉嫴粺o擔心地說。

        “嘁!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吳翼大咧咧地說。

        吃著,喝著,并不影響吳翼恣意汪洋地說話。

        “當初人都被養(yǎng)懶惰了,就像一棵樹固守在一成不變的坑里,挪一挪就覺得末日來臨,要死了。現(xiàn)在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了,只要有本領(lǐng),挪哪兒都吃香的喝辣的。當初時時處處看領(lǐng)導(dǎo)眼色行事,現(xiàn)在老板得看員工眼色行事,該漲薪不漲薪,該升職不升職,小心炒他魷魚!”

        “能得你,插對羽毛就想穿云破霧了!”肖編輯打趣道。

        吳翼詼諧地做個鬼臉,抓塊餐巾紙擦擦手,長吐一口氣:“現(xiàn)在我對那些交工齡費外出打拼的機關(guān)公務(wù)員算是徹底理解了,這叫完善自我,釋放生產(chǎn)力!”

        兩個多月里,肖編輯沒見過吳翼。他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過一段文字,說有個打工仔因為承受不住超乎尋常的壓力,居然自尋短見,想必吳翼也一樣,忙得一塌糊涂。

        這天市作協(xié)要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懇談會,地點在京娘湖,與會人員早八點集中在展覽館門前坐大巴前去。肖編輯數(shù)來數(shù)去,差一個人,正忙著翻看名單,吳翼呼喘著上了車。

        “對不起啊,睡過頭了。”

        肖編輯責怪道:“你也是,說不是星期天參加不參加兩說著呢,這不改在星期天了,你居然遲到?!?/p>

        五天前肖編輯給吳翼打手機,說了邀請他開會的事。

        他問:“是星期天嗎?”

        肖編輯說:“不是,是周三上午?!?/p>

        他說:“為什么不定在星期天呢?”

        肖編輯說:“市作協(xié)主席也要過星期天的呀!”

        他說:“是嗎?那我能去不能去兩說著呢?!?/p>

        肖編輯為此專門給市作協(xié)主席提建議,歷數(shù)星期天開會的好處,尤其好多作者是業(yè)余的……市作協(xié)主席點頭稱是,立馬改了會期。

        吳翼還算乖巧,作揖的架勢都搭出了,并且挨個兒散煙。

        “真的,手機鬧鈴響了,我沒聽見?!?/p>

        有人逗趣道:“你得拿掏耳勺挖挖耳眼兒?!?/p>

        吳翼明知故問:“挖啥?”

        “驢毛唄?!?/p>

        “好咧!”

        三個小時后來到京娘湖邊旅館吃中午飯。下午兩點集中在會議廳聽市作協(xié)主席講話。市作協(xié)主席是個女的,說話像蚊子哼唧,說著說著停下不說了。有人在打呼嚕,那呼嚕像滾雷,不時的還帶出一聲“啪”,像連響炮帶雷子。

        肖編輯循聲來到會場角落。見鬼了!又是吳翼,腦瓜歪在單人沙發(fā)扶手上,口水流了一地。肖編輯推吳翼一把,又推一把。

        吳翼咕噥道:“別鬧,讓我小睡一會兒。”

        肖編輯急了,拍一下吳翼肩膀:“你是來開會的,還是來睡覺的?”

        吳翼激靈一下驚醒,揉揉眼說:“對不起,請繼續(xù)!請繼續(xù)!”

        市作協(xié)主席是綿羊脾氣,笑笑,繼續(xù)絮叨。

        吃晚飯時,肖編輯問吳翼:“你老兄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這么嗜睡?”

        吳翼一語道破天機:“這不,競爭網(wǎng)絡(luò)宣傳總監(jiān)一職,我僥幸獲勝,一個多月來繃緊的那根弦一下就松下來了?!?/p>

        臨近中秋節(jié)的一個晚上,將近十點鐘,聽到“咚咚咚咚”的擂門聲,肖編輯忙去開門,原來是吳翼,左手拎一只熏雞,右手攥一瓶茅臺酒。

        進門他就炸雷般嚷叫:“喝他娘的!今兒真高興,咱來個一醉方休!”

        旋即故弄玄虛地說:“有人作繭自縛,再也翹不起翅兒啦!沒治!活該著倒霉!倒瞎霉!倒八輩子大霉!”

        接著嘶啞著喉嚨唱起:“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真高興……高興,高興……咱們老百姓呀,今兒個要高興……”

        曹局翻船了,不是被單位里的人告倒的,是他聰明反被聰明誤,給市里某權(quán)貴送了一只明代御藏金龜,權(quán)貴因巨貪鋃鐺入獄,坦白交代那只金龜?shù)膩砺窌r,將他和盤托出,牽扯進了南監(jiān)。

        轉(zhuǎn)眼一個小時過去了,吳翼帶來的那瓶酒已經(jīng)見底,肖編輯從條桌下摸出個塑料壺,里面裝的是高粱王散酒,給吳翼滿一杯,把塑料壺又放了回去。

        吳翼舌頭有點大:“你、不能讓我、自個兒喝,一個人喝、喝酒沒意思?!?/p>

        肖編輯拿出塑料壺,給自個兒也滿了一杯。

        方才那瓶酒,肖編輯至多喝掉三兩。他不愛喝酒,又不得不把吳翼帶來的酒擠兌著喝掉一些,不然待吳翼把整瓶喝光,麻煩就大了。之后肖編輯喝條桌下塑料壺里的高粱王散酒,吳翼喝不慣這個,說水氣太大。他至今不知道,條桌下并非一只塑料壺,那只他嘗過裝有真高粱王散酒的塑料壺幾乎未動過。肖編輯是這樣想的,有人以雪碧代酒糊弄他在先,我咋不可以用涼白開代酒支吾差事在后?

        吳翼一仰脖喝下半杯,抹抹嘴說:“看我沒、沒說錯吧?你那高粱王散酒跟涼白開差、差不多!”

        肖編輯也喝下半杯涼白開,說:“就是,水汽忒大,散酒店老板該不是把整桶水摻酒壇子了吧?”

        “當初究竟是誰告訴你說我死了?”吳翼突然問。

        “你原先局里的人在電話里講的,沒通名報姓,聽聲音,是個女的。”

        “女的?我跟她們沒仇啊……”

        肖編輯忍不住笑出了聲,改口道:“當時,我把電話打到了門崗房,接電話的是位姓曹的男士?!?/p>

        吳翼恨恨地說:“我猜準是小曹那慫貨,狐假虎威,摸著誰咬誰!沒想到,和平年代也孳生特務(wù)!”

        肖編輯糾正道:“特務(wù)這頂帽子有點高,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別有用心的人在作祟。你想啊,小曹是在替曹局出橫氣,保不齊他比我更了解你,喝到一定程度就失控了……”

        “是啊是啊,那家伙特了解我,我喝高了睡上一兩個小時就會清醒些,可他硬把我往門外推……”

        “你呀,一見酒那雙牛眼就紅得出血,也不揣摩揣摩人家憑啥請你喝酒?關(guān)系深厚嗎?你是他頂頭上司嗎?或者,你是他救命恩人?”

        吳翼沒吱聲,只顧擦汗了。天并不熱,從他額頭滾下的汗珠子,比黃豆粒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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