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強
奉一位長輩之命,去市中院看一個庭審。長輩說,他自己不愿意去,怕照面時“尷尬”。我能理解。
被審的是一位親戚,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遠,算起來,應(yīng)該是我們家人中官位最高的一個——當然,所謂的“官位”如今是屬于“過去時”了。
大概十多年前,因為別人的一件事,我曾陪一位長輩去他家,他當時正好出差去了,接待我們的是他的老母親。老人家很熱情,說了很多過去的事情,語氣和表情都很親熱。我們臨走時,老人家執(zhí)意要我們將帶去的兩只雞帶走一只,她很實在:“我們家有雞吃,你們留著自己吃吧?!焙髞砦覀冋娴牧嘧吡艘恢?。再后來,我們的事辦成了。
我的那位長輩是農(nóng)民,與這位做官的親戚有好幾十年沒見過,他能幫忙,說明他還是重感情的,起碼還沒忘記他家鄉(xiāng)的窮親戚,而那時他已是一方諸侯,仕途上正如日中天。
那次沒見到他,以后也沒見過他。沒想到的是,他“倒”了。更沒想到,我第一次見他是在法庭上。
能容納幾百人的審判大廳里只坐了幾十個人,媒體的記者倒是有七八個。他被帶進來的時候,記者都擠到他的面前拍照,不停地變換角度,他則低著頭,步履遲緩,面容僵滯。回答問訊的時候,聲音低沉,以至于審判長不得不提醒他“大聲點”。
回答問訊時,他的聲音一直很低沉。我沒聽過他坐在主席臺上說話的聲音,但我聽到過很多人作報告,雖然有的人官兒比芝麻小,但他們都學會了慷慨激昂,義正詞嚴,即使音量不大的,也包含威嚴感和殺傷力。然而他今天的聲音顯然不正常,像是從嗓子里趕出來的。不由得對“底氣”這個詞有了更深的理解。
庭審一個小時之后,法警讓他坐下來。壓抑的氣氛稍有緩松。緊接著,另一個法警拿著紙杯,給他倒水。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法警站在他身邊倒水時,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法警的手,杯子快滿的時候,他輕輕地抬起了手。
不知道以往別人給他倒水的時候,他的手是否會抬起來,但憑著我的觀察和推測,大概不會。我曾觀察過無數(shù)次,主席臺上的那些人,對于給他們倒水的人好像從來就沒放在眼中,他們有的目光空洞,臉龐像凍住了似的,更多的人則是一副傲慢相。我有時坐在主席臺下看著那些面孔,心里非常著急:他們的手呢?他們的嘴呢?難道他們就不能笑一下子?或者抬一下手表示一點謝意?
抬一下手其實并不難,但日積月累的傲慢捆住了那只手。是不是可以這樣推理:那些尊嚴遭遇侮辱和損害的悲劇,是不是從忽略別人時就拉開序幕了呢?
這位被審判的親戚已經(jīng)年過花甲,他的年近九旬的母親雖不確知他的現(xiàn)狀,但一直有種不祥之感。如果真相一旦被老人知曉的話,會不會成為壓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