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一椒
摘要:由于宋代社會文人化特征顯著,文學發(fā)展繁盛,且文人墨客多精于音律之事,使得詩詞與音樂相輔相成,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獨特文化景觀。文章試從“三蘇”詩詞的音律雅韻賞析著手,對北宋時期的古樂和絲竹管弦在詩詞作品中所蘊含的豐富文化內涵進行分析解讀,以加深人們對宋代社會音樂文化的了解。
關鍵詞:音樂與詩詞;“三蘇”;古琴;絲竹管弦
一、音樂與詩詞的歷史交集
音樂與文學向來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不僅是經(jīng)久流傳的詩歌典籍,更是口口相傳的音樂佳作,雖然流傳至今已無曲譜可供后人誦吟,但其鮮明的音律特質和膾炙人口的文化品相,足于讓人領略到音樂與文學珠聯(lián)璧合的精妙雅趣。這一獨特的文化景觀也在《楚辭》、《離騷》、《九歌》等一大批文學作品中得到完美呈現(xiàn)。隨著時代的更迭,詩文的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了從“騷體”詩風的盛行、漢樂府的興起、到“魏晉風骨”的演進,至唐宋時,被唐詩宋詞推向了極致。唐宋時期,騷人墨客中英才輩出,且多精于音律,使得唐詩異彩紛呈,宋詞風騷獨領,一舉成為古老中華民族文化皇冠上的珠璣,雖歷經(jīng)千年歷史風雨洗禮,卻依舊閃耀著迷人的光彩,詩詞歌賦借助音律雅韻,得到靈動鮮活的氣血;音韻歌律,則借助文學豐厚的精神內涵和歷史底蘊,得到化蛹成蝶的提升。
唐詩發(fā)展到唐代末期,“詩的音律美的發(fā)展既達到最高點,再要發(fā)展,若仍在五、七言句法內去探索新境地,已不可能,于是借助于音樂曲調藝術的繁榮,便生發(fā)開擴出詞這一新的詩文學體裁”(周汝昌《唐宋詩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序言二》)。詞,最初是作為隋唐以來配合燕樂而創(chuàng)作的歌辭。“詞曲本不相離,惟詞以文言,曲以聲言耳”(劉熙載《藝概》)。為此,詞又稱曲子詞。其中,民間曲子詞以晚晴在敦煌發(fā)現(xiàn)的《云謠集雜曲子》及其他曲子的殘卷為代表,絕大部分作品無作者署名。而《花間集》中收錄的作品,則皆有詞客署名。民間曲子詞和詞客曲子詞的交匯,使宋詞呈現(xiàn)出多彩紛呈的蔚蔚奇觀,由此可見,唐詩宋詞,既各極其美,也各臻其盛,又都與音樂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
二、“三蘇”詩詞中的音樂元素
北宋時期,詞的流派紛呈,詞人名家輩出,而蜀地眉山一門“三蘇”的出現(xiàn),無疑是北宋文壇的一道奇觀?!叭K”專指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因其出眾的文學才能,而被列為“唐宋八大家”。父蘇洵,號老泉,子明允;兄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弟蘇轍,字子由,自號穎濱遺老。搜索百度百科可見,“三蘇”并稱始見于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該書卷四“才識條”稱“蘇氏文章擅天下,目其文曰‘三蘇,蓋洵為老蘇,軾為大蘇,轍為小蘇也?!?/p>
“三蘇”作為北宋年間著名文學家,不僅有出色的文學造詣,在音樂方面也很有成就。蘇洵以《六國論》等傳世佳作名聞遐邇,其文章說古論今,縱橫評說,極具氣勢。作為音樂欣賞家,蘇洵在音樂理論和樂器演奏上,有著較高造詣,作品涉及音樂生活的有11篇左右。蘇軾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都取得杰出成就,不僅是“唐宋八大家”,還是北宋豪放派詞的領軍人物。胡寅說“眉山蘇氏,一洗漪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浩懷逸氣,超然乎塵俗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柳氏為輿臺矣”(《向子湮酒邊詞序》)。王灼說:“東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保ā侗屉u漫志》二),由此足見蘇軾文學地位之高。在蘇軾現(xiàn)存的2300余首詩,340余首詞和散文中,所提到的樂器有13種之多,與音樂相關的詩詞多達160余首,文章約50余篇,其中,包括記錄宮廷音樂生活的致語。蘇轍以其散文成就最高,詩詞中提到的樂器多達22種,關于音樂的詩詞約136首。由此可見,“三蘇”詩詞中的音樂元素十分豐富,這些音樂元素,不僅滲透在“三蘇”詩詞的字里行間,更滲透在“三蘇”文學創(chuàng)作、生活體驗、社會交際的方方面面,從一個側面折射出北宋時期文人音樂生活的多姿多彩,社會生活對音樂的旺盛需求,亦可見一斑?!叭K”詩詞如果失去了這些音樂元素,其藝術成就、思想成就和社會影響力,都會大打折扣。有鑒于此,采擷“三蘇”部分詩詞為樣本,來加于研究,可以幫助人們加深對唐宋時期的文學思潮、音樂生活,以及文人墨客的思想境界和精神追求的了解,對于研究古代音樂文化發(fā)展有著重要意義。
三、“三蘇”詩詞中的悠悠古樂
《樂記》有言,“古樂”是指“雅樂”?!靶聵贰敝傅氖恰班嵭l(wèi)之音”。古人認為“雅樂”是“華夏正聲”,而“鄭衛(wèi)之音”則被稱為“靡靡之音”。春秋戰(zhàn)國時期所謂的“禮崩樂壞”,指的就是新樂與古樂碰撞所導致的結果。至宋代,由于宋統(tǒng)治者對儒家禮樂思想的重視,想用音樂鞏固皇室地位,發(fā)揮政治功能,因此復古思潮在宋盛行,使得宋代雅樂大肆發(fā)展。
古琴是雅樂的重要演奏樂器,也是文人之間的寫詩應和中常見的樂器?!稓v代琴人傳》引張右兗的《琴經(jīng)·大雅嗣音》提到:“……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蘇”,蘇軾與蘇轍兄弟受其父蘇洵熏陶,也對古琴有著濃厚的興趣。文人多有收藏古琴的愛好,古琴又與儒家文化緊密相關,在士人階級大肆普及,對文人音樂思想有著重要影響,“三蘇”詩詞中有很多關于古琴古樂的摹寫,折射出其對古樂的態(tài)度。
蘇軾的詩詞中提到古琴的約27篇,有的還有著對當時流行古樂的感想,如《舟中聽大人彈琴》:“自從鄭衛(wèi)亂雅樂,古器殘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獨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閱興亡。世人不容獨反古,強以新曲求鏗鏘?!睎|坡由聽父親彈琴聯(lián)想到古樂,由此引發(fā)由衷感概。鄭衛(wèi)之音興盛之后,雅樂逐漸衰亡,許多古樂器都泯滅于時光之中,唯有古琴存之千載,世人追求古樂古曲,強行加以新曲奏之,古樂器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古人對于音樂的思想意趣呢?東坡所崇尚的,是原汁原味的古樂,而非以“新曲”奏古樂,對強行回歸古樂的音樂思想不屑一顧。涉及古琴的文章約11篇,有《雜書琴事十首》、《雜書琴曲十二首》、《書士琴二首》、《破琴詩·并敘》等。其中《雜書琴事十首·琴非雅聲》這樣寫道:“世以琴為雅聲,過矣。琴正古之鄭、衛(wèi)耳。今世所謂鄭、衛(wèi)者,乃皆胡部,非復中華之聲。自天寶中坐立部與胡部合,自爾莫能辨者。或云,今琵琶中有獨彈,往往有中華鄭、衛(wèi)之聲,然亦莫能辨也。”蘇軾認為將古琴當成雅樂的代表是不對的,琴乃古代鄭衛(wèi)之音的代表,而現(xiàn)在所謂的鄭衛(wèi)之音都是胡部樂,自唐天寶年間坐部伎立部伎與胡部樂融合,流傳至今已經(jīng)不能分辨,而作為胡部樂器的代表,琵琶中往往也有著鄭衛(wèi)之音,這也無法分辨。這段話表明蘇軾認為,自春秋之后,雅樂就不再遺世獨立了,一種音樂的傳承必定是吸收了多種音樂文化元素,符合當時審美規(guī)律,所以宋代所謂的雅樂絕不是純粹的古樂,而是經(jīng)過長時間發(fā)展融合發(fā)展的新雅樂。
蘇轍的作品中提到古琴的約11首,如《大人久廢彈琴比借人雷琴以記舊曲十得三四率》、《和子瞻東陽水樂亭歌》等,其中《舟中聽琴》有著對古樂獨到的見解,“師來迎笑問所得,撫手無言心已明。世人囂囂好絲竹,撞鐘擊鼓浪謂榮。安知江琴韻超絕,擺耳大笑不肯聽?!贝嗽娕c蘇軾《舟中聽大人彈琴》一樣,作于1059年,是三蘇全家由水路出蜀夜泊戒州(今四川宜賓),蘇轍凝聽父親彈琴之后所寫的即興之作,蘇轍由舟中聽琴而聯(lián)想到伯牙滄海學琴——伯牙跟隨成連先生學琴,學習三年之后琴藝精湛,但始終不得靈魂,有天成連先生對伯牙說:“我的老師方子春,居住在東海,他能傳授培養(yǎng)人情趣的方法。我將帶你前去?!比缓髮⒉懒糁脰|海獨自離去,伯牙在等待的過程中,面對大海聽波濤滾滾,看天邊鳥群飛翔,終于得悟,譜得一曲,琴意頓生,師坐船而返。然后由伯牙學琴引出世人皆愛絲竹管弦之樂,殊不知古樂之動聽,表現(xiàn)了崇尚古樂不滿世俗之樂盛行的觀點。蘇洵的作品中提到琴較少,有《送蜀僧去塵》、《神女廟》,雖蘇洵文論中少見對古樂的態(tài)度,但是他對音樂的功能相當重視,《樂論》中“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禮也。禮之所不及,而樂及焉?!背浞终f明了蘇洵對禮樂的重視。
四、“三蘇”詩詞中的絲竹之趣
絲竹是對中國傳統(tǒng)弦樂器和竹管樂器的總稱,亦泛指音樂。西漢戴圣《禮記·樂記》有云:“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薄稘h書·張敞傳》:“口非惡旨甘,耳非憎絲竹也?!薄度龂尽の褐尽り愃纪踔矀鳌罚骸岸`位東藩,爵在上列,身被輕暖,口厭百味,目極華靡,耳倦絲竹者,爵厚祿重之所致也。”“絲竹之好”即指喜愛音樂。《新唐書·禮樂志》:“絲有琵琶、五弦、箜篌、箏,竹有觱篥、簫、笛?!?/p>
絲竹之樂在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見,跟古琴特有的文化屬性不同,絲竹更加的平民化娛樂化,受眾程度廣,文人之間朋友聚會,宴請之中都可見絲竹的身影。以“三蘇”為代表,蘇軾的詩詞中關于弦樂器不包括古琴的有約19首,竹管樂器約35首,其中簫、琵琶、笛較多,如《蝶戀花·密州上元》、《潤州甘露寺彈箏》《李委吹笛》等,文章中關于竹管樂器的約12篇,弦樂器的約10篇。如《與范子豐八首之七》《與朱康叔二十首之二十》等。以《采桑子》為例,就是描寫文人聚會聽樂之作:“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擾。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贝嗽娮饔?074年冬,即宋神宗熙寧七年甲寅仲冬,東坡調任密州知州途中經(jīng)過潤州,在甘露寺多景樓與孫巨源、王正仲聚會。聚會間有絕色官妓胡琴奏樂相伴,周圍是燦爛絢麗的晚霞,景色在夕陽的映照更加溫暖,于是孫巨源請東坡依景作詞。東坡應孫之約寫下這首《采桑子》,還作了一首名為《潤州甘露寺彈箏》的詩。詩的上闕由情至事,由事歸情,借自然之景,抒心中之情,意味深遠。由“停杯且聽琵琶語”承上啟下,認為“樂事回頭一笑空”,故不能以認真的態(tài)度來對待音樂,所以東坡特地挑選了虛字“且”放于“聽”字之前,以顯出他于不經(jīng)意間聽樂的心態(tài)?!凹殦虞p攏”和上句中的“琵琶語”,都是自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詩句化出,用以贊美奏樂之人的精巧技藝。本是無意卻又被奏樂吸引,說明演奏者水平的高超?!皳印保缸笫质种赴聪抑献笥掖贽D:“攏”,用左手手指按弦向里推,贊美之情由“細”和“輕”兩字展現(xiàn),讓人不由聯(lián)想起白居易曾描述過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音樂之美。贊罷彈奏者的技藝,自然而然的再描寫奏樂之人,用“醉臉春融”四字來寫其神,懷抱琵琶的少女臉頰泛紅,嘴角含笑,臉上的紅霞與江天一色中的那一抹紅映照,生動的描繪出一個姑娘的動人姿態(tài)。
蘇轍的詩詞中關于弦樂器的約20首,關于竹管樂器的約29首,其中笛、箏、笙等樂器出現(xiàn)的較多,如《王詵都尉寶繪堂詞》、《中秋見月寄子瞻》、《記歲首鄉(xiāng)俗寄子瞻二首其二蠶市》、《除夜會飲南湖懷王鞏》等,絲竹之樂典雅清麗,柔婉又充滿情韻,不失格調,可登高雅之堂,在宴會中廣受喜愛,以《中秋見月寄子瞻》為例:“西風吹暑天益高,明月耿耿分秋毫。彭城閉門青嶂合,臥聽百步鳴飛濤。使君攜客登燕子,月色著人冷如水。筵前不設鼓與鐘,處處笛聲相應起……”,此詩作于1078年中秋,即元豐元年,是蘇轍寫給哥哥蘇軾的唱和之作,雖是于南都所寫,但全詩除了最末兩句之外,都是寫彭城的(今江蘇省徐州市),詩詞前四句描寫了中秋夜之景,秋高氣爽,明月掛在天空顯得格外的明亮清晰可見,遠處還有那連綿不斷的青山,后四句描寫宴會的場景,使君帶著客人佇立于燕子樓上,在樓上看月兒,顯得格外的清冷如水,宴會奏樂沒有鼓聲與鐘聲,只有四處傳來悠揚的笛聲相呼應和……。
蘇洵的作品中提到絲竹的有《答張子立見寄》:“舟行道里日夜殊,佳士恨不久與俱。峽山行盡見平楚,舍舡登岸身無虞。念君治所自有處,不復放縱如吾徒。通衢眾所入,癃殘詭怪雜沓不辯可嘆吁。文人大約可數(shù)者,不過皆在眾所譽。此外何足愛,刓破無四隅。況予固魯鈍,老蒼處群雛。入趙抱五弦,客齊不吹竽......”此詩為蘇洵于1059年(即嘉祐四年)十二月作于江陵,蘇洵嘉祐初年與蘇軾、蘇轍前往京都時,途經(jīng)渝州,渝州知州張子立主動前往拜見蘇洵,蘇洵為報答其友誼,便寫下這首《答張子立見寄》回贈,前部分抒發(fā)了不能同游的遺憾,大意為隨著船的航行,眼前的景色逐漸變換有著各色美麗,遺憾的是離別匆匆,你公務繁忙不能與我們一同游歷,后委婉的表達了對他的建議,文人的愛好雖是廣讀各式書籍,但是有些書對功名并無太大用處,讀了反倒不美,詩中的“入趙抱五弦,客齊不吹竽”兩句雖是出現(xiàn)了五弦和竽兩種樂器,但是并不是描寫音樂,而是出自兩個典故,趙國尚武,入趙卻抱琴,齊地好竽,但是入齊卻不吹竽,都是說自己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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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四川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