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幾木朵朵
P:譚彪
辛夷落
W:幾木朵朵
P:譚彪
辛夷悄悄盛開,緋衣女子半倚樹干。樹下墳土正新。隱隱似有馬蹄聲,她一下子驚醒,卻只有一條孤獨(dú)寂寥的山路,落滿辛夷。
林中三月,春寒料峭,深山寂靜,荒山野嶺中唯有辛夷朵朵如霞暈染了山間。還有一縷青絲,自茂密絢爛的木蘭樹上垂落下來,點綴了一樹嬌花。
少女一身緋紅,在這滿樹花叢中酣睡?;ò觑h落,妝點了她雪白的額頭。秀麗長發(fā)披散,亦落滿了片片花瓣。女子膚白唇紅,杏目緊閉,肆無忌憚地趴在粗壯的樹枝上休憩,全然不顧這寂靜山林中是否有人經(jīng)過。她是這世間唯一的辛夷花妖,早與這滿樹的山花融為一體。眼鼻口舌都是由這一樹一葉一花化成,任風(fēng)吹拂,任露水滑過。
有輕盈的馬蹄聲在這空谷中回響,余音繞樹。少女蘇醒了三分,迷糊的黑曜深瞳璀璨如星,好奇地從樹上向下探望。
纖細(xì)的樹條被錦簇花團(tuán)壓得很低,從來人的頭頂輕撫而過。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騎馬人的模樣,蒼涼的聲音反倒先傳入了耳朵,“山中發(fā)紅萼……紛紛開且落……”,話語凌亂不成章,如同這早春灰濁的天空惹人煩厭,攪得她不耐煩地扒開了樹枝,目光直直落在了馬背上的人。
那一聲驚呼還未脫口而出,整個人先保持不住平衡,從樹上重重摔了下去。
剛好游人打馬而過,她落在了他的馬背上。兩人四目相交,花瓣紛揚(yáng)飄落。
“是你?”少女一眼便看清了騎馬人的模樣。那人的皺紋不知在何時爬上了他的眼角,濃密黑發(fā)亦是被灰白發(fā)絲侵占了一大半。即使如此,她還是在剎那之間認(rèn)出了他。這一剎那比花瓣飄落的瞬間還短,剛好夠往事如酒從似已死去的泉眼中涌出,所有情緒百般翻轉(zhuǎn),涌上喉頭后卻化成了一句問話。
不過二十幾年光景,他怎么變成了這樣?
他似乎沒有認(rèn)出她,聽到她的驚呼,那遲暮雙眸飛速閃過一絲光亮,像極了從前少年仗劍馳馬的模樣,但也是曇花一現(xiàn)。只有他的一句話,依然如舊時,恍惚如隔世。
他說:“姑娘,你從何處來?”
“姑娘,你從何處來?”那個時候,他和她也說了這樣的話。年少的他明朗清爽,看著緋衣少女,嘴邊勾起微笑。
也是這樣的初春,噠噠的馬蹄聲伴隨著逍遙快活的酒歌輾轉(zhuǎn)于山谷。她從滿樹清麗中探頭而出,望向歌聲的方向。少年星眸劍眉,調(diào)皮地松開韁繩,抬手逗弄頭頂?shù)男烈?,一個踉蹌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他急急穩(wěn)住身體,一臉后怕,隨即又自顧自笑了。春日未濃,少年郎的笑容,倒是為這荒蕪山野增添了幾分春色。
她竟看得癡了。一不留神,便從樹上摔落下來。
落英繽紛,緋紅輕紗飄揚(yáng)。她整個人便帶著霞紅跌落于少年的馬背上,正好躺在他懷里。那少年的眸子深邃如夜空,星河的盈盈水波倒影著女孩凌亂的發(fā)絲。
而她竟在匆忙之間忘記隱去身形。
“不好意思!”少女滿臉通紅,連滾帶爬從他馬背上下來,花枝搖曳,似是嘲笑她。她狠狠瞪了辛夷樹一眼,那樹立馬停止不動了。
少年亦翻身下馬?!霸谙绿K容,不知道姑娘該如何稱呼?”他垂眉輕笑,一臉春風(fēng)。
“奴家名喚阿芙,是這附近山戶的女子,山谷春色甚濃,無事便過來看看,不曾想竟驚擾公子了?!彼龑W(xué)著世間女子說話,心中暗暗好笑,“不知公子也是被春色吸引了嗎?”
“這附近有一間草屋,是在下一朋友住所?!碧K容抬手指向辛夷樹后不遠(yuǎn)處一棟破陋小屋,“他遠(yuǎn)出云游,托我前來幫忙打理。”
“哦,這樣啊……”阿芙掩嘴輕笑,一絲狡黠卻上心頭。
是夜,一盞明燈長亮于山谷。阿芙趴在樹上,看窗臺下少年正端坐桌前苦讀。她的輕盈身軀隨著夜風(fēng)扶搖而上,又隱去身形落在少年桌前,櫻唇輕張,吹滅了燈火。
月光傾斜桌前。他微微一愣,重新點亮明燈,又被阿芙吹滅。
如此反復(fù)幾次,蘇容突然起身去廚房。不一會兒他便回來了,手中多了幾個饅頭,煞有介事地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狐仙大人行行好,在下只是一介貧寒書生,還望狐仙大人高抬貴手,不要捉弄在下。”
你才是狐貍,你全家都是狐貍!
阿芙在窗臺前現(xiàn)身,盈盈淺笑,“公子還未睡?”
蘇容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明眸笑意涌出,“夜深人靜,姑娘不也醒著,一個人跑到這里,不怕遇到賊人嗎?”
“這里荒僻到連狐貍都沒有呢,哪來什么賊人?”阿芙嗤之以鼻,從背后翻掌而出,一枝辛夷在月下盛開,“古有月下采薇,今人深夜折花,是不是很別致?”她翻身過窗進(jìn)屋,隨手把鮮花插在筆筒上。
“這花真美?!鄙倌贻p聲說道,像是怕驚擾了這花兒。
阿芙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她好奇翻了翻木桌上的書籍,蘇容很識趣地解釋到,“在下明年就要進(jìn)京趕考,故而在此潛心讀書?!?/p>
阿芙一臉疑惑,“為什么你們總是要考取功名?。俊?/p>
“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贝巴猓禄\山河。而他的目光堅定,“如今朝內(nèi)權(quán)臣當(dāng)政,地方勢力膨脹,只怕到時會引起戰(zhàn)火,連累天下人。身為國家子民,必定要挽大廈不傾。”
“那這把佩劍呢?”她拿起了那柄劍,劍身精湛,劍套殘舊,劍柄上刻著宇軒二字,分外清晰。
“佩劍是我摯友贈送的。他已進(jìn)京為官了?!碧K容一臉自豪,“我們已經(jīng)約定好,我提筆,他戎馬,我們一起為天下灑熱血?!?/p>
他目光燁燁,驟然點亮她心中某處混沌未開的角落。
阿芙有些意外,這是第一次她心中泛起漣漪。
她有些氣惱,突然說,“蘇公子,您是我碰到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令人佩服。小女心中亦希望能悟通孔孟之道,還望公子收下劣徒。”說完便要拜下去。還未成禮,她的手臂便被緊緊握住。少年眼中明亮,盈盈水波蕩漾著瑩白月光,竟是要哭了。
“在下才疏學(xué)淺,不敢自稱老師,但你想看什么書,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我。這荒蕪之地,也難得有問道之人?!?/p>
阿芙一言不發(fā)看著他。她剛剛也只是想逗逗他,他竟認(rèn)真對待了。
最后,她平生第一次,嚴(yán)肅地點了點頭。
今夕復(fù)何夕
轉(zhuǎn)眼又是白駒過隙一年春。
蘇容翻身上馬,回身看倚門而立的緋衣少女。
“你還回來嗎?”阿芙問。
“長路漫漫。”他悠悠目光從不知阻撓為何物,“待天下太平,我?guī)闳ラL安看牡丹?!?/p>
阿芙凄清一笑。區(qū)區(qū)辛夷花妖,是自出生便被困在了這寂寥荒涼的山澗里的。她輕輕咽下自己嘆息,“公子再見,一路山長水遠(yuǎn),還望保重?!?/p>
從此不知相遇便是何日,惟愿你一路平安。
那日一別,她以為再也遇不到他了。卻不曾想,又是同樣的辛夷灼灼,同樣的人用同樣的方式,在二十年后相遇。
“在下蘇容,不知道姑娘該如何稱呼?”他的嗓音已然低沉滄桑,不復(fù)當(dāng)年爽朗。阿芙癡癡地看著他,似乎想要把他刻進(jìn)腦海,填補(bǔ)這些年的空缺。
“姑娘?”蘇容又喚了一聲。
“哦哦,奴家名喚阿芙,是這附近山戶的女子,最近看著山谷春色甚濃,無事便過來看看……”話音剛落,一絲苦澀涌上心頭。
“阿芙啊……以前也有一個女孩,也是叫做阿芙。”蘇容沉吟,“都快忘記這些舊事了?!?/p>
阿芙眼角已經(jīng)泛紅。她努力上揚(yáng)嘴角,“先生您是一個人過來賞花嗎?”
“不,我從友人手上盤下了那房子,以后就住在這里了?!彼j然抬手,遙指著當(dāng)初共同秉燭讀書過的茅草屋,那房子比以前更慘敗破舊。那云游之人自從遠(yuǎn)行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故人不歸,她也不敢再來。如今故人已歸,但一切都不若初見。
“先生是一個人嗎?”阿芙看向他身后的馬,馬背上只馱著一個干癟包袱和那柄短劍。
“是的,在下只有一個人了?!彼蝗粐@了一口氣,“只有我了……”阿芙心中又是一緊。她曾聽說過,那年長安,外戚參政,朝廷混亂,蘇容所在的黨派被打壓,又被自己人出賣,幾乎牽連了朝廷一大半的官員,或問斬,或被貶,或還鄉(xiāng)。而他亦是顛沛流離了半生,最后才回到了這里。
她暗自定神,說道,“我看先生樣貌清雅,想必是善良之人。小女父母雙亡,先生可否收下小女為書童?平日也可相互照顧?!?/p>
蘇容只是輕輕點頭,那個曾經(jīng)聽到她想讀書便雙目泛光的意氣少年,如今只剩下一雙了無生氣的灰濁雙眸,一言不發(fā)扯著韁繩,帶著她朝房子走去。
眼淚終于忍不住滑落,阿芙連忙轉(zhuǎn)身擦凈。山谷辛夷濃烈盛放,卻開不進(jìn)人心。
那男人日復(fù)一日地沉默著,除非阿芙和他對話,他才會開口說些什么。
一天,阿芙忍不住問,“長安的牡丹有多美?我曾經(jīng)是很想去見一見?。 ?/p>
“紅如鮮血?!彼?,似乎是穿過手掌看著什么,“就像斷頭臺上的鮮血,紅到發(fā)黑。連石板都被滲透,清水都洗不掉?!?/p>
阿芙不再說話。蘇容看了她一眼,突然說,“比起牡丹,我更喜歡辛夷。在這樣寒冷初春,還能綻放紅色花朵?!?/p>
少女一聽,欣喜的表情立刻出現(xiàn)臉上。她一抬手,一株辛夷帶著暗暗幽香,被舉到他面前,“好看嗎?好看的話,我天天折一支辛夷放屋里?!?/p>
蘇容淺笑,“我這屋里都是晦氣,只怕玷污了這嬌嫩花兒。”
“錦上添好花,君子配蘭竹,蘇大人氣宇軒昂,又怎么會配不上這花兒呢?”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起。阿芙循聲望去,一名身著官服的男子倚門而拜。門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竟是被士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不知陳大人突然登門拜訪,所為何事?”蘇容并不起身,眸中寒光乍起,一字一頓地說,“當(dāng)年你的一句話,已經(jīng)讓同黨血流成河,如今你是要來趕盡殺絕嗎?”
“你我朋友一場,我怎么會做出如此下作之事?”那人嘿嘿冷笑,“只不過是安大人吩咐在下,要請?zhí)K大人赴宴,共商天下之事。”
“陳宇軒!你居然投靠亂賊!”宇軒?原來他就是送了蘇容佩劍的友人嗎?
蘇容渾濁衰老的雙眸陡然增大,不可置信地盯著來人,他止不住地全身顫抖,錯愕、吃驚的表情輪番從他臉上閃現(xiàn)。
最后蘇容像被抽去了最后一絲力氣,整個人垮了下來?!澳阕甙?,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陳宇軒施施然作揖,“還請?zhí)K大人跟陳某走一趟?!?/p>
“不去?!?/p>
“蘇大人會去的。”陳宇軒突然看了阿芙一眼。
蘇容瞳孔驟然放大,死死盯著來人。那人亦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阿芙擔(dān)憂地走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聲音細(xì)微到只有他們二人聽見,“先生,您不會去的吧?”眼前的這個人,即使同僚慘遭殺害,自己顛沛流離,但是她知道,有些年少抱負(fù),是如樹扎根,不可拔去。
他靜默。
“蘇大人。”陳宇軒打破了寂靜。
蘇容忽得抬眼看阿芙,目光一掃往日陰霾,雙眸爍爍看著她,明亮到讓她害怕。她想起夜半隕星,那是消逝的痕跡。
“阿芙,我走了?!陛p輕五字,如五雷轟頂落于阿芙心間,眼眶瞬間被淚水浸紅。她跌跌撞撞倒退了幾步,想說些什么,卻如鯁在喉。
“好?!毖蹨I劃過臉頰,她的目光從蘇容臉上掃過,又從陳宇軒臉上掃過,突然一陣風(fēng)吹過,不知何處揚(yáng)起一陣辛夷花瓣雨,落在屋子每個人身上。待最后一片花瓣落到地上,少女消失不見了。
眾人面面相覷。唯有蘇容淡定起身,進(jìn)入內(nèi)室,而后帶著一柄短劍出來。他抽出劍,刀身映著他半邊臉頰。
蘇容專注看著刀鋒,像是和老友拉家常,蘇容突然抬頭對他咧嘴一笑,宛如舊日少年模樣,“你有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dú)木橋?!痹捯魟偮洌朵h反轉(zhuǎn),直直插入腹部。
天旋地轉(zhuǎn)間,往事如走馬燈。
蘇容不知道是怎么來到辛夷樹下的。腹部傷口鮮血汩汩如泉涌出。他一路跌跌撞撞,模糊中看到滿樹緋紅,終是支撐不住倒下了。
一雙柔荑扶住了他。
他勉強(qiáng)扯出一個微笑。
阿芙眼淚汪汪,手掌輕覆傷口上。“你別動,我?guī)湍阒巍!庇辛α抗噙M(jìn)了蘇容體內(nèi)。傷口開始慢慢愈合。但她終究只是一小小花妖,運(yùn)用再多力量,也無法挽留越來越弱的氣息。她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嚎啕大哭。
蘇容悠悠睜眼,少女嘴唇蒼白,額頭冒汗,他一把移開了她的手。
“在下此生,命數(shù)如此?!彼麖?qiáng)撐著一口氣,“我看著我的同僚死去,我不想在看著你死去了。”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此生所幸,是遇見你?!?/p>
阿芙淚流滿面。臉頰輕抵他額頭。辛夷紛紛飄落,仿佛要覆蓋整個世間。
又是一年春。
辛夷悄悄盛開,緋衣女子半倚樹干。樹下墳土正新。
隱隱似有馬蹄聲,她一下子驚醒,卻只有一條孤獨(dú)寂寥的山路,落滿辛夷。
秋去春來,這一年的春天,縱然漫山辛夷盛開,但阿芙知道,有一個人終究不會再踏著辛夷的芳香歸來。
如果你不想阿芙和蘇容就這樣陰陽相隔的話,那就掃這里,阿芙和蘇容新的命運(yùn)等著你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