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軍
有一段時間,極喜愛李叔同的書法,特別是他出家中后期的經(jīng)偈書法,達到神通玄妙、物我皆忘的平淡之境。東坡居士云:“絢爛至極,歸于平淡”,這份“平淡”,宛如清風朗月、一泓止水,它沖淡淵穆,煙火全消。不是個人素養(yǎng)和禪定功夫達到很高境界的人,斷難企及。
豐子愷說:“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來,為環(huán)境、習慣、物欲、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贊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里也已經(jīng)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p>
李叔同出家前,在杭州的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擔任美術(shù)和音樂老師。且看當時的幾位學生日后是如何評價他的:“弘一師的誨人,不說話,主行‘不言之教,凡受過他的教誨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雖然平時十分頑皮的,一見了他,或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嚴肅恭敬起來,但他對學生并不嚴厲,卻是非常和藹可親,這真可以說是人格的感化了。”“在我們老師中,李叔同先生最不會使我們忘記。他從來沒有怒容,總是輕輕地像母親一般吩咐我們?!彼耐孪膩D尊也曾說到:“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fā)出,我們只好佩服他,不能學他?!毕膩D尊認為,李叔同的誠敬,實與他“儒家式的修養(yǎng)”密不可分。李叔同的“十分像人”,唯有親歷者方能有切身的感受,而我們所能從心底里發(fā)出的,唯有深深的羨慕和遺憾。
不為貪慕虛名者援筆,卻對普通有緣人禮敬。
李叔同的節(jié)操修養(yǎng),在他出家后自然化成了修行的助力,尤其體現(xiàn)在他的持戒甚嚴上。
他的昔日同事、終身好友夏丏尊,曾邀請弘一法師去家鄉(xiāng)上虞做客,并安排他在自己執(zhí)教的春暉中學一間宿舍里住下。當弘一法師打開鋪蓋卷,用一條破席子鋪在床上,攤開舊被褥,再把幾件僧衣折疊起來當枕頭,然后取出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去湖邊擦臉,夏丏尊忍不住了,提出為弘一法師換一條新毛巾。弘一法師卻說:“哪里,還受用著哩,不必換?!钡诙旖鐣r,夏丏尊著人送來一碗米飯和兩碗蔬菜,見弘一法師吃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飴,仿佛正享受著什么美食大餐似的,使夏丏尊幾乎流下慚愧的淚水。他百感交集,眼見得在弘一法師那里,世間無一樣不美好,無一樣不受用,而身為紅塵中人,卻時常心煩意亂,百般煩惱。
弘一法師的可貴在于,他首先是個極真的人,容不得一點矯飾和虛假;其二,他是一個不騖聲華、自律很嚴的人。他不想震撼別人,而他人生的見證者卻無一不受到震撼。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這是弘一法師作詞作曲的一首流傳甚廣的歌。每當哼唱這熟悉的旋律,婉約如訴、凄清蒼涼的感受便襲上心頭,排之不去。高僧大德圓寂前一般都有偈句示人,弘一法師亦如此,僅錄其中四句: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他最后拒絕吃藥,拒絕食物,卻口誦佛號,并以凈土宗的臨終要求交代了后事。圓寂前寫了“悲欣交集”四字?!氨弊趾?,“欣”字如舞,兩者交集,便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