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他醒了。一室輕寒。一場秋雨竟一夜不歇。
摸到床頭的手機,見微信里,有人半夜不睡:“今天在機場,看見了這個!”
看見了什么?他點了一下,那個小圓圈開始慢慢地轉(zhuǎn)。wifi有時不好,他守著那個圓圈兒,讓腦子慢慢醒來,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她是個導(dǎo)游,帶團跑日本線,哄著眾人購物,比如酵素——這名字聽起來很像是某種飼料添加劑——該女子平素好一張瞞天過海的巧嘴,做推銷員自然是好的。有一天,她收到微信,只一個字:“看!”然后一點,便是這個圓圈轉(zhuǎn)啊轉(zhuǎn)。偏偏在外邊正忙著,忙中點了幾回都是圈兒,中午在餐廳坐下,迫不及待點一下,啵一聲,憋了一上午噴薄而出。
然后呢?他覺得有必要問一聲,他知道,蹦出來的定非尋常之物。
他媽的一堆屎!一堆屎知道嗎?這個瘋子就是為了夸我,我勸她買的酵素很管用,她把陳年老屎都拉出來了!
他盯著圓圈,想起小時候吃的酵母片。導(dǎo)游女士罵完了街,緩一口氣,接著就勸他不妨買幾瓶酵素試試,“真的很靈的!”此事殊不雅馴,寫到《會飲記》里會讓人吃不下飯。不過也難說,多年前他好像在薩特的自傳里看過,該哲學(xué)家的童年充滿拉伯雷式的喧鬧,餐桌上,他的父母會大談屎屁尿并縱聲狂笑——薩特的媽多半是雙魚座,然后他們就養(yǎng)出了個如此抽象的兒子。笑話即消化,那真的和酵素有點關(guān)系。他想起看過一個笑話——關(guān)于耶穌與抹大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別在《會飲記》里轉(zhuǎn)述它了,反正感興趣的人可以去找那本《齊澤克的笑話》,在齊賊的笑話里,耶穌為抹大拉愈合了傷口,但是,你怎么就能確認別人的“傷口”是需要愈合的呢?
圓圈終于轉(zhuǎn)累了,跳出來一張照片:三堆書,中間那堆是他的那本:《詠而歸》。
顯然,這老兄在機場書店看見了這個。他想,這至少不是一個有助笑話的結(jié)果。
他寫道:趁人不備,把兩邊的書挪走。
對方沉吟了一會兒,回答:哦我擔(dān)心人們會以為只有這本賣不掉。
他放大了圖片,看看旁邊那兩本書是什么,那是一本桑德斯的《公正》,還有一本是《巴黎,現(xiàn)代城市的發(fā)明》。
郭德綱正搖頭晃腦地談?wù)撚谥t的家人:爸爸、妻子和兒子。這個家伙屬于過去的某個時代,雖然他不確定那是否真的是“過去”。江湖兒女、頂風(fēng)冒雪、沖州撞府,低到塵埃里,又有曹操氣、山大王氣。他想,如果和此人對面而坐,我不會喜歡他,更不會信任他。但每日晨起洗漱,他習(xí)慣于手機里放著郭德綱的相聲,那不是一個秩序井然的世界,那是混亂瘋狂的一個所在,人的愚蠢、笨拙、妄念和惡意激起黑暗的狂笑。
洗完了臉,他聽到郭德綱又開始唱太平歌詞:
莊公打馬下山來
遇見了骷髏倒在了塵埃
那莊子休一見發(fā)了惻隱
身背后摘下個葫蘆來
葫蘆里拿出了金丹一粒
那一半兒紅來一半兒白
紅丸兒治的是男兒漢
那白藥粒兒治的是女裙釵
撬開牙關(guān)灌下了藥
那骷髏骨得命站起了身來
伸手拉住了高頭馬
叫了聲先生聽個明白
怎不見金鞍玉鐺我那逍遙馬
怎不見琴劍書箱我那小嬰孩
這些個東西我是全都不要
那快快快還我的銀子來
莊子休聞聽這長嘆氣
那小人得命又要思財——
這段歌詞郭隨口唱,他過耳聽,從不曾留意。早晨聽郭不是為了思考,是為了不思考。但今日,他忽然意識到,那打馬下山的“莊公”原來是、竟然是莊子。
《莊子·至樂》中,莊子赴楚見楚王,路上見一空洞骷髏,一時興起,以馬鞭旁敲側(cè)擊,問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骷髏當(dāng)然不答,莊子遂枕骷髏而睡。夜半,骷髏入夢曰:“子之談?wù)咚妻q士”——一聽就是知識分子,你說的那些,“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快說說——
骷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鼻f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骷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
——而在魯迅《故事新編》《起死》一篇中,莊子卻是召來了司命大神,活骷髏而為村漢,那村漢果然憊懶,正如郭德綱所唱,剛得命、又思財,纏得莊子狂吹哨子招來了巡士方得脫身。
好吧,他對自己承認,之所以想起這些,皆因前幾日看了一篇《“化俗”之超克》①,那論文從《起死》追溯到明代王應(yīng)璘的雜劇《逍遙游》,而《逍遙游》則是對“嘆骷髏”道情的改寫。他想,這文章還應(yīng)該寫到郭德綱,這真是一小徑分叉的復(fù)雜的路,從莊子打馬奔赴楚王開始,經(jīng)過廟堂和江湖,經(jīng)過道觀、街衢和上海灘,經(jīng)過文學(xué)史,竟出其不意地潛入德云社的此世煙火。
現(xiàn)在是中午。一上午過去了,本應(yīng)交稿的《會飲記》還一個字沒有?!呀?jīng)收到了編輯的兩條微信,該女士用小馬鞭敲擊空洞的頭顱做金石之聲。實在沒辦法,上午插進來一件要緊的事。他在微信上搪塞著,但是,他其實喜歡這種更要緊的事——它是“插進來”的,它不跟你商量,你只能承受。這軟弱怠惰的肉身,它也許正需要這強大的、粗暴的力量,從外面強制它、塑造它、賦予它形式和內(nèi)容。
他已經(jīng)累了,他躺在床上,雨停了,深秋正午的陽光蒼白淡薄。他想,他應(yīng)該睡一會兒,下午他還要參加一個會,然后,晚上他逃不掉了,他必須開始寫那個專欄?,F(xiàn)在,他正看到朋友圈里紛紛轉(zhuǎn)發(fā)的那封信,十個歐洲保守派知識分子的公開信:《一個我們能夠信靠的歐洲》:
“歐洲屬于我們,我們也屬于歐洲。這片土地是我們的家園,這是我們唯一的家園。我們摯愛歐洲,這無須解釋,我們對歐洲的忠誠亦毋庸辯護。它關(guān)乎我們共同的歷史、希望和愛;關(guān)乎我們習(xí)慣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些悲愴和痛苦的時刻;也關(guān)乎那些激動人心的和解經(jīng)驗,以及一份對于美好未來的承諾。普通的風(fēng)景和事件灌注著特殊的意義——它屬于我們,與別人無關(guān)。”
“歐洲的豐饒和偉大正在因為它對于自身的誤解而受到威脅,這個虛假的歐洲把自己想象成我們文明的完成形態(tài),但實際上將毀掉我們的家園”,“它的支持者們自愿成為無家可歸的棄兒,并且他們以此為高尚之舉?!?/p>
——他在心里默念著這封信、這份宣言,即使隔著翻譯,他依然能夠感到它的廣場氣息,它的修辭、章法,它陳述和抒情,都在全力以赴地召喚起一個“我們”——它的第一句就是“我們”,從古希臘、從西塞羅開始,廣場上的人們不斷爭奪和建構(gòu)的“我們”。
他們終于回到了這里,回到了人類生活的常態(tài)。我們——他們,這不那么美妙,但其中自有一種古老的、本能的說服力。他想,這在根本上不是知識或理智問題,這是稟賦和天性——他忽然想起雷蒙·阿隆,一個倔強的保守分子。這是隱秘的羞處:他一直喜歡阿隆,即使在80年代,那時他還年輕,年輕的他不喜歡薩特,他喜歡薩特的論敵阿隆。他認為薩特不過是一個虛榮的糊涂蟲、一個不負責(zé)任的狂想家。他至今記得,在90年代初的一個酒館之夜,當(dāng)他提起對阿隆的傾慕時,一位在知識界炙手可熱的先生看他的眼神,那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白癡或一灘狗屎。
好吧,他想,這樣的文章我也寫得出來——假如我是一個歐洲人。假如阿隆尚在,他也會摻和這樣的事吧。阿隆一直是審慎的,他的德性和智力都有一種土地的品質(zhì),他對于人類生活中古老的、基本的力量與秩序深懷敬畏,他不相信終點,他相信復(fù)歸和循環(huán)。
——他其實已經(jīng)記不起阿隆都說過些什么,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相信,這正是阿隆的意思。他想,只有頭腦簡單的、對人性和人類事務(wù)缺乏了解的人們才會認為,他們可以使世界清新如洗——有趣的是,他們卻喜歡類似拉斯洛這樣的作家,他剛剛看了這個匈牙利人的《撒旦探戈》,他真是受不了那粘稠的泥濘迷霧,只看了十幾頁就放下了。他想起向他推薦這本書的那個孩子,她所喜歡的永遠是這種極度黑暗的東西,他知道這很酷,可是,他不明白,為什么放下書本,在面對世界發(fā)表議論時,她卻能總能款款擺出一串兒晶瑩的瓶瓶罐罐,那都是歐洲出產(chǎn)的“政治正確”的關(guān)鍵詞,似乎世界的運行就如同讓一張臉光潔如新。
他想起中午在食堂看到的電視里的新聞: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qū)的獨立公投有了結(jié)果,而伊拉克庫爾德地區(qū)的公投已經(jīng)引起了周邊各國的激烈反應(yīng)……
是啊,這和歐洲這10個書生的信其實是一件事,古老的幽靈正在徘徊。他很想知道,歐洲左翼或新自由主義,將如何對西班牙或伊拉克之事做出自洽的、邏輯一貫的的回應(yīng),當(dāng)然,還有那位可愛的拉斯洛愛好者,她將怎么擺弄那些關(guān)鍵詞。世界正在回到我們所熟悉的那個面貌,越來越清晰地劃分著我們和他們。
他坐在那兒,看著那些年輕的面孔。他想,這是陰險的,一個年過五旬的人,端詳著這些年輕的臉,帶著妒意和惡意,一直看到,他們漸漸老去,看到他們變成了本來就是的那個人。他當(dāng)然不會對這些孩子們說:不要對你的自由意志估計過高,或許你能改變世界,但你改變不了自己。——老家伙,他在內(nèi)心指著自己冷笑道:你這是在說你自己是嗎?是的,三十幾年前,你也曾經(jīng)在這里上學(xué),每天晚上在湖邊游蕩,那時這里還是一片廢園——他忽然想起,他現(xiàn)在臨時所居的地方原是從前果郡王的園林,好吧,他喜歡看《甄嬛傳》,他有時會從隨便一集看下去,看到半夜。但他真是不喜歡那位老十七,你很難喜歡一個如此幼稚、如此單向度的人。
他聽著學(xué)生們談?wù)摗对伓鴼w》,滿懷羞愧。他想,我不該來的,我應(yīng)該利用下午這點時間,趕緊寫我的《會飲記》,世界上沒有比坐在這里聆聽人們談?wù)摵头治瞿愕奈恼赂薮赖氖?,即使是夸獎,即使他們看出了真正的問題。
剛才,那位同學(xué)提到孔子。他清了清嗓子:他老人家的話有時可能也會誤導(dǎo)我們,比如,他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把生命界定為一個線性的時間過程。當(dāng)然,這沒錯,人總是要死的,但是,我更愿意把人看成一個千門萬戶的復(fù)雜空間,充滿了不協(xié)調(diào),充滿矛盾、沖突,林白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他自己就是一場戰(zhàn)爭。在這個意義上,莊子也是骷髏,骷髏也是莊子,我是他,他也是我,是無數(shù)之我。
——所以,您在《會飲記》里一直使用第三人稱,那里的“他”就是你嗎?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問。
哦,我還得想想,我都不記得前邊寫了些什么了,我不能肯定“我”愿意無條件地認領(lǐng)那么多的“他”。
游于碧水。他想,無論如何,游完這兩千米是比寫什么《會飲記》更要緊的事。
泳池里人本來不多,他特意選了一條無人的泳道,他知道自己是一只笨拙的蛙。他耐心地游著,所有的運動都包含著沉悶,而存在就是無休止的重復(fù)。
泳道中多了一個人,從身后趕上來,同樣是蛙泳,隔著泳鏡,他看到這是一個胖碩的男人,胖而快,很快就把他甩在后邊。
他枯燥地游著,努力記住游過的圈數(shù),把握著節(jié)奏,避免再被海獅追尾——他在心里把對方想象為一只油光水滑的海獅。
終于,游完了兩千米,他停在池邊,這時,他忽然意識到海獅也在池邊,摘掉水霧蒙蒙的泳鏡,他看見一個中年人,海獅也正在看他。是的,他們都認出了對方,僅僅兩天前,他和他初次見面,發(fā)生過短暫的爭論。那時他們衣冠楚楚,此時卻赤裸相見。
四目相對,微笑,點頭,算是招呼了,接下來卻無話,各自看水,還是他找出一句:這池子太短了。
海獅趕忙接上:是啊,五十米,游著游著就記糊涂了。
哈,我也是,每次都拼命記帳,一蹬腿兒就忘。
然后沉默,都有點尷尬了。他在想他們上次的爭論,那是關(guān)于如何確定扶貧對象的問題,海獅是一位縣長,現(xiàn)在,在水里,他顯得光鮮多了,穿著衣服時,他卻是一臉的焦慮疲憊。他記得他對海獅的辦法提出了一個文學(xué)式的疑問:你是否考慮到了對方的感受?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對方的自尊?這里有一個心理問題,也是人格問題。他記得對方看著他,有那么一瞬間,像一個吃驚的、委屈的孩子,海獅說,我那個縣幾十萬人,你要我怎么辦?我總得想出一個可操作的辦法。
他們沒有再談下去。后來他想,這位縣長已經(jīng)很疲憊,他盡全力做好他的事,但現(xiàn)在,他面對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責(zé)難,“子之談?wù)咚妻q士”,該辯士認為自己更懂得人,責(zé)難他把人當(dāng)成了數(shù)目字而沒有當(dāng)成一個一個人。
現(xiàn)在,他們在游泳池里,赤身裸體,他忽然覺得,這就像泡澡堂子,郭德綱喜歡的那種澡堂子。他說:你們那兒有個大湖,你在湖里游過嗎?
啊,你去過我們那兒?海獅一下子活躍起來。
好多年前去過,那時候還是一片野湖。
那你回頭再去!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一到假期,河北、北京多少人駕車過來!
他想起當(dāng)年在湖邊看過一個私人博物館,里邊塞滿了匪夷所思的“國寶”,后來被人在微博上曬出來,引得網(wǎng)絡(luò)上好一陣嘲笑如浪。
他問:那個博物館,還在嗎?
海獅臉色一暗:沒了,早荒了。
出事之后,那個館主很快就死了。老頭兒崩潰了,他的家人跑到北京,一個個找到專家,苦苦哀求他們給老爺子做個證,證明那一堆寶貝都是真的。
當(dāng)然,沒有人肯說。
然后,老頭兒就死了。
海獅說完了,沉默了。他們都沒有看對方,他們各自看著眼前的水。
他知道,他們在前兩天的話題上再次相遇了。他是個縣長,他在這一刻背負著那一片土地,他是在說,你們僅僅是來玩一趟,你們是上等人,你們有知識,你們說話有人聽,你們說的都對,你們知道那玩意兒的真假,可是,你們不會在意,也永遠不會知道,那個人、那個老頭兒就那么死了,在屈辱中死掉。
他們都有點不自在,不知道為什么,他有點不好意思看他,就這樣,他們從池中爬上來,走進更衣室。
他們沒有告別。他走在路上,在深秋的風(fēng)中,忽然想起,縣長沒有再邀請他去那個大湖。
①祝宇紅:《“化俗”之超克——魯迅《起死》的敘事淵源與主旨辨析》,《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叢刊》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