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建東

雅俗共賞
——古代詩文里的蘇式生活

◎ 沈建東

宋人繪《春游倦歸圖》（局部）

蘇州地處豐饒的太湖平原，東面多湖蕩，西面多丘陵。山川秀麗，物產(chǎn)豐厚，氣候溫潤、四季分明。魏晉南北朝，北方戰(zhàn)亂不斷，衣冠之族皆南渡江南定居。隋唐大運河開通后，又歷經(jīng)宋室南遷定都臨安，大批世家大族選擇蘇州作為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經(jīng)過千百年江南民眾辛苦勞作，經(jīng)濟文化逐漸發(fā)展，從唐宋以來，逐漸形成了全國最大的米市，全國絲織業(yè)的中心，衣布天下，至清蘇州已是“閶門內(nèi)外，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云錦，語其繁華，都門不逮?！薄皡情嬛翖鳂颍惺卸铩薄疤K城商戶，何啻數(shù)十萬家”的繁華都市，正如明唐寅詩中所描繪的那樣：“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賈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又因靈山秀水，古跡眾多，人文風尚清嘉，唐以來成了引退官僚和文人最喜愛的留居地和游學之地，他們對生活的講究又促進各行各業(yè)的發(fā)展，而有許多民間風習和崇尚，退隱官僚和文人往往又是始作俑者，他們的詩歌文字對蘇州山川秀麗和人文風情的贊美，既影響了蘇州普通人家的生活觀念，又引導了世人對蘇州美好生活的向往。

明中葉以后，蘇州號為“奢靡為天下之最”，蘇州城中“而詩書之族，聚廬錯處，近閶尤多”。而“公署宦室以逮，商賈多聚于西”，士紳貴族他們講究精細雅的生活文化，居必園林、衣必錦繡、食必應時之物，“吳下全盛時，衣冠所聚，士風篤厚，尊事耆老。來為守者多前輩名人，亦能歷其習俗以成美意?！鼻蹇登鄹髁陆?，每次必到蘇州，他們喜愛蘇州的山水與人文風情。上行下效，以至于形成了“蘇州樣”“蘇式”“蘇作”“蘇意”等代表蘇州人生活品質(zhì)和時尚的詞匯。蘇式生活成為人們向往的一種式生活模式。從歷代文人的詩歌中可以充分領略蘇式生活，魚米之鄉(xiāng)，崇文重教，重節(jié)好游，講究與奢靡并重的社會風俗狀態(tài)。而清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蘇俗奢靡”條里，顧氏對蘇俗的奢靡發(fā)表了獨特的看法：“蘇郡俗尚奢靡，文過其質(zhì)……即以吾蘇而論，洋貨、皮貨、綢緞、衣飾、金玉、珠寶、參藥、諸鋪、戲園、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不知幾千萬人，有千萬人之奢華，即有千萬人之生理，若欲變千萬人之奢華，而返于淳，必將使千萬人之生理，亦幾于絕?！币舱鐚W者劉士林在《釋江南叢書：風泉清聽——江南文化理論》說的那樣：“豐厚的物質(zhì)基礎促進了物質(zhì)文化的極大繁榮，江南人的衣食住行也成為了文化創(chuàng)造的重要領域?！弊屛覀兇┰教圃娝卧~，通過詩歌來認識那些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領略蘇式生活的精細與美好。

盛世滋生圖中的閶門（局部）

一、吳田黑壤腴，吳米玉粒鮮：蘇式生活的根本

遠古時代，蘇州城郊的草鞋山、越城等古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大量稻谷的種子，還有網(wǎng)垂和魚骨。六千多年前的古人就已經(jīng)開始栽培水稻，用工具來捕魚了。宋范成大《吳郡志》：“吳之土風習俗，《隋志》詳矣。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食魚與稻，以漁獵為業(yè)?！彼^“火耕水耨”指古代一種耕種方法，遠古人類播種前先燒去雜草，然后灌水種稻，因稱之。經(jīng)過千百年精心的培育，稻米到宋代已經(jīng)有幾十個品種了，范成大《勞畬耕》有曰：“吳田黑壤腴，吳米玉粒鮮。長腰匏犀瘦，齊頭珠顆圓。紅蓮勝雕胡，香子馥秋蘭?；蚴沼菟粹?，或自占城傳。早秈與晚，濫吹甑甗間?！碧皆运逄崎_始成了朝廷重要的糧倉，運河成了重要的漕糧運送通道。北宋范仲淹《上呂相公并呈中丞諮目》說：“蘇、常、湖、秀，膏腴千里，國之倉庾也?！彼稳粟w霖在他的《筑圩篇》中也說：“天下之地，膏腴莫美于水田。水田利倍，莫盛于平江。緣平江水田，以低為勝?！边t在北宋末年，已盛傳“蘇常熟，天下足”的諺語。農(nóng)歷二月初二，蘇州農(nóng)村原有吃“撐腰糕”的傳統(tǒng)風俗，即以隔年陳糕，以油煎食。為什么呢？蔡云《吳歈百絕》云：“二月二日春正饒，撐腰相勸啖花糕。支持柴米憑身健，莫惜終年筋骨勞?！弊宰ⅲ骸岸露帐硴窝狻！钡咎飫谧饔绕湫枰冉?，這一風俗由鄉(xiāng)村流行到城市，衍化成此日吃“撐腰糕”，旨在少腰病、多健康的祈愿了。

〔清〕焦秉貞《耕織圖》

在稻作發(fā)達的蘇州地區(qū)，舊時文人的竹枝詞中對于田間勞作多有描寫，如：“隔浦蓮歌唱夕陽，田田荷水弄清香”（明沈宜修《分湖竹枝詞》）；“一曲吳歌高復低，行行踏歌日欲西”（明邢侗《擬竹枝詞》）；“不愁素足行人見，雜坐聯(lián)歌踏水車”（清李紱《吳江竹枝詞》）；“最愛秋來齊蕩槳，采菱歌又采蓮歌”（清吳鴻振《竹枝詞》，見《國朝松陵詩征》）等詩句。甚至夏夜農(nóng)村乘風涼的生活場景亦有詩歌唱詠，家住汾湖北岸葫蘆兜村的清末田園詩人張都金詩詠云：“暑夜乘涼酒半醺，豆棚瓜架話耕耘。田家自有天然樂，兩岸吳歌響遏云?！泵髑鍟r代，吳江蘆墟、常熟白茆等地有唱山歌的習俗，還有夏末秋初的山歌大會，四鄉(xiāng)八鄰歌手云集河塘兩岸，通宵達旦斗唱山歌，形成了人山人海、徹夜不絕的熱鬧盛會。

在靠天吃飯的時代，百姓對豐收的渴望在關心民生的田園詩人范成大《秋日田園雜興》中，表露無遺：“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牋訴天公休掠剩，半嘗私債半輸官?！薄靶轮瞿噻R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薄扒飦碇慌掠甏勾?，甲子無云萬事宜。獲稻畢工隨曬谷，直須晴到入倉時?！?/p>

關心百姓生計的康熙大帝，還在豐澤園發(fā)現(xiàn)了御稻。章乃煒、王靄人編《清宮述聞》（初續(xù)合編本）曾記載了他參與選育“御稻米”的故事：一天，康熙在中南海豐澤園內(nèi)的苑田間巡行時，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一株水稻，其莖高出眾稻之上。時方六月下旬，其他稻株正處孕育階段，而這株稻穗?yún)s已經(jīng)成熟了，且“實已堅好”，康熙于是下令收藏好它的種子，待到明年再種植，果然比其他稻谷先熟，“從此生生不已，歲取千百，四十余年以來，內(nèi)膳所進，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紅而粒長，氣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御稻米。一歲兩種亦能成熟?！辈坏绱?，在“康乾兩朝，屢命于御園隙地植稻種蔬。至光緒朝，擇西直門外三貝子花園舊址，辟為農(nóng)事實驗場，稻蔬而外，試植美國種棉花，并各種果木，由農(nóng)工商部承辦經(jīng)營”。豐澤園后來成了清皇家每年春天舉行耕耤禮的地方。在北方地區(qū)三十多年成功試種的基礎上，康熙決定向南方推廣“早御稻”。他首先選定在蘇州和南京地區(qū)試種，并把這項任務交給了自己信得過的地方官——蘇州“織造監(jiān)督”李煦。李煦第一年試種效果不佳，康熙大為掃興?？滴踉诶铎愕淖嗾凵吓荆骸八脑鲁跏N遲了”。第二年，康熙特派水稻專家李英貴到蘇州指導種植。李煦遵照康熙的指示，提前在谷雨日（三月二十八日）插了一季秧。由于提前插秧，因而一季早熟。二季也趕插得很及時，兩季稻子的收成均較上一年明顯提高。當時，江西、浙江、安徽的官吏和兩淮商人紛紛向李煦要種子?？滴醯弥限r(nóng)民對御稻“無不歡忭踴躍，傳為異寶。凡有田產(chǎn)之家，俱聞風求種”的消息后，很是興奮，特指示當?shù)馗茫骸按朔N須廣布江南，以便民生才好。不可花費吃用！”康熙心系民生的情懷令人感佩。

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書里多次提到——“御田胭脂米”，指的就是康熙培育的御稻米，如第四十二回寫平兒給劉姥姥準備禮物時說：“如今這個里頭裝了兩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钡谄呤寤刂杏謱憽百Z母因問，‘拿些稀米飯來吃吧’，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辈苎┣蹫楹螘懹久啄?？這是康熙御稻米在南方推廣的結(jié)果?？滴跷迨哪辏?715），曹雪芹的父親曹頫從其母舅李煦那領取御稻種一斗，開始在江寧（現(xiàn)南京）推廣，同時也在自家田里種植。因為曹、李兩家奉旨在江寧、蘇州推廣御稻種植，曹雪芹少年時很可能是吃過這種米，并在后來寫進了《紅樓夢》。從曹雪芹的描繪中可知，御稻米軟糯清香，所以平兒說“熬粥是難得的”，牙口退化的賈母也喜歡吃御稻米粥。這個御田胭脂米是否是宋朝蘇州出產(chǎn)的紅蓮稻呢？在范成大《再到虎丘》有“覺來飽吃紅蓮飯，正是塘東稻熟天”的詩句里，曾提到“紅蓮飯”，在范成大另一本《吳郡志·土產(chǎn)》里有專條“紅蓮稻”的記載，其云：“自古有之。陸龜蒙《別墅懷歸》詩云：‘遙為晚花吟白菊，近炊香稻識紅蓮?！瘎t是唐代已有此米，中間絕不種，二十年來，農(nóng)家始復種，米粒肥而香?！饼徝髦吨袇羌o聞》卷一記道：“紅蓮稻從古有之，陸魯望《別墅懷歸》詩云：‘遙為晚花吟白菊，近炊香稻識紅蓮?！两褚源藶榧逊N。”由此可以說，至少唐時江南已種早熟產(chǎn)量較高的紅蓮稻了，中間曾經(jīng)斷代沒種了，到清代康熙在豐澤園又發(fā)現(xiàn)了這個品種。無論是像康熙那樣的帝王還是像范成大那樣隱居的田園詩人，都關注稻米的品種和品質(zhì)，關心百姓能吃飽飯，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帝國才能正常運轉(zhuǎn)下去。不正是“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的典范嗎！先憂后樂的有識之士對民生的關心就是對國家福祉和未來的關心。

蘇繡眼睛袋 蘇州博物館藏

二、春深處處掩茅堂，滿架吳蠶婦子忙：衣被天下的基礎

蘇州地區(qū)很早就植桑養(yǎng)蠶，蠶桑業(yè)在國民經(jīng)濟中占有重要地位。春秋后期，吳國和楚國曾因爭奪邊界桑樹發(fā)生過著名的爭桑之戰(zhàn)。明清時期，蘇州植桑養(yǎng)蠶規(guī)模不斷擴大，如湖中諸山“以蠶桑為務，地多植?！保ㄇ　秴强h志》卷二十四）。慣養(yǎng)兩蠶，即春蠶和秋蠶，春蠶在農(nóng)民經(jīng)濟生活中極為重要，有“春蠶半年糧”之說。張郁文《木瀆小志》卷五云：“鄉(xiāng)民多業(yè)蠶桑，比戶繅絲?！闭剰汀犊壗z曲》云：“櫻桃紅，蠶初烘。桑葉脫，蠶正熟。乍愁天氣半陰晴，卻喜團團滿斗盛。大婦排湯鑊，小婦汲泉清。山窗日暖聲裊裊，繅出新絲雪色皎。獨有私憂不敢道，男號無袴女無襖。幸聞詔免租，且待熟秋稻。天恩如此寬，穩(wěn)博收成好?！碧镏械居星?，架上蠶結(jié)繭，男耕女織的理想千百年來一直是多少百姓的夢想。

歷史上，為了蠶桑有好的收成，蠶婦要祭拜蠶神嫘祖和馬頭娘，而她們作為官方和民間祭祀的蠶神，在人間同享香火，王士禛《蠶詞四首》之一云：“青青桑葉映回塘，三月紅蠶欲暖房。相約明朝南陌去，背人先祭馬頭娘?！蓖鯐r翔《養(yǎng)蠶謠》有云：“老媼拂布裳，拜向馬頭娘。暗祝今年多做蠶，要抵久債充官糧?！备邌ⅰ娥B(yǎng)蠶詞》云：“東家西家罷來往，晴日深窗風雨響。三眠蠶起食葉多，陌頭桑樹空枝柯。新婦守箔女執(zhí)筐，頭發(fā)不梳一月忙。三姑祭后今年好，滿簇如云繭成早。檐前蝶車急作絲，又是夏稅相催時。”這些詩歌還反映養(yǎng)蠶期間，家家閉戶不相往來的風俗。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春日田園雜興》詩云：“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泵魃蛑堋对佇Q》詩云：“衣被功深藏蠢動，碧筐火暖起眠時。愿言努力加飡葉，二月吳民要賣絲?！鼻迨プ嫘睢额}耕織圖·織·大起》云：“春深處處掩茅堂，滿架吳蠶婦子忙。料得今年收繭倍，冰絲雪縷可盈筐。”經(jīng)過精心的飼養(yǎng)，蠶漸漸長大結(jié)繭，人家開始互相探望，品評結(jié)繭情況，期盼豐收。繭子收下后，蠶家開始繅絲，徹夜不停，十分辛苦。范成大《繰絲行》云：“小麥青青大麥黃，原頭日出天色涼。婦姑相呼有忙事，舍后煮繭門前香?？壾囙朽兴骑L雨，繭厚絲長無斷縷。今年那暇織絹著，明日西門賣絲去?！鼻逶瑢W瀾《尹山崇福寺》詩云：“停橈古寺綠陰遮，僧院泉香坐試茶。比戶蠶眠桑葉老，隔壁人語爨煙斜。讀書臺寂泥銜燕，斑竹廳荒草吠蛙。繡伴同來閑佇立，春庭默看做絲花?！碧K州地區(qū)絲綢業(yè)的發(fā)達正是源于家家養(yǎng)蠶的基礎，以至于到了明清時候形成衣被天下之勢。

城鄉(xiāng)的女子，種地紡織之余，還刺繡不綴，繡制日常起居生活中的實用繡品，在滿足生活之外還可以賺取額外補貼家用。而士紳家女子則多以刺繡打發(fā)余時，特別是閨閣繡，精細雅潔，如詩如畫，后來又有露香園顧繡的引領，一發(fā)不可收拾。如清顧震濤《吳門表隱》：“許氏，夏炳泉妻，年三十而寡，孝事翁姑，極貧勤作，撫子成立。工針黹，虔繡金剛舍利寶塔石佛像、大學圖、朱子家訓、斗姆心咒文、帝陰鷙文等件，十余年而成，藏畫禪、靈鷲兩寺中供奉，愿資父母翁姑冥福?！?/p>

清董以寧《浣手繡觀音》詩，其云：“蘭湯浴手，窗前先就，紅蓮嬌片。須記他原少凌波，休錯配鴛鴦線。繡著金身須半面。似向依青眼。春筍纖纖近慈云，疑紫竹林中現(xiàn)?！弊诮填}材一直是名媛秀女青睞的題材，她們虔誠地繡著觀音菩薩像、佛經(jīng)等，以寄托自己的信仰與情愫。

三、一夜腥風散水鄉(xiāng)，閶門昨到太湖航：漁魚而食是蘇州

太湖漁業(yè)發(fā)達，自古以來，發(fā)明了各式工具，漁具完備，唐陸龜蒙有《漁具》詩，小序云：“天隨子漁于海山之顏有年矣，矢魚之具，莫不窮極其趣?！惫驳檬迨?。皮日休見而和之，有《奉和漁具十五詠》，并作《添漁具詩》五首，小序云：“天隨子為《漁具》詩十五首以遺予。凡有漁以來，術(shù)之與器，莫不盡于是也。噫！古之人或有溺于漁者，行其術(shù)而不能言，用其器而不能狀，此與澤助之漁者，又何異哉？如吟魯望之詩，想其致，則江風海雨，槭槭生齒牙間，真世外漁者之才也?！标扆斆捎掷m(xù)和五首，傳為美談。唐宋時，太湖漁民賣魚，論斗不論斤，范成大《吳郡志》卷二說：“魚斗者，吳俗以斗數(shù)魚，今以二斤半為一斗，買賣者多論斗，自唐至今如此。皮日休《釣侶》詩云：‘趁眠無事避風濤，一斗霜鱗換濁醪。莫怪兒童呼不得，盡行煙雨漉車螯?！蹦莻€時候魚蝦之多，以斗論賣。

蘇州民間食魚則按農(nóng)歷順序來，民間諺云：正月塘鯉魚，二月吃鱖魚；三月甲魚；四月鰣魚；五月白魚；六月鳊魚；七月鰻魚；八月鲃魚；九月鯽魚；十月草魚；十一月鰱魚；十二月青魚。

不僅如此，蘇州人食海鮮也很普遍，蘇州城離海不遠，船運至葑門，是海鮮的貿(mào)易點。蘇州人舊時初夏嗜吃黃魚。說到蘇州人吃黃魚，尢侗詩云：“杜陵頓頓食黃魚，今日蘇州話不虛。門客不須彈鋏嘆，百錢足買十斤馀?！钡S魚是海魚，要出海才能得到，如果國家實行海禁，則漁民出海不得，老饕們只能翹首以望戰(zhàn)事快平，海禁早開了。此事見汪琬《有客言黃魚事紀之》詩，說的是蘇州農(nóng)歷五月熱濕蒸騰，正是黃魚上市的季節(jié)，“此時黃魚最稱美，風味絕勝長橋鱸”。本來這個時候“憶昔東南全盛馀，海舶銜尾張網(wǎng)罛。公然滿載返吳市，市中雜沓喧擔夫。柳條貫腮冰貯腹，數(shù)尾僅直千青蚨。豪門膳宰善烹治，劑以酰醬筆筍蔬。芳鮮頓覺溢幾案，主賓下箸爭歡呼。須臾飽食共摩腹，馀羹猶飫長須奴”。但由于兵燹，詔書禁海，人民希望快快解決爭端，早早解除海禁，使得“此魚復得登庖廚”。明清時候，蘇州習俗端午日必買黃魚，用于祭祖賞節(jié)之需，葑門外原有冰窖，所以海船載魚歸來，用冰保鮮，因稱冰鮮。清沈朝初《江南好》詞謂：“蘇州好，夏月食冰鮮。石首帶黃荷葉裹，鰣魚似雪柳條穿,到處接鮮船?！奔粗复?。

自唐以來，蘇州湖鮮詠者漸多，而鱸魚為最，可稱為最有文化之魚。陸龜蒙詠唱鱸魚《食魚》詩：“江南春旱魚無澤，歲晏未曾腥鼎鬲。今朝有客賣鱸魴，手提見我長于尺。呼兒舂取紅蓮米，輕重相當加十倍。且作吳羹助早餐，飽臥晴檐曝寒背。橫戈負羽正紛紛，只用驍雄不用文。爭如曉夕謳吟樣，好伴滄洲白鳥群?！彪[居蘇州的陸龜蒙，用春天尺長的鱸魚來做羹，還美其名曰吳羹，美美品嘗后，在初春的暖陽下曝寒背，多么愜意的事。

〔明〕文伯仁《春溪捕魚圖》

宋時吳江松陵鎮(zhèn)東太湖長橋（垂虹橋）筑成，湖水所產(chǎn)鱸魚因此稱為“長橋鱸”。范成大《吳郡志》稱：“吳江長橋，南有四鰓鱸，味美而肉緊，九月霜下時收鱸魚，以三尺者為佳。作魚膾置香橙皮，細切為縷，與鱸膾相和，撥令調(diào)勻。即所謂金齏玉膾，東南之美味也?！狈冻纱笥终f：“鱸魚，生松江，尤宜鲙。潔白松軟，又不腥，在諸魚之上。江與太湖相接，湖中亦有鱸。俗傳江魚四鰓，湖魚止三鰓，味輒不及。秋初魚出，吳中好事者競買之，或有游松江就鲙之者。”就是說那個時候秋游太湖，會吃又有情商的文化老饕會選擇四鰓鱸魚為魚鲙，飽腹解饞，勾引詩意，故而范成大詩有“西風吹上四鰓鱸，酥雪松膩千絲縷”的名句，蘇東坡《和文興可洋州金桔徑》詩云：“金橙縱復里人知，不見鱸魚價自低。須是松江煙雨里，小船燒薤擣香虀?！睂|魚鲙倍加贊賞。宋米芾《吳江垂虹亭作》詩云：“斷云一葉洞庭帆，玉破鱸魚金破柑。好作新詩寄桑苧，垂虹秋色滿東南。”明唐寅《松陵晚泊》：“晚泊松陵系短篷，埠頭燈火集船叢。人行煙靄垂虹上，月出蒹葭涌水中。自古三江多禹跡，長濤五夜是秋風。鱸魚味老春醪賤，放箸金盤不覺空。”明高濂《飲饌服食牋》有專條“吳郡鱸魚鲙”，其云：“八九月霜下時，收三尺以下，劈作鲙。浸洗，布包瀝水氣盡，散置盤內(nèi)。取香柔花葉相間，細切，和鲙拌令勻。霜鱸肉白如雪，且不作腥，謂之金齏玉鲙，東南佳味?！彼^“金齏玉鲙”典出《大業(yè)拾遺記》，其實“金齏玉鲙”并非是一道菜，而是鱸魚與莼羹的組合，是典型的文人菜，色香味俱全，與文人清高的情懷十分適宜。

清黃兆麟《蘇臺竹枝詞》：“一夜腥風散水鄉(xiāng)，閶門昨到太湖航。家家坐艇買鮮去，尺半銀鱸論斗量?！苯削|魚肥美季節(jié)，價廉物美，尺把長的鱸魚要買的話不是一條而是一斗，那個時候蘇州地方水產(chǎn)豐茂，生態(tài)環(huán)境絕佳，還是很令現(xiàn)代人羨慕的。

齊白石《九如圖》

四、續(xù)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重節(jié)好游蘇州人

臘月將盡，蘇州城里各里巷地保以新歷分送每戶，人家則酬些錢文，稱送歷本的習俗。封建時代，皇歷只有皇帝欽定后頒布，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訂制和印刷。每年的新歷頒行，地保挨家送新皇歷，衍成習俗。明文徵明詩云：“千門萬戶易桃符，東舍西鄰送歷書?！奔粗复?。

臘月二十四夜，是送灶的日子。舊俗官三民四疍家五，遠古祭灶最初是從祭祀火開始的，范成大有《祭灶詞》傳世，生動地描寫了宋時蘇州人家送灶的習俗，其詩曰：“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車風馬小留戀，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粉餌團。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p>

〔清〕丁觀鵬《太平春市圖》（局部）

臘二十五及二十七日，家家看皇歷，擇日打掃衛(wèi)生，又稱除殘日。干干凈凈準備過年，俗呼為打檐塵。清蔡云《吳歈》云：“茅舍春回事事歡，屋塵收拾號除殘。太平甲子非容易，新歷頒來仔細看?！?/p>

守歲，即在除夕之夜，通宵守夜、辭舊迎新的一種習俗，民間稱之為“熬百歲”?！跋嘌貧q阿戎家，蠟炬?zhèn)骷t向碧紗。三十六旬都浪過，偏從此夜惜年華”，詩里描繪的是除夕守歲習俗。團圓夜飯后，相約合家燃燭守歲，迎新年，整夜不眠?！袄m(xù)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唐《秦中歲時記》載：守歲之事三代前后典籍無文。至唐杜甫的《杜位宅守歲》詩云“守歲阿咸家，椒盤已頌花”，疑自唐始。李商隱《隋宮守歲》詩云：“沈香甲煎為庭燎，玉液瓊漿作壽杯。遙望露盤疑是月，遠聞鼉鼓驚欲雷?！睂懙氖腔蕦m守歲。

古時守歲有兩種含義：年長者守歲為“辭舊歲”，有珍愛光陰的意思；年輕人守歲，是為延長父母壽命。唐朝孟浩然守歲詩“守歲家家應末臥”?？梢娛貧q和壓歲是過年風俗中最具特色的祈福形式。期間孩童最歡樂，可以盡情玩耍吃喝，家長一般也不限制，還可以得到壓歲錢，古詩云：百十錢穿彩線長，分來角枕自收藏。商量爆竹飴簫價，添得嬌兒一夜忙。大詩人蘇軾說的好：“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笨梢姵κ貧q有它的積極意義。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上）唐寅《事茗圖》（下）

陽春三月，蘇州舊俗游春玩景。從上巳日直到清明后，文人雅士到城中逛園林，探古訪幽，看菜花，賞山野之景，清時游春之風很盛，閨閣中也不能免俗，清邵長衡《冶游》詩：“三月春始半，踏青邀女伴，小桃虎丘紅，新柳山塘短。”

蘇州茶貢，明時有白云茶、水月茶，香味絕美，清時以東山碧螺春入貢，每歲清明前到谷雨前采摘焙制，又稱“明前茶”“雨前茶”，采茶人家“新茶供客客滿堂，有余時與家人嘗”。文人墨客則候新茶上市品嘗碧螺春，文人在春天的雅集就是茶會。文徵明有詩云：“春來未負樽前笑，雨后猶余葉底花。矮紙凝霜供小草，淺甌吹雪試新茶?！薄芭L庭院草生香，晴日簾櫳燕子忙。白發(fā)不嫌春事去，綠陰自喜夏堂涼。閑心對酒從時換，老倦拋書覺晝長。客有相過同一笑，竹爐吹火試旗槍?！庇锌蛠碓L即煮茶待客以為雅事，文徵明《清明日陳淳過訪》詩云：“愁病春來次第加，清明寂寞類僧家。留人野飯新挑菜，乞火鄰墻旋煮茶。晴日檐楹楊柳色，微風簾幕海棠花。故人念我能相過，不遣良辰負物華。”

明代吳門四家中有不少書畫都描繪品茶、茶會的文人軼事，如唐寅的《事茗圖》《品茶圖》不但繪畫還有題詩，如唐寅《事茗圖》題詩云：“日長何所事，茗碗自赍持。料得南窗下，清風滿鬢絲?！薄镀凡鑸D》題詩云：“買得青山只種茶，峰前峰后摘春芽。烹煎已得前人法，蟹眼松風娛自嘉?！?/p>

立夏后天氣轉(zhuǎn)熱，準備過夏衣物，“春雨綠陰肥，雨晴春亦歸?；堹L獨囀，草長燕交飛。香篋青繒扇，筠窗白葛衣。拋書尋午枕，新暖夢依微?！保ㄎ尼缑鳌端脑隆罚拔逶掠昵缑纷臃?，杏花吹盡燕飛飛。時光已到青團扇，士女新裁白苧衣。黃鳥故能供寂寞，綠陰何必減芳菲。子云自得幽居樂，不恨門前轍跡稀?！保ㄎ尼缑鳌段逶隆罚?/p>

江南苦夏難熬，三伏天街巷吆喝消暑物品，“什物則有蕉扇、苧巾、麻布、蒲鞋、草席、竹夫人、藤枕之類。沿門擔供不絕”（清顧祿《清嘉錄》）。文字中的“竹夫人”即竹夾膝，陸龜蒙《竹夾膝詩》云：“截得筼筜冷似龍，翠光橫在暑天中。堪臨薤簟閑憑月，好向松窗臥跂風?！碧K東坡還有“留我同行木上座，贈君無語竹夫人”。北宋黃庭堅的《山谷集》曾這樣寫道：“趙子充示《竹夫人》詩，蓋涼寢竹器。憩背休膝，似非夫人之職，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長，故易名青奴耳?！秉S庭堅有《竹夫人》詩傳世，其詩云：“秾李四弦風拂席，昭華三弄月侵床。我無紅袖堪娛夜，正要青奴一味涼?！?/p>

〔清〕陳枚《月曼清游圖》

炎夏后八月中秋到來，讓“家歌戶唱尋常事，三歲孩童識戲文”的蘇州人開始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虎丘中秋曲會了。明代散文家袁宏道（1568～1610）《虎丘記》和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1597～1679）《虎丘中秋夜》皆以激情四溢的文字描繪了此夜士女傾城出動，千人石畔人頭攢動，昆曲大家唱的風雅盛會。“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奚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云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公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而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川，霞鋪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薄奥犝叻奖婢渥?，藻鑒隨之?！背阶詈螅婆e出了水平最高、最精湛的演唱者，于是，“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云，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jié)，惟有點頭?！比绱藗魃袢牖某p曲情景，使張岱忍不住發(fā)出了“使非蘇州，焉討識者”的感慨。明清詩歌詠者也甚多，魏德求《中秋友人邀游虎阜》：“虎丘不武舊風流，七里山塘十里舟……弦唱管徹朝云靄，檀板歌殘夜月秋。自昔吳依歌舞地，林泉渾可擬蓬丘?！鼻迦松虺跤小稇浗稀吩~云：“蘇州好，海涌玩中秋。歌板千君來石上，酒旗一片出樓頭。半夜最清幽?！?/p>

九九重陽到來，“籬邊但聽雨聲喧，不見黃花開口笑。時序炎涼感遞遷，重陽一過將殘年”。蘇州城里無論士紳還是普通市民皆出城登高吳山，游治平寺，有牽羊賭彩之嬉。明清時吳山頂有機王殿，城中織機為業(yè)者，都要登高吳山鼓樂酬神，明申時行《吳山行》：“九月九日風色嘉，吳山勝事俗相夸。闔閭城中十萬戶，爭門出郭紛如麻。拍手齊歌太平曲，滿頭爭插茱萸花?！笨と耸趁追畚迳?，名重陽糕?！罢舫鰲椄鉂M店香，依然風雨古重陽?？椆ひ伙嫷歉呔疲艋瘌Q機夜作忙?！闭绮茇А毒湃张c鐘繇書》說：“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shù)，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宴高會?！?/p>

余論：詩文里的蘇式生活不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而是享受天人合一的生活狀態(tài)，是閨閣繡里的一針一線繡出的精致雅潔，是一飯一粥尋常飲食里的時節(jié)時宜；是在一拍一唱的婉轉(zhuǎn)里有滋有味的人生，是游春賞秋的花好月圓，蘇式，舒適也。這舒適的生活來源于千萬人的辛苦勞作，來源于天時地利人和的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來源于內(nèi)心對美的追求和獨特的審美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